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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3115
我停下手中的一切活儿,专心致志地帮父亲打印家谱。

  我打得很慢。因为祖先名字中有不少生僻字,得一个劲儿地查字典,有些字字典上也查不出,就只好空着,然后用钢笔写上去。

  父亲的字写得横平竖直,特别工整,但却显得没有个性,像刚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写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生惯用的工具是镢、锨、锄、镰,乍摸起钢笔来,大概觉得很不顺手。也许他用起笔来感到很吃力。从纸面上看出,父亲写字的时候用力很大,有些字简直“力透纸背”。

  父亲是两年之前着手整理家谱的。那一年,父亲将家中承包的几亩地转给了堂兄,把当年收获的小麦和玉米变成了钱装进兜里,将他的家当拾掇好,装了三个大纸箱子进城了。家谱是在村里的几个定居城里的乡贤动议下开始整理的,大家一致推举这项重大的文化工程由父亲执笔。父亲是族里的一个文化人,早年在村里教过夜校,还当了多年的生产队会计,而且父亲还是一个做事仔细认真的人,这样的大事交给父亲让人放心。

  家谱共有六大本,所记谱系从明末孙家先祖迁居望云村直到现在。实际上这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孙家家谱。把自己的始祖确定为明末那个迁居望云村的人,那么之前呢?之前的之前呢?我们真正的始祖是谁?谁也无法考证。就像我们观察、考查一棵树,只能从这棵树生根萌芽的那一刻算起,而无法细究这棵树的种子来自何方一样。

  父亲从乡贤们手中接过的孙家家谱蓝本是一本破旧发黄的线装本子,经乡贤们考证,其中的错讹很多,而且已经断修近半个世纪,而这半个世纪孙家人丁兴旺,家道中兴,总之“内容”非常多,所以其工程量是很大的。

  在整理家谱的许多日子里,七十多岁的父亲骑一辆旧自行车一趟又一趟地返回老家望云村,找老者座谈,有时一家一户地核对姓名。他在望云村捎带又办了这么几件事:一、找乡村医生高善洋治耳聋;二、找理发匠孙德刚刮光头;三、去孙维温家买烧饼。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有一年夏天,高烧差点儿夺去父亲的命,是高善洋背着药箱及时赶到,打了一针,救了父亲。打那,父亲一有个头疼脑热就找高善洋,以致进了城还回村里看病。此举曾引起乡邻嗤笑,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一直留光头,而城里很难找到给剃光头的,那些年轻的新手父亲也信不过,这剃头的事儿还得回村解决。而对望云村烧饼的钟情,我想大概源于那些吃不上饭的年月,那时,父亲累极了,也饿极了,就狠狠心,掏出兜里仅有的几毛钱,到街上买两个大烧饼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当年烤烧饼的孙维温年纪大了,把这项手艺传给了他的儿子,父亲吃起来多少有些不满意。

  我对孙家家族的直观印象是当年村中央的孙家家祠。1970年,我5岁,从那年,我开始记事。当时,家祠院墙严整,庙堂巍巍,古柏森森,院子里有一块碑,上面刻着“人生祖为始承德维善继兴裕保克永光大先世业”,大一些的伙伴说,这是祖先为我们起好的孙家行辈。我们曾像念诵古诗一样,每五个字作一停顿,把这二十个辈儿读成了五言绝句,以便于背诵。家祠院子很大,村里常在那儿开会。我清楚地记得随父亲去家庙里开会,台上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台下的人高举着手也这么喊。可惜的是,后来家祠拆掉了,在这儿盖了两排屋,前边的一排成了村小学,后边的一排当了望云管区办公室。

  那时候,孙家在世的共有七辈儿,即从“始”字辈直到“兴”字辈。我们“继”字辈是比较低的了,见了人总得叫爷爷。我们的族长是孙始辉,孙家门儿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他的日子却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辉煌起来,他过得很不好。一开始在村里卖开水,后来,家家用上了蜂窝煤炉子,没人买开水了,他就捡垃圾,再后来,讨饭。到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终于在家谱中找到了我的名字。我们弟兄三个的名字排在一起:孙继安、孙继泉(原来是孙继全,后来我自作主张把“全”改成了“泉”)、孙继强。上边是我们的父辈:孙善平、孙善正、孙善方(我们的父亲)。再上边是我们的爷爷孙维锦。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是从春节期间父亲供着的牌位上找到爷爷的。牌位前面摆着几样贡品,爷爷在香烟缭绕中和我们一块儿过年。另一个印象便是孙家林地里的一座偌大的土坟,以及坟土上生出的旺盛的茅草、苦菜和地黄,坟旁还有一棵楝子树。春天,苦菜开黄色的花,地黄开红色的花,楝子开紫色的花,使人感到无比温暖。爷爷没有留下照片,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儿,但单从他为我们的父辈所起的名字上,我就猜出他是一个正统、严谨、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爷爷的坟前,是大爷孙善平、二大爷孙善正的坟茔。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儿,那一准是给父亲留下的。我忽然觉得,那块可怕的空地像一块磁铁时时在吸着父亲,不定什么时候,父亲抵挡不住,像一粒铁屑儿啪的一下就被吸过去了。这样想着,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块地方,只把目光望向远处,望向无边的麦田和渺茫的山影。

  现在,“继”字辈往下,“保”字辈的人都出生了,就是说,有人喊我老爷爷了。叫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下子感到了沧桑。我担心一贯随意、率性的我从此将变得严肃深沉不再“可爱”了。

  家谱整理好之后,父亲又为孙家后裔起定了二十个行辈:传广懋盛守智文繁宪柏奋发庆建积久强昭尚扬。原有的行辈目前还有七个,用完这七个辈分大约需要二百年。父亲所起的新行辈要二百年后才能使用。父亲着的什么急呢?闲暇的时候,我拿起父亲的这二十个行辈反复揣摩,终于悟出了父亲:一生为农的父亲,一生没有干出惊天动地宏伟大业的父亲,冥冥之中似乎真正找到了孙氏家族的汩汩脉系,他在欣喜之余深思熟虑为孙氏家族这条不息的河流规定了潜在的流向,指出了命定的前途。

  我不禁对耳聋弓腰的父亲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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