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读者的来信又是凌晨两点。昏黄的灯光下,我摘下眼镜,无镜片的世界,一切顿时模糊起来。白的,黄的,绿的,一片混沌,隐约可辨是读者的来信。桌前黑压压的书籍和文件,以及杂七杂八,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 瘫软的两条腿,不知如何扭曲地放着。总之这样的凌乱与扭曲使我心里舒服。摸出一根烟,点上,红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明显。深吸一口烟,极尽享受一番后,刺激过大脑神经的烟雾缓缓地从嘴中,鼻孔吐出,只用一个器官,反倒不爽。吞云吐雾生活,以前我是不喜欢的。
一根烟完事。十分的疲惫,已去了七分。手在桌上摸了一会,碰到了几个瓶瓶罐罐,在“呯嘭”声中,摸到了自己摘下眼镜随手一放的眼镜。拿起,往鬓角一插,又回到明亮的世界中。我从角落拾起中午同事们吃完剩下的全家桶纸盒,把桌上横七竖八,标着醒目“RedBull”扫进纸盒,拾起被我碰到在地上的几个瓶罐,扔进分类垃圾桶。拿起背包。“砰一声,关门,离开编辑室。
低头看表,时间,依旧是凌晨三点三十四分。
桌上留下的,依旧是一叠又一叠为完成的文稿。
烟灰缸里躺着的,也总是只有一个正在喘最后一口气的烟头。
(二)
开车回家,关车门时才发现,原来我的车真的是黑色的,一直以来都是黑色的。是必然的巧合抑或是偶然的注定?才买了黑色的?倚在车门,思索着。突然想起在大学时的某一个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四周围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或发信息,或玩游戏,或躲在被窝低声地与电话一头的男友悄悄诉说着思念,今天早上还黏在一起上课吃饭来着。我隐约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是蹭---蹭---蹭---的上床声,继而是S姐的一声惨叫与小B的阵阵淫笑。当然,S姐的惨叫中还带着几分娇嗔。这我懂的,又是小B趁着S姐不注意时免费给她做的丰胸按摩。
习惯这种“非礼勿视”的场景,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惊奇的。我翻了个身,继续做我沉默大多数的一员。这让小B主意到我的存在。她撩起我的蚊帐,伸头进来。咧开嘴对我坏笑。透过刘海,我瞅了她一眼,嗨了一声以示礼貌。“大宁,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你以后会嫁给一个会珍惜你的有钱王子,开着一辆黑色的宝马。”她正为自己的预感得意洋洋,等待着我的惊奇与对她预感的赞扬。我只是对着书“哦”了一声,视线却为离开书本。小B自知无趣,抽回头,转身与S姐嬉闹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买车原本要选红色的我改选了黑色。也许是因为小B那晚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她的预感。就像她那年预感S姐能从A cup变成Ccup一样。
(三)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四年的确很短暂。可当时处在大学中的我们却都觉得离毕业那一天的到来还长路漫漫。
长路漫漫,一个人行走,会孤单寂寞的。所以,需要另一个人同行。那个人最好是位男士。恋爱,成为寝室消遣空虚的必修课。
寝室里除了我,都在大学里找到了自己的白马黑马或宝马王子。我不赞成“近亲”恋爱,所以决不在本系找。X是我的下铺,矮个子,肉呼呼的,全身透着奶香。换男朋友的频率就像女生来例假一样,一月一次。当然,月经也有不调的时候。偶尔一个月几次也挺正常。X在一个月换几个男朋友倒也不足为奇。她身边永远都有男生,要知道在师范类院校,女性的天下,方圆十里碰到一个异性都会激动半天的我们看到她身边的男生会怎样。我自然不好意思抬头,不是我脸皮薄,是那男生,真的猥琐得让我尴尬。
X除了上课,她总是很忙的。忙着对笔记本大声聊天,急着植物大战僵尸,忙着超级玛丽的通关,忙着在校园闲逛捕捉猎物,,忙着与猎物在小的可伶的校园一圈又一圈闲逛,穿着她永远是9cm的高跟鞋。X桌上放着她父母的照片,刚上大学时每天擦拭。而如今已蒙上一层厚灰,父母的笑容,坚硬在尘埃中。
几乎每天从图书馆回来都看见X坐在床边,对着笔记本傻笑。“妈妈,这是什么?………”可恶的,是那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蜡笔小新这个小流氓的声音。X的傻笑,让我想起,学前班大班的我对着电视看蜡笔小新时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想到这,我低头踩了踩丢在地上还冒着烟的烟头。确定烟头熄灭后,我换了个姿势靠在车身。抬头望天,安静的黑夜,头顶着几点微弱的星光。此时此刻的天空,与那晚莫名的相似,心中流淌的竟是恍惚的不安。
那天从图书馆回来,寝室很安静。异常的安静让我有点窒息,突然感到不祥。我没说话,洗漱完毕,正要上床看昨晚未看完杜拉斯的《情人》,发现X不见了。她的被子,她的枕头,她挂在床头的胸罩,内裤,袜子,父母的照片,还有那被弱智的蜡笔小新的声音熏得已智障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我好奇X哪去了,可没问。寝室等=灯一熄,414卧谈会又开始了。
“她应该做了吧”TT第一个发言。
“那必须的,证据不就在肚子了么?老三抛出一句带着很重河南口音的话。
“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做之前他们就不会使用condom或事后吃药?现在倒好了,以为感冒到校医室一检查,就查出了怀孕。被学校知道要开除了,可只要她说出那男的名字就不会被开除。可她打死也不说。他丫的,那男的也真是,现在他妈的找不到人了。”老二显得有点气愤,捶起床板,震得下铺D姐一脸灰。似乎怀孕被开除的那个人是她。
老四,一口标准的广东普通话响起,她要发言了。“以后大家注意就是了。避孕药嘛,要用就用那种二十四小时紧急避孕的。”话音未落,立即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枕头所湮没。众人齐呼“讨厌,去你的,谁需要那玩意”。卧谈会的最终定格在那个话题,哪个人最后说了哪句话我不得而知。熟睡中,依稀听到下铺传来蜡笔小新幼稚得声音。还有,X的傻笑。
X是离开了。她的床已成为大家堆放各类杂物的地方。各色鞋盒,洗脸盆儿,行李。杂物群集于此,寝室瞬间宽敞了很多。
之后,我就很少听到有人提到X。但偶尔还是会提到她的。只是这些偶尔永远伴着的某个熟知的避孕药广告。
多年了,我还是不明白频繁换男友的她,为什么却怎么也不肯说出那男生的名字。
(四)
X走后没多久,老四对我说,她要退学。
老四真的要退学。坐在莫言湖旁,她亲口对我说的。从她的眼睛看得出,这不是玩笑。。
老四说,她不喜欢父亲为自己安排的中文专业,不喜欢走父亲为自己铺好的路,不喜欢她是父母手中的小玩偶,不喜欢现在这个处处惯着她,管着她的男朋友。她说,她要选择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退学,是她与家人安排的正面冲突。
“退学之后有什么打算么?我问。
“还不晓得。我想去趟西藏,去那里看看。看看蔚蓝的天,嗅嗅蔚蓝的空气,享受安静。”老四没有看着我回答。只是盯着湖心,似乎我就在湖心中。“蔚蓝的空气”从老四口中,我第一次知道空气又蔚蓝的。
“你想好就好”我低头,漫不经心拍着鞋上的灰尘,似乎我刚从西藏朝圣回来。
老四握着我的手,将目光从湖心转了过来。看着我,说了句“谢谢你的理解”在老四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西藏,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西藏,听到转经筒的声音在西藏的上空缭绕。
我们在莫言湖边静坐了很久。她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过去,现在,却只字不提未来。我还是低头不语。除了会说“你想好就好”我真不知道要对老四说些什么了。就像当年她执意要与那男生谈恋爱一样。我也只是说了一句“你想好就好”。她执意要那么做,无论会是谁都阻拦不了的。谁劝说都无济于事。向我征求意见,也不过是用来增加自己这么做的决心罢了。
老四突然不说话了,扑到我怀里,像个孩子哭泣。那天,在莫言湖旁,有两个相拥而泣的女孩。
寝室又少了一人。有了更多不知道从何处冒出的杂物堆放在老四床上。寝室,又宽敞了很多。
想到老四,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有她一点儿音信。我掏出手机,又像以往一样拨了过去。安静的黑夜,电话一头传来的又是嘟嘟嘟--------。我挂了电话,锁好了车,转身往住所走去。身后,地上,静静躺着几个已熄灭冰冷的烟头。
(五)
第二天清晨,我们编辑部一行五人从北京出发,自驾去广州沿途访问。之后再自驾去西藏办公。与其说是办公,倒不如是旅游。在车上颠簸了几天,大概晚上八点途径湖南,原本打算在野外露营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计划泡汤。我们被迫放弃计划,沿着郊外公路,找到了最近的一家旅店。旅店只有两层。暗红的招牌上喘息着黄色的“旅馆”二字,紧挨着的是“ho”两个字母。想必那是英文的”hotel”。屋内射出白炽灯的光线。在黑暗的夜色中,在肆虐的暴雨下,一点点被冷清吞噬。
我们停好了车,没有伞,只好从车里钻出,在暴雨中,似乎跑了很久。最终贴着墙,钻进了这间小旅馆。我们一行五人在雨夜突然造访,是这间原本狭小的旅店不知所措起来。我身后背着背包,还未像其他人一样忙着拍打身上的雨水,弄湿透的头发,检查物品。我环顾这小小的旅馆,视线中只有一男一女。眼镜被雨水弄湿,隔着一层水,让我看不清男人与女人的面庞。
我开始像其他人一样整理自己湿透的衣物时。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快,赶紧擦擦吧”面前随即送来一条白色的干毛巾。我接过,像她道了谢。我把毛巾铺在湿漉漉的头上,两手像搓麻将一般在头上搓着。“快,赶紧擦擦吧。”女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心突然一颤。这声音,竟如此熟悉。窗外雨下得更大。哗哗-------在喧闹的雨声中,在同事的抱怨中,她的话语,传至我耳中,竟如此清晰,如此清晰!!!这标准的广式普通话,多少次在我的思念中回荡。
我担心高心得失声叫出她的名字。担心害怕认错了人。透过这被雨水打湿仍在滴水的镜片。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但还是很镇定地把头上已湿润的毛巾扯下,摘下眼镜擦干,戴上。朝着女人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清晰的世界中,女人侧着脸。长发,米色的长裙,绿色的人字拖。话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广东口音。
我确定,是她。我确定,她能认出我。我等待着我们彼此失去音信后第一个拥抱。
“老四?是你么?老四……..?”我向前走了几步,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女人转头,看着湿发乱散的,眼镜湿润的我。有点呆滞的眼镜疑惑的看着我。
“您好,您是…….?”女人客气地问我。
“郑大宁,你的大学同学,睡在你对面的上铺的那个。”我有点急,有点紧张地说。
“哦,原来是你。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老四勉强一笑,两手摆弄着衣裙。我把刚要伸出拥抱她的双手缩了回来,藏在身后,紧抓着那条湿润的毛巾。藏在身后的还有失落,尴尬,与寒冷。
晚上,雨一直下到午夜。窗外的雨声由哗啦啦降调成滴答滴答。我拉着她,一直聊到雨停。
她跟我诉说她的经历。
七年前老四决定退学的那个夏天。她坐在南回的火车上。途径湖南某个城市,火车停站两分钟。老四望着窗外,人来物往。或送别,或相聚,或相视无言,或千叮咛万嘱咐。她想知道,一个小小的车站,一个小小的站台,到底能承载多少别离多少欢笑与泪水,多少无言凝视。行人足下,又黏着多少来自五湖四海聚集,飘落到这的尘土,行人又要带着他们走向哪里?哪里才是它们的最终的归宿?
老四望着窗外往来的行人,忽然像感悟什么似的在最后30秒内提着行李走下火车。步子有点急促,有点不稳,有点犹豫不决,还有点坚定。车门关闭,火车由线变成点。最后消失的那一刻,老四说,当时看着火车消失她很迷茫。刚刚还人来人往的车站除了点缀着些零星的几个人外,只有她一个女孩在四处张望。
老四问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谈及过去,现在,却从来不谈未来么?我摇摇头。未来是父亲为自己安排好的,可那是父亲的未来。而自己的未来呢?她对自己的未来,恰如在车站时的感受一样。迷茫,渺茫,茫茫……..
老四说,那天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掉了很多东西。路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累极了的她,在路旁的一家小旅店住下。一直到现在。
“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候。
“还好。”她没有看我,眼睛有点闪烁。
“未来有什么打算么?”
“未来?还没有。”老四望着漆黑的窗外。
我忘了,老四是个不愿展望未来的人。
“我有件心事未了。但,现在谈起,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四摸搓着手。我看到她手掌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原来,这七年的岁月没有真正的流逝。它只是从我们眼前消失,躲在我们心里,然后再悄悄地改变我们的容颜,我们曾稚嫩的双手。
“什么心事?”我问。
“嗯…..我想去西藏看看。想看看蔚蓝的天,嗅嗅蔚蓝的空气,享受安静。听说,虔诚地仰望那儿的天空,能看到一个人的未来。”
这话,亦如当年在莫言湖旁她所说的一样。我第二次知道这世上有蔚蓝的空气。只是,不知道,仰望那儿的天空,真的能否看到一个人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我们开车出发。汽车启动离开的那一刻,我从车镜中看到老四。她站在旅店前目送我离去。她的眼神,依旧当年。
(六)
从西藏回来,我还是日夜颠倒着工作。工作忙完之后还是抽根烟。抽完时候还是收拾着桌上东倒西歪的“RedBull”与雀巢的瓶罐。凌晨三点三十四分关上编辑室的门回家。室内桌上的烟灰缸里,也永远躺着一个正在喘最后以后气的烟头。
我开着那两黑色的小车,只不过不是宝马。而那位在图书馆陪我坐了四年,承诺会珍惜我一辈子照顾我一辈子的王子已经是公主的新郎。而我,一介草民,不是公主。
(七)
在西藏,我一直不敢抬头看天。生怕看到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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