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先认出照片上林建军家的那所房子,然后才认出林建军的。
也不知是照片的缘故,还是林建军确实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他的块头大了不少,还留起了胡子,目光倒是比以前温和了,我还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隐约可见的笑意。照片是他被带上警车的瞬间拍下的,看不到押着他的警察,但能从他紧绷的双肩看出,他的胳膊被人用力地扭住了。采用的是逆光,拍照的人很有些拍摄功底,颇有点剧照的味道。照片以一个页面的宽度放在标题下,看到照片时我没认出他。
他的事贴在大地论坛上。贴子是星期五晚上贴上去的,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早上,后面的跟贴足足有五十多个页面。开始时网友骂声一片。网友游子身上衣说:实在残忍,连四岁的小孩也不放过,小孩何罪!该千刀万剐。网友左右逢源说:十个手指头有长有短,每个领导做事都有他们的风格。如果谁都有意见就起杀心,大家还怎么活?网友江南布衣说:被他杀、自己杀还是我去杀?这是一个问题。为何被他杀、自己杀还是我去杀?这又是一个问题。
这三位网友的话颇有代表性。
越来越多的报料、图片被网友晒在了网上。乱哄哄的什么声音都有。那所我非常熟悉的依山傍水的房子出现在第三十六页上,我有些疑惑,有点吃惊,我对自己说不会吧,应该不是。我整个身子往屏幕前倾,握鼠标的手跟着急急往前移,一下子把页面关上了。我重新打开第三十六页。没错,应该没错,就是那所房子,那个叫林建军的人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翘鼻头。到现在我才知道翘鼻头的大名叫林建军。
房子建在山脚,单的泥坯房,风吹雨蚀,墙体生出许多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凹槽。这房子最早的时候是村里一户大户的,因为长辈犯了族规,掌权的晚辈就在这里扒拉出一块空地,草草地盖了几间房,让长辈一家子安生。房子的前面是一片杂木林,再往前是一条浅滩,每年总有十几天的日子浅滩的水漫上杂木林,淹没通向外界唯一的路。因为这个原因,这所房子的右边归了右派分子晶城有,左边归了兵痞流氓林家兴。这两户都是下放到村里的。中间是一条狭窄的排水沟,人要侧着身子挤进去,排水很不方便,林家兴怕时间长了冲坏了墙基,就和晶城有商量着在屋顶上做个排水槽,将排水沟封了,两家的房子连在了一起。
每到雨天,房子特别潮,家具、墙壁淌着水,天一放睛地面却也干得快。因此家里生火盆最多的日子是下雨天。林家兴和晶城有都患有风湿病,晶城有死于风湿性心脏病。我们家搬走后,房子成了村里堆放杂物的地方,一度还在那里养过猪,也许是年久失修又无人居住吧,一个暴雨之夜,房子塌了半边,倒了半垛墙,后来就废了。林建军家住到现在,应该是日夜提心吊胆吧,尤其在阴雨天。
二十多年后,他真的把吴天法的家人给杀了。一股冷气从尾椎那里顺着椎脊骨往头顶冲,又从头顶回流到胃到下腹到脚心,在我的身体里亡命徒一样左冲右撞,搅得我头昏眼花,心脏嗵嗵嗵地乱跳,手脚一阵冷一阵热。
两条人命啊,就这样在他的手下一眨眼没了。
我将页面翻回到首页,盯着照片上的那个人看着。二十八年前,我离开七星井,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林建军——翘鼻头。当年他又瘦又小又黑,脾气暴躁,心地善良,跟屁虫一样跟着晶掌。岁月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的外貌!
我拿起手机,手一个劲地抖,揿错了好几个数字。我又盯着照片上那个方脸大耳厚嘴唇的人看了一阵,拨出了号码。我努力镇定自己,声音还是发颤。我冲着手机那头的晶掌说:“翘鼻头把吴天法杀了,不是,是把他的女儿和孙子杀了。”
二
半个月后我出差到晶掌的城市。晶掌叫我下了飞机直接打的到君悦国际酒店。晶掌的司机在酒店门口等着我。见我抬头四处看,晶掌的司机告诉我,君悦国际酒店的老板是一位已故中央领导的侄女,他说了那位中央领导的名字,我惊喜地吐了一下舌头。我知道晶掌的意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很好,而且他要我分享他的很好。我当然领他的这份情。
“这个世界,我们两个是最亲的亲人,我们两个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后只相差半个小时。”这是晶掌和我在一起时,他最爱向别人介绍的话。他多次叫我到这个省会城市来,他说只要你点一下头,什么都不要操心。嫂子在一边笑着说:是啊,是啊,你来了,你哥就不用老是惦着你了。在一家合资公司当财务总管的嫂子绝对崇拜晶掌,这是一个家庭最佳的组合。我有点动心,有晶掌撑着,一定能省心很多。只是李木铁了心地不肯出去。李木说我出去干什么,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成天守着一个家一个老婆?还不把我活活闷死。在丽山市,李木有一班喝酒和打牌的朋友。一到周末,家里总是热闹非凡,李木喜欢这热闹。说实话,我也喜欢这样轻松的生活。
晶掌点了酒店最贵的几样菜,一餐吃了一万多。桌上还有几位晶掌重要的客户。几杯酒下肚,晶掌就红光满面地说开了:“这辈子,有几样东西是我最看重的,一是朋友,二是家人。在生意上我离不开朋友的帮忙,在生活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知道吗?这世界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是晶指,我们两个在娘肚子里就相依为命了,只要她好,我就好,我家人就好。”晶掌人高马大,而我小巧玲珑,我们从孕育的那一刻就一起面对残酷的人生了。“母亲怀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大哥被水淹了,母亲动了胎气,差点这世上就没有我们了。”晶掌笑着说。桌上的人纷纷举杯向我和晶掌敬酒,我说我不行,晶掌说什么不行,晶家的人没有不行的,喝!我硬着头皮喝了两杯,后面的晶掌全代了。
看着晶掌幸福洒脱的样子,我不由想起林建军。十五岁之前,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
从酒店出来坐上晶掌的奔驰,我说起林建军。晶掌说怎么回事?那天接了你的电话,忙到晚上一点才有空上网,什么都没搜到。我说,是这样的,翘鼻头一家现在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四十岁才讨了个老婆,老婆怀孕四个多月了。他东挪西借了一万二千块钱,想买下房子边上的那块空地,就是原来我们家的那个位置,想给老婆和没出世的儿子盖间像样点的屋。他一口咬定老婆肚子里怀的是儿子,他说观音菩萨托梦给他了,是儿子!都和对方谈妥了,吴天法的女儿突然以一万五的价钱把那块地买走了。翘鼻头找吴天法的女儿讨个说法,就吵起来了,后来翘鼻头的老婆也来了。一方说是被吴天法的家人推倒的,一方说是翘鼻头老婆自己跌倒的,反正翘鼻头的老婆流产了。翘鼻头没买到地,还失去了儿子,就把吴天法的女儿杀了,还把吴天法唯一的孙子也杀了。吴天法的小儿子是秀水县某局的副局长,儿媳妇是县医院的内科医生,因为去上海进修,就把儿子放在了姑姑家。就这样。endprint
晶掌皱了皱眉头,长长地叹息了一下,有一会儿没说话。他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闭上眼睛往后一靠,一会儿工夫,车里就响起他一下一下轻微舒缓的鼾声。
三
十一长假,李木的一班朋友去武夷山自驾游,途经秀水,我想去七星井看看。我对李木说我们早一天走吧,我想去看看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我离开七星井后就再没回去过,扳着手指算算,有二十四年了。
我们没上高速,而是沿老的公路走。我想看看瓯江,同时练练车技,我刚拿到驾照。
车窗外的瓯江蓝滢滢如一块丝绸,粼粼波光一波一波向对岸的青山软软地拥去,青绿青绿的视野里偶尔闪过一两树浅黄的、深黄的、浅红的树木。在瓯江的上游,七星井的人管瓯江叫大溪,那里的孩子还有大人渴了埋头溪水就是一通猛喝,纯天然优质矿泉水。1965年的夏末秋初,瓯江还充满野性和活力,绕过五十八弯直赴东海,不像现在一路被拦截,没有了河的性格,文明斯文起来。那天两岁的翘鼻头坐在岸边,嘴里汪汪叫着,指挥双手上用狗尾钓钓结的两条狗打架,抬头看到溪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涨了起来,刚才还在河里玩水仗的那些人一个都看不到了,那些人里有他的姐姐,我的大哥,吴天法家的两个儿子,还有村里的另外两个孩子,他咯咯笑了起来,以为他们和他躲猫猫玩呢。第二天,从上游丛林下来的护林员说,昨天早上那里下了三个多时辰的暴雨,半天时间洪峰就到了七星井。
吴天法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一夜间鬓角见了白发。出事后的第四天,他来到我家,对我爸说我们家没来之前,他的儿子从来不去溪里玩的。卧在里屋床上的母亲听了,用手拍着木板壁尖声叫道:“我的儿子也没了。”吴天法仿佛没听到,又对我爸说:“你们没来之前,我的儿子从来不去溪里玩的。”父亲苦着脸说:“我老婆肚子里的怕也保不住了。”吴天法走到门口,看到光着屁股将鸡群追得满地飞的翘鼻头,走过去一把拎了起来,凶凶地说:“水来了你怎么不叫?”翘鼻头以为吴天法和他玩,咯咯笑开了。吴天法恨恨地说:“你个傻子。”吴天法放下翘鼻头,捡起石头砸向门前的瓦缸,酸臭的汁液和腌白菜流了一地。他不知道他砸的是翘鼻头家的瓦缸。
我和晶掌出生之后,七星井改名红星大队,吴天法当了红星大队的大队长,和我们家在同一个小队。公社的意思是大队长的人选得有点文化,当时村里合条件的只有四个人,我父亲,林建军的父亲,碾米厂的老莫,再就是部队回来的吴天法。我父亲和林建军的父亲考虑都不用考虑。不用说吴天法是最佳人选,老莫就兼了大队的会计。后来村里有一种说法:不知读书认字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好事吧看看吴天法和老莫,要风是风要雨就雨。要说有文化吧,晶城有和林家兴可是满腹经纶,可他们读书读得没斤把力,秧插得歪歪扭扭,口粮都挣不回去,家里的几个娃都饿成大头萝卜了。而且上面一有风吹他们就要戴纸帽、游街、开社员大会坐冷板凳。因此,村民认为,书不可不读,也决不能多读,能写写名字认几个字不会被人卖了就够了。在我考上中专离开七星井之前,七星井的小孩小学一毕业就下田地了,早干活早出力。这比吴天法强多了,吴天法只读了三年小学,老莫也只读了个高小。
四
七星井因村口有七口如北斗七星分布的井而得名。相传春秋战国时期一位铸剑大师在此铸剑,用七星井的水淬剑。“大师将烧得通红的铁条放进井里,嗞地一声一道红光从井里喷射而出,一条蛟龙腾空而起,天空刹那布满了祥云,云端传来仙乐之音。”大师铸造的剑叫龙泉剑,刚柔相济,既能削铁如泥,将七个叠加的铜板一劈为二,又可弯曲绕腰一周,当腰带用,是剑中极品。这故事村里很多老人都会说,说得最有声色的当属林家兴。林家兴是秀水县城人,抗日战争时期,秀水涌来一批批来自敌占区的难民,搬迁来了学校、工厂,还有部队。林家兴家的隔壁就是省警备司令部临时办公的地方。1945年抗战胜利,十六岁的林家兴被警卫部队的团长带到上海,成了团长的勤务员。国民党兵败后共产党的军队要留他,让他当文化教员,林家兴想家了,共产党的首长见留不住,就发了两块银元让他回家。村人每每拿这事取笑他,说:“你不回来就是共产党的大官了,就是离休干部了,翘着脚也有的吃了。晚上睡不着会不会擂心头啊?”林家兴就摸着瘦瘦的肚皮啊啊地笑,一句话也不回。
我们一帮屁大的孩子被故事吸引,村前村后满天下寻找这些井,除了翻出一些碎瓦片烂木头破鞋子,收获最大的就是找到过几个腐烂的铜钱。
七星井是一个有历史的村落,现在是镇。位于秀水城的东面,叫东乡。
林建军的家在镇的北面,离镇中心有点路。
公路从镇中心通过,公路两边摆满卖菜卖鱼卖肉卖日用百货花花绿绿的摊位,一头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大摇大摆地逛了过来。右侧铁栅栏内,透过野蔷薇的枝枝蔓蔓,一群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绕着操场跑步,我读小学就在这里,当时的校舍一座都看不到了,记得我们读书是踩着田埂过来的,现在全盖了新房。响起下课铃声,一群学生兴高采烈地涌了出来,无数轻快的脚跟着车子走,李木一个劲揿着喇叭,车子在人缝里一寸寸地往前挪。车子总算出了镇子,李木松了一口气,将速度提了起来。在白色的公路和裸露的褐色山包之间,一位背着书包的女孩子微驼着背慢吞吞地走着。我按下车窗用家乡话问女孩子远不远,要不要带她一下。她看了看车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在反光镜里看着她,车子拐了个弯她一下子消失了。
前方是河滩,视野显出开阔。云层低低地压着,灰色的云层上面露出一角白色的云彩和蓝色的天空,风一阵阵吹过,云层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阳光被风吹扯着东闪一下西闪一下。我往反光镜里看,远处的小黑点不知是不是那个女孩。我一时有些恍惚,好像那个女孩子就是三十年前的我,还有这梦境一样的天空,也是我经历过的。
记得那天快到家的时候,下了点雨,我跑了起来,一脚踩到了门槛内的那滩血,差点滑倒。我奇怪这么多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我顺着血迹走到厨房,又走到父母睡的卧室,母亲盖着被子睡在床上,我走到近前,母亲脸朝里躺着。我叫了一声:“妈。”没听到回应,我又叫了声妈,还问她是不是病了,母亲还是没理我。我站了一会然后来到厨房,揭开锅盖看到晚饭已经烧好了,这次没放番薯丝,全是白米饭,香喷喷的,我忍不住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我往母亲的卧室看了看,又抓了两把,一把塞进嘴里,一把放进口袋。endprint
我将锅里的米饭搅平整,赶紧提了个大篮子,准备去拔篮猪草回来,这时翘鼻头一头撞了进来,他也踩到了那滩血,他问你们家杀猪了?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听到猪叫声了?翘鼻头老老实实地说没听到。我问他饿不饿,他说饿,我把袋里的白米饭掏给他,让他帮我拔猪草去,翘鼻头高高兴兴跟着我走了。他奶奶常骂他吃林家的饭帮晶家干活,后来村里人见到翘鼻头,就叫他晶家的女婿,他大大方方地应着。他奶奶就有点心动,挑了个黄道吉日,换了套新衣裳,头上抹上菜籽油,踮着一双小脚来找我母亲,她是为翘鼻头提娃娃亲来的,母亲自然没答应,还说了些新社会不兴这些的话。有半个多月翘鼻头奶奶看到翘鼻头和我们在一起,就过来拎他的耳朵。
路上遇到晶掌,我要晶掌和我们先去拔猪草,我们再帮他浇菜地。晶掌说菜地不要我浇,他神气活现地说那是男人的活,他还用不屑的眼光看着翘鼻头,那意思是翘鼻头竟然干拔猪草这些女人做的事。
我告诉晶掌母亲病了,躺在床上,我叫她都没理。我没告诉他白米饭的事,我怕他也去偷吃。
一只鸟扑楞楞地飞了过来,落在前面不远的菜地上,一双黑黑的小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晶掌张开手嘴里“哄哄”地叫,那鸟一动不动。那是一只灰色羽毛的鸟,头顶和尾翼是黑的。翘鼻头捡起一块黄泥块扔了过去,灰鸟张开翅膀滑翔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翘鼻头还要过去撵,我看了看四周,云层低低地压着,风一阵阵吹过,云层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我看了看那只鸟,拉住翘鼻头说:我们走吧。我心里莫明其妙地有些害怕,也不知怕些什么。
五
公路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皮卡,一个中年男人往下搬花圈。林建军家的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他们家不知谁过辈了。李木问我还要不要去,我叫他在车上等我。我走到花圈前看上面的挽联:父亲大人千古不孝子林建军,儿媳郑巧云泣跪。流水高山思恩情明月清风泽永在,孙林立、林果跪挽……
我问中年男人林家老人什么时候没的。中年男人看了看我问:“外面来的吧,哪里?”我告诉他丽山。“丽山,我去过,看病,带我母亲,去年。”我问他母亲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做了手术,还好,喂了两头猪,叫她别干闲不下来,劳碌惯了。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他家的儿子杀了人,关在大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毙。我说知道一点,网上看到的。李木走下车,递了一支烟给中年男人。李木瞟了一眼挽联说:“有两个孙子啊。”“哪啊,这是骗骗自己。儿媳妇四个月流产了,儿子关在死牢,到哪生孙子?基本绝后了。”中年人摇着头:“也不知祖宗哪辈做了恶事。老头子倒是死得及时,抢在了儿子前,也算有后人送终。”李木说:“儿子在,就算有孙子吧。”
我到车上找白纸没找到,就把面巾纸的外包装撕了,包了一千块钱交给主事的,我自作主张把晶掌的名字也写上了。主事问我怎么称呼,我说随便什么称呼吧。主事看了看我,扬声叫道:哀乐!四五个乐师立即拿起长号、短号吹拉开来,是那首歌颂伟人的《走进新世纪》,旋律参差不齐,随着乐音的响起屋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我猛地收住往灵堂迈出的脚,迟疑着,慢慢转过身离开。经过主事的桌子,主事欠起身向我点了点头,我已认出了他。他是碾米厂的老莫,那时他才三十多岁,是村里最英俊的几个男人。
下起了雨,风没刚才那么紧了,天色也亮了些。坐上车,李木说:“你也要下雨了。”我叹了一口气。李木将车子调了个头。我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靠在靠背上,对李木说,我看到老莫了,他也老了,当年他长得多帅气啊!李木问哪个老莫,我说碾米厂的老莫。我向李木说起三十一年前发生在七星井碾米厂的那件事:
林建军奶奶挑了谷去碾米厂。老莫不在,林建军奶奶就把谷搁在了碾米厂,碾米厂里还搁着另外两担谷。林建军奶奶回家去自留地拔了草松了土施了肥,才去碾米厂担回碾好的米。她把米倒进米缸,顺手把箩筐放回阁楼。吃了中饭,林建军奶奶还在收拾碗筷,吴天法、老莫、一个吴姓的村民还有民兵连长气势汹汹地闯进他家,他们二话没说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在阁楼上找到了那两只外面用红漆刷着吴记的箩筐。吴天法对民兵连长说:“这叫人赃俱获。”然后他又用手指指着箩筐上的吴记两个字问:“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民兵连长找了根绳子,系住箩筐,将箩筐挂在林建军奶奶的脖子上,押着她游街去了。林建军奶奶边走边冲着围观的村民说话,喊自己冤,还说菩萨睡过去了。晚上被关在大队的粮库里。有村民揭露林建军奶奶清明、冬至、七月半关上门给先人摆祭,偷偷给别人观花。除了游街,还罚她清扫半年全村的街道。
有一次半夜我被哭声惊醒,看到父亲捧着母亲的照片哭,桌上的酒瓶都喝空了。父亲边哭边对着照片里的母亲说话,他说母亲真是没用,这点事都经受不住,看看人家林家奶奶,说游街扫地是积德,说吴天法他们不要她,菩萨会要她的。
六
时间还早,去秀水也没什么事,我叫李木去古道走走。自从在网络上看到林建军的事,被时间掩埋的一切又破土而出了,而且愈加鲜活。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天色比刚才又亮了些。树林的深处传来鸟的鸣叫。李木说:“什么鸟,这么难听?”我说:“可能吞了一根刺吧,卡喉了。”枝枝叶叶满是水珠,一碰嗦嗦嗦往下掉,不一会儿裤脚、鞋面就湿了。李木不想再往前走,我叫他去车上等我。他说不会有老虎吧?我说那我就发财了,拍下来就十万呢,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到时比周正龙还周正龙了。李木说瞧你美的,你没了没关系,别把我的老婆喂虎了。我说你大度点她不入虎口谁入虎口?李木笑着去车上睡觉去了。
在村人的嘴里,这条古道宋朝就有了,是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前一阵子看到报上一帮文人结伴走了一天,发了一个版面的文字和图片。这条古道小时候我们常常走的,怎么就没走出文人的那个诗情画意呢?当时我们就知道这条古道通向城里,林建军随他父亲就走过,没想到它还通向京城。那次林建军从城里回来,一句话也没提到城里的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城里走失了,他父亲找到他时嗓子都哭哑了。我想也许因为这件事,他后来拒绝去城里,即使村里的很多年轻人去城里打工,他也不为所动。endprint
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一带砍柴。前几天一连做了两个晚上的梦,一次梦里掉进了狼衣草堆里,狼衣草把我掩埋了,我拼出全身的力气喊林建军救我,林建军和晶掌就在我身边转,可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就是找不到我。还有一个晚上我们在古道砍松树的枝桠,被巡林的村民发现了,他们追着我们满山跑,那个追赶我们的人好像是老莫,又好像是吴天法,当我跑到悬崖边时,一头撞上了我父亲,父亲托着我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而去,悬崖边的吴天法惊得目瞪口呆,脚下一滑跌下悬崖。
现实中发生过的场景是这样的:我、晶掌、林建军在古道一条偏僻的岔道砍松树的枝条,被从公社开完会抄小路回来的吴天法逮住了,我们先是跑,后来我看到晶掌举着砍柴刀逼向吴天法,吴天法去夺晶掌手里的刀,晶掌虽然只有十四岁,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吴天法,吴天法的手臂被他划了一刀,吴天法开始逃,晶掌在后面追,林建军也举着砍柴刀和晶掌一起追砍,他们一刀刀是真的砍,豁出去地砍,吴天法慌不择路地逃,我能听到呼呼呼一刀一刀劈向空气的声音,好几回,刀就要够着吴天法的后背了。吴天法突然绕到我身后,抓住我用力地推向晶掌和林建军,在他们愣神的当儿,吴天法将身子一侧滚下了山坡。
晶掌去了少年管教所,五年后才解除劳教,林建军因为是从犯,劳教半年就放了。
七
去管教所接晶掌的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晶掌拎着一个蛇皮袋走出劳教所那扇铁门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他快把门堵住了,晶掌长成了一个阔大的男子汉。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说:“我的晶指怎么还是那么一点点呢。”我嘴一瘪抱住晶掌哇地哭了,我的头只够到晶掌的胳膊窝。我感觉晶掌的身子颤了一下,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他松开我问我身后的舅舅:“我爸呢?”
舅舅走上前拉开我说:“晶指,我们快带晶掌回家。”
所谓的家就是我那间20多平方米的宿舍,厨房和厕所是公用的。一年前我农校毕业,留校任教。舅舅在省城上班,他是特意赶来带晶掌去省城的,这是父亲生前他答应下来的。晶掌劳教后父亲的身子一下子垮了,还好有我,他强撑着供我到农校毕业,我拿了两个月的工资,他就走了,陪母亲去了。
晶掌是一块做生意的料,胆大心狠,该出手时就出手,没几年在省城就打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发达后有七星井的人投奔他,他一个都不接待,放出话说七星井只认林建军一个人。有人将这话传给林建军,林建军就笑笑说:城里的钢筋水泥都吃人,还是黄泥巴让人放心。
自从看了网上林建军的那张照片,小时候的林建军在我的记忆里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也许他活累了活够了,在四十多年横冲直撞或者藏头掖尾的日子,也像晶掌一样一直想证明什么,面对冰冷的铁铐,他不再害怕不再挣扎,他安静地笑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归宿。抚着树上的水珠,我全身一阵震颤,为了制止震颤,我使劲摇着身边的树,让水珠落满我的身子,就算是我流的泪吧,就算是我为林建军送行吧。
吴天法十年前就死了,死于肝硬化,死前吐了三大脸盆的血。这是我回到车上李木告诉我的。他说:“你怎么去那么长时间,正想来找你,碰到一个村民,就和他聊开了。他说吴天法这个人就是特认真,上面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因为认真结下了一些怨。他这也是没办法。”我说:“我已经不想听这些了,我们走吧,去武夷山,打电话给你的那些朋友,商量一下我们在哪里汇合。”李木说你像晶掌一样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我坐上驾驶座,将油门踩到底,将七星井远远地甩在身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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