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然悄悄地理了理头发,努力不让额前的刘海遮挡住视线。台上,刘飞好听的男中音抑扬顿挫。
“这周的企划报表要完整,要有目标客户的详细信息,包括生活习惯、喜好,因为你知道,拿下你的目标客户,就是你应当完成的任务,不单纯是收获成功的喜悦,还是考验你面对挑战掌控把握的能力。”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角落里的苏然未置可否,早就听说市里来个知名人物讲课,对于在大学里就参加过各种演讲场合的苏然来说,很平常,没劲,苏然起身走开,回到自己的工作间。
格子板硬塑花纹,淡青的颜色,两米见方的空间,一台电脑,一台复印打印两用机,是苏然工作的全部家当。对了,还有一只拳头大的小鱼缸,几只红色的锦鲤在自由地游弋,鱼缸底铺了一层彩色的石子,两片绿绿的水草,每当看着这几条鱼,苏然的心情就格外好。
人为什么不能像鱼呢?有那么多的悲伤,不顺意,有那么多的压力,生活的,情感的,工作的,还有同行之间的争斗,为了一个职位的拼杀。苏然的朋友小桃却不这样看,她经常开导苏然,不要让糟糕的事情阻碍了你快乐的心情,没有人给你快乐,只能靠自己。渐渐地,苏然也认同了小桃的观点。
小桃的一天,过得很潇洒,也很范儿,因为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间或也做娱记,整点明星花边新闻什么的,接触的都是文艺界的老叟愤青,自然受熏陶。
苏然、小桃和另一室友阿言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三个外地的女生,每人一居室,厨房客厅共用,但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却少而又少。
80后的小桃是个典型的现代派,房间布置得很有小资情调,一面墙的书柜,哲学伦理官场文学圣经诗歌杂谈洋洋洒洒,砖头厚的几页纸薄的线装的盗版的崭新的黄旧的装满了书柜。墙角是一台液晶电视,旁边一只小巧的粉色笔记本,宽大的席梦思,铺着印着紫蔷薇花的床单,两只靠枕,各印一朵放大了的盛开的紫蔷薇花,真丝紫纱窗帘,一只纯白色毛毛熊憨态可掬卧在床头,典型的小资女生情调。然而,小桃的时间点与苏然永远是两极,想要抓住一起坐下来聊聊的空档基本没有。苏然七点半钟要赶公交,八点二十分准时到达公司楼下,八点二十五分打卡入门,八点二十八分到会议室开十分钟早会,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晚上五点半下班,回家六点半钟,吃完饭看两个小时的电脑,半个小时浏览新闻,其他时间跟熟悉的网友聊天抒发点小感慨小心情,十点钟入睡。而小桃,要上午十一点钟起床,吃早餐,下午两点到杂志社,编稿子排版,凌晨四五点钟下班回家,那时,苏然正在梦乡。
然而,苏然和小桃却无话不谈。70后与80后的代沟在她们俩之间好像不存在。
苏然是个比较安静的人,不喜欢逛街,在这座城市,也没有什么朋友,周末一般都蜗居在家里,看看电视,或在博客上敲几段文字,有几篇还被小桃搜刮去了发在她们《雨花》杂志上,给了她一百四十大元的稿费。
恐是对文字,只敢说文字吧,有兴趣的缘故,公司营销部李小杨经理看好了苏然,把做文案的活儿给了她,文案不像营销员,整天得往外跑,还有营销任务,跟工资挂钩,弄不好完不成的话连底薪也拿不回来,弄得焦头烂额,这个案头工作很稳定,虽然没什么奖金,但也用不着天天往外跑,少了劳心费神。
苏然还算满意,已近不惑,不想再奔波了,激情也渐渐泯灭了,对于一个经历过不幸的女人来说,太希望有个安定的生活了。
比如说现在,骨子里的传统让苏然对现在的世界,有些迷惘,甚至一知半解,对于那些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苏然尽量回避,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尊严有价格吗?这样的问话很好笑?苏然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另一个室友阿言,是个在校大学生,学金融专业的,超级美女,一头棕色直直的长发,齐眉刘海下,两只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清纯可爱又惹人怜惜。90后的阿言虽然跟苏然她们在同一所房子里,但是很少回来,偶尔周末回来,也是简简单单收拾一下就走。苏然有些搞不懂,每月干嘛还要消耗一千多元租房子呢,直接住宿舍不是更好?但是,小桃却不这么看,小桃笑称她们这里是三代女人帮,70、80和90组合的女人街,街面不一样,走过来的感觉也不一样,理解和感悟更不一样。小桃的话充满玄机,尤其对阿言,苏然觉得小桃有点杞人忧天,阿言肯定是家境好,美女胚子,上天的宠儿,一定会有个美好的前程。
阿言的青春靓丽,无处不在,牛仔裤、红白相间的格子衫,白色旅游鞋,随随便便的装束,整个人就显得朝气蓬勃,精精神神的,常令苏然感叹,年轻真好!
阿言对苏然很有礼貌,总是叫她然姐,每当苏然夸起阿言来,小桃总是不以为然,并一再点着苏然的额头,直呼,姐哎,别让外在的事物蒙蔽了你的眼睛,有些太美好的东西,只是表面的。苏然却不这么想,这就是小桃自己的怪论,同性之间看到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嫉妒几分罢,这是女人的通病。
二
一个人的生活很单调,来到这座城市,一天像十年那样漫长,每次翻看手机里女儿可爱的笑脸照片,苏然总会泪奔,却不能也不敢拨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结婚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苏然不知为什么,懵懵懂懂地就到了大龄女青年的份儿,初恋像升起的肥皂泡,看着美丽却不能长久,很快便破碎了,快得让你不敢相信。那个在大学处的初恋男孩早已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曾经的海誓山盟,每周节省下来餐票看一场电影的浪漫,还有,那些如胶似漆的夜晚,在现实面前,都轻得像一片羽毛,风来了,不知吹落谁家了!如果说,初恋的美好已被她苏然封存了,可那个叫峰的男孩,却让苏然无论如何忘不掉!A市,注定是她苏然的一段噩梦。
不知不觉间,苏然回到县城已近两年,却不经意间把自己弄到了剩女的行列,在家人的热心撮合下,邻居家的儿子大宝,正在部队服役,借着探家的机会,两个人匆匆见了面,苏然说不上什么感觉,既然好的都已经被人拣走了,歪瓜裂枣也将就着吧!何况大宝人长得高高壮壮,又托底,是个老实人,大宝爸妈是苏然老姨住了十几年的街坊,用老姨的话儿说,是正经过日子人家的孩子。大宝很快从部队复员,回到他们那座小县城,分到轴承厂当了一名技工。一切该来的,也就顺理成了章,婚纱、红地毯,只是没钻戒,大宝妈的一对银镯子,算是把苏然这个儿媳妇拴下来了。
婚后的日子像白开水,苏然内心渴望像火一样的情爱并没出现,每次苏然脸儿红红,气喘吁吁,身体像盆炭火使劲儿抱紧大宝的脖子,盼着汹涌的浪潮将自己吞没时,大宝却像干瘪的鱼儿,很快下来了,并且充满内疚地不敢看苏然,小心地为苏然擦拭身体,那眼神,既无奈又可怜,
苏然不忍心让这个大男人羞愧,对于这样的问题,还是避免尴尬的好。
大宝的药罐很隐秘,但还是被苏然发现了,在厨房碗柜的下边,被层层叠叠的报纸遮盖得很鬼祟,瓦罐里,是一块熏得黑乎乎的类似男人阳具的东西。苏然捂着鼻子,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拿住,仔细端详了半天,阳具的根部已经被切割了部分,另一层报纸盖住的铝制小锅里,是半锅已经熬制出来的尿水一样颜色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液体,阳具的根部在里面若隐若现。
苏然断定,这是一个公鹿或者骆驼的宝贝,是烘制品,需要像木耳一样泡发了,混在几味中药里,熬成补品,可治男性病。
这样的鬼祟行动并没有改善他们的性福,每次,大宝都大汗淋漓,却又很快像泥鳅一样滑下来。
这样的夜晚不知怎么变得很遥远,说不出抓不住,内脏仿佛掏空了,多少个夜里,苏然望着外面的灯火,心也跟着沉下去。峰带给她的那次彻骨,总是在无边的黑夜里闯进来。
苏然死也不会忘记,那次初夜,那个年会酩酊大醉的欢聚夜晚,大家都疯了一样,红酒、啤酒、茅台、鸡尾酒、清酒,冰块在酒杯里融化,酒在口里燃烧,灯在旋转,人也在旋转,苏然不知怎么上的车,醒来,却是另一重天地。
峰就这样闯进她的世界,把她的三十一岁永远定格在那一瞬,之前初中高中大学读研,一路走来,苏然的世界就是三点一线,宿舍、食堂、教室,在做教师的妈妈谆谆教导下,苏然将情窦之门悄悄关闭,并向妈妈保证,没找工作之前不谈恋爱。虽然十四五岁也曾喜欢男孩,喜欢干净阳光的那个班委,但仅仅限于喜欢。从步入县重点三中,高中三年,学习压力就像时刻绷紧的弓弦,搞得苏然没有时间和精力四顾外围的任何事情,虽然最后考上的大学不是很理想,但总算没辜负妈妈的期望,走的是一表重本。A市大学学习经济学,一路读研下来,除了大学那场刻骨铭心的初恋,苏然再也未遇到过心仪的男孩,错过了便找不回了,在感情方面,苏然还像一杯透明的水,需要人来开发和自我沉淀。
峰绝没想到,苏然竟然是处女,床单上的那滴鲜红,蛇一样钻进峰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苏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峰的表情。
很奇怪,是吗?苏然首先打破尴尬。
嗯……嗯……我、我真的不知……一向口齿伶俐的峰这会儿也语无伦次起来。
给我倒杯茶好吗?苏然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好……好。峰手忙脚乱地找茶。
对不起,稍等一会,我先烧壶水,没水了。
峰拿起电水壶走向厨房。
男人单身公寓的陈设映入苏然的眼中,十几平米的房间,一张大床占了半个房间,墙角放着吉他和一堆散乱的衣服、鞋子,床头柜上摆着掀开的杂志,封面的性感女模穿着暴露,含情脉脉。左转是个小卫生间,右面是间合用的厨房,笔记本电脑安静地躺在地上,几张碟片如地图随意摊放。
苏然很喜欢这种感觉,峰和她在这家单位都是业务骨干,虽然是家私企,可是他俩一直搭档,很默契,也多次合作拿下了公司很多项目的策划,并且得到总公司常务董事会的认可。这次庆祝年会,两个人分别受了表彰,而且都拿到了三万块的最高额的年终奖,怎能不高兴呢。
其实,在苏然的心里,峰的成熟、沉稳和满腹经纶,浩浩才气,都是苏然在心里临摹多次恋爱的首选。到了这个年纪,不再是青涩的少女时代,彼此更需要互相的帮助,互相的依靠,无论事业还是感情,找到自己合适的那半才是最重要的。
苏然自认身材、相貌和自身素质都不比峰差,峰喜欢自己也是早晚的事,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昨天就已经预见到了,苏然心里有种得到后的满足。
这样的生活甜蜜而飞快,苏然在县城的父母也知道了苏然在谈恋爱,连连催着苏然将峰带回家,他们要好好看看这个准姑爷。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两个人在峰的小房间亲热,每次,峰都能让苏然感受到痛快淋漓的性福,世界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和快乐的呻吟。亲热过后,苏然枕在峰的肩上,右手抚摸着峰光滑的胸膛,轻声道出国庆节要带峰回家,可是,峰却迟疑了,脸上现出了凝重之色,欲言又止。
干什么嘛,你倒说话啊?国庆节咱俩一起回家。苏然娇嗔地晃着峰的身子。
然,我手里还有个大项目的活儿,咱俩都走,总经理肯定不让,正是攻坚的时候,要不,你先回,等我这个项目做完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你们家,好吗?峰托起苏然的下巴,看着苏然明亮的眼睛,轻声说。
苏然已经被幸福融化,峰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把苏然送上车。
乖,七天,不长,给叔叔婶婶带好,在家好好表现表现,多替叔叔婶婶干点家务。峰体贴的话语让苏然像吃了蜜,心里说不出的甜。
然而,事情并没向着他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峰在澳大利亚的女友找上门来,并且带走了峰,峰留给苏然的,只是一封表达愧疚的电子邮件。
这个国庆节,让苏然在以后的两年里,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舔舐滴血的伤口,直至被妈妈召唤,回到家乡这座小县城,离开了A市这个伤心地。
再后来,家里人介绍认识了大宝,和大宝成家、生孩子,女人的一道道关口就稀里糊涂地走过来了,从此把自己关在婚姻的门里,痛苦和欢乐,幸不幸福,鞋子可不可脚,只有心知道。
三
苏然不知道,和大宝有多久没有欢爱了,每次,望着苏然充满期待的眼睛,和热得发烫的身体,大宝总是激情四射。然而,每次都是不能完成苏然期待中的美好,匆匆败下阵来,然后,一脸愧疚,然后,抱着被子去客厅,扔下苏然一个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性,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脆弱,是女儿一周岁以来的事情吗,苏然不能想,日子不能只是夫妻这点床事这么简单,他们是整体,一个家庭的组合,那点事放在里面就不能称其为大事要事儿了。
后来,苏然就跟女儿睡在另一间房里,很自然的,大宝睡在客厅里,只要不触碰那个话题,一切都像万千个三口之家一样,很平常很美满很幸福。
大宝除了那方面觉得亏欠,其他对苏然是没得说,真真儿地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且不说苏然的眉清目秀,每月拿的工资比大宝要多一倍还拐弯,单凭土地局那份令人艳羡的公务员身份,研究生学历就够大宝自豪的了,能娶到这样一枝花做老婆,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样的日子随着女儿的出生,小家庭更加美满,苏然也从彻骨的情结中走出来,那个叫峰的男人,带给她的所有痛苦和欢乐都已经远去了,日子还要过的,柴米油盐的生活需要男人和女人一同来打理。年底,苏然分了绩效奖金,加上大宝干私活儿攒的几万,付了十万元的首付,买了一套六十平米的新楼房,简单装修布置了一下,很温馨,他们一家从大宝妈妈家的筒子楼搬了出来,住进了新房。新房位置很好,是县城的中心地段,幼儿园、学校、超市、医院都在附近,苏然很满意。3岁的女儿也上了幼儿园,负责接送的任务早被大宝妈申请了专利,苏然呢,除了上班,下班后在家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网上,干什么去呢?苏然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大宝却忙得不亦乐乎,接了一个小厂子焊接水箱的活,焊一个一百元,一天早出晚归的,用大宝的话说,还欠着十几万的贷款,要抓紧干活赚钱把房贷还上。
可是,现在,苏然心头却满满的是亏欠,是愧疚,是鞭笞,带着耻辱的标记。自己就是婆婆口中骂的那条不要脸的母狗,在那个小县城,无论是在大宝的家里,还是自己的娘家,苏然就是一块臭肉,一个被人宠上天却自寻死路的神经病女人。
四
小桃踩着一缕月光,闪进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区大门,打着呵欠,掏出钥匙开了单元大门,叫了电梯,一大长串哈欠又禁不住跑出来,弄的两眼泪哗哗,他妈的,赶稿子,赶采访,明天还得编稿,啊啊,我要疯了。小桃使劲摇晃脑袋,直到电梯的铃声把她从抓狂状态中振醒,进了电梯,对着明晃晃的镜子,一张没有水分干巴发黄的脸,长发如蓬草扭成团堆在头顶,眼圈发黑,眼袋暴露,小桃吓了一跳,这真的是我吗?天哪,我才二十七,怎么像七十二了呢?了不得不得了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弄废了不可,必须辞掉这份工作,找个朝九晚五的,过正常日子的。我的神啊,这得亏没有白马王子骑白马带弓箭来找我,一看我这华容,不是他要的那个白雪公主,还不得立马跑啦,坐飞机也撵不回来了。小桃长长地叹了口气,胸口堵得发胀。电梯准确地停在八楼,无声地开了,小桃迫不及待走出电梯,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打开房门。
奇怪,往天这个节点,屋里是漆黑一片的,苏然在香甜的睡梦中,今天,房间里居然开着壁灯,小桃换上拖鞋,脱掉风衣,赫然看见苏然怀抱着靠枕蜷缩在沙发椅中,两眼呆滞地盯着脚下,仿佛没看见她一样。
然姐,然姐,你又发什么呆啊?这么晚不睡,别又是梦见你那当家的了吧?小桃的嘴像刀子一样锋利,一下子就戳进苏然的痛处。
苏然没想到,身体的焦渴会让她迅速变得疯狂,在那个安静的傍晚,当她慵懒的身影晃出宾馆的大门,大宝正在门后,眼神空洞,一大袋栗子散落在地上,像不能遏制的汹涌而出瞬间滚落的眼泪。那晚,苏然一生都不会忘记,原来,性爱可以这样美好。当那个强壮的男人,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扔上云端时,那片红色的沼泽,红色的树枝,红色的苔藓树叶,泛着红色的泡沫,汹涌而来,将她死死地淹没。什么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传统现代,一夜情婚外恋,统统滚他妈的蛋,我只要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性不是让人可憎的,是让人享受的美好的东西,千百年来,无论皇帝还是庶民,没有了性,就没有了欢爱,没有了子孙后代。性不是单纯为繁衍而设立,它还有更大更美好的效用,比如亚当和夏娃,始祖光天化日下行事,不也没有被钉在耻辱柱上吗?只是,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睁开眼睛看见赤身露体,才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织衣服遮住下体的吗?
那朵带着露珠的玫瑰,血红血红,那无边的香气,令人窒息,让人欲罢不能。
苏然没有回头,提着一只箱子走出家门,这只箱子是她的全部家当,面对妈妈质疑的目光,苏然只说了句,我们分了,不合适。然后就是沉默,任谁追问也不开口,她要为大宝保住可怜的自尊,为了孩子,为了大宝也为了自己。大宝是个实在人,待自己和孩子没说的,虽然小气了些,可毕竟是过家的人,结婚六年,没让苏然操过心,外人看来很美满的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在家人和同事的猜疑声中,大伙也隐约地知道了,但凡现在离婚分手,说感情不和的多半是与男女之事有关,不是男的对不起女的,就是女的对不住男的,再就是男小三女小四,这个世界已然如此,大家也没什么觉得奇怪和突然。在焦躁的生活和压力下,人们关心的只是生活必需品是否涨价了?股票跌没跌,工资涨没涨,退休延迟了吗?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费脑细胞。
苏然的一夜情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之下,跟这个小推销员,苏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用现在时髦的话讲,是各取所需。小推销员是外地的,老婆在农村,有两个孩子。推销员在县城推销打印纸,换硒鼓,苏然地税局办公室经常需要打印纸和更换打印机的硒鼓,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苏然,互加了QQ聊了几次,两人约定,不问彼此情况,只是有那方面的需要时,通个短信或者电话。约会的地点通常在市郊的一个叫梦之家的小商务型宾馆,小推销员会直接去安排订好房间,约会时间一般在下午,那个时间段小推销员基本跑完了客户,而苏然这边下午也没什么业务,两个人都方便。
跟许多家庭的婚外情一样,虽然不是翻版复制粘贴,但大致都差不多,再隐秘的私情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大宝是外粗内细的一个人,苏然进卫生间洗浴,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刚进来的一条短信,那么巧地就进入了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大宝眼里。短信的大致意思是,小推销员告诉苏然,他要回老家一趟,老房子拆迁补偿的事,明晚的火车,约见面。
因为大宝之前一直不会主动去看苏然的手机,这也让苏然毫无防备之心,洗浴出来,便关了手机睡了。结果,结果的结果,就又演变成苏然又一次离开,离开家乡的小县城。
五
又发呆了,快说说,怎么回事?小桃摇晃苏然的肩膀。
我梦见他了,举着一把刀,妞妞哭着喊妈妈……苏然似乎还在梦中,像是梦呓自语又像对小桃说话。
得得,大小姐,您快歇菜醒醒,这都出来半年多了,咋还这点事儿呢,就没点新内容讲给我听听?小桃向来伶牙俐齿,而且嘴黑,专往人心窝里捅,不过,是个热心肠,刀子嘴豆腐心。
踢踢踏踏的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倒水咕咚咕咚下咽的声音,苏然充耳未闻。
我说然姐,你就该给自己找点乐,别一天上完班就在家呆着,你应该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能老活在过去里,你这样会把你自己给毁了,知道不?小桃苦口婆心,本来心里一肚子郁闷,但看到比她还郁闷糟糕的苏然,自己那点郁闷就自消自灭了。
然姐,我跟你讲,你才三十七岁,正是女人如花的年龄,去了十几岁少女的青涩,二十几岁的轻狂虚荣,这个年龄,正是外在美和内在美兼备的阶段。到了你们这个年龄,拼的就是气质,再漂亮的脸蛋没气质,照样被淘汰,然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既有貂蝉之貌又有蕙质兰心,你啊,一出现,必会疯掉一大片,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赶着马车的坐着火车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乘着轮船飞机的,个顶个地比着往你这跑。还在这作茧自缚干吗,你得往前瞅,过去的一把纸灰都烧掉了,不存在了,懂不懂啊你?
小桃翘起二郎腿,像位普渡的大师点化开导着苏然。
苏然终于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小桃。
我该怎么办?我人是出来了,可心还是没出来,我想妞妞,还有大宝,毕竟是我的过错。说到这,苏然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哎呦我勒了个去,你能不能、切……小桃一边摆着头,一边唏嘘着。
我还告诉你了然姐,我不是垃圾桶,不是你想啥时候倒就往我这倒的,我没那个责任和义务为你负责,清理你的内心情感喜好郁闷委屈,我忙活了一天零半宿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吧!你要真扔不下,干吗当初走出来?你还回去啊,回去过你的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你不怕街坊邻居不怕领导同事不怕大宝爹妈能够接受他们扑面而来迎接你的舌枪唇剑污言秽语,甘愿永做奴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让你让人家戴绿帽子背黑锅玷污人家祖宗八代名誉呢?让妞妞在你的唯唯诺诺和爷爷奶奶不屑的眼光中,你和大宝的隔阂中长大!如果你稍微长点脑子,就做决定吧!我要洗漱睡觉了,别再来烦我。
人啊,真的是怪物,让小桃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苏然忽然心情好起来。是的,人在迷惘的时候,确实需要当头棒喝,苏然和小桃合得来就是性格彼此兼容,取长补短,小桃伶牙俐齿聪慧精灵,苏然蕙质兰心却优柔寡断,遇到事就掰不开,拿不定主意。
早晨,悄悄地做好早点,煎了两个鸡蛋,微波炉加热两杯牛奶,顺手把小桃带回来的汉堡一起放微波炉热了热,小桃正在酣睡中。苏然喝了杯奶,吃了个煎蛋,给小桃留了字条,让她起来自己把早点热一下再吃,之后在字条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意思是告诉小桃,不要担心她,她现在心情很好。
六
海水无边无际,浪花起起伏伏,不断喷吐着泡沫,空旷的海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海里的船只是隐约的一个个小黑点,小桃伫立四顾,一阵惊慌在身体里迅速蔓延开来,这是哪里?我究竟在哪?谁把我带到这里?不是大连港、也不是熟悉的鲅鱼圈,更不是去过多次的三亚,难道是新西兰的浅水湾?小桃惊慌不已,想快点逃离这古怪的境地,不,这不是真的,我不会在这里,不会……
小桃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睁开眼睛,正午的阳光透过紫色的窗纱挤进屋来,白底素兰花的凉被镀上了金色的亮片,身上冷汗涔涔,紫色的丝绸睡裙已然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小桃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进了卫生间,打开浴霸的水龙头,让身体在温热的水中苏醒过来。浅水湾,可恶!可恶的地名,可恶的梦!小桃在心底不停地咒骂,有点歇斯底里,只有自己最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痛,灵魂和身体一样受辱,谁能体会到!
小桃把高丽香波打在身上,浴室里升起薄荷的清香。镜子里的胴体晶莹透亮,皮肤紧致白嫩,与脸上的暗黄形成鲜明的对比,锁骨高耸,托着纤细的脖子,双乳像没成熟的两只苹果,只是那两颗黑葡萄一样的乳头证明着这是一个成年女性的身体。小桃是偏瘦型,与苏然的丰满刚好相反,两个人时常开玩笑,要互换,苏然主张把身上的肉给小桃一些,小桃愿意把她的骨感提供给苏然,显然,两个人的愿望都没实现,苏然依旧丰满,小桃依旧骨感。
吹干了头发,小桃把身子埋进沙发,头疼欲裂,浑身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小桃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踉跄着寻到放在鞋台上的包,找出一盒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右手熟练地打着了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贪婪地把烟圈吞进肚子里,好舒服。一支烟几口,小桃就把它解决掉了,头也不再那么疼了,身上轻松了好多,精神焕发。
小桃穿上一袭到脚跟的吊带黑色长纱裙,胸前是一朵压花的黑色玫瑰,一枚水晶蝴蝶胸针别在盛开的玫瑰上,配上黑色的漆面细高跟凉鞋,另选了件乳白色的外搭,映衬得小桃的身材愈发地颀长纤细。棕色的波浪,瀑布似的散开在肩上,精心化过的淡妆,已掩盖了昨晚的憔悴。小桃从柜子里一堆高仿名包中,选了一款乳白色的珍珠外饰小LV挎包,与她的上衣颜色刚好相配。收拾打扮停当,小桃准备出门,突然发现厨房的门边的开关处,贴着一张纸条,不用说,肯定是苏然写的,小桃微笑着取下纸条,扫了一眼,随手丢进垃圾桶。
这次主编给的任务是采访一个海归企业家,并且明确表示,必须见成果。这个成果含义很多,一是让她小桃无论如何怎么想办法也要约上这个海归;二是必须采访到精彩的内容,吸引市民眼球;三是言外之意你小桃近来在社里没拿出啥大活儿,按照报社制度,薪酬上是要有说法的。主编有些让她戴罪立功的意思,这点自知之明小桃如何能看不出来呢?
昨天下午已经立下军令状,小桃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奔向经纬大厦二十七楼。
刚到门口,就被保安拿下,一通盘问,刚开始,小桃还耐着性子,跟这个二货保安解释。
保安大哥,我是咱A市南都晚报的记者,是采访咱南都集团老总的,麻烦通禀一声好么?
俺没听领导对俺说有记者来么,内(你)说内(你)是记者,俺怎么知道内(你)是不是嘞?
保安的一口大蒜味熏得小桃想吐。
这是记者证,大哥你可以拿着我的证去请示你们领导,这样总可以了吧?小桃有些不耐烦,脸上现愠怒之色,太阳镜后的大眼睛盯住保安那张胖嘟嘟的像包子似的脸。
保安很二,小桃断定他根本没见过什么记者证,还在那翻来覆去地看,并且装模作样将记者证照片上的小桃与她本人对比。
小桃实在懒得看保安,更不愿意与他对话,刺鼻的大蒜味已经让小桃想抽身而逃了。但是,主编那不容置疑的脸,和眼镜后面那双精明的小眼睛,让小桃不得不屈就下来,尽管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然而,每月将近两万块的薪酬,成为说服小桃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小桃索性靠在门卫室的门框上,大有不通报就不走的意思。
你等着,俺去见俺们领导,啥情况回来告诉内(你)。保安拿着小桃的记者证,跨进了里拐角的电梯。
小桃观察着这座大厦,门厅很大,足有小型网球场那么大,四周摆放着高大的仿热带植物盆景,电梯左侧,有两排靠椅,还有一张长条形桌子,摆放着地图报纸,桌子的一侧是大号的饮水机,另一侧是高脚垃圾桶,地面镶着乳白色大理石,照得出人影,两只巨大的古色古香的青瓷花瓶伫立正门厅两侧,花瓶上方是题着“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牌匾。看到这儿,小桃心里有了几分好感,看来这海归还挺会管理的,整个门厅就显出气派不俗来了,不过,这是表面,小桃还是有些担心,如果这个海归拒绝采访怎么办?主编交代的采访任务完不成,小桃不敢再想下去了,唯恐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七
用小桃自己的话说,叫做出师不利,那个长着面包脸的保安一从电梯下来,小桃就感觉到了,那个家伙直接走过来,把证件递还给小桃,说,俺们经理说了,他很忙,请你预约后再来。
小桃恨自己,没调动一下关系,本以为凭着A市南都晚报记者的身份,就可以得到接见,没想到这海归架子蛮大。小桃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把认识的人想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想办法。其一这个采访题目和内容自己已经策划好了,对A市投资和运营情况做个访谈;其二了解一下海归的背景家庭,最好有点除了投资以外的新鲜内容,这样可以连续做几个版面;其三如果效果好的话,在宣传他们这个企业的同时可以把主编的意思贯彻给这个海归,对南都晚报搞点赞助。当然,不是等价交换,而是利益共享。这样小桃如果完成这个预期计划,就能拿到比其他编辑多一倍的提成,小桃太需要钱了。
接过记者证,小桃头也没回走出大门,穿过马路,来到正对着大厦的一个叫老鱼头的餐馆,选了一个靠窗的能看到大厦大门的位置坐下来,这个地方真不错,进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小桃打定主意守株待兔,不信他还不出来了,目标是门口左侧那辆乳白色的凯迪拉克,只要有人往那辆车的方向走,铁定就是那个牛逼的海归。
小桃要了一大碗老汤麻辣鱼头,就着白米饭,吃得稀里哗啦,早餐没吃,正好都补齐了,眼睛可没忘了盯住那辆车。
餐馆午餐的人渐渐都散去了,小桃在这里已经坐了整整四个半小时,那辆凯迪拉克居然还是杳无声息。那个二货保安说了,他们经理在办公室,而且这车子也在,不可能蹲守不到。坚持坚持再坚持,小桃又给自己打打气,双手托着腮,倦意渐渐袭来。
天空堆着大朵大朵的云团,海水一望无际,小桃光脚站在沙滩,风掀起素兰花的裙裾,空旷,还是空旷,恐惧无边无际,小桃在沙滩上努力地奔跑,焦急地寻找大声呼喊:“有人吗?人在哪里……”
哎,小姐,小姐,醒醒,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穿着红色马甲的服务生把小桃从梦境中拉了回来。
小桃摇摇头,把自己从可怕的梦魇中剥离出来,这道伤痕太深了,越想逃开想忘掉却越像被鬼魅样缠住。
谢谢,小桃低头从座位上离开,此时,夕阳已经落到楼那边,掏出手机,苏然的两个信息,问她在哪,吃饭了没?还有一个未接电话,那串熟悉的号码,厌恶得要死却还要救命稻草般地抓住,小桃心中的视死如归又升起来了。那辆该死的凯迪拉克还像睡着了样,呆立不动,小桃决定直接去凯迪拉克旁边,坐下来蹲守,大有不得胜不还朝的意思。
小桃把自己舒服地放在距凯迪拉克十米左右的地方,选了一个台阶,小心地铺上面巾纸,坐下来,打开包,摸出只烟点着,这样的感觉很好。好久没这样静心地坐下来,享受夕阳暮色时光了,不过,这看起来很不错的一切,多半归于烟的作用。小桃知道,没了烟,自己就要彻底完蛋,就是一堆没人要的垃圾,是一具活着的枯骨。这个残忍她无力承受,只有跟着走下去,走下去,无论是深渊还是地狱,她小桃认了。
大厦的大门无声地开了,两个保安毕恭毕敬弯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步履矫健。小桃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住烟卷用力一弹,烟头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台阶下方的草坪里,小桃拎起小包,迎上前去。
是邵经理吧?我是小桃,南都日报采编部记者。小桃抢先来个自我介绍,优雅地伸出右手。
乳白色的凯迪拉克旁,一身藏青色西装的男子俊朗飘逸,四目相接,小桃和男子同时发出了“啊”……
为什么?这根本不可能!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会在这里遇上?揪心的疼痛让小桃浑身颤抖,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小桃掉转身子,踉跄地奔跑起来。
佳佳,佳佳,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八
小桃终于平静下来,望着这个让她既爱又恨的男人,新西兰浅水湾,梦魇般缠住的画面又像游动的鱼,不断钻进脑海。
邵发仔,是小桃大四那年,在酒吧里遇到的男人。当时小桃,不,那时叫佳佳,小桃是在这座城市落脚后给自己起的另一个名字,意思是逃离,从曾经的环境和心情中彻底走出来。
当时小桃是跟同学去酒吧庆祝,庆祝他们社会实践活动圆满结束,二十一天的志愿者服务让导师和校领导对他们大加赞赏,在全校总结会上对他们的活动给予很高的评价。这对即将步入社会走上工作岗位会很加分增色,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聚餐。聚餐之后意犹未尽,又相约来到酒吧,进行再次庆祝。就是在那个叫梦之恋的酒吧,小桃遇上了邵发仔,开始了噩梦般的恋爱。
现在的恒运房地产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是邵峰,主编交代小桃的时候,只是把他参加市政府会议的一个侧影给她看了,小桃并没有认出要采访的这个邵峰原来就是邵发仔。
佳佳,原谅我,我也是被逼的,我沾上那个东西,我左右不了我自己,这几年,我一直在谴责我自己,是我,是我不是东西,欺骗了你。邵发仔表情凝重,像是发自肺腑。
够了,邵大经理,不要再表演了,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你几句话就能哄得我开心。
小桃怒视着坐在她对面的那张看起来很坦诚的脸。棱角分明,眼睛依旧闪闪发亮,皮肤保养得很细嫩,海外的生活混得实在不错,“用牺牲一个纯洁姑娘的爱,去换取所谓的上等生活,真是无耻。”小桃从牙缝里蹦出的话像子弹,直接命中靶心。
佳佳,我知道我说什么都难以弥补我对你的伤害,得知你回国了,我才安下心来,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好……
邵发仔!请不要再在我面前继续你那虚伪的陈述,你以为我还会信吗?我今天能耐着性子坐在这儿听你讲话,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认识你,也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听你谎话连篇,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但是,请你记住,坏人是要遭报应的!咬着牙说完这几句话,小桃站起身来,冲出这间让她一刻也不想停留的地方。
大街上,各种霓虹已经相继展示它们的色彩和风韵了,车流如潮,无数道灯光汇成星的海洋。手机的铃声一遍遍地焦急催促,小桃却无力去接,思绪乱了套,所有的神经都不再听从大脑的分配,头,像炸开那样疼痛。小桃双手抱头,蹲下身去,身体里,万千条蚂蚁在骨缝里蠕动,仿佛要把她的骨髓全部吸食掉。小桃哆嗦着,打开包,一通翻找,烟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烟盒和一只气体打火机,小桃愤怒起来,把烟盒连同火机抛出很远,我操!
手机铃声固执地响起,小桃任由它在包里焦急,抱着肩膀蹲在地上,神志有些恍惚,那些灯光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冲她傻笑,一会儿又张开血盆大口。
小桃感觉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冷,牙骨都打颤,一会又热,心口像烧起一把火。几个路过的行人都侧目看她,这样俏丽的一位女士蹲在路边,表情痛苦,挺有看点。一个醉汉摇摇晃晃走过来,大着舌头问她需不需要帮助,而且热心地要给她打一车送医院,被小桃大声呵斥,少管闲事,你丫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醉汉指着小桃,说不识好人心,小桃摘下挎包就要抡过去,醉汉落荒而逃,老远还听见他高声叫骂,死八婆。小桃懒得追。
未接的8个电话都是苏然打过来的,小桃知道自己很快撑不住了,将电话回拨过去。
苏然静静地看着输着液的小桃,唉!这个傻丫头,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们租住的这个房子小区有个社区卫生所,简单的头痛感冒发烧还能凑合着治,值班医生给小桃点的葡萄糖和安定。苏然从心里感到难过,为什么,好女孩的命总是这般苦呢?越是优秀的女人越是受伤,难道是太要强了的缘故吗?苏然不知道小桃今天经历了什么,但是能把小桃击垮的绝不是工作。苏然了解小桃,阳光、现代、时尚,还有点小愤青,典型的80后特点。
苏然去楼下仓买,买了份快餐粥,想等小桃输完了液,给她吃下去。刚走到卫生所门口,就见小桃晃荡了出来。
小桃你干吗,输完液了吗?我刚才看还有那么多药呢,你怎么出来了?苏然一脸嗔怪。
然姐,咱回家,你给我泡粥喝,我吃点东西就好了,这点药根本治不了我的病。
小桃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抓住苏然的手,催促回家。
进了屋,小桃一头扑在床上,吓得苏然脸都变了,小桃,小桃,你这是怎么了?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咱去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姐……不要……你去,我的柜子下面有个方盒,盒子里有烟,我吸上就好了。小桃软绵绵的声音让苏然心疼得几乎落泪。
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苏然急忙从柜子底下抽出一个方形铁盒,打开盖,哪里有什么烟,只有一小袋白色的粉末安静地躺在那里。
小桃,没有哇,铁盒里面没有烟哪?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苏然知道小桃吸烟,而且吸烟的姿势特范儿,特优雅,有时看小桃吸烟,苏然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女人的另一种美,对于小桃她们这样的媒体白领小资女孩来说,吸烟实在不算什么惊奇。尽管国家政府三令五申禁止吸烟,说什么吸烟有害健康,公共场所禁止吸烟,这样的宣传几乎天天在做,可卷烟厂仍在不停地制造出厂,吸烟的人仍旧再吸,很分裂的两个极,但是,国家不是很多状态都如此吗?一边是叫停,一边还要生产创收,一边呼喊着和平,一边还在积极备战,一边号召提高企业职工待遇,提升群众生活水平,一边要求多缴纳养老金,这个世界,真的很无奈。
拿过来,然姐,把铁盒子给我。苏然十分纳闷,不知小桃要干什么。
给,没有烟。苏然又强调一遍。
然姐,你帮我把这件外搭洗一下吧,刚才在马路上都弄脏了,回你屋去洗,我想一个人躺会儿。
好,把袜子和裙子都脱下来,我一起洗了,有什么事喊我一声,我就在卫生间。
行,麻烦姐了。小桃强撑起身子,在苏然的帮助下,脱掉外衣,换上睡裙,只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喘息不已。
行不行啊你,咱去医院吧,听话啊,让医生会下诊,咱也好放心啊,别耽误了治病的时间。
苏然捧着衣服,不无担心地说。
放心吧,姐,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快去吧,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然只好带上门,进了卫生间。
听到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响起,小桃飞快地打开塑料袋的包装,从挎包里拿出一块锡纸,把粉末倒在上面,打着了火机。
苏然还是不放心,想起快餐粥还没冲,赶紧跑去厨房,冲上,顺便把下班路上买的水晶包拿了两个,推开了小桃的屋门。
咣当,粥碗的破裂犹如炸弹,水晶包滚落在地,一瞬间,苏然和小桃都呆住了。
九
然姐,我知道,现在的我,让你很惊讶、很愤恨、很心痛是吧!在我讲述我的故事之前,请你保证,以我们半年多亲如姐妹的感情保证,不要说出去,不要让我的事情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是个堕落者,是个吸毒的女人,是个为了满足需要不在乎后果的人,你能保证吗?能发誓吗?
凌晨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霓虹也像昏昏欲睡,小桃没有拉上那挂紫色的窗帘,没有开灯,任由低沉的声音发出心碎的让人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苏然坐在对面,握住小桃的手。
我保证,并且发誓,今天听到的任何关于小桃的事情明天都忘记!如果我说出去,必遭上天报应!
苏然举起右手,郑重地向小桃承诺。
我认识邵发仔的时候读大四,我们相遇在酒吧里,你肯定以为我们跟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一样,注定是老套的情感故事开头和结尾,如果你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经历能写一部小说,如果有幸哪一天被剧作家看中,还可能被拍成电视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遇上这些事,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其实,我心里的痛苦就像冬眠蛰伏的蟒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苏醒,每时每刻都在摧残着我,我就用外表的嘻哈怒笑、时髦的范儿,精心地包装我自己,同时用我的记者身份与市里各个阶层的企业精英、文化名人、娱乐明星们周旋接触,其实,我的不幸远远超过你好多倍,虽然我比你年纪小,我的经历可谓惊涛骇浪。
小桃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
然姐,把水递给我,好的,谢谢。小桃一口气喝干了苏然递给她的蜂蜜柠檬冰水,接着说道。
我的噩梦从我遇见邵发仔开始,我们注定是魔鬼手中的工具,让我们变成了魔鬼的身份,酒吧的庆祝活动,持续到凌晨,我真的太高兴了,也真的喝多了,白酒、红酒、香槟酒,自己也不知干了多少杯,因为马上就要毕业步入社会了,即将开始新的工作生活。这次大学社会实践活动获得如此的成功,增加了我们的自信,我们小组的十二个同学,都可以拿到校优秀大学生荣誉,每人还有三千元的奖金,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邵发仔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看我们兴高采烈,看我将一杯杯酒干掉、斟满、再干掉。
后来我醉了,其他人也神志不清,小宇碰翻了吧台上那瓶价格昂贵的路易士酒。知道吗?当时那酒是八万多元一瓶,八万多,是我们上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生活费。当时,我们都傻了,服务生喊来了老板,要我们赔偿,大家掏光了口袋,也就有两千多块钱,凶巴巴的老板揪住小宇,喊来了两个人,准备收拾他,我们拼命哀求,让我们回家去筹钱,但这个老板说什么也不放人。小宇的家庭我们都知道,只有一个爸,妈在他很小就去世了,爸是下岗工人,每天在商场替人扛包赚钱供小宇上大学。小宇一向是个勤俭的好男孩,这样的祸事怎么敢告诉爸爸?我们乱作一团,酒也醒了大半。邵发仔过来了,看样子跟这家酒吧老板很熟,只说了几句话,老板便放我们走了。小宇感激涕零,一定要留下他的电话,说以后报答。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我觉得他就像个侠士,救人于危难之中,而且身材长相酷似香港影星周润发,也那么大的块头,眼睛闪闪发亮。那时的我们,无限崇拜红遍世界的港台影星四大天王,还有韩国影星裴勇俊、李准基、元彬,帅得不得了,超带劲儿。
邵发仔轻而易举就摆平了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儿,我主动留下来,向他介绍我自己。谁想,他却用迷人的微笑告诉我,他早已注意我了,并且知道我是一个独立、有个性、不服输的女孩儿。从那以后,我开始逃课,邵发仔带着我去旅游,告诉我,只要我想去的地方,他都会带我去,满足我这份简单的快乐。邵发仔说他是子承父业,他家是做汽车生意的,他留学回来,是奉父命来B城考察市场的。就这样,邵发仔带着我,游遍了国内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我的许多个第一次旅游经历都是他给我的,第一次去西藏、桂林、西湖,还有云南滇池、苍山洱海、玉龙雪山都留下我们的身影,我觉得有了他,我的幸福已经握在手里了。
我们如胶似漆过了三个月,我的大四生活结束了,接下来是实习。我是学新闻的,一直按照爸妈给我设定的规划路线行走,爸妈的心愿是我毕业后找家报社或者杂志社,干我的专业。爸妈离得远,并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进入大学之后,我发现了不一样的世界,说实话,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一直是家里的乖乖女,从没对老爸老妈的安排有过什么自己的想法。当然,老爸也并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我和邵发仔混在了一起,我把我整个人、整个恋爱都交给了这个人。
姐,能再给我倒杯水吗?哦,谢谢。
天色渐渐发白,一抹朝霞从高高的楼层后畏畏缩缩露出半个脸来,时钟的滴答声,像一位永不疲倦的旅人,以固有的姿态走着一成不变的步伐,小桃的声音落下来,砸得苏然的心很疼很疼。温热的白开水滑进喉咙,下咽的咕咚声,陡然给苏然不祥的预感,接下来,小桃的叙述一定不是这般温婉浪漫了。
果然,小桃抹了抹嘴,又开始了她的叙述。发仔不喜欢我出去工作,那时我刚二十二岁,纯真烂漫,他说什么我都信,都听。我们住在B城一家最豪华的宾馆套房里,白天,发仔跟我说要去市里跟分管审批部门的各级领导谈事情,去汽车销售市场看行情,我除了上上网,就自己一个人溜出去玩,逛商场做美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有发仔,我觉得自己享受到了这辈子都没享受到的高品质的生活,要知道,我老爸做了一辈子乡村教师,一年挣的工资还不及我们住套房一晚的宿费贵。
后来我才知道,邵发仔是典型的“倒爷”,他利用多个身份证在各个银行办了好多张信用卡,套取现金,运营他的公司,然后再拆东补西,他那个公司说白了,都是套用国家和政府的钱。他用他爸给他的那笔八十万启动资金买了一小块地皮,用地皮做抵押,贷了上千万的款,说是做汽车销售,跟广东的外企汽车公司合资,其实他涉及地下钱庄,通过国外的银行专门给上层领导洗黑钱,这是我到澳洲以后才知道的,他彻底欺骗了我。
那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去大富豪首饰店,给妈妈选了一只玉镯,又买了一对钻石耳钉,邵发仔给我一张信用卡,一万以内随便刷。我兴高采烈地把打包好的首饰准备给妈妈邮寄回去,接到发仔的电话,让我速回酒店。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等我打车回到酒店,发仔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让我跟他一起去新西兰,我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走?发仔急了,说自己陷进一场官司里,再不走马上就会查到他头上。我知道,发仔社会上有很多朋友,他们经常一起聚会、飙车、去唱KTV,发仔说这是工作需要,只有把这些人握在手里,才有机会转动全盘,他的资金链条才会四通八达。我年轻,不太明白,那时,发仔就吸烟,一种很昂贵的烟,是国外进口的,发仔说抽上几口,就像在极乐世界一样,什么烦恼都没了,还对我说,他压力太大,应酬太多,吸烟也是一种放松,我就没太注意,不成想,我现在成了追随者,也成了这烟的特殊受害者。
小桃换了个姿势,将身子靠在床头,苏然拿过一个靠枕放在她颈后,顺便摸了摸小桃的额头,还行,不烫,没发烧,苏然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小桃屈起双腿,把两手环抱托住膝盖,将下巴抵在两膝中间。
我没来得及给妈妈邮寄礼物,匆匆写下家里地址,委托酒店吧台的服务员帮助我寄给妈妈。发仔慌乱,我更是没有主意,发仔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没有他。
下了飞机,我似乎还在梦中。我没办理全球通,手机卡出境就没有信号,与国内失去了联系,发仔说过一阵子安定下来,再帮我办个号,往家里打电话。到了新西兰,人地两生,我们租住在一个法国人开的公寓式的小旅馆里,我和发仔整日呆在房间里,除了昏天黑地地做爱,就是看碟片,偶尔上街逛一逛,也是匆匆去匆匆回。我不理解为什么突然生活变成这样,真的很郁闷,跟他大吵,可他什么也不跟我说,也不解释。我的神经越来越不好,常常出现幻觉,我觉得有一天发仔会杀死我,我的尸骨都无法运回国内,我亲爱的爸妈再也看不到我,这种压抑逼得我的精神时好时坏。我们总是吵架,发仔的父母因为他所做的事,控制了他的流动资金,为了他免于被刑事追究,他父母花了好多钱找关系,摆平了官司,同时也漂白了他的身份,只是,他的父母再也不愿意在他身上花一分钱,发仔在他家人面前得到公正的惩罚。
让我绝没有想到的是,发仔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得到那些烟,竟然把我推向火坑。
新西兰的浅水湾,成了我的恶梦。发仔有一天心情很好,说带我去海边散散心,我们这一阵子,确实感情因为环境遭到了破坏。我时而爆发的歇斯底里让发仔头痛不已,我是真的从心里感到孤独,一个离开本土在另一国家举目无亲四面楚歌有家不能回生活无望的感觉,真的是痛彻骨髓。见发仔心情好,我也有意想修复我们的关系,就换上了我那套心爱的素兰花纱连衣裙,戴一顶紫色的圆边草帽,这身衣服是发仔最喜欢的,他说过,我穿上这身衣服就是一中国古典美女。
那天,我们上的是一艘木帆船,我们上去的时候,帆船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什么肤色的都有,几个男人都长相凶恶,女的算上我才三个,一个是俄罗斯的白皮肤姑娘,一个古巴女人,头发像鸡窝一样趴在头顶。到达浅水湾,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到处都是游人,太阳伞、游艇,很空旷,只有这船上的十几个人,我和发仔捡了很多贝壳。发仔深深地吻我,说我是他的最爱,我紧紧地抱住他,用身体的火热告诉他我是多么爱他。不知怎么,一丝惊恐忽然掠过我的脑海,我无法判断着惊恐的来源,但是后来我相信了,这是我的第六感觉,我的第六感觉真的很准。
发仔说去给我买饮料,让我在沙滩等他,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发仔还没回来,我大声呼叫发仔的名字,抓住与我同船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发仔,我的手机由于没有办理全球通的卡,一直闲置在公寓里,我彻底与发仔失去了联系。
更可怕的是,载我们来的那条木帆船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可能是在我精神恍惚不知所终的时候。那片海滩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像个疯子,哭得嗓子发不出声音,流干了眼泪,我不知道,发仔干什么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既担心他的安危又恐惧这片无人的海滩,我的不幸开始了。
然姐,然姐,我不行了,一想到那个情景,我就像要死去了一样!他用我换了毒品,被三个男人糟蹋,我活着,是,是。小桃瑟瑟发抖起来,声音因恐慌而变得尖细,语无伦次。苏然紧紧把小桃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长发。
小桃,不怕,不怕,有姐姐呢,姐姐在这呢。
十
苏然上网查遍了各种戒毒的方法,为了小桃,她找了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同学。同学是北京大学附属医院知名专家,专门治疗各种因为吸毒引发的并发症,并且对戒毒有一套自己的独创方法,药物加心理疗法。苏然找了很多同学辗转才打探到这位同学的电话号码,同学很热情,让苏然把病人带到北京来,他要亲自会诊,然后再制定戒毒方案。
苏然不停地道谢,小桃在她面前,只是装出来的坚强,让自己浑身长刺是怕再受伤,只有心留下千疮百孔的人,才会戴着这样一副面具。
苏然把咨询来的情况跟小桃说了个大概,准备收拾收拾下月初就动身陪小桃去北京治疗,没想到,小桃断然拒绝,气得苏然恨不得上去抽她个大耳光。
然姐,我必须让邵发仔付出代价,他让我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是他,毁了我,让我万念俱灰,沾上了这个东西。他以为漂白了身份,回来当企业家、当老板,过上等人的生活就行了,我必须揭露他。这样的人渣会给政府带来什么收益?只会像蛀虫一样,掏空这个城市的资源,政府和百姓的真金白银会源源不断流进他们的腰包。然姐,不要再说了,我有计划,我知道怎么做,我答应你,完成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去北京,况且,我们需要钱,高额的治疗费,这个钱应该由邵发仔这个混蛋出,血债需要血来偿还。小桃的这番话是咬着牙根儿说出来的,苏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但她知道,以对小桃的了解,一旦她决定的事,必会去做。苏然只好祈求上天,保佑小桃平平安安,同时也告诫自己,多留意小桃的行踪,怕她愤怒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主编愤怒的叫声在电话里像一颗颗飞驰的子弹,乒乒乓乓地落下来,小桃把手机拿开耳边,想像电话那边主编唾沫飞溅,本来瘦削干巴的小脸此刻扭曲得惨不忍睹,忍不住微笑起来。
领导,您发完火了,能否容小女子详细禀告?小桃的包装历来都很到位,即使刚刚心里还淌着血,面对外界,依然笑靥如花。
小桃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自己策划的采访方案向主编描述了一番,并且承诺,两天之内,肯定要在报上见货。根据分析,以她的这般采访下来,他们这张报纸销量会翻倍突增,接下来的广告赞助福利都不成问题。
小桃知道,自己只需静默不动,邵发仔肯定会找上门来,以他的神通,找到她的电话和住址都不是难事。果然,一大早,小桃就收到一张快递单,稍后一名穿制服的小伙子送来一个花篮,整整一篮蕙兰,大朵的兰花竞相绽放,阔大的叶片碧绿欲滴,浓香馥郁,短信小心翼翼,只一行字,我可以来拜访吗?
小桃嘴角飘出冷酷的笑,飞快地回复,可以,莲花街莲花小区三单元五零二。
发完短信,小桃回到房间,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箱子落满灰尘,打开,那件素兰花的连衣裙静静地看着她。小桃鼻子一酸,泪几乎又要涌出来,硬憋了回去。都说快乐和忧伤是并存的,就如书上说的,人有两个心房,一个住着快乐,一个住着悲伤,不要笑的太大声,恐惊醒了悲伤。
自己何尝不是呢,这件纱裙带给她的既有幸福更有悲伤。
小桃换上这套纱裙,静静地坐在床头,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又是那么模糊,是那么遥远又这样相近,能听见心跳和呼吸,超过了寻常,闻到慢慢洇上来的既爱又恨的味道。
门铃准确地响了三声,这是他一贯的频率,他说过,门铃只按三下,多了是急躁,少了是淡漠,不多不少,三下是平和。
打开门,隔着一个世纪的苍凉……多年以后,小桃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这次的谈话,邵发仔表达了深深的忏悔,也表示理解小桃的恨,愿意补偿,小桃在他的公司可以拿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三天之后,A城的大街小巷都是南都晚报,整版的对恒运房地产有限公司背景、前身,尤其对总经理邵峰的身份家世做了详尽的报道,当然,也对三年前邵峰的真实身份以及缘何出走新西兰,做了事实性还原。
这几天的报纸卖出了本年度最好的销量,主编心花怒放,小桃请假的时候,连连嘱咐,让小桃好好休养休养,不要着急回来,并且封了一万元的红包给她。
事后,小桃对苏然说,这就是社会,唯利是图永远在人性中存在,就像屎壳郎一样,有粪堆的地方跑不了就有它在那恶心人,苏然是服了,小桃在任何时候都伶牙俐齿,却又能准确让人中枪。
当晚,小桃和苏然在房间收拾行装,打算明天就去北京,在那里小桃要度过一段痛苦的时光,用苏然的话说,要接受脱胎换骨的训练,羽化“成人”。
两人有说有笑打点着行装,等着阿言回来,把钥匙交给她,让她记着隔几天回来喂喂鱼,浇浇她们的花,这毕竟是她们三个人的小巢。
不到七点,阿言就回来了,神色凄然,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言,你要是忙,不用天天回来,两三天回来一次就行。鱼食我都买了,在鱼缸旁边,四五天换一回水,记得用手试试温度,太凉太热都不好。花么,就是你小桃姐的那盆君子兰,马上要开花了,骨朵打了四个呢,千万别忘了浇水,这会儿正是催花的时候,需要水分。
苏然边里里外外地忙活,边磨磨叨叨,没注意到阿言的神色。
正在整理书架的小桃却看了个明白。
阿言,你怎么了?遇到麻烦了?我们能帮到什么,尽管说好了。
苏然姐、小桃姐,我该怎么办?你们快点告诉我。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更不敢跟爸妈说。我是继续要我的权利,还是放弃?阿言语无伦次,眼泪成双结对。
听完了阿言的故事,苏然和小桃都深深地叹了口气,阿言刚刚二十一岁,美好的大学生活刚开始,就被社会熏染得这样世故、这样现实,飞蛾扑火欲望强烈,把青春当赌注,押给了五十多岁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老教授,期望能得到保送出国留学的机会,为了那个可怕的名额,把自己交给了魔鬼。
苏然不得不佩服小桃,相对而言,小桃丰富的人生经历和职业的敏感洞察力超乎常人,他们合租房子时小桃就说过,一切美好的外表不代表不被诱惑的心,这个世界太诱人,当各种诱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意志不坚定控制力不强没有自省自查自警精神,常在河边转,保不准会失脚。
原来,阿言与苏然和小桃合租房子是幌子,掩人耳目,教授在城郊有套自己的别墅,礼拜的时候教授就会开车载着阿言去那里度周末。起初,教授的黄脸婆查访到了她们几个合租的地方,稍微放下了心。因为教授毕竟是A城知名人士,宾馆酒店之类的场所不会随便出入的,恐被监控被好事者曝了光,成了人的笑柄不说名誉也没了,最后一文钱不值还会被八卦搞得遗臭万年。
阿言是穷人家的女儿,爸妈在四川凉州地区一个山沟沟里,祖祖辈辈都在大山里刨食,阿言有一哥一姐,她是家中的老幺,哥姐初中没毕业就出外打工了,家里只能出得起供她一个人读书的钱。阿言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对钱有着刻骨铭心的认识,只是,这种认识是带了有色眼镜的,这种认识让她现在尝受了自酿的苦果。
师母找来了,还打了我,说明天去学校揭发我,我可怎么活啊?老汉儿(爸)和娘娘(妈)不晓得,晓得了还不气死哇?阿言慌作一团,俏丽的脸蛋被泪水涂画得惨不忍睹。
半年多来,教授享受着阿言的青春胴体,年轻了十几岁,当然,给了阿言丰厚的礼品和阿言长这么大也没有看过的钱,美元、韩币、马克,金项链、金手镯、钻石戒指,只要阿言说喜欢的,教授统统给置办回来。阿言在校的卡里,从两位、最多不超过三位数直接攀升到六位数,阿言在教授的指点下,谨慎且小心,穿着打扮跟普通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牛仔裤、运动鞋,风衣或紧身夹克衫,在校给大家的印象还是跟原来一样。
然而,教授的别墅里,阿言的房间豪华奢侈,所有的家具都是名牌,衣柜里,各种高档时装满满当当,梳妆台摆着的都是法国名牌化妆品,首饰盒里,珍珠的、钻石的、黄金的、白金的应有尽有。教授一个科研项目就是几十万的奖金,在A市这所大学,拿的还是最高的工资,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年薪六十万。教授甘于享受这种生活,阿言的清纯、阿言的活泼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能带给教授无法言说的激情,无论科研项目研究还是学术论文、课题调研,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教授都归功于遇到阿言的结果,是他们所谓枯木逢春的产物。
其实,阿言不是不明白,她和教授不会有结果,她也不会将自己拴在一个老头身上,只是非常时期,看眼下,同学们不是家里有钱就是背景深厚,任自己怎么努力想过上上等人的生活比登天还难,不甘人后却又无人无背景无经济基础的三无人员,阿言知道自己拼不过,只有一个资源,就是自己,舍出去自己,先得到想要的,打开路之后再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人生,这个想法让阿言开始了她的计划。
教授是阿言生物系的专家导师,阿言暗地查过老教授的背景,老婆在海南,跟儿子媳妇在一起,为了照顾孙子,老教授寒暑假飞回海南,平时住在A城,而且,教授担任几个大学的客座教授,业务繁忙,收入不菲,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这些条件都很符合阿言选目标的标准,问题是,能不能钓到这条大鱼,这才是成功的关键。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找教授请教问题,要了他的手机号,时不时地给他发个信息,嘘寒问暖,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吃饭,因为教授是孤独的,在这个城市,他也需要温暖,有人陪他说话,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在一起了。
阿言的倾诉遥远得像在天际,苏然觉得心头有柄刀,在来回切割着她的心脏,那是说不出来的另一种的疼。
小桃又去找烟了,粉末早已让苏然倒进马桶,明天就要开始新生活了,要彻底与过去告别。
小桃用祈求的眼光望苏然,苏然回身,拉开旅行包的拉链,从夹层里摸出一盒,是普通的大云烟,这是苏然怕路上小桃犯瘾,准备救急的,虽然没有那种有含量的吗啡烟,最起码还能顶一阵子,不让小桃去想。
那你打算怎么办?那个狗屁教授给什么说法了没有?小桃一贯说话不留情。
那个、那个女人雇了私家侦探,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怕她闹到学校,那样我就完了,他怕那个女人怕得要命,没有跟我说话。
你这个完犊子玩意儿,为什么不找他,操,他妈的老牛吃嫩草,吃完了没事啦?说完了这句,才知道话过了火,悄悄地瞄了阿言一眼,阿言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两只手使劲地绞搓在一起,让人又怜又恨。
小桃,别光顾生气,想想怎么办,不能让阿言吃亏啊,固然阿言也不对,但不能扩大事态。依我看,那个刁女人不会找到学校,那样她家老头名誉也完了,她不会不知道这点,她只是想出气而已。
然姐,这次算你长脑子了,哎,哎,别打我啊,我这说真话呢。我看这么办,阿言,你要彻底忘掉这件事情,就当是段经历,丰富我们的人生好了,以后不要想投机取巧的事儿,天上不会掉馅饼,天下更没有免费的面包,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我和然姐。我们哪一个不是呢?但是,我们要把自己当回事,走错了路不怕,就怕走错了路不知悔改不掉头的人,跌死了也活该,没人可怜。所以,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事情到这份上了,跟那个不要脸的不负责任的鸡巴教授谈,别逼急了,逼急了大家都不好看,我们不会再打扰他的生活,金屋银屋咱不稀罕,就愿意住土屋子,自己个儿的,踏实温暖,让他自己看着办,你别管了。阿言,把那老东西的电话给我,我给你办了。
小桃永远是核心,是苏然和现在阿言的主心骨。
阿言又回学校上学了,给娘娘(四川方言妈妈)寄回去十万块钱,家里该盖屋了,哥也该说婆娘了,老汉儿和娘娘也住一回新屋罢。
火车上,苏然收到了大宝的短信,若是以前,苏然会心里打鼓充满期待,现在却很平淡,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也必留不住,一切随缘罢。
小桃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签名,她对恒运公司的连续访谈式报道,有深度又新颖,邵峰说的那句,不管怎样,我依然爱你小桃,轻得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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