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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大峡谷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3871
陈拓,藏族,甘肃作协会员。在《飞天》、《西藏文学》、《青海湖》、《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散文百余篇。著有散文集《游牧青藏》,诗歌集《鞍马格桑》。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的边缘,哪里是地的边缘,但我仿佛觉得这里就是它们的边缘。记得那是1993年的初冬季节,我参加一个采访小组,顺着一路西去的兰(州)郎(木寺)公路,翻过海拔4000多米,一山分界碌曲、玛曲两县的西倾山南支主峰郭莽尔梁,到达黄河首曲的玛曲县城。然后从玛曲县城出发,沿着一条向南再折而向西、不断环绕阿尼玛卿南麓余脉丘陵缓坡,有时还大段大段飘摇着长草的乡间草原便道,迎着越来越稀少的牧场牛羊,迎着因没有人烟而引发的寂寥与怅然,翻过闹日浪山,翻过华尔庆山,又迎着奔流而下的黄河,闯进由巴颜喀拉与阿尼玛卿对峙的大山峡谷。顿时,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就连阿万仓大草原上轻飘飘奔驰了五六个小时,素来以越野闻名的北京吉普车,也像一个坚定而执著的大蚂蚁,艰难地蠕动着,在两山夹河、一水中流的北岸河沿,缓缓地向前爬伸。与黄河首曲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平坦判若两地,沿途除了耸立着有点狰狞的峭壁以外,就是刀片似的碎石铺满并延伸着只有一辆车可以通过的路面,还有的就是数十条冷冷的河流,仿佛不愿意这条车路向前延伸似的,不时横阻在面前。汽车一会儿俯高,一会儿就低,谨谨慎慎地左转右盘而行。那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任车颠簸着,我们死死地抓着把手,怔怔地望着羊肠一样的路不断坚韧地向前延伸,以及两旁欲倒的山势,遮不住一泻而下的浩浩流水,感觉被大自然的气势完全支配了。我们只有不时抹去额头滚下或者手心不断沁出的冷汗。吉普车像一只大蚂蚁,艰难地溯流而上,在这甘青边缘的崇山峻岭之间,山的高大,谷的深邃,使人一下子变得那样渺小,渺小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如,这就是自然。在它的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只能默默地,默默地一步一步迎着飞流而下的黄河向前而去。那时,我分明觉得,这条旷古的深谷里,只有我们这一行人类;那时,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所在的这条河谷,面前的这条路,伸向哪里,又终止在哪里?仅仅是一条古老的大河觅着这条河谷顺流而下,一条狭窄的路又沿着这条河谷逆流而上吗?猛然间我问着自己,感到生存本身都是那样的神圣而伟大。溯流而上的乡间公路到此为止,终于我们也走进了此行的目的地——连当地的干部们都谈起它有点色变的木西合乡政府所在地时,夕阳已经西下,空空荡荡,一片暮色的草地上没有街道,不见人影,只有两三栋学校新建的红墙瓦屋,孤零零地独立在一片破旧简陋的房屋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我们走在到处依稀还是草地的街道上,迎面一所房屋的门窗不翼而飞,没有一丝遮挡地黑汪汪地张开着,仿佛是那条我们跋涉了整整一天,还深不可测的高山峡谷伸在外面的一张大口,要吞噬什么似的,不由让人生出一股寒气。木西合是甘肃西南角玛曲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与青海省久治县门唐乡隔黄河相望。木西合乡坐落于阿尼玛卿雪山南麓,门唐乡坐落于巴颜喀拉东南余脉北麓,而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卡日曲发源,一路越过星宿海,越过扎凌胡、鄂陵湖,越过果洛草原,从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对峙的峡谷浩浩东注,最后在木西合进入甘肃境内,并东南流50多公里后,冲决而出,在玛曲一望无际的万里大草原上缓缓流向东南,不料被南面隆起的松潘高原和东、北面巍峨的岷山和西倾山的阻挡,环北西流,重返青海,流向黄南,在玛曲大草原形成了著名的九曲黄河第一湾。而木西合是九曲黄河第一湾的起点,也是青藏高原东部边缘藏族牧区的“桃花源”。当时工作人员如果被分配到木西合,仿佛就被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有关系或者有出路的人是一般不来这里的。但我有幸曾于1984年甘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那里的小学教学一年,与十几个孩子一起度过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的一段岁月;一起度过了也许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六一”国际儿童节,因为他们是乡上用行政手段强制动员来上学的学生,也许明天他们的父母又要他们辍学回家,与他们一起走上逐水草而牧的未来。木西合是取其所辖木拉、西合强两个牧村名字的第一个字组合而得名的。历史上在果洛地区居牧,为“三果洛”所辖部落之一。后沿黄河而下,游牧定居于此,并由于宗教上信仰夏河拉卜楞寺院,于清末民初脱离果洛部落自愿归属拉卜楞,成为拉卜楞寺院所辖的土官部落。1928年随拉卜楞归属甘肃管辖,解放后归属甘肃玛曲县的一个乡,从此成为甘、青交界的边缘。吉普车停了好久,才见一个老阿妈颤巍巍地走出来给我们开门,她的身后跟着三个怯怯的儿童,两男一女,脸黑黑的,而且用一种陌生新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将大包小包,提着走进专门招待上面来人,也是来此地的外人唯一投宿的两间房屋,并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老阿妈给我们点上灯、生上火,直到老阿妈回到她自己低矮的房屋,我偶然从一灯如豆的光里,看见他们还站在那里。真是边缘,两三个月不见一辆车,仅订的三两份日报,往往作为月报季报收看……至此,我确实有点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在这样的边缘生活下来的,但我知道他们不仅生活了下来,而且从遥远的汉代,他们的祖先——迷唐羌游牧到这里就开始了。黄河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曲折流到了这里,阿尼玛卿与巴颜喀拉对峙的峡谷,不知将多少奇险风光藏在深山空谷,对于这我已似乎没有一探究竟的决心。黄河不息地在这条大峡谷顺流而下,引着我们闯进这里的那条路,始终循着北岸的山脊坚定地向上而去,想象不出尽头。但这条路分明告诉我们,这里还有人类生存,这里必定也有它值得留人的东西,包括吃、穿、住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准备办完公事启程,那个年老的阿妈,像一个送别儿子的母亲,早早地起来为我们生起牛粪火。牛粪火轰隆隆燃烧的声音,与因缺氧而怦怦加快跳动的心脏相激荡,令人生发出一种缠绕的渴望——与牛粪火一起在这里发光、发热。我们刚洗漱完毕,老阿妈立即提来一壶滚沸的奶茶,以及她们祖祖辈辈享用、适合游牧生活的主食——酥油与糌粑。吃着它,别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升起在心间,自由而执著、苍凉而广阔,像一道沉重的风景线,遥遥地散布在我的身后。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踏上了归程。探出头我遥遥地看见,七八个穿红衣的少年喇嘛,头戴鸡冠帽,神采飞扬地骑马沿河而上;而昨天看见的三个怯怯的儿童站在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三个学生的红墙瓦房的学校门口,企冀地望着,尤其那个女孩,那样子仿佛就是我的小女儿;还有那位年老的阿妈,手搭在额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形象分明就是我的母亲。我看见的那一瞬,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脊,是那样的温暖而安详,是那样的沉静。真的是边缘吗?当然在地理上是无可非议的。但我却不想回答,而且有朝一日我想还会回来,不为什么,就为我的母亲和女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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