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甘肃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七扇门》、《六个人的青藏》等。露天电影我和伙伴走了十余里路,去洮河边的一个小镇上看露天电影。电影刚开始,就是一场婚礼。新郎新娘都穿着军服,身上挂着红布,红布上缀着红花,都羞涩地笑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严肃地主持婚礼。他每讲几句话,旁边穿得灰扑扑的一群人就一个劲儿地鼓掌,看起来像一群灰色的山鸡。接着就爆发了战争,新郎和新娘只好分离。他们被一条河隔开了。新郎在河那边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这边,新娘站了很久,只给我们一尊清晰的深情而倔强的背影。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伙伴和我都一声不吭,因为那新郎在战场上死了。他的死亡,给轻松地活着的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快到村口时,我的伙伴还是无法忍住悲痛,伤心地哭起来。四十年后,我和伙伴在一家豪华影院,看一部老电影。同样的场景出现了。当新郎在河那边摆手时,我的伙伴禁不住大笑起来。当新郎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时,我的伙伴已在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尴尬地回头看看其他的观众。那些俊男靓女们,有几对在热烈地亲吻,有一对,男人的手已经伸进了女人的怀里。银幕上下着雪,覆盖了新郎俊朗的脸庞,也覆盖了他那血染的躯体。夏令营那一年的那一天,山村小学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头发灰白的汉族老校长,把我们组织起来,朝着东山下的大林廓出发了。我回头看看同村的娜珍,她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脸蛋红扑扑的。早晨的山里很静,但我们的喧闹声还是吵醒了山林,各类鸟儿在林子里惊慌地鸣叫,振翼乱飞。我们三五一群,没入山林。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伙伴走散了。只娜珍一人,跟在我身后,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她。她也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我。伙伴们的叫喊声已消逝不闻,只阳光穿过树梢,落在松针堆积的草地上,营造出一个斑驳的梦般的世界。我们两人,似乎处于一处荒弃的孤岛。她的眼睛里的恐惧可以看得到,我心里的紧张我能感觉到。我只好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们就那样静立在树林里,不敢发声,也不忍分离。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有几个伙伴闯进我们的世界,打破了我和娜珍的僵局。但有关扎西和娜珍的故事,经过伙伴们的渲染,在平静的山村里,也荡起了几轮涟漪。我们的夏令营,我们的小学时光,在被误解的时代,渐渐逝去了。三十年后,我荣归故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和伙伴们抿着小酒,说起老校长,当年的夏令营,安静的大林廓,和胖乎乎的娜珍。那遥远的童年时光,被渐渐唤醒。整个房间,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某个舅爷上世纪七十年代,对生活在乡村的我来说,舅爷就是一个温暖的字眼。但还是有一个舅爷,给我们兄妹们带来了恐惧和惊慌。他和我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喝酒。他大声划拳,大口喝酒,大声地责骂我爷爷。我父亲从县城返回,刚一踏进房子,这个舅爷就灌了父亲三杯酒,弄得父亲面红耳赤的,像做了亏心事。这个舅爷长得比父亲还年轻,在我爷爷上厕所的间隙,他拉住父亲称兄道弟。父亲只好举杯道歉,一个劲地自饮,仿佛辈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能侵犯,也不能被侵犯。侵犯了,或者被侵犯了,就只能自己惩罚自己。我们兄妹们躲在窗户外,静听着房内的一举一动。我忍不住好奇心,往屋里偷看。这个举动,被这个舅爷发现了,像变戏法那样,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有力地插到炕桌上。父亲吃了一惊,上完厕所回来的爷爷也吃了一惊。伏在窗外的我们一哄而散,在惊慌中躲进房后的山林。这个舅爷上到房顶,用目光搜索着我们,用语言搜索着我们。我们屏住呼吸,藏在树后。相隔了二三百米,我的妹妹还是由于惊慌而大哭起来。这哭声,击退了这个舅爷,他终于踩着梯子,一层一层下去了,再也没有出现。二十年后,爷爷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们只好问父亲:这个舅爷是谁?父亲想不起来,他说,在七十年代,你们的舅爷有好多个,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谁。我们只好把这个舅爷在记忆里封锁起来,以便我们当着孩子的面喝酒之时,不让他轻易地跑出来,把我们的孩子驱进山林,不让他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段抹不去的阴影。我们的父母电视连续剧里,男人刚回到家,会给孩子们撒一把糖果,说:玩去吧!只把他和他的女人留在屋里。也许这些都是杜撰。我们的父亲回到家里,母亲会泡上一杯浓茶,亲手端给父亲。我们姊妹们,会围绕在父母身边,看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天的样子。晚饭后,我们还会侧耳倾听父亲讲那遥远县城里的故事。直到村庄里的煤油灯一一熄灭,直到月亮不再朗照我们的院子。甚至在睡梦中,也能听到父母在隔壁低声交谈,说起我们,说起和我们有关的荒唐的往事。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清扫着院落,父亲在隔壁大声咳嗽。我们明白父亲咳嗽的意思,都起了床,挑水的去挑水,割草的去割草,上学的去上学。放牛的,看了看天,取来了雨衣。中午回来就会发现,家里多出几个客人。父亲陪着客人聊天,母亲在灶房里做饭,被烟火熏得流出了眼泪。晚上,我们给牛添了草,把猪轰进圈里,鸡也上了架,客人们这才准备回去。因为喝了酒,他们的话就格外的多,拉拉扯扯啰啰嗦嗦的。直到我们进入梦乡,山村的夜晚才盖上薄薄的被子。等我们醒过来,父亲早就走了。母亲一个人清扫着院落,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各干其事。就这样,时光刷的一声就流逝了。父亲回到家里,陪着母亲,再也没有离开。这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终于开始了吵吵闹闹的日子。隔一段时间,我们也会像父亲当年那样,回到老家看望亲人。我们带着自己的儿女出现在老人们面前,乡村里的夕阳,也会像当年那样,温暖地照着老屋的院子。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没有听父亲的话,十六岁那年,和几个伙伴玩躲迷藏的游戏。在草房里,她稀里糊涂地被一个男人占有了身子。那个女孩在逛庙会的时候,遇到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孩。有一天,她出门挑水,刚到村口,遇到在媒人的陪伴下来提亲的男孩。男孩没进她的家门就走了,因为她担的是空桶。那个女孩,吃饭拿筷子时总是捏得很远,她长大后找对象,她的父亲总给她找远处的人家。她的父亲如愿以偿,真的把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女孩,因为背着大人骑她家的小狗,所以她长大后结婚的那天,天就下起了大雪,以至于使她无法顺利地到达男方的家里。她婚后的日子,也是雨雪交加的样子。那个女孩,因为用手指了指刚刚爬上山巅的月亮,长大后在和丈夫的厮打过程中,被折断了右手的食指。她教育她的儿子:千万不要用手指点月亮,否则你的手指会长成我的这个样子。那个女孩的儿子不听妈妈的话,在山里折摘蒲公英,手心手背都沾满了白色的汁液。几年后,他的左手背上长满了瘊子。那些瘊子越长越大,被乡村医生给割掉了。但因为伤口发炎,只好在县医院里截掉了左手。从此,他成了没有左手的孩子。那个女孩过坟地时由于紧张,没有像奶奶说的那样用手一个劲地揉头发,结果晕倒在坟堆里。半年后还是被鬼魂勾去了灵魂,从此真的住进坟墓里。她的丈夫伤心了三年,又伤心地娶了一个小时候骑过狗的女孩。那个女孩死后,我陪哥哥去了埋葬她的地方。在墓地里,我的哥哥号啕大哭,这让我觉得这世界失去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我明白,他就是那个男孩,那个那年她逛庙会时遇到的羞涩而懦弱的孩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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