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 礼茄庄把娶媳妇说成典礼,就像把厕所说成“茅”一样,祖辈传下来的叫法,改不掉了。小时候本家姑本家姐出嫁,几辆大马车,我们一堆小孩挤在上面比过年都高兴,攒足了劲猛吃一顿。那时候最高级的席面是“十大碗”:福禄肉、小苏肉、红豆腐……要是再有鸡和鱼,我们就要欢呼了。每次都有几个吃多的,不到家就哇哇吐出来。少不了挨大人骂:“吃嘴不顾身的小兔孙!”谁让那时的生活条件差呢?现在哪家不是肉都吃着不香了?想想变化真大,迎亲的车由马车换成拖拉机,又由拖拉机发展到小轿车,去年村里的养猪大户海玉娶媳妇,租了清一色的奥迪,真气派!乡下办一回婚事规矩特别多,说穿了都是女家摆活男家的,总觉得把闺女养这么大白白给了人家有点亏,所以就在典礼这天撒点气。男家自然也理解,就格外顺应女家,越是这样女家越好挑毛病。什么“拿钥匙钱”少了不给钥匙了,有人按新媳妇头不让拜堂了……有时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女家就要发作,掀桌摔板凳闹得不可开交。我亲眼见过一次,席面上没米了,男家的知客问女家:“吃不吃了,还上几碗?”女家一位老者立时恼了,说:“有你这个问法吗?把俺当要饭的了?”知客受了训不服气,刚争辩几句,女家几个汉子便“呼”地一下站起来撸胳膊卷袖要动武,这边众人赶紧把那个知客拉了出去。不过,也有不同的情况。有一家娶媳妇,男家几个闺女在外工作有成色,格外看不起女家。席面上男家一个女婿当知客,对女家极轻视。女家一个老汉没见过豆腐乳,以为是一道菜,整块送进嘴里,咸得要命也不好意思吐出来,嚼嚼咽了。男家女婿追问:“好吃不好吃?”老汉回答:“好吃,就是有点咸。”男家女婿笑着说:“好吃,再来一块。”女家自然有识得豆腐乳的,知道是在耍他们,火气腾一下冒上来,抓起盘子就砸过去……俗话说:“狗张狂了挨棒槌,人张狂了惹是非。”这一次,可是全怨男家了。送 羊我们茄庄一带有个风俗,农历六月兴送羊,舅舅蒸一对半跪的面羊,买两斤油条,用篮子盛了,用洗净的桐树叶盖住给外甥送去,意思是让外甥记住小羊的跪乳之情,长大了做一个孝子。亲舅送,堂舅也送,没了舅舅,表兄弟接着送。慢慢送羊就成了一种礼俗,一种累赘。接了东家送的油条,赶紧送给西家,西家又送给北家。转上几个圈,油条早干得不能吃了,里面也没有一点真情可言。老表兄老表弟送,更是一件无奈的事。就拿我家说吧,父亲的表兄,我们的表大爷每年农历六月来送,过大年我们去他家走一回亲戚。一年就这两回来往,两家的小孩都不大认识。这一年又该送了,表大爷家谁都不愿来,最后表大娘来了,她血压高,到半路热得中了暑,差点过去了。后来我跟父亲商量:“干脆断亲算了。”父亲担心地说:“咱主动提出来,你表大爷不说咱?”我提了一份礼去表大爷家,把来意说了,表大爷一家谁也没说不同意,把我好好招待了一顿。那个亲热劲儿,就别提了。瞧 麦 罢麦子入了仓,娘家人要到闺女家看看,粮食收成咋样,生活咋样,实际上是放心不下闺女,摸摸男方的家底,看看闺女家的粮圈有多高,这个习俗就叫“瞧麦罢”。娘家一般来个三五桌,男家这次接待可没啥标准,条件好的大方的人家就做得好些,条件差的小气的人家就做得差些,反正闺女已经给人家了,再找事等于是给闺女过不去,这可跟典礼那一回不一样。西街有个磨豆腐的春生,是个有名的“仔细”家,吃饭时咬一口馍还得往碗里磕两下,生怕馍星掉地上;几亩地的玉米从没用机器打过,一律用手掰,说是机器打得不净都浪费了;家里从不乱花一分钱,买斤酱油都上账。去年大儿子娶了媳妇,本村的,婚事办得不错,不过村人都说那是春生怕女家找他麻烦,现在媳妇进了门,他要抠也管不着了。“瞧麦罢”这天女家的亲戚都不积极去,只去了两桌。谁知那天春生从县里请来在宾馆当厨师的表弟,八个凉菜十个热菜海参鱿鱼鸵鸟腿……一点都不比典礼那天差。女家没去的亲戚直后悔,一个个啧啧:这个春生!这个春生!事后有人问春生为啥这么大方,春生回答:过日子该“仔细”就得“仔细”,“仔细”是为了把正事办大方。精打细算富一辈,不会“仔细”富一会儿……村人听了极服气。分 家弟兄分家,一般找一个老家长,再喊来老舅,说好说妥,立下字据就成了。建国建中兄弟俩分家,只请了大舅来。建中专门骑摩托去城里买了鸡杂、卤肉、素菜,那天爹和舅上座,建国建中下座,打开一瓶酒,四个人边喝边谈。建国给大舅满上一盅酒,说:大舅,俺家的事你全当家!建中夹过一片卤肉,也说:俺和哥听你的。喝下三盅,大舅开了口:好,咱先把事说了再痛快喝酒,要不喝多了就糊涂了。你家这座新房给老二,老房给老大,老大你同意不同意?建国点点头同意。大舅又说:电视、家具都是双份,各人屋里归各人。你爹有两万块存款,老大一万二,老二八千,老大还得翻盖房子,老二你同意不同意?建中点点头同意。还有啥事呢……大舅拍拍头又说:几亩地按人头分,院里的树各家归各家,新院的树长得小,老二你吃亏了。建中接上话说:俺不亏,俺家具比哥的新。大舅说:都分清了,老二你写吧,写完按个指头印咱就开始痛快喝酒。建国说:慢,俺爹的房呢?大舅说:真是的,轮到谁家住谁家,你哥俩还能让他住大街?建国不同意,说:得说个清楚,要不将来俺俩不孝顺了谁也没法治俺俩。大舅说:你说咋办?建国对建中说,老二,我说你写,咱爹轮到谁家就住谁家上房,不过上房不分给咱爹,咱两家房子当中那一间分给爹,咱俩将来不孝顺了就让爹把五间房当中一间用抓钩扒了。建中按建国说的一句一句地写,那边爹一拍桌子,说他还有三千块钱防老,这下就全放了心,让大舅给俩孩分了。建国建中一齐说不,建中说:爹你留着慢慢花吧,想吃啥就买啥,想穿啥就置啥,你和娘操劳一辈子,光干活没享过一天福。娘临终前,拉着俺哥的手说想吃一个大豆角,啥是大豆角,就是香蕉,娘一辈子没吃过香蕉,连名字也叫不上来……建中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那边大舅鼻子也一酸一酸,抄进嘴里的一块肉怎么也咽不下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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