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待得厌烦了,就老是惦记着往乡下跑。自2008年初,我到重庆工作后,几乎每个月都要抽两天时间到乡下走走,接接地气。否则,心里会闷得慌,人也抑抑郁郁的,成天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全没了精气神儿。一天,阳光出奇的好,在几个朋友的陪伴下,我们驱车到乡下兜风。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公路两边的景致。一些尚未被荒草掩藏的田畴里种着蔬菜,绿色的叶子青翠欲滴。几只黑山羊在田坎上吃草,摇头摆尾的样子,真是逍遥自在得很。或许是到了秋天的缘故,远远看去,山坡上的茅草枯萎了,灰灰的一片,像是画布上已经褪色的颜料。一路上,朋友们的心情似乎都不错,有人还唱起了山歌。歌声在乡间上空飘荡,宛如白云缭绕在山巅。我们去的这个地方,当地人称“杀人坳”。据说在解放前,这里曾是“棒老二”的巢穴。所谓“棒老二”,即是土匪。这些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方圆几个村的人都闻风丧胆,退避三舍。因此,“杀人坳”这个叫法,既是对那群“棒老二”的诅咒,又是告诫村民千万不要踏入雷池。到达“杀人坳”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于是,有朋友建议,干脆在村民家里吃午饭,给他们一点钱。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朋友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可我们走访了几家村民,人家都以农活儿忙为由推脱了,不愿意做饭给我们吃。当我们转身离开,他们又开始了各自正在干着的事情——该搓麻将搓麻将,该晒太阳晒太阳。眼看午餐无望,驱车回县城又需要太长时间,无奈之下,恰好同行中有个朋友曾当过知青,深谙农民心理。他灵机一动,想出个“损招”。他领我们走到一个正在挖土的农妇身边说:“我们是县政府派来的干部,专门来调查农民生活情况的。你看能否给我们做顿饭吃,我们给钱。”随后,朋友指着我说:“这个年轻同志是个记者,回去后要写材料在报纸上发表的。”这招果然奏效,那个农妇二话没说,扔下锄头就把我们带到了她家。一到家就开始忙碌,还拿出腊肉、香肠招待我们。农妇姓肖,五十多岁,其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她生有两个闺女,都已出嫁。农妇知道我们是“干部”,态度极为热情,脸上总是挂着笑。吃饭时,她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村中发生的各种情况。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家里的事。主题都是“贫穷”、“缺钱”,希望政府能够帮她解决生活困难。她还说,由于自己没有生男孩,常被村里人瞧不起,老是被别人欺负。说到动情处,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当我们都劝慰她时,她又破涕为笑,说:“你们今天来,算是替我在村里撑了腰。今后,看还有谁敢瞧不起我。”说来也怪,我们刚在农妇家吃完午饭,就有左邻右舍前来串门。在串门的人中,就有先前不愿给我们做饭吃的村民。据农妇讲,这些人平时是从来不会到她家走动的。农妇见串门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一边搬凳子让邻居坐,一边大声地说:“都是县里的干部,下来了解情况的。”农妇的吼叫,反而让我们几个“伪干部”有些心虚,跟做了贼似的。见那些村民围着我们问这问那,我们怕招架不住露了馅,便互相递个眼色,借故公务繁忙,匆匆撤退了。临走时,我们付给农妇一百元午餐费,她死活不肯收。推来搡去很久,她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从农妇家里出来,直到我们都走远了,她还在朝我们挥手喊道:“干部们下次再来啊,一定要来啊!”而那些串门的村民们,瞬间都变成了农妇的“亲戚”,站在她家的院坝里迟迟不肯散去。挖 坟前些年,国家实行殡葬改革,要求死者一律火化,但很多地方政府却将之变成财政创收的绝好法门。他们允许实行土葬,不过,必须让死者家属缴纳丧葬费数千元,否则,就要刨坟,强行将死者拖去烧了。不少农民缴不起丧葬费,又实在被逼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亡故的亲人,被人从九泉之下刨出,让死人和活人均不得安宁。吴开洪就遇到了这样的麻烦事。他的父亲下葬才三天,就得到政府要来刨坟的消息。吴开洪闻讯,慌张地在村子里奔走呼告。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博得大家的同情,并以此号召全村的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天,大石村的空气异常紧张。村中所有人都支持吴开洪,给他打气,叫他一定不要怕,要稳住阵脚。必要时,村中男女老少将发起总动员,学过去的绿林好汉造反,群起而攻之。支持呼声最高的,是村中那些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们说:这次一定不能让刨坟的人得逞,否则,今后大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开洪在得到村里人的明确表态后,心里便有了底气。他从村民家中出来,跑去父亲坟前上了炷香,并信誓旦旦地说:爹,你就安息吧,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那帮狗娘养的人来刨你的坟。为确保护坟工作的万无一失,吴开洪很是花了些心思。当天下午,他领着老婆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到山坡上捡了几筐碎石子藏在坟堆旁的草丛里。他吩咐老婆和孩子,明天见机行事。只有他抬手一挥,就让守在草丛边的家人朝刨坟的人扔石子。他幻想那些粗粝的石子,会像枪林弹雨一样,射得刨坟者胆战心惊,知难而退。但世事难料,第二天镇政府派来刨坟的“大部队”一到,吴开洪当即就被吓傻了。就在吴开洪还在为护坟做精心准备时,镇政府早已得到可靠情报,遂决定增派人力控制局面,并一举瓦解反抗刨坟的闹事群众。前来刨坟者共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膀圆臂粗。腰间挂着手铐和带刺的橡胶棍。他们刚到坟地,就迅速将坟堆包围了起来,组成一堵圆形的铁壁铜墙。其中一个模样很像领导的人,双手叉腰,向手拿各种农具的围观群众喊话:今天谁胆敢阻碍刨坟,我将秉公执法,决不手软。此话一出,群众无不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吴开洪见情况不妙,脸色气得乌黑地咆哮着冲向包围圈。这时,两个大汉跨步上前,揪住吴开洪的左右手。然后,掏出手铐,将吴开洪铐在了坟地旁的一棵刺槐树上。吴开洪的两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老婆也双腿颤抖不止,张大了嘴,却哭不出声来。此刻,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村民,更是被这个下马威震慑住了,全都噤若寒蝉。手上拿的“武器”也都不听使唤,纷纷滑落到了地上。挖坟队见时机成熟,开始动手挖坟。挖坟者是四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看穿着打扮和干活身手,就知道他们是镇政府花钱雇来的“闲人”。这类人在乡间很多,既不安心做个农民,又不想学门手艺谋生,成天游手好闲,渴望不劳而获。恰好遇到政府需要挖坟的人员,就主动请缨,毛遂自荐了。我曾跟一个挖过十几座坟的“闲人”攀谈过。我问:你挖坟难道不害怕吗?他回答:起初也害怕,手连锄头都拿不稳。后来挖多了,也就不怕了。继而,他还跟我说,也有胆小的。他的一个搭档,自从挖了两次坟后,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有死者来找他算账。这人后来就疯了,逢人便说:我曾挖过一座坟,刨出来的死者竟然还活着。当吴开洪被解除手铐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暮色像一张黑纱,罩住了整个大石村。吴开洪歪歪扭扭地走到父亲坟前,见父亲的尸骨不再,被刨出的土坑像一道腐烂的伤口时,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号啕痛哭。那天晚上,不知何故,村中大大小小的狗都在四处乱窜,一直狂吠到天明。老人们说:那一定是吴开洪父亲的亡魂在游荡。乡村智者“老大爷”本名叫吴国礼,年龄已过花甲,是大石村的一个“活宝”。只要他出现在哪里,笑声就会在哪里响起。故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即使有后生晚辈跟他开玩笑,他也不介意,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过忧愁。老大爷说话很幽默,且暗含哲理,是村里的“喜剧明星”。今年端午节,我回乡与他聊天。他坐在院坝里轧猪草,嘴上卷根叶子烟。一边轧,一边跟我说话。他说:你看电视上那些城市女娃儿,整天穿双拖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羞不羞人啊。我就是平时去镇上赶集,还得换双干净的胶鞋嘞。我说:大爷,人家那叫时髦,城市里流行这个。老大爷沉思片刻,说:照你这么说,那城市人还没得我们乡下人时髦呢。我说:怎么说啊?他说:那种拖鞋跟我们穿的草鞋差不多,草鞋在乡下早流行过了,城市人是跟我们乡巴佬学的。我无言以对。还有一次,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八十大寿,全村的人都赶去吃喜酒。席间,我跟老大爷凑巧坐在一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举箸换盏,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在感叹如今的生活真是好,穿的是绸,吃的是油。其中一个长者回忆说,要是在灾荒年生,能吃上这么一餐饭,就是死也瞑目了。现在时代不同了,人人都能填饱肚子,吃不完的统统倒掉,你说浪费多可惜啊!席上另一长者插话说:是啊,要是再来个灾年,不知还会不会饿死人。糟蹋粮食,是要遭五雷轰顶的。大家等着看吧,报应总有一天会来。这时,老大爷发话了。他朝我肩上一拍说:小吴,你是知识分子,我问问你。你说现在的人生活比过去好上百倍,为啥身体却比过去那些吃糠咽菜的人差远了呢?我无言以对。大石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前几年,国家实施“村村通”和“农网改造”工程,决心扶持贫困村落。大石村属于改造重点。有次,市里派工作组到大石村对“扶贫工程”进行视察、调研,还要找村民座谈。工作组来的前一周,就有专人来村里做了周密安排。镇长还亲自给要参与座谈的村民“上课”,教他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老大爷自然是镇长亲自选中的座谈对象之一。镇长上完课,让听课的村民对所学内容复述了好几遍,才满意地离去。工作组来的当天,镇长如坐针毡,一直板着张脸,害怕村民言语出错。工作组的同志每问一个问题,答话的村民都吞吞吐吐,战战兢兢。边答边看镇长的脸色。几个问题回答完,镇长额头上早已是汗如雨下。在整个问答过程中,其他几个人都说了不少好话,唯独老大爷卷根烟,蹲在旁边一言不发。镇长知道他是个懂得幽默的人,临到末了,想让他开腔活跃一下气氛。就说:老吴,你是村里的“万事通”,不给几位领导汇报一下生活情况吗?工作组的同志见镇长如此说,就问老大爷:现在很多农民发展副业,在家种蘑菇,你们村里出蘑菇吗?老大爷吸口烟说:出啊,大雨过后,自己到青树林里去捡。大家相视一笑。继而,有同志又问: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村里种什么经济作物或出产什么特产吗?老大爷再吸一口烟说:坡上茅草有几匹,杂木有几根。大家轰然大笑。镇长刚才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了。问话的同志点燃一支烟后,接着问道:大爷,政府搞“扶贫工程”,你们满意吗?老大爷沉默好一会儿回答:镇长满意,我们就满意。镇长好,我们就好。刚才还活跃的气氛一下子重又紧张了。镇长铁青着脸盯着老大爷。问话的人看看镇长,停了一会问:那你们希望政府今后能帮村民解决哪些实际困难呢?老大爷头也没抬答道:农民也是纳税人,你们看着办。工作组的人无言以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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