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空像被谁捅漏了,雨珠像黄豆粒滚落下来,一个点儿地砸到地上嘭嘭乱响。我的声音追逐着电话线上极速滑动的水珠,在电闪雷鸣中颤动着下落。母亲说老屋结实着呢。老屋在去年的雨季里到处滴漏,今年春天我回去一趟,把漏的地方修补了一些,有的地方还苫了一层厚厚的苇箔,再用厚实的塑料布搭上,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几次三番让母亲到家族亲邻家借住一晚。可母亲总说还是在老屋睡着安稳,几辈人都住过了,就不允许我住这一时半刻了!我无奈地说您听着点动静,千万别睡沉了,屋门别关严实。母亲说你们安心睡吧,甭挂念,这屋我亲手盖的,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身子骨都长一块了,她能不厚待我!母亲说得轻松温暖。一夜滂沱大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隆明,雨住云收,我坐第一班公交车赶回老家。大雨过后老家已经坑满壕平,蛙鸣如鼓。我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院里静悄悄的,我小声喊了声娘,没有人应。树枝上滴下一滴水,砸在盖着柴垛的塑料布上,分外惊心。娘——还是没有人应。推开屋门,我满屋里找着。娘!娘!东间没人,床上是空的,席子被掀起卷在床的一头,我胡乱扯开,里面没人。心怦怦跳得山响。西面两间是通间,紧靠北墙是一溜粮甏,衣橱靠着西墙,再没什么了。我走到衣橱前面的老式婴儿车跟前,一把掀开上面的塑料布,瘦小的母亲正蜷缩在里面酣睡。我已是满头汗水,长喘一口气,母亲刚好醒了,斜着折起身子,满脸愧疚地说人老不中用了,撑到天麻麻亮就再也撑不下去了,自己还给自己说,千万别睡沉别睡沉,可又睡死过去。我搀扶着母亲站到地上,母亲活动着两只脚,但手用力揪住我的衣襟。母亲的脚麻了。老屋漏雨的地方还真不少,三间屋顶的苇箔上遍布着洇过来的水印儿。母亲说挪不动床,坐到大半夜实在撑不住了,就拉出你们从小用过的婴儿床凑合着躺会。说完母亲的脸忽然红了。天晴得开,阳光明亮,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小小的爪子印儿,被濡湿未干的泥土紧紧抓住。我回头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忽然想起母亲躺在婴儿车的样子,安恬,酣然,我的心里却疼了一下,暖了一下。母亲已经风烛残年了,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不跟随我们生活的原因,母亲守着儿孙看着他们长大,是一件幸福的事;而我们守着老人,看着他们老去,却是一件残忍和疼痛的事。母亲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在为我们着想,我替母亲委屈,我无法抓住什么,只能让泪水抓住湿润的眼睛。我一直陪伴着母亲,有话时母亲就絮絮叨叨,没话时母亲就沉默寡言。中午时分,在漏雨的屋顶上,我把瓦片弄周正,又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四角用瓦片压结实了。我没再提翻盖老屋的事,让母亲注视着自己亲手盖起的老屋,在瞬间轰然倒塌,那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母亲内心有着怎样的不舍与疼痛,我不想猜测了。就让老屋,老屋里的婴儿车,婴儿车里的老人静静地待在尘世的时光中吧。虽然这些时光并不会被时间这条蛀虫咬空,虽然老屋和那辆陈旧的老式婴儿车,几乎就是我们生命的源头。我掏出手机先给婴儿车照个相,又给老屋照个相,我知道老屋在,那些曾经的笑声哭声就在,那些经历的冷暖风雨就在,母亲就在。就像那辆婴儿车,多少年过去了,母亲都舍不得丢弃。对于母亲,老屋是一座无比辉煌和自豪的天堂。在村口,我回首看着老屋,老屋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不!老屋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了。我相信多少年过去,我还能一眼就分辨出我家的老屋。就让老屋见证我们的存在与缺席,哀伤与遗忘吧。夕光真美,有着透明的不舍和离开的疼痛,照耀着老屋。我想母亲这会儿一定站在老屋前,拾掇着院子。老屋,老人,婴儿车,夕光分明在勾勒出乡愁的轮廓。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