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母亲的院子是安静的。安静首先来自于墙角一截粗壮的木头,一个空着的石槽,一堆散放的柴禾,一些布满了苔痕的砖头、瓦片,和院子里的一只狗,一只猫,几只鸡,还有几间装着杂物实则空着的瓦屋,拴在窗格和木杆之间晾衣服的铁丝,被木杆架起的电视天线,墙头上干枯的草,墙外的树木和高处的天空。这些毫不相连的事物,戏剧性地组合在一起,让这个早晨像以往一样默不作声。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院子内外的晨光,纯净、明亮。母亲的院子在晨光的冲刷和摩擦中,像披上了洁净的外衣,有了崭新的模样。院子里没有风。几只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四处转着。绅士一样的公鸡,昂着头,鲜红的鸡冠在头顶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它悠闲踱步的节奏,带来肉感十足的鸡冠的颤动,那样的颤动,很像夜晚的火苗在跳动。在没有风的早晨,它的羽毛是光滑的,漂亮的颜色让它的外形更像一个王者。它是院子里几只母鸡的统治者守护者,这个早晨,它领着母鸡们寻找食物,院子里没有虫子,秕谷之类的食物被早起的鸟儿抢食一空。它们在院子里转了一阵之后,来到狗窝旁,围着狗食盆与一群麻雀一起啄食盆壁上遗留的麸片和菜叶。那只被铁链子拴着的黑狗,体型并不大,但有人走近院子,或者有人拍打院门时,他们陌生的气息或声音飘进院子里,让这只狗发出比它的体型大几十倍的叫声。它暴怒的叫声有时是一种警告,有时是一种提示。其实很多时候它是安静的,就像这个早晨一样,对前来身边抢食的鸡和麻雀不屑一顾。它伸长前爪蹲在窝边,高高扬起的头朝向天空,两只随时警惕一切响动的耳朵耷拉着。眼皮上长长的睫毛遮蔽了它的眼睛,半阖的眼皮间透着迷茫的目光。它似乎在望着头顶的天空思索着什么。然而迷茫的目光,让它望着远处的眼睛里有了漫无边际的虚无和空洞无物的空旷。那一刻,它为自己覆上了忧伤的模样。比起院子里的鸡们,它是孤单的。这个早晨,没有什么能打扰到它,它就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靠在瓦屋的一角,出神地思考,或者忧伤地瞭望。不一会儿,啄完食的母鸡跟在公鸡之后,跳上石槽,又从槽沿跳上柴火垛,用尖利的爪子把母亲堆放整齐的柴火刨开。它们就像永远吃不饱似的,在柴火间仔细地搜寻着食物。一低一低的头就像一下一下的暗示,把望着天空的黑狗,引回了院子里。这时候,狗的目光不再迷茫。它专心打量着我。我站在瓦屋下的台阶上,没有动。黑狗返回窝里,头伸出窝口,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似乎我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招来它的一阵狂吠。在盆子边啄食又跳上柴垛的鸡,望了一会儿天,又盯着看我的黑狗,不时弄出一些轻微的响声,可这微弱的声音,被院子的空阔稀释和分解,被经年的老屋阻挡和分割,丝毫没有改变现有的安静。院子里的安静,与无形的空气和纯净的晨光在一起。满院的晨光,在母亲的院子上空笼罩着。而此时的宁静从我的脚下升起来,以空间的方式呈现出来。我的周围没有一声低语也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静,在萦绕和弥漫。我站在院子里,像陌生人一样,无所事事却又不知从何做起。我知道,我被这没有声响的院子,隔在了这个早晨之外,周围布满了孤独的味道。瓦屋的门都开着。一间里放着母亲用过的锈满了泥土的农具,一间里堆放着母亲扫回来的树叶、拉回来但还没有烧过多少的煤,还有一间里装着我们姊妹穿过的旧衣服。大开着门的瓦屋,像缺了牙齿的一张张嘴,吞吐着院子里安静的时光。一只猫,一只有着黄黑花纹的猫,从一间瓦屋里进去,一会儿出来,又走进另一间瓦屋。我不知道它在寻找什么,我只知道瓦屋里曾经猖獗的老鼠,被它在几天之内就用锋利的爪子制服了。母亲曾在一个晚上抚摸着它光滑的脊背,美美地赞扬了它几句。从此之后,它就像一个功臣一样,有时蹭磨着母亲的裤脚,有时蹭磨着母亲的脸颊,要吃要喝。这个早晨,它离开母亲很远,似乎无声地踏着自己曾经辉煌的足迹,把一间间瓦屋巡视了一番。也许它留在瓦屋中的一些美好记忆和细节,在它走出走进的时候放电影一般闪过了它的脑海。不过整整一个早晨,它就像一位即将退休的将军,身上落满了落寞。正午时分,阳光来到了院子。细细的光线拍打着母亲的屋顶。红色的青色的瓦片不再显眼,它们正以历经了风雨的样子呈现着瓦屋的往事。沉积多年的黑色瓦垢,没有因为阳光的拍打而逐渐散开,它们结实地凝结在屋顶上。当我的目光追随着屋顶的野鸽子移动时,我似乎觉得母亲的瓦屋在过分的重压下,变得低矮下来。阳光下,低矮的瓦屋把它的影子投放在院子里,影子下走过我的母亲。母亲一手提着开水壶,一手拿着药片,往北边的瓦屋里走去。她受伤的左腿承受不了多大的重量,因此母亲有意识地把身体的重量往右腿上倾斜,从厨房到她要去的地方那么短的路,蹒跚的母亲休息了两次。母亲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几上,数好了黄色、白色的小药片,放在茶几的一小片纸上。然后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拿过桌边上的针线慢慢做起来。等倒出来的热水稍凉一些时,母亲吃下了颜色不一的小药片。那时,院子里的阳光刚好移到她的小腿上。与母亲形影不离的猫,不失时机地来到母亲脚边,靠着母亲的脚,闭上眼睛卧在一小片阳光中。院子里还是一片安静。拴在窗格和木杆之间晾衣服的铁丝上空荡荡的,被木杆架起的电视天线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墙头上干枯的草在一阵微风中乱晃着身子,墙外的树木光秃秃的不见一片叶子,没有云朵飘过的天空呈现出一大片湛蓝湛蓝的色调……我收回有些倦意的目光,看着偌大的院子,想象着蹒跚的母亲一个人的生活。这样的想象,还有院子里的静,都让我在一瞬间有了莫名的忧伤。不过,首先打破安静的是院子里的鸡。一只下完蛋的母鸡,从柴垛上飞下来,扑棱棱的翅膀扇起了一轮尘土,紧接着炫耀似的叫起来。它响亮的叫声炸碎了院子里的宁静,惊醒了睡在母亲脚边的猫,猫抬起头,惊恐地望着院子望着我。母亲没有抬头,她正专心于膝盖上的一朵绣花。猫似乎觉得母亲在这声音里没动,它也懒得动,头枕在母亲的脚面上,继续它的安眠。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安眠的猫不久就打出了微微的鼾声。可是不久,院子里的黑狗狂叫起来,它的张狂弄得拴着它的铁链子也发出了金属的响声。午后的安静再次被打碎。宁静的空间正以玻璃碎片的形式在下落。安眠的猫再次抬起头,再次惊恐地望着院子,眼里尽是不满的迷惘。我听见院门外有人打门的声音。母亲这才抬起头,一边大声呵斥着黑狗,一边摘下老花镜,斜着身子,从门槛上方的缝隙里往外看着。我走出去打开门,一个僧人打扮的男人,操着难听的方言。他拿出不知什么单位开具的介绍信,拿出一个记满了名字的册子。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向我讨布施。母亲最怕的事就是一个人在家里遇见化缘的假尼姑或假僧人,她把许多听来的事与化缘的假尼姑或假僧人联系起来,被种蛊一般的后果,往往就吓坏了她自己。我掏出一些零钱打发了他。这时,狗的叫声一点也没有减弱,院子里的宁静继续以碎片的形式下落着。等那人走远了,他留在空气里的陌生气息消失殆尽之后,狗的叫声才由吠而吟最后停下来。母亲的院子,又慢慢成了一个宁静的巨大空间。巨大的宁静里,我那被暂时的鸡叫声、狗叫声打碎的忧伤又慢慢聚拢在一起,像空气一样散布在母亲一个人的巨大的院子里。可是母亲不知道这些,她从凳子上艰难地站起来后,领着喵喵叫的猫走出去,为它找食物。院子里弥漫的那一大片安静和忧伤,被母亲稍弯的身体划开后,又渐渐合拢。而未来得及合拢的伤口处,留下了她孤单的身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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