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生活在水里,和我一起生活在水里的,还有月亮。
月的光芒像是妈妈的手,抚摸我刺猬一般的头发。我顶着月光在河堤上奔跑,呼呼呼,呼呼呼,风筝就来了,星星也飞过来了,我所喜欢的那支铜笛也飞过来了,呼呼呼,呼呼呼。
河是绿色的,离我家100米的地方有一道拦河坝,拦河坝阻挡了流水,河水就变成了瀑布,白色的。无论是白色的,还是绿色的,都是我挚爱的。我像其他男孩子一般扑通就跳进水里,做水底的泥鳅,摸着河底的石头往对岸游,一口气可以穿越河床。
学校里已经不读书了,只发一些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一个能站在那个高地发号施令的人,照样可以在纸张里呼喊。我是不喜欢呼喊的,我只喜欢河床里温情的水花。我用手臂拨水,水用它的身体缠抱我。在水里玩得太久了,姥姥会站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喊“楠子~回来~楠子~回来~”
我一头扎进水里,潜泳,不敢回答,更不敢回家,我知道姥姥有她的本事,让我脱掉衣服,往我的背上用指甲一划,露出白色的粉印,姥姥知道我去凫水了,少不了一顿狠揍。
我喜欢缠绵在河水里,河里有白鲫鱼,有小乌龟,有女人长发一般的水藻,我喜欢在它们中间穿梭,有的时候,会有一条小鲫鱼和我比赛游泳速度,有的时候我游得快,有的时候小鲫鱼游得快。我和我的心沉浸在水的世界里,感受着和陆地上决然不同的世界。
她也有长长的头发,不是分散的,梳在背后,梳成了一条大辫子。她的脸膛上有金属的光泽,尤其是夜晚,明亮得像是镜子,我不知道这是怎样形成的。我们的房子后有一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一口水井,她住在井边不远的小胡同里,只有两户。她的父亲是一个淮海战士,上衣的左边挂满了战役纪念章,有一枚是二级战斗英雄。但是英雄现在成了狗熊,挂着一个大牌子被工厂的人揪斗。
我害怕见到她,见到她就有些羞涩。她大我两岁,我喊她珍姐姐。她的脸膛是红的,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两块鹅蛋白。我的手指有几次都颤颤地靠近那两块白了,谁知道她的手更快,兰花指一甩,就把我的手指弹开了,我的手指头像被小鸟啄了一口。她在哭,她的父亲被揪斗到很远的地方,不得回家。她的妈妈跳河淹死了。她在哭,哭她的父亲,更哭她的母亲。
我不让姐姐哭,说,姐,我们逃跑吧。姐的脸色由白而红。说,跑到哪里?跑到天边吗?我说,比天边更远。其实,我也不知道比天边更远的地方在哪里。我的心告诉我,更远的地方也许在河水里,我救不了姐姐,就更加沉溺于凫水。水里有鱼,水边有芦苇和歪脖子柳树,我在沁河凫水的时候,它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把我融化为一滴饱满的水,叮叮咚咚地流到远方。
珍姐姐要回到乡下的姑妈家了,我送给她一个河底捞出来的洁白的蚌壳。用手摸摸很质感,我学着大人的口吻对她说,一切会好的,别哭,我找到了远方就会告诉姐。
她走了,我还在小河里凫水,天晴的时候游,下雨的时候也游。雨水湿漉漉地从天空掉了下来,我的头发不怕水,本来是湿漉漉的,两个湿漉漉碰到了一起。鱼们和蝌蚪们是害怕雨水的,纷纷沉到河底,泥鳅们更没有出息,干脆钻到了河泥里。我在河里像是鱼。雨水落进河里,先是画一个个圈圈,大的,小的,互相重叠,然后消失,成为了河。它们是从一条从天空赶到了地面的河。雨水啊,真的是傻傻的,如果我是雨,就住在天空不下来。
我真的好希望天空能够落到河水里,我可以到天空看看,看看有没有适合居住的地方,如果有,就把姐姐从乡下接回来。可是,天空从来没有落下来,只是往河水撒碎银子一般的星星,还有或圆或缺的月亮。我喜欢月缺时候的月亮,弯弯的,如镰刀,我不怕镰刀锋利,用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恰似戴上了项圈。
我不知道自己戴项圈的样子,像不像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在绍兴的乡下守着瓜园,我在北方的小河里寻找比天边更远的地方。月亮落到河水,到了后半夜会睡着。人睡着了,但睁着眼,河的水面上一片明亮。珍姐姐的乡下有小河吗?如果有的话,一定可以接通我的这条小河,我推着月亮游到姐姐的窗下,给姐姐送去我家的黄杨木梳子。我问过妈妈,我想把这把梳子送给珍姐,行不?妈妈点点头。
我的父亲是一个诗人,他会吹芦笙,会在青衫广场的几万人的群众大会上朗诵艾青的诗歌《向黎明》,但是他不会歌颂红太阳,有人翻档案,查出了父亲是一个漏网右派分子,被人押到很远的山区去背石头。我和妈妈一起送父亲,他说,真正的人在远方,要做真正的人。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只是姥姥不再管我,使得我更加自由地在河里游泳,从初春游到盛夏,再游到深秋。想念已经不写诗的父亲,也惦记在乡下姑妈家的她。我尤其喜欢夜游,在水里游。一点也不怕大人讲的水鬼,一次水鬼也没有遇到,倒是看着岸上的高举着口号游行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那些人,像是鬼。
水是软的,风是硬的,河岸上的梅豆花和丝瓜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我就这样一天天在水里消磨。水是明的,水也是暗的,明的水和暗的水都不会使我害怕。水是静的,水也是动的,无论动静,都能催化一个少年对世界的最初的懵懂。河边的芦苇丛里会有青蛙,呱呱,呱呱,我去抓它们,它们并不怕我,在我的手掌依然呱呱,呱呱,呱呱呱。
河里的月,月里的水,水里的月和我,就这样一天天氤氲了一个男孩子逃跑到远方的梦,这个男孩子就是我。
少年·芦苇
我是早晨看到芦苇的,摇曳,妩媚,站在时间以外,风把它的味道吹来,把站在高处的我压低了。
站在大堤上,我不知道能不能和河塘里的芦苇完成对接,记着少年的时候曾是芦苇的一部分,在芦苇荡里摸鸟蛋,摸鱼,用芦苇编好看的头饰。身体里有芦苇青涩的味道,头顶上有芦花,妖一般的芦花,雪白,可以洗涤人的心灵。
芦苇,芦花,夜晚的月亮,可以把河塘调成天堂的颜色。暗暗的,白白的,我们在里面是快乐的鱼。那个时候,我学会了画画,画面上差不多全是芦苇的身影,丰腴,苗条,像是站在云彩里的女子。芦苇在风中是会说话的,芦苇说话的时候,我不吭一声。
我是喜欢在河塘里的芦苇丛中找月亮的,月亮在天空有点虚伪,到了芦苇丛中就破碎了,就真切了,由完整的圆形破为零碎的星星,星星是月亮的制作材料吗?十五六岁,爱的初萌发生在芦苇荡里,面对芦苇叶的青涩和枯黄,仿佛看到了前世和今生。
在芦苇荡里,我看到并且喜欢上了细细的草蛇,北方的蛇,也吐着红红的信子,却没有毒汁,我把它绕在脖上作项链或者手脖子上作手镯,当然,是不敢让姥姥看见的。蛇会引路,在朦胧中,蛇会把我引到离月亮不远的地方。
河堤上,会有好看的女人编苇席,苇席可以铺炕,可以做房顶子,可以编制成粮囤。我在芦苇荡里看女人,这些成熟的女人身上肯定有一些香气,有些蝴蝶在她们的头顶缠绕,赶也赶不走。我更喜欢这些女人的女儿,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头顶上有蝴蝶结,蹦蹦跳跳到大堤上给她们的妈妈送饭送水。客观地说,我的“喜欢”更像是欣赏,她们在远处,我藏在芦苇荡。
我会把摸到的鱼送给编苇席的女人,她们很高兴,用编苇席的手摸摸我的脑袋,忘记了我是右派的崽子,称我是“黑孩子”。黑,在我们那一带是健康的意思。我喜欢黑,女人们不在的时候,我会用一枚硕大的荷叶盖在脸上,一丝不挂地躺在河堤上暴晒,像是被暴晒的鱼,所不同的是,鱼会被晒干,我则被晒得更结实了。
芦苇,芦苇的叶子,生长的时候是青涩的,成熟的时候是干枯的,而芦花永远那么雪白,柔软,向远方看不清的神魅招手,远方到底有什么呢?有仙山神岛,还是有更加深陷的沼泽?作为一个少年,我暂时想不通,也看不清,只有让星星陪着我,星星是我忠贞不渝的朋友。
芦苇荡很宽阔,被一些水道隔开,有了水道,被隔开的芦苇就成了不同国家的臣民。国家不一样,长的样子也不太一样,有的芦苇要高一些,有的芦苇要低一些,芦花也不一样,有的要瘦一些,有的则很圆饱。我爱这些貌不惊人的芦花,它们顶着我的心跳,使得我在天空的高处更敞亮一些。妈妈是银行的职员,看我整天在芦苇荡里疯,说,楠子,要守住性子,不能学芦苇空空,你爸爸守不住,爱说话,成了右派。
年少的我,还不知道芦苇和右派是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芦苇荡里神秘的气息,喜欢从芦苇水道里高高跳出的鱼和偶尔有小船载着鸬鹚从水道穿过。水影,鸬鹚,鸬鹚一头钻进水里的优美身姿,牢牢地抓着我的眼睛,我很紧张,恐怕鸬鹚抓不住鱼,也怕鸬鹚抓走我所喜欢的红鲫鱼。还好,船划过去了,红鲫鱼安然无恙。不安全的是父亲,他的认罪态度不好,又被转到一个更偏远的劳改农场去了。
那个时候,我常常幻想天空会有一辆太空车开过来,救我,把我从河北的这块芦苇荡接到天空的另一条陌生的河流。在那里,和一群天鹅生活在一起,我是被时间忘记的孩子,我要在另一个世界找到时间的尽头。后来学会了写诗,知道了一个叫海子的青年诗人殁了,宁可相信他是去天国放天鹅去了。
初冬时节,河堤上编苇席的女人纷纷回家,河堤上一片冷寂。干枯的风,吹动地上的树叶,像是铁器刮着地面,沙沙作响。我眺望远处的村庄,眼睛生涩,偶尔也会有一个或者两个红点子由远而近滚动过来,这就是女人们的女儿,大约女人们想起吃鱼了,就让女儿找芦苇荡的“黑孩子”。我有的时候给她一两条瘦起来的鱼(鱼少了),有的时候则送给女孩一顶用芦苇的残躯编成的圆圈帽,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走不远,就扔掉了它,像是扔掉了残旧的时间。
我也走了,我离开了这片宽阔的芦苇荡,再次回到这片芦苇荡的时候,已经是残旧的中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