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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迟早必赴的约会(外二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9785
李云迪

  如果说死亡是星期日的黄昏消散的那最后一抹霞光,出生则是星期一的凌晨走出的最早一颗星星。人生是短暂的。若把十年作为一日,生与死的距离,只是一个星期的路程。

  进入人生之秋后,我常常去殡仪馆送先行的人。去得多了也就熟悉了那从不改变的哀乐和近似相同的悼文。当送行的人走出这承载世间悲痛的地方,外面的天空仍然湛蓝如旧,晨风清洗着空中的灰尘,鸟儿依在泛青的枝头上啁啾,让人很快忘却悲痛又轻松起来。死亡是和出生相伴而行的,当你来到阳间,其实身后就始终有个死亡的影子开始跟踪。既然这样,人们在死亡面前就不应该恐惧。死亡是每个人迟早必赴的约会,或许说死亡也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大约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和我同桌的女同学叫刘俊清。长得不俏也不俊,脸上还布满雀斑。有一天她没有来上学。直到中午才传过来消息,说她因煤气中毒而死了。我们和老师闻讯一起去她家。她家在后阳岗上,家里来了很多人。她躺在门板上像熟睡了一样,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斜阳透过树隙从窗口射了进来,脸上那些雀斑也散去不见了。因为她上有父母,下有弟妹,而兀自一人去了那个世界,父母嘱咐亲人都不要哭。送她去安葬的路上,刘俊清穿着崭新的衣服和没有沾过泥土的新鞋。外面正是一树一树杏花盛开的季节,有风吹来就有几片杏花飘然而落,在淡淡的雾霭之中,泥土掩埋了这个和杏花一样年龄的生命。那时觉得死亡是一个很安静也很干净的事情。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正是上世纪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常来我家和妈妈议事的街道办主任郭婶被打成了反革命,一个裏足的小脚女人在山呼海啸的批斗声中,丧失了生的欲望,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她悄悄在废弃的菜窖里悬梁自尽了。她告别世界的那张面孔抽搐着,显得异常痛苦和无助。满头白发在寒风中战栗,像是把黑暗已经流尽了似的。送她走的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几个穿着黑色棉衣的亲人,像几只乌鸦在茫茫的雪野里移动。在那个共和国已经患病的年代,不仅疾病可以吞噬人的生命,还有比疾病更可怕的灾难,会让人丢失生命和尊严。郭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快半个世纪了,她的儿子现在是我们国家一个著名的外科大夫,他抢救了很多垂危的生命,死亡再也不会突如其来了。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宽容了,被他挽回的生命重新在这花开中国的土地上如霞光灿烂着。

  在我工作的同事之中,老林是离开这个世界比较早的。他身边没有亲人,又孑然一人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个有着肢体缺陷的人,就因为这个原因他终生未娶。他残缺的外表里却藏着一颗聪慧的心,他是个技术革新能手,为单位创造了很多经济效益,他设计的荧光液面剂,获得过工人创新奖。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但是个用心创造的人。他年仅四十岁就匆匆告别了这个世界。他走的时候没有亲人为他扶柩送行,只有几个工友静静陪伴着最后的时刻。生命如此孱弱,让他离去的这个清晨伤感得也打不起精神。他的生命就像一片枯叶,落在地上竟然撩不起一纤灰尘,他活得不生动,死得也不沉重。他的革新成果现在仍被广泛使用,闪烁着智慧的永恒光芒,可世界仿佛还在沉睡。

  母亲今年快九十周岁了,身体和记忆大不如从前。今年七月份的一个早晨,起床后不小心造成了腕骨骨折。母亲虽然肌体已经老化,但思维却是敏捷的人。她问我这是不是上帝在召唤着自己。她说该回家了。如果是这样就该洗净九十年身上的污渍干干净净地回家。母亲叮嘱我,谁都会有这一天,她走的时候谁都不要哭,她要安安静静地上路,这样她在路上才会轻松。我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波澜,拉着她的手,泪水已经打湿了心。母亲对死亡的淡定让我心动,死亡对谁都不遥远。

  人这几十年,总是在忙,忙来忙去,不觉夕阳已尽。直到这时才幡然醒悟,怎么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也没有关心过别人,仿佛是一个陌生的自己在背着一个真实的自己奔走,像去吊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以至于生命竭尽之时,才会悔悟曾经有过的生命,也就格外惧怕生命会丢失在某个清晨。其实,生命仅是一个过程。

  既然这样,就相信生命的过程吧,不要为死亡悲哀,如果出生是最明确的一场旅行,死亡难道不是另一场出发?有成熟枯萎的生命开始飘零,就有蓬勃的生命开始勃青,死亡随时会和每个人遭遇,是每个人迟早必赴的约会……

  那年名片很流行

  大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这个地方也开始流行名片了。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脸上没有明显疤痕的人,都为自己印制了名片。外出时都习惯带上一沓名片。那时持名片是个很时尚的事情。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办事,从上衣口袋掏出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很庄重地送给对方,也省去介绍个人身份的尴尬。名片开始流行起来后,款式也花样翻新。从纸的到塑的,又从塑的到金属的,甚至出现了金铂名片。名片成了身份和财富的象征。

  什么时候名片不再流行了?我的记忆大概是这个世纪之初了。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的朋友A君,在那个时候就热衷于为自己印制名片,他设计的名片很别致,是桃红色纸板的。有一次,他发现自己送人的名片被丢在厕所里,名片被跑漏的污水浸泡得像一团血迹,让他很是气愤,发誓今后再也不轻易送别人名片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名片就不那么流行了。

  我至今还保留着两册名片簿。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在那个时期别人送给我的名片,其中有两个人的名片我很珍惜。因为名片的主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可他俩留下的名片还是那样清晰方正。那上面的字迹仍透着生气,感觉还有呼吸似的。

  第一张名片的主人是衣殿华。这是一个似男似女的名字。这是个很不在意生活却很在意名誉的人。所以他很早就印制了自己的名片。他不饮酒但吸烟,每天就抽两根烟,但这两根烟很长。但他从不抽带过滤嘴的。早上上班把第一根点燃后,抽到烟蒂时就又接上一根,就这样接来接去,一直抽到上午下班。第二根从下午上班坐到椅子上开始继续抽。所以他的烟缸里每天晚上下班就只有两个烟头。他是在机关里搞文字的人,却常年穿一套劳动布工作服,看上去像是个做工的。他每天都伏在桌子上改着没完没了的公文。窗户总是关得紧紧的,外面发生什么事似乎和他都无关。他的名片上印满了他的头衔。就是在饭店协会任个副秘书长这样无足轻重的头衔都在上面。他很注重名誉,喜欢别人称呼他任何职务,而直呼他姓名他会不高兴。他姓衣,很多人误写为依,这也是他极不高兴的。还真发生过麻烦。有一天他接过两个下面单位报过来的材料,材料上都写着依主任收,气就在心里憋着。到第三个来报材料的是绿化公司的老万,刀条脸扁头鼻,中午喝了点酒唱着小曲来送材料,刚把材料递过去,脸上的笑容还没打开,就听到一声虎啸,“谁是依主任,滚!”,老万没认为是针对他,还回过头往后瞅瞅,紧接着听到又是一声狮吼——“你滚!”,手指直抵到他的鼻子上了。那原本熟悉的瘦脸抽搐成山核桃似的,老万吓得拉开门就溜了。他是敬业的,文字抠得很严,他出手的文稿里若有谁发现一个错字,他都好像会羞愧得自杀。他认为他在这个岗位上当主任是无人可替的。却不料有一天,一纸通知下来稀里糊涂退到了二线。退下来后他不适应了。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搞得自己人瘦毛长。终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开始研究健身了,每天围着办公室跑步,但是只在天黑的时候跑,怕被熟人看着。他家老爷子不长寿,他想通了,现在就剩下身体是自己的,于是生存的欲望开始膨胀起来。他每天都跑步,而且跑得很仔细。就在正式退休的那一年春天,他突患心梗,在医院抢救了两天,最终也没醒过来,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人算了一下,他比他家老爷子多活了两年时间,而这多活的两年都是在黑暗中跑步了。火化的那天,家里人把他没发完的名片一起送去焚烧。那纸制的名片很好燃烧,很快化作一缕青烟,从烟筒里像舞着的蝴蝶袅袅飞远了。endprint

  第二张名片的主人是张金秋,他本来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他从来都是很安静地活着。他不太在意名誉,生活得很随意。他推崇保持常乐的心态,是淬练心智,净化心灵的最佳途径。他从不去和人竞争,也不愿为利益触犯他人。可在这很现实的人世间,生活永远不会老老实实蜗居在自己那方寸之地里。妻子不满意他的窝囊,常数落他不是个好男人,不会当官也不会赚钱,让她们母女在外没脸子放。他不以为然,每天完成好自己的工作后,就拿出围棋摆棋子,每天都在纵横之间自己和自己对弈。可女儿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大哭一场,让他真正伤心了。他女儿同学的父亲和他同在一个单位,就在几天前人家晋到正科了,而他还在科员的位置上踏步。女儿哭得很伤心,就像自己遭到什么巨大不幸似的。这回确实从心里刺疼了他,他的内心宕动了。第二天,他起早就去办公室,发誓要干出模样来,晚上又破例提着礼物去上司家探望。竟被上司嘲讽为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把礼物也给退了回来。羞辱得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这年春节回家探亲,他悄悄印制了一张名片,暗暗地给自己封上了科长的职衔。他觉得这么多年在外没混出个官职来,有些难见人。家乡离他工作的城市很遥远,为了面子他想出了这个主意。这以后每年探亲除了带回年货也必带名片去见乡下人。就是这样一个本来没有故事的人,却有故事可讲了。一次,他陪朋友去检查身体,自己却查出毛病,而且是绝症。这个病来势汹汹,让他猝不及防。他丢掉了一切开始四处求医,最终还是无奈回到自己家里等待时间。妻子开始不屑,女儿也不亲近。每天死亡像影子一样跟踪着他。我去看他,劝慰他,他的眼光很亮,像一团火焰,他告诉我不会让疾病吞噬他的尊严,也不能容忍病魔摧残他的容颜。实在不行他就会吞服这个东西,他的掌心里有粒红色的药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感到他眼睛流露出来的目光是可怕的。他说也许在那个世界活着更轻松。没有多久他还是被病魔带走了。有人说他走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洗了个澡,将自己洗得很干净。一个普通人就这样离去了。但他的离去没有惊起地上的一缕灰尘。那天,殡仪馆里送他的人很多,太阳躲在云后,风吹在脸上很凉,又是一个很清新的早晨……

  暮鼓,你轻轻地敲

  晨曦初露,老年公寓那排满月似的窗户,就会陆陆续续地亮起灯光。紧接着,每个房间里都会传出轻轻的咳嗽声和洗漱声。老年人是不会贪觉的,不像年轻人赖床,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挥霍。老年人则不同了。暮鼓之年,装在衣袋里属于自己的时光越来越少,活过每一天都是庆幸的。当他们从黑暗里睁开眼睛,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往往都带着出生时的那种神圣。每一个普通的早晨都是老年人的节日。

  那棵茂密的榶槭树下,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很陈旧,袖头被磨出白茬茬的毛边,就像戴着两只闪光的银镯。他像孩子似的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仰视着上方。就在他视线之上的树杈上,挂着几只玲珑剔透的笼子。里面分别装着百灵和娇凤。百灵鸟是高贵的,尽管羽毛并不漂亮,但它一旦打开歌喉,那美妙的歌声会穿过云端,让繁杂的世界立刻安静下来。百灵鸟一般都是成双飞翔的。它们美妙的歌声也是形影相随的。但百灵鸟是不会彻日长鸣的,不像娇凤鸟,尽管长着彩虹似的羽毛,却总是吱吱喳喳地叫着,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美丽。每天这个老人都坐在这里,就那样专注地听着鸟儿的歌唱,一坐就是一上午。只有这个时候,他那原本浑浊的眼睛才会变得异常清澈。阳光在背后暖暖地照着,风送来幽香,几株野马莲在绿丛中摇曳。几只蚂蚁爬到他的膝上,捋着胡须好奇地打量着老人。老人没有感觉,仍然像尊雕塑。在老年公寓里谁都知道,他是个失聪老人,当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参加了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在那场残酷的战争中,耳朵被炮火炸聋了。当他被抬下战场的时候,他的耳畔和阵地都像死一般寂静。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了家乡,被分配到林业局。每天和大山做伴,和森林倾谈。当腿脚不听使唤的时候,他离开了那片葱郁的山林,来到老年公寓养老,这里没有了大山,也没有了森林,让他很长时间像丢失了什么。直到他找到了这些鸟儿,他仿佛重新找到了家。他知道倘若鸟声全无,这个世界就会孤寂。心中只要有一声啁啾,就宁静了一片心湖。他从此生活在无尽幸福的宁静之中。

  在公寓大厅西隅,摆放着一架电子钢琴,这或许是这里最奢侈的物品了。每天早晨,大致同一时刻,也有个老人会准时坐在这里。和上面那个老人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老人衣着考究。一身藏青色西服,打着黑色蝴蝶结,头发虽然稀疏,但梳理得很整齐。他悠闲地坐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熟练地弹拨着键盘。于是,那流花似水的音符就如泉水似的奔涌出来。这时是他最惬意的时候了,他的肩头随着音乐而起伏,嘴也一张一合跟着唱着,只是听不到声音。这是个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的声乐演员,常年在舞台上为石油工人演出。在那艰苦卓绝的大庆石油会战中,他走进了王铁人率领的钻井队,在那里深入生活,并创作了很多优秀的声乐作品,深得石油工人的欢迎。音乐是他的生命,歌声是他心中的凤凰。就在去年的古稀之年,他在医院做了喉癌手术,从此,他不能再唱歌了。痛苦会使一切变得伟大,苦难改变不了心中的神圣。每天早晨,他都会穿着过去在舞台上演出的服装,在早晨温暖的阳光下用心去歌唱。生命中的每一个意外都是在意料之中,尽管从来没有人预定过痛苦和欢笑,但用心归拢痛苦后的纯美,将依旧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也曾经有两个老人,她们都已经70多岁,住在这个公寓里的二楼。她们有着相同的年龄但不同的遭遇。似乎上天有意让她们在这里重逢。姐姐教妹妹做绢花,妹妹教姐姐写字画。终于有一天,姐姐被子女接到了医院,妹妹惦念着姐姐,每天都要打电话询问姐姐的病情,每次电话里总会传来姐姐爽朗的笑声,告诉她病很快就会好,也会很快回到公寓去。其实,老姐姐住院不久就病逝了,但她的子女瞒着她,把他们母亲的话录在了座机里。她安心地等待着,每天都在做绢花,以至于绢花越做越多,堆满了屋子。于是,屋子里就像夏日的花园。此时,她也许是这个世界最不引人注目的人了。世界上的掌声、嘘声、狂叫声,还有悲和喜,似乎她都无暇分享,她只用残缺的牙齿咀嚼这咬不烂的时光,还有那蜡烛一样永不熄灭的亲情,每天每天都这样等呀等。

  一声鸟鸣就是一个希望,一串琴声就是一条河流,一瓣花叶就是一座天堂。在这没有竞争,没有喧嚣,没有奔跑的老人世界里,虽然每个角落里的喘息都是微弱的,但生的欲望比钢铁还坚强。这里离天堂最近,既往的恩怨情仇已经风过云散,尘世的功名利禄淡如虫吟鸟鸣。终有一天,风会把他们的灵魂送上天堂,但黑暗散去,那满天的白云一定还是他们忙碌的身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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