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是被一阵急促而猛烈的鞭炮声震醒的。“啪啪啪——嘣……”鞭炮声就响在窗外,简直震耳欲聋,还不断有炸飞到窗玻璃上的,“砰砰砰”,就像父亲焦躁有力的敲门声。父亲显然是故意的,小林仿佛看到父亲在窗外吹胡子瞪眼:还睡?快起来!赶紧的!一股青白的烟雾在院子里升腾起来弥漫开来,清冷的空气中灌满了刺鼻的火药味。自家的鞭炮响过,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也渐渐清亮起来,密密麻麻响成一片。院子里嘈嘈杂杂的,是父母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时高时低的嘀咕声。
鞭炮几乎响了一夜。毕竟是过年,过的就是个精气神,图的就是个热闹和喜庆。鞭炮一响,蛰伏一冬的心思活跃起来了,手脚麻利起来了,劲头也就显露出来了,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全都是喜气。节日的气氛也就这样一点一点烘托出来了。前几年春节期间禁放鞭炮,到处冷冷清清的没一点烟火气,显得年味也淡了。说实话,年味是什么,还真不好说的,但没有了四处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辈人,无论年景怎样,鞭炮总还是要放的,一年一年过下来,乍一不放,好像欠着什么人一笔账似的,没头没绪,没着没落的。好像这年还没过似的。而年轻人呢,更是花样百出,礼花、二踢脚、钻天猴竞相出场,把个夜空装点得五彩缤纷如梦似幻。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鞭炮声就赶上了溜,惊天动地,响成一片。现在热闹是热闹了,却是脏、还乱,到处乱哄哄的。春节晚会成了哑剧,不管多大的腕,不管怎么卖力,一点用都没有,根本听不清。对于小林而言,春晚没了赵本山,就像吃水饺没咬着肉,嘴里寡淡寡淡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不到八点小林就端坐在电视机前——这倒不是小林爱看春晚,这年头有几个年轻人还爱看?说是开门办春晚,其实还不是央视内部那一伙人轮流坐庄,闭门造车,换汤不换药,实在没有什么新意。小林之所以关注春晚,是因为女朋友小燕爱看。小燕最爱看的是赵本山,而小林最爱看小燕,所以为了能一辈子看到小燕,只要是小燕爱看的小林也一定要看。放假前,听餐馆里的伙计们说赵本山不上春晚了,小燕还不信,小林也不信。预言成了真,没了与小燕胡扯乱侃的谈资,小林怏怏地来到门外把一千头的鞭炮点着,然后径自回屋睡去了。在远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小林似睡似醒,一夜朦朦胧胧的。
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气象自然是不同于往日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神情却是格外的虔诚和庄重,就连空气中也透着一股神圣庄严的气氛。父母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说话声和脚步声如影随形,像一阵阵欢快的鼓点把小小的院落激活了。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小林尽管眼皮发沉,浑身乏力,但还是使劲睁开了眼。又是一个大晴天,光线亮亮的有些刺眼,小林不由一个激灵。对于今天的大拜年,小林打心眼里厌烦,翻身还想往被窝里钻,门轻轻地敲响了,是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窄窄的,细细的,轻轻的:不早了,起床吧,再晚你爸又要生气了。稍一停,听屋内没有动静,母亲又加重了语气:小祖宗,别光顾着撅腚睡了,拜年的都来得早,赶紧起吧。起来也和我们忙活忙活,吃完饭也好抓紧拜年去。
小时候,小林可喜欢拜年了,铃铛一样跟在大人屁股后面,走大街串小巷,东家进西家出,见人道声“过年好”,就有瓜子或糖果,屁股兜里塞得满满的,手里还抓着一大把,一路边走边吃,那个爽啊。若是到了三奶奶或是四爷爷家,进门咣当一声跪倒磕个头,还能得到五块或十块钱的磕头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小林却对这初一大拜年越来越不“感冒”。主要是这拜年太假了,大人们全都装腔作势,虚情假意,虚伪得很,刚刚还客客气气打着招呼的人,转过眼就像不认识一样,邻里之间狗撕猫咬鸡飞狗跳的,还是一点不少,绝不会因为这大年初一有什么改变。再一点,就是俗,俗不可耐。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的大老爷们比女人还爱叨叨,见人就显摆,芝麻大的小事也吹得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现在有三个男人就有三台戏,叽叽嘎嘎乱哄哄地,没一点老爷们样。父亲曾因这件事训过他,说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过年就得说过年的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就这一天嘛。不管父亲怎么说,小林就是提不起兴趣。虽说都是自己家族的人,关系都不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甚至有的一年也就见这一次,可小林就是没了以前的热情。小林很羡慕现在的孩子,因大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娇惯得很,一头扎在电脑前,任天塌下来也动也不动。
不过,尽管不情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年一年的,再怎么变,形式还是要走的。尤其是这几年,随着家族中的几个老辈先后去世,小林的父辈们也不用串门了,安心守在家里等着后辈们前来拜年,于是串门拜年这事毫无疑问也就成了小林他们的了。小林躲无处躲,逃不能逃,每年只好打起精神和自家的堂兄弟们一起拜年。不过,今天的小林可不想和自家的兄弟们一起去了。自家家族大,堂兄弟们有十多个人,小时不谙世事,还不太觉得谁好谁差,可一长大,方方面面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有考上大学的,有进入机关的,有经商赚了大钱的,当然也有小打小闹做点小买卖的,还有子承父业修理地球的,几乎工农商学兵都有。这兄弟们往人前一站,有自在的,就有不自在的。小林就属于后边这一种。尤其是快老糊涂的三大娘,见了上大学的大军和志刚稀罕得不行,双手使劲攥住往跟前拉,不错眼珠地上下打量,那神情就像是失散多年的母子似的,这让站在一旁的小林特别尴尬。小林虽不是窝在庄稼地里修理地球的,但境况也好不到哪去。高中毕业后,先是在家无所事事游逛了几年,后来因受不了庄稼地里的苦,就跑到城里拿起了菜刀,做了一名厨师。
小林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堂屋里,父母早就忙碌起来了。门后的大铁炉烧得正旺,上面蹲着的大铝锅“嗡嗡”地响,盖子一顶一顶地翕张着嘴,一股股的热气嗤嗤地窜出来,水汽蒸腾,烟雾缭绕。自制的土暖气也腾腾地散发着热气,屋内倍觉暖意融融。母亲还在包着水饺,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见小林进来了,母亲用嘴巴示意小林,快,下水饺。小林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去洗手。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刀纸和一盒火柴。初一早晨,新年的第一天,要给天上地上的各路神仙烧纸焚香,祈求一家老小一年四季平平安安。父亲一直从大门外烧到屋里。父亲蹲在财神爷的牌位前嗤嗤地划着火柴,眼睛斜盯着小林嘟囔:吃货一个,只知撅腚睡,这么大了什么也不知道干!小林不愿搭理他,兀自洗手去下水饺。水饺熟了,盛在碗里,挨个给各路神仙敬用了一番,小林就坐下吃起来。隔壁屋里,父亲的嘟囔隐隐传来,只知道吃,只知道吃。接着是母亲的声音,你个老东西,大年初一,你不会说句好话?endprint
还没放假,小林和父亲的关系就闹僵了。父亲知道小林所在的餐馆腊月二十三放了假,就打电话催他回家。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小林正和女友小燕在租住的小屋里缠绵,于是就编造个借口说是陪老板讨账拖着不回。转眼到了二十八,父亲又打来电话,这次口气明显强硬了许多,说是让他回家相亲见面去。小林一听就烦,咣当一下把电话挂了。之前,父母曾经托人给小林介绍了几个姑娘,无论父母说得怎样天花乱坠,小林一个也没见——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亲!也太老土了吧!父亲很快又打了来,小林当时就在电话里把他和小燕的关系公开了,没想到父亲立时就火了,坚决不同意。小林还在扯着喉咙辩解,父亲却突然骂开了,娘的,还反了你了,门都没有,然后“啪”地一下扣死了电话。小林愣怔了半晌,还是犹豫了,此时带小燕回去,很明显不合适,一则父亲的脾气自己知道,二则小燕也要回家过年,何况,即使小燕愿跟自己回去,也名不正言不顺嘛!和小燕商量了半天,小林决定回家和父母好好谈一谈。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应该不成问题。再说了,现在他和小燕两情相悦,生米做成了熟饭,别人谁能拆散得了!小燕是小林所在餐馆里的服务员,刚来本地打工半年有余。半年多的时间里,小林和小燕因年龄相近,话语投机,一来二去越走越近,就在一个月前,两人在小林的宿舍里偷偷做了那事,于是他们的关系一下子突飞猛进。就在小林的父亲打来电话之前,两人还私下商议着春节过后,小林到小燕家和她的父母见面呢。
刚进家门,气还没有喘匀,父亲就催着小林赶紧剃掉他那头黄毛,收拾利索第二天去见面。见谁啊,这么急?原来,刚进腊月,村南头的王二婶给小林介绍了一门亲事,姑娘就是邻村张家庄张百万的独生女儿。小林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张小琴。这张小琴,真是阴魂不散啊。两人高三同桌过一个学期,当时小林就觉察出她对自己有意思,还给自己偷偷递过纸条。不过,小林始终对她没有感觉。出于对一个女孩子的尊重,小林一直没有对外人说过此事,也没有直接拒绝——没想到她还穷追不放了呢。当然,张小琴家境好,她父亲张百万经营着一家化工厂,高高的烟筒四邻八乡都看得见。张小琴特别爱显摆,天天花枝招展的,桌洞里零食不断,嘴巴一天到晚不闲着,身上不是香水的怪味就是甜点熏人的腻味,和她同桌可倒了大霉。说实话,对小琴的家境,小林多多少少有点动心,但对张小琴他真没有多少感觉,无论脾气形象都无法与小燕相比。在晚饭的饭桌上,小林刚把和小燕的事开了个头,父亲又火了。
“别跟我提什么小燕大雁的,你懂个屁?你什么也别想,成了这门亲事,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城里干厨师好是好,风不着雨不着,可你究竟干出来什么名堂?也不撒泡尿照照……幸亏你们是同学,也不知你哪辈子修来的福?”
父亲喋喋不休,不容小林插一句话。父亲还明确告诉小林,他已经答应媒人了,腊月二十九,在集上见见面。
“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小林还要争辩,父亲眼一瞪,毫无商量的余地。
小林最终还是去了。小林拿定了主意,见就见呗,他和张小琴也好几年没见了,这次倒要看看她出落得咋样了。再说,大不了当面回绝了,省得以后再纠缠不休。集上人真多啊,一眼望不到边,就像庄稼地里的玉米,风一过,密密麻麻地摇动着。集上摊位一个连着一个,年货应有尽有,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小林这儿走走,那儿瞧瞧,都觉得新鲜,刚出家门时的不快一扫而光。正走着,接到了小燕的一条短信:老公,过年好。小林直接拨通了小燕的电话。小燕的声音很低很轻,说是正在看电视,很想他。末了,小燕幽幽地说,她很可能是怀孕了。小林大吃一惊,更吃惊的还是小燕后面的几句话。小燕说,刚回到家,父母就为她找了个婆家,是邻村的,家庭条件还不错,父母很愿意,让她大年初二就去见面。小燕不愿意,但父母根本不听她的话。小燕最后问小林,是否把她和小林的事说出来。小林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对着小燕就嚷上了,怎么不?就告诉那对老混账,就说怀孕了,看他们怎么办!小燕却是哭哭啼啼地不回答。小林心乱如麻,失了方寸,哪还顾及相亲的事,只是在年集上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直到日头偏西,集市上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小林才想起挪步回家。刚进家门,父亲挥舞着一把扫帚迎面赶来,追着小林满院里跑。
父亲出去了,母亲一边下着水饺,一边悄声说,你可要想清楚,媒人说,只要成了,以后她家的财产就是你的了。母亲一顿,又说,她家就小琴一个独生女,又没有男孩子,你可要想清楚,啊!小林假装没听见,埋头快吃。小林只想快点吃,吃完了赶紧出去。出去晚了,那些早早来拜年的人就会把你堵在家里。大年初一头一天,登门来的人都是来恭敬你的,人家客客气气的,主人更要客客气气的。要冲茶倒水,要敬烟拿糖,要嘘寒问暖,要礼貌周到。一套程序下来,不待这拨人走,又会有另一拨跨进门来,自然又是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出得门来,满大街都是人,真让人烦。
小林对母亲的叨叨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吞咽,突然就嘎嘣咬到了铁一样坚硬的东西,牙一下酸透了。小林赶紧“噗”地一下吐出来,就见馅里隐隐约约裹着一枚硬币。小林恍然醒悟过来,这是母亲包进去的。小林一阵气恼,冲着母亲就发起了火,包什么不好,包上硬币多脏,多恶心!对小林的抱怨,母亲并不恼,反而满脸的欢喜。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急切切地问,儿子,那“钱”你吃到了吗——哎呀,那真是太好了,今年我们小林一定会心想事成的!成什么成?小林“啪”地一下,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怒气未消地说,不吃了,不吃了,吃的什么受气饭!母亲还未说什么,刚刚走进屋的父亲看不下去了,把火柴“砰”地往桌上一拍,不吃拉倒,一年不吃才好呢!小林不依不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还未到屋门口,就听到院门口有尖细的嗓音,看样子已经跨进大门了。小林不由收住脚,转身坐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只是呼哧呼哧喘粗气。母亲也听到了院门口的声音,赶紧走到窗前张望,见没有人,又回头轻声责怪小林,你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咋不懂事呢!这钱是我包上的,谁吃到谁交好运。再说我和你爸爸都这岁数了,还指望谁?不还指望你嘛!你好,我和你爸就都好了。来,赶紧再坐下吃。这一串门要多半天呢,不吃饱怎么能行呢!endprint
水饺里包硬币,也是村里沿袭多年的习俗。大年初一这一天要吃素,不吃荤,说是一天素一年福。不过,这习俗早就变了,除了早饭是素的,中晚两餐还是大鱼大肉,很丰盛。至于这早饭,一般都是包素馅水饺,寓意是团团圆圆。这时,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在水饺里包上个一元或五角的硬币,有的也会变点花样,除了硬币,还会包上花生、糖块什么的。其实这寓意大同小异,都是新年祈福的意思,吃到钱,就意味着这一年里财源滚滚发大财,吃到花生就会心想事成,吃到糖的则是生活越过越甜蜜。从记事起,小林就知道这所谓的习俗了,虽然这习俗并非如期盼的那般灵验,但新年第一天吃到硬币总是一个好兆头。小林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因为相亲的事,小林彻底和父亲闹翻了,父亲挥舞着扫帚把他赶出了家门。小林在街上四处游逛了一会,很无聊,不知去哪儿,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正是腊月二十九下午,除夕前一天,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偶尔炸响的几声鞭炮,和不时跑过的三两个孩童,几乎不见一个大人。年味是越来越浓了,空气中飘荡着饭店里熟悉的气息。小林嗅了嗅鼻子,仔细分辨着谁家煮了下水,谁家蒸了年糕,谁家炖了柴鸡,谁家清蒸了鲤鱼……尽管干厨师也不过两年多,但小林比一般同事用心,学得快也做得好,深得老板的青睐,现在已经是饭店的掌勺师傅了。其实,如果不是相亲一事给闹的,小林这次回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和父母商量开饭店的事。小林所在饭店的老板娘重病住院,老板一直陪床伺候无暇顾及,打算年后把饭店转让出去。老板对小林印象不错,主动问过小林,如果小林愿意,8万元就成。说实话,这家饭店效益还真不错,因为位置好,菜美价廉,回头客特别多。如果不是老婆生病无人照料,饭店老板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小林正好有一笔钱,不多不少整8万。不过钱不在他手里,在银行里。那是父母为他将来的婚事准备的,存折一直由父亲攥着,小林从来没见过。和小燕商量,小燕也愿意,很支持。万事俱备,只要交上钱就能开张了。
小林就是回家取钱的。
“胡闹,这八万块钱你以为是个小数目?要是赔了怎么办?就是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个数!”
小林压住火气再解释,父亲还是不同意,“再好还能胜过你老丈人?人家说了,只要结了婚,你就可以到他们那边上班,不愁吃不愁喝……”
和父亲根本谈不到一家里去,小林索性不再说了。小林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自家的堂兄弟春生在外经营着一家饭馆,这几年生意不错,听说有车有房很牛气,小林于是想到春生家想想办法。
春生这人命好,最初也是给人打工,做厨师,辗转了几家饭馆后,来到了他现在的老丈人开的饭馆。老丈人喜欢春生的手艺和机灵劲儿,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现在春生是响当当的小老板了。春生一年到头都在城里,和老丈人家住在一块,平常很少回家。当然,每年过年还是回来的,毕竟春生父母也只他这一个孩子。春生果然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大过年的,啥也不准备,这么悠闲?”
“嘿,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开着饭馆还怕吃不上饭?”春生一指冰箱,“鸡鸭鱼肉蛋奶,生的熟的,无公害纯绿色、全天然的,统统的,都在里面,全着呢。”
小林很羡慕春生的潇洒劲儿,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像他这样,于是心里就不由热辣辣地涌动起来。简单寒暄几句,小林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把想开饭馆的事儿说了。春生很支持,“不错,拿破仑不也说过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他娘的好士兵,咱干厨师的哪一个不想开个自己的饭馆?只是,只是……”
春生话锋一转,却没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大叹经营饭馆的种种不易。
小林听出来了,春生的饭馆也不好做,问题一大堆,关键还是缺钱。小林也就不好再开口了。正在沉默,春生忽然开口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小林,其实,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只要你答应了张家的这门亲事,还发什么愁啊?”
“是啊,是啊。”春生的父母也在一旁接了腔,“也是呢,小林,放着这么好的主儿,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呢,干嘛不愿意?进门就吃香的喝辣的,就凭你自己干厨师,天天一身油烟子气,挣到什么时候才出头啊?……”
小林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很扫兴,匆匆告辞而去。
母亲对于小林开饭店更不支持,一个劲儿摇头,“啊呀呀,这是我和你爸大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些,要是打了水漂可怎么办呢?”
出门前,一直耷拉着脸的父亲生硬地说,串完了,到你二婶子家坐一坐,道个歉说句人话,哼!父亲的语气里分明还未消解掉对自己的一番怒气,小林心里自然也就抵触起来,阴沉着脸不说话。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母亲很明白,赶紧地说,你二婶子就在村子的南头,最后到她家坐一坐,不管这亲事成不成,说句过年话——再怎么着,也得好好谢谢人家呢,是不是,啊?母亲的语气尽管十分轻柔,小林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抬头再一看,母亲朝自己使劲眨巴着眼睛,嘴一努,去吧,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走到街上,迎面就是一群群的人和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小林按照以往的惯例,先由近及远,然后再根据辈分的高低和年龄的大小,挨家挨户拜年。一年不见,村庄大变样,街道两旁翻盖了不少新房,小林都几乎认不出来了。但变化最大的还是村里的乡亲。一向健壮的二大爷瘫坐在椅子上了,两眼呆滞,口角流水不止,一只胳膊蜷曲在胸前,很凝重的样子;小林以往抱有成见的三大娘,如今聋了,连带着好像也哑了,如木偶一般,再也没了以往的热情劲儿,和她说话扯破了喉咙,她还一个劲儿地问:啊,什么,你说什么?最让人吃惊的是从小一块玩闹的小斌,半年不见,左小腿空荡荡的。前段时间小斌遭遇了一场车祸,左腿膝盖以下都被锯了去。肇事司机一直未找到,小斌无钱安装假肢,只是每天拄着拐杖在大门外晒太阳。当然,这一年他们李家也添丁进口壮大了不少,路上几个年轻的媳妇同他打招呼,小林竟然都不认得。
从最后一家出来已接近正午了。小林很清楚,这次,王二婶家是非去不可了。对这王二婶,小林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关键是她的嘴太馋,手伸得太长,不管给谁介绍亲事,总是吃了喝了还得拿着,并且,她的嘴不严实,屁大点事在她嘴里也会掀起惊天的波澜。小林一路走走停停,担心着到时该说些啥,结果,王二婶家锁着门。太阳暖暖地照着,街上空无一人,有大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传出来,尾音拉的很长,很悠闲的样子。小林长出一口气,几天来的郁闷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浑身一阵轻松。小林沿街直走,很快就出了村子,远远就看见那熟悉的大烟筒了。endprint
究竟这烟筒竖在这儿有多少个年头了,小林还真说不出,不过,印象中自己上小学时就有了。张百万确实是这一带的能人,从最初熬制硫酸到生产雪花膏,再到炼制猪苦胆,等等,什么挣钱干什么,二十几年来这烟筒几乎没停过。只是富了张百万一家,周围群众可遭了罪,先是空气污染,近几年地下水也受到影响,据说也不能饮用了。回家这几天,小林还听到议论,说年后乡里统一安装自来水,张百万主动承担了附近几个村大部分的安装费。对于这个传闻,小林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
“滴滴……”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小林赶紧侧身闪到路边,身后突然传来春生特有的公鸭嗓,“小林,喂喂,小林。”
车里坐着的是春生。春生的大脑袋正从车窗里探出来。
“大年初一也不闲着?”小林问。
春生不答,却瞅着小林直乐,“还真找张小琴去?也太心急了吧?”
小林知道春生误会了,也不解释,只是问春生干什么去?
春生没了刚才的欢快劲儿,垂下眼皮无精打采地说,“能去哪儿?回老丈人家呗……哎,他奶奶的!”
“这么急?明天就初二了,为什么不明天去呢?”
“还初二?再不回去,你嫂子这娘们还不闹翻天!”
这种家务事小林不好再问,春生却不管不顾说开了。春生表面无比地光鲜,其实也非常不易。春生媳妇菊红是独生女,两口子一直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春生就和个上门女婿差不多。又因为接手的是老岳丈的餐馆,春生在家里自觉矮人一头,处处放不开手脚,很压抑很憋屈。春生早想着分开单独过,菊红一直不愿意,早上吃饭时春生又旧话重提,话不投机吵了起来。春生在父母面前丢了面子,挥手打了菊红一巴掌,菊红没哭也没闹,抱着儿子回了娘家,临出门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离婚。
春生的车跑远了。前方的大烟筒一会儿黑烟一会儿白烟,把半个天空都遮蔽了。生意真是好啊,看这热火朝天的架势,大年初一也没有闲着。小林心中忽而一动,如果向张小琴开口的话,那钱的事不就解决了?其实小林心中的念头也就是一闪,随即就熄灭了——这算什么事啊!正在自责,裤兜里的手机哼呀哼呀地唱了起来。
是小燕打来的。
尽管已到正午时分,家家已点火开灶准备午饭,小林却径直拐向了村外的大道。现在,这条大路上也是空无一人,只有暖阳悬在头顶。大道的尽头连接着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柏油路是村子通向县城的必经之路,不时还有车辆和行人经过,但显见得比平日冷清了许多。这时,一辆市郊车在柏油路上缓缓驶过,小林不由小跑了起来。
就在刚才,小燕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地告诉小林,父母明天让她去相亲,她不听,被父母关了起来,手机也给藏起来了。趁着父母拜年的空儿,小燕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因为走得急,随身只有十几块零钱,买了车票几乎身无分文。小燕早饭还没吃,就连这几块钱的电话费也还欠着人家呢。
“小林,你快来吧,我害怕,呜呜……”小林耳边一直响着小燕的哭声,心被一阵阵揪紧了。
大年初一的晚饭来得特别早。也就是四点多钟的样子,街上、路口都清静得难见人影,毛头小伙子们早就吆五喝六地聚到一起打牌喝酒去了,女人们也早早生起了炉子,把个屋里烘烤得暖暖的,男人们端坐在桌前,温一壶酒,孩子围在一旁,把一桌晚饭吃得有滋有味,回味无穷。以往的大年初一,小林家也是这样。自小林当了厨师后,只要全家人一起吃饭,父亲也会给小林倒上一杯酒,说喝点吧,男人嘛,在外免不了。这天下午,小林的父亲就吃得很不是滋味,一开始还气汹汹地一口一小杯,再喝就觉着特辣、刺鼻,犹豫着不下咽,再后来,就根本喝不下去了,不时抬头看窗外,侧耳听听。突然,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随之,咣地一声,门被猛然打开,老伴焦躁的嗓门骤然炸响:你这个老东西,你还喝,你还真能喝下去!你说,你说,孩子上哪儿去了?找不到,我和你没完!
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身上长着腿,我又没有拴住他,我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杯子已被老伴抓了去,“砰”地一声在地上清脆地绽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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