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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遁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0069
张驰

  1

  我决定讲给你听,关于一条河流和一个村庄的故事。我会尝试着让它精彩一些,尽管我不是叙述的胚子。父亲曾说过我的文路混乱,简直到了混账的程度。出于某种原因,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可后来不断有人重复这样的话,这使我相信自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对我来讲,叙述好一件事跟跑一次马拉松同样困难。所以我在人前总是沉默寡言,表情也足够呆板。从小到大我接触过最多的是鱼,这跟我的职业有关。遁河上盛产两种鱼,草鱼和鲢子,当然鲤子、胖头也是有的。从12岁起,我就坐着皮筏子在遁河上捕鱼。岸上的人叫我捕鱼的阿七,他们爱买我的鱼——因为便宜。

  20岁那年,我突发奇想地要沿着遁河向西漂流。我相信遁河会在某处转弯,掉头流向大海。遗憾的是我未能如愿,遁河还没来得及转弯,便被一场大火烧光了。

  2

  那个下午,我跟往常一样拎着一网鱼爬上岸。需要说一下,捕鱼只是为了换口饭吃。即使我厌倦眼前的生活,也不可能像河漂子似的不吃不喝。上岸后我刚想喘口气,忽然觉着身后仿佛站起一个巨大的怪物,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扭回身才发现,遁河已经莫名其妙地着起了火。腾起的火焰瞬间烤焦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来不及吃惊,没命地向远处跑去。当时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跟我相依为命的皮筏子,它还在河里。

  身后的火焰没有追着我不放,这让我得以逃到安全的地方。等我转回身,遁河已成了一条火龙,在大地上翻滚。面对眼前的情景,我彻底惊呆了,直到火势渐渐熄灭,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河床上一片漆黑,散发着炙热和难闻的味道。奇怪的是,烧焦后的河床平整无比。过了好半天,我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踩了一脚。那并不是什么河床,而是尚未完工的马路,那股难闻的味道是路面上的沥青散发出来的。正当我不知所措,几台压路机和卡车隆隆地开了过来。车上的司机远远地就冲我摆手,示意我把路让开。

  “走,走,走……没看见这施工呢,瞎眼啦?赶紧躲远点。”压路机开过之后,有七八个人从卡车上跳下来,对着我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等等,先别让他走。”一个胖乎乎的人站了出来,他指着我问道,“你拎的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刚打上来的那网鱼竟还攥在手里,而且大部分直在网里扑腾。“这是刚打上来的鱼。”我看了看鱼,又抬头去找那个胖子。

  “哦,我看看……”他有些吃力地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鱼又说,“嗯,还不错。你这鱼卖吗?”他站起身,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指。

  “卖。只不过……我的秤丢了。”说话时我望着那条马路,十分犹豫。其实我根本没有秤,只是不自觉地撒了个谎。旁边有人跟胖子嘀咕了些什么,随后他围着鱼踱起步来:“这鱼我全包了,也用不着称,你直接说个价吧。”

  到现在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遁河怎么会变成了公路?这些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胖子见我不吭声,指着天上的日头说:“小兄弟,都这个点儿了,你到市场也不好卖。这样吧,我给你二十怎么样?”

  他大概看中了那条二尺来长的鲶拐子,单那条就不止20块钱。不过我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我盯着马路,把刚刚的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到答案。在胖子跟我磨叽的同时,早有人从车里取来塑料袋,将网里的鱼折进袋子。装好鱼后胖子把钱塞给我,拎了鱼就要上车。

  “等等。”见他们要走,我急忙拦住他们。

  “怎么,嫌钱少?”胖子一瞪眼。一听这话其他人马上围拢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不是……”我急忙摆手,怕他们误会我的意思,“我想问问这是哪,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指着我边笑边说:“这傻帽,在这装火星人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凭他们嘲笑。有些时候,你解释不了眼里的真实。与其非让别人相信,倒不如把它烂在肚子里。

  还是胖子持重些,他告诉我这是正在施工的遁河公路,转过前面的山是西窑村。胖子以为我迷路了,他问我去哪,如果顺路可以捎我一程。我先谢过他的好意,然后告诉他我正要去西窑,我叔叔是那的村长。我很奇怪,自己竟又撒了一次谎。

  胖子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他开始招呼众人上车。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问我:“哎……小兄弟,这附近有鱼塘吗?”我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有些话说了他也不信,我只能一笑了事。

  你一定以为我是个骗子,只会满嘴跑火车。这并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所以,后来我变得很油滑。好了,我说过我不是叙述的胚子,而且逻辑混乱。请允许我重新叙述一遍,我脚下是通往山里的遁河公路,它还在施工中。我卖给胖子的也不是鱼,而是从山里背来的鹿肉。还有,我就叫阿七,不叫什么捕鱼的阿七。天知道,我这样说内心是多么痛苦。

  3

  那个夏天的早晨,我是被寄北叫醒的。他穿过篱笆围成的院子,打开房门走进来。看门的黄狗摇着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来找我是为了一件看似很容易的事——要我做他的父亲。听起来我又在胡言乱语了,可事实如此。遁河被大火烧光后,我只好在西窑落脚。我的房东只有26岁,她有一个6岁的儿子名叫寄北。踏进西窑那天,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寄北,而是万水山跟孟寡妇。

  万水山这个名字起得很好,大有踏遍万水千山的意思。实际上他一辈子没出过门,最远只到过村外的砖窑,据说他就是在那跟孟寡妇搞破鞋的。那天,在西窑村的村口,当我和万水山、孟寡妇走成一条平行线时,村民包不同的手指刚好戳过来。他一撇嘴,歪着脑袋对旁边的邓百川说:“看没,又搞破鞋去了。”

  没想到这句话不胫而走,成为西窑最时髦的语言。我始终没弄清楚,村民包不同是说万水山跟孟寡妇搞破鞋、还是我跟孟寡妇搞破鞋,或者是说我们三个人一起搞破鞋。不管怎样,这都像喝水时咽了个苍蝇,让人很不舒服。包不同不仅在戳孟寡妇的脊梁,也戳痛了我的脸。

  你一定奇怪:人俩搞破鞋,你瞎掺和什么?况且你刚进村,这不是自己找骂吗?别着急,听我一解释就明白了。这件事本来跟我没关系,但后来就有关系了。因为孟寡妇是寄北的母亲,寄北又要我当他爹。这孩子人小鬼大,看出我对孟寡妇有意。而万水山是有家室的人,寄北一直对他嗤之以鼻。endprint

  西窑村外来人口很多,从贩夫走卒到江洋大盗。我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他们甚至懒得问我名字,这有点像周润发的电影《和平饭店》。那天晚上,村长按西窑的规矩接待了我。西窑村好客,他们在酒桌上有个规矩——王八犊子不干。尽管我刚刚20岁,但毕竟成年了,那四个字无论如何担当不起。喝到后来,村长搂着我一口一个老七,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我还算清醒,见他喝高了便对他媳妇说:“嫂子,有茶没?给我叔沏一壶。”

  当晚我住在村长家。睡到半夜我把卧室当成厕所,在村长床头撒了好长一泡尿。第二天他说啥也不再留我,幸好孟寡妇家菜地旁的窝棚能住人,她让我收拾收拾搬过去。

  孟寡妇住在村西,我住在东边的菜地,平时很少能遇见。越是这样,我对她的兴趣就越大。我常常在梦里看见她,她身上落满花瓣,在温暖的阳光中对着我微笑。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像皮格马利翁爱上阿狄丽娜一样无法自拔。

  寄北叫醒我时,我正做着这样的梦。他捏住我的鼻子,直到我睁开眼。屋子里很暗,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等我打开灯,寄北已默默地退到桌子旁。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孟白枚让寄北每天给我送饭,还帮我洗衣服。我以为她对我有好感,所以当寄北闷声说“七哥,我要你做我爹”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孟寡妇的真名叫孟白枚,是另一个见过遁河的人。20岁那年她曾走失,数天后才回到村子。她说,她看见了遁河。听到这话,人们面面相觑。那是一条神秘的河流,几十年前它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不知所终,成为至今无法解开的谜团。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孟白枚带大伙去找遁河。不幸的是,她只让人们看到一条被荒草覆盖的土路,上面没有半点河水的痕迹。尽管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更让人吃惊的是,十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婴儿。村长以长者的身份问起孩子的父亲,她满脸幸福,却一言不发。她的做法无异自绝于人民,很容易地被村人划为异类。说到这儿,邓百川叹了口气。她生下寄北后,人们开始叫她孟寡妇,原因已无从考证。邓百川是在去阿尔巴的路上说这些话的,那天村长请大伙喝酒。

  我庆幸自己没跟别人提起过遁河,否则也早成了异类。我相信孟白枚,毕竟我就是沿着遁河来的。我住在村外,这有利于我寻找遁河,我每天都在盼着它出现。

  4

  在西窑,每个人都有烦恼。他们一起喝酒、骂街,却各自想着心事。我和他们并无二致,很快陷入烦恼当中。

  那天吃过早饭,我带着寄北去找孟寡妇。我的目的很单纯,向她求婚,我以为这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又搞破鞋去啊?包不同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如出恭般冲我一龇牙。他的话刚说完,孟白枚就和万水山走了过来。寄北狠狠地吐了口吐沫,孟白枚上前嗔怪他,对我视而不见。在她身后,万水山得意地竖起中指。

  毫无疑问,小家雀斗不过老家贼。比如万水山,他常主动承认自己搞破鞋,并绘声绘色地说起苟合的细节。尽管那些描述禁不住推敲,却足以将孟白枚塑造成破鞋。另一方面,他在孟白枚面前嘘寒问暖,摆出十足的好男人形象。这样一来,即便有人说出真相,孟白枚也不可能相信。结果只会适得其反,更加深她对万水山的好感。从万水山的行为中不难看出,此人既寡廉鲜耻又处心积虑。虽然他的伎俩不是如何高明,却足以让我自愧不如。

  我沮丧到极点,孟白枚跟万水山一走,我马上跑去喝闷酒。那顿酒是在春满园喝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写到这里,我有些迷茫。在叙述中我忽略了一些人,他们对我非常重要,甚至超过我对孟白枚的感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起那个人是谁。我试图将他抹去,可这样一来那天发生的事也随之坍塌。有些人不经意地出现,看上去全无意义,却是贯穿记忆的唯一元素。后来我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人是崔百泉。

  由于听力障碍,崔百泉不善与人交往,这使得他有些孤僻。我走进春满园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不下半斤酒。看到我,他马上招呼我过去坐,又喊服务员添酒加菜。当时是10点钟左右,前后都不挨饭点,也不知道他喝的是哪一顿。早听说崔百泉嗜酒如命,看来这话不假。

  崔百泉一喝酒话就滔滔不绝,与平时判若两人。但他说话卷着舌头,语速又极不稳定,让人难以分辨其内容,因此我俩始终处于无法沟通的状态。最要命的是,他喜欢在我一头雾水时突然停下来,满含期待地等我回答他的话。开始我还比较有耐心,等酒上了头便胡言乱语起来,反正他听不清我说的是什么。我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孟白枚不是破鞋。有一次崔百泉几乎听懂了我的话,他大惊失色地问我,孟白枚要去抢劫?

  快到中午时,我喊服务员过来结账。趴在桌上的崔百泉突然坐起来,口齿异常清晰地说:“你这是干啥,跟哥喝酒还能让你花钱?”那一刻我大惊失色,想起他跟马大元的老婆康敏间的种种传闻,我忽然明白了一个词——难得糊涂。

  从春满园出来,我晃晃悠悠地去了北山。北山下是来时的遁河,它丢下了我变成一条静默的公路。站在山坡上,厉烈的山风仿佛要将我撕碎。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孤独并且绝望。我突然产生离开这的想法。这个念头一经闪现,就变得迫不及待。我趔趄着向山下走去,与此同时脑袋一阵眩晕,刚才的酒劲涌了上来。我晃了几晃一步踩空,顺着山坡骨碌下去,之后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后我头痛欲裂,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说道:“死鬼,又喝这么多酒,说你多少回也不听。”接着有人递过水来,喝完水我清醒了许多。

  “天怎么这么黑……我这是在哪……你怎么在这……”等我看清身边的人是殷素素后,不禁大惑不解。她爹殷天正原本是个黑社会,靠打打杀杀起家,不知怎么成了著名民营企业家——天鹰集团的老板。按说殷素素也算大家闺秀了,不可能跟我有什么交往,真搞不清我俩怎么在一起。

  殷素素看着我,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第一,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天当然黑;第二,你在你住的地方,孟寡妇看菜地的窝棚;第三,是我从北山把你像拖死狗一样拖回来的,所以我在这。OK?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用不用我送你?”尽管我头疼得厉害,但还是应该有礼貌地送她回去。殷素素半嗔半怨地一跺脚:“死鬼,还没嫁给你呢,就敢对我呼来喝去的?”endprint

  死鬼?嫁给……我?先等一会儿,包公要铡李莲英,妹妹你唱的是哪一出啊?望着一脸娇羞的殷素素,我头一沉险些从炕上栽下来。殷素素沉浸在幸福之中,星眼迷离地说道:“死鬼,人家找你有正事的,谁成想你喝成这样,下次再这样我可真生气啦。”

  “有正事?什么正事?”我望着她心魂不定地问道。

  “就是那个啦……”殷素素抚着小腹,老半天才忸怩地说,“人家有啦。”接下来的对话足以让我死得比窦娥还冤:

  有了?

  啊?

  孩子?

  是啊?

  跟我有关系?

  死鬼……你想不认账啊?

  我扑通一声跪在炕上,声泪俱下地说:“姑奶奶,想整死我你就直说,犯不着败坏我名声啊。你们怎么这么欺负人,有屎盆子可我一人儿扣,不瞒你说,我……我……我他妈可是纯小伙。”

  殷素素的脸瞬时由娇羞变成了冰冷,她的眼里涌起一汪水,接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那情形别提多让人怜惜,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跟她做过什么。就在我俩僵持之际,门口响起一声霹雷般的怒吼:“给我打,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门外旋风般冲进几个壮汉。在他们身后,殷天正一脸怒气地看着我,他沉声对殷素素说:“素素,没想到你竟看上这小子,太让爹失望了。告诉你,爹现在就废了他,你趁早给我死心吧。”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屋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却没人敢上前劝解。

  “爹……”殷素素声泪俱下,当着众人说道,“你大概都听到了,我肚里已经有了阿七的孩子。不嫁他女儿的脸往哪搁,爹的脸又往哪搁?”

  殷天正一声冷笑:“你还不了解爹?我就是找条狗做女婿,也不会便宜了这小子……谁让你们停手的,接着给我打。”听到殷天正的命令,那几个打手更加卖力。幸而在我快撑不住时,村长及时出现了。在他的劝说下,殷天正总算叫手下住手。为了给殷天正消气,村长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小子,真不是物。我告诉你,你搞破鞋我不管,但你要是把村里的好鞋都搞破了,别说我跟你翻脸。”这句话让殷天正很没面子,他狠狠地瞪了村长一眼,拉起殷素素就走。出门之际殷素素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5

  我被打断三根肋骨,足足躺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首先殷素素嫁给了一个警察,据说此人还跟殷天正结过梁子。这场婚姻有些出人意料,并且极为迅速,在我被打伤的第七天两人举行了婚礼。成亲的前一天晚上,那个警察特意来看我。他叫张翠山,从他口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殷素素跟他相恋多年,只因他与殷天正的过节才不敢把恋情公开。后来殷素素想了个主意,将自己搞臭,像孟寡妇那样。待殷天正盛怒之下,张翠山好乘虚而入。说白了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不过需要有人牺牲一下。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所谓知父莫若女,殷天正果真中了女儿的招,当张翠山的上司张三丰上门提亲时,殷天正痛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俗话说:宁拆千座庙,不破一桩婚。我虽然受了皮肉之苦,但能换来他们的姻缘也大感欣慰,我真诚地祝福了他们,记得我是这样说的:“我操你大爷。”

  还有一件事,万水山失踪了,就在我被打的当天晚上。治保主任侯通海怀疑我杀了万水山,然后毁尸灭迹。鉴于我的状况,村长严厉地批评了他丰富的想象力。

  这次意外打乱了我的计划,不过我期盼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在被打伤的第二天,孟白枚踏进我的屋子。可以想象,那些流言蜚语和叵测的目光,是如何在她身后铺天盖地。实际上,当我们孤男寡女独处时,什么都没做过。这是她说的话,那时屋子静得像一座孤坟,只有风呜呜地刮过,我很奇怪,为什眼含幽怨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知道你全都忘了。”孟白枚看着我,声音低沉。“在村口看见你时,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你是来找我,可你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已忘记了我。从欢喜到颓废,我的希冀只是那么一瞬。阿七,我一直在等你来。如今你虽然来了,却也把我忘了……”孟白枚凄然一笑,说道:“阿七,你究竟要我等多久?我等了你六年,为你生了孩子,你究竟要怎样,我付出的还不够吗?”说到这里,她满脸悲戚。“他们说我是破鞋,可我真的不是,我跟万水山走得近,是因为他相信我见过遁河。还有……寄北的名字是他帮忙给起的。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当她背到“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时,已是梨花带雨。

  “等等,你说你见过我,而且寄北是我的孩子?”我一脸疑惑,虽然我相信她不会骗我,但我对自己所相信的事还无法接受。

  “我知道你会这么问的,你把什么都忘了。”孟白枚戚然说道,“那年,我在北山下看到那条河。从小到大我不知上了多少趟北山,却是第一次看见那条河。后来我遇到了你,是你告诉我那条河叫遁河。你带我去了北岸,还草率地跟我睡了觉。等我回到西窑后,你跟那条河便都不见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就看看这个吧。”说着,她掏出一张相片。只看了一眼,我便确定上面的人是我。没人会认不出自己,我也一样。可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这张相片。而且相片虽然发旧,却是我现在的年纪,绝不会出自六年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了解的事……”我嗑嗑巴巴地说,“但我相信你的话,你一直在等我。既然这样,我们结婚吧……”

  6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一个经过反复涂抹,老套而又俗气的故事。我本来是要告诉你,那个在遭遇、等待、流离和寻找中,如何都无法摆脱的宿命。现在看来是失败了,我甚至无法自圆其说,更别提赶快结束这个故事,跟孟白枚去过幸福的生活。但你要知道,每一个故事都有后来,也包括我的。

  后来,孟白枚回家了。她要我明媒正娶,让村长替我去提亲。这是一件为难的事,她的愿望固然很好,可村长却不屑为之。更为难的是没等我找村长,整个西窑都不见了。事情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失火的遁河一样。一夜醒来,我已置身荒野。包不同、邓百川、崔百泉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房子全都不见了,整个西窑只剩下孤零零的我。20岁的时候,我遇到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所以对于西窑的失踪,我足够镇静。

  我决定去寻找西窑,把所有人都找回来,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有很多年我穿梭于荒漠中,不仅要寻找食物,还要躲避野兽的袭击。我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西窑的下落,他们以为我在说疯话,都叫我疯子阿七。后来我渐渐老了,那些遇过的人便叫我七公。但不管他们叫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寻找西窑的信念。

  为了找到西窑,我用了毕生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那条熟悉的河流。是的,那就是遁河。我的皮筏子还在河面上漂着,这不是幻觉。我扑到河里,失声痛哭。

  一辆卡车停在岸边,有个胖乎乎的人探出头来喊:“阿七,还有鱼吗?”

  我拎起网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喊:“有,有的是鱼。”

  胖子跳下车,冲我招手:“把鱼拿过来,可别骗我。你小子一屁三谎,上次一共三句话,你他娘的骗了我两回。”

  我提溜着网跑过去,往他面前一扔说:“这些鱼都给你了,二十块钱。”

  胖子有些吃力地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鱼说:“怎么这么爽快,着急回家搂媳妇吧?”他的话引起车上的人一阵大笑,我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胖子把鱼扔进车里,拍了拍我的肩上车走了。送走他们,我扭过头注视着前方。我忽然预感到,自己寻找了几十年的人和事其实就在原处,他们一直在等我回来。我迈开大步,迫不及待地向前跑去。

  转过山梁,我停下脚。眼前还是那熟悉的景色,时光依旧、西窑依旧,我仿佛只是个远归的孩子。我看见包不同,他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如出恭般龇着牙。然后我看见崔百泉、邓百川,还有给我看门的黄狗。当然我也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她身上落满花瓣,站在温暖的阳光中。

  与此同时,有人猛地拍了我一下,我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你小子总算回来了,晚上到我那喝酒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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