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女青年李小红的小说作品《冻海鱼》在省里发表并拿了个奖,这消息在小县城青岗无疑是一枚炸弹,一时间便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县文联主席老魏都发话了,一定要开个像模样的表彰会,李小红为此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们几个与她熟悉的文友能不能参加,去给她捧捧场。
我先给铁哥们写小小说的老袁打了电话,老袁说按理一个乡镇作者取得成绩不容易,咱们作为文学前辈应该去捧这个场,但是话又说回来,听说这个作者的行为颇有些不检点,关于她的绯闻不亚于作品获奖的消息,咱哥们在这个圈子里可是有身份地位的啊,她这表彰会的时间安排得也不好啊,再有半个月就过年啦,事多呀。我见老袁有些犹豫不决,便说,你说的那方面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还得看她积极的一面,该扶持还得扶持,你别忘了,咱俩可是没少吃人家的冻海鱼和粘豆包的呀。经我这么一提醒,老袁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说这茬他还真给忘了个干净,老袁的态度马上就有了转变,说那就去一趟,吃人家的嘴短呀。于是我们俩就约好了出发的时间,叫上省报的老任和文学青年葛勇。带老任的目的是让他回来划拉篇简讯把表彰会的盛况报道一下子,葛则开车,到那后速战速决,开了会抓紧往回返,好回城里过年。
2
我们四个驾车出发那天早晨,天下了层薄雪,视野之外都是一片的银白色,沿途乡镇的街道上已经有孩子在挥舞着铁铲堆雪人了。总是以学者姿态自居的老任坐在副驾驶位上边吸烟边问我和老袁,李小红都写了些什么作品,她这次获奖的作品叫什么?我告诉他李小红主要是写小说,什么内容都写,听说都写过二十几部长篇了,本人还不会用电脑,清一色地用笔写,光手稿就装了两大麻袋。老袁在我身边一边摆弄手机给文友回复信息一边插话说,毅力绝对有,而且是一般人比不上的。老任回过身来看着我说,写成了吗?我无奈地摇头说,没写成,一部都没成。
车是葛勇自己的二手桑塔纳,走不出多远就得找加油站加油,我们出城没多久就加了三回油。问他咋回事,葛笑着答是快报废的车,油箱有点问题,早就该换件了,手头有点紧,就一直拖着。葛勇说完原因竟羞涩地摁了几下喇叭低头看脉速表。不吭声了。
老袁说没写成的都是长篇,这次获奖的是个短篇叫《冻海鱼》,写得还真不错,是一篇以女性的视角来观察社会和人生的作品,写出了底层人生存的困境和窘态。
老任说应该找来先读一下,开会时好认真说两句。
我说今晚到青岗那丫头就会把作品的复印件拿过去,来得及阅读的。小县城还是很落后的,晚饭后估计就没啥娱乐活动了,咱们正好读作品。老袁说没啥娱乐活动哪行呢,好几百公里的路呢,大老远跑去的,咋也得让老魏出点血,安排个小姐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眼瞅着要过年啦,穷文人也得乐呵乐呵啊。
听了老袁近乎于玩笑的话几个人都笑起来,并一致达成协议,到了目的地,一定让县文联主席老魏安排活动,几个穷文人,一年到头地看书爬格子,又临近春节,咋也得放松放松。
3
中午时分,车先抵达呼兰境内,到城门口老袁就吵嚷着下车撒尿,说早上老胡把饺子馅又拌咸了,害得他饭后喝了好几杯白开水。车靠边停下后,我们哥几个沿路边的一个稻草垛并排掏家伙放水,正酣畅淋漓之际,老袁的手机彩铃响了起来,一曲红旗飘飘使我们几人同时受到惊吓,不禁都晃肩膀打了个冷战。老袁接听后哈哈大笑着说,是玲妹子呀,怎么想你大哥了吗?你说巧不巧,咱刚好来看你,现在正好在南门外放水呢,你说缘分不是?撒谎王八犊子,不光哥自己,还有另外仨好朋友,不是外地的,都是哈尔滨的。看什么萧红故居,把话说白了吧,就是想你才来了。都有谁?告诉你也不妨,说出名字来准保吓你一大跳,都是大作家,梁晓声你知道不?就是写《那片神奇的土地》的作家。还有徐岩,徐岩你知道不?专门写短篇的,你不是给哥打电话说读他的《鼠浪岛》掉眼泪吗,他也一起来了啊。不信?信不信由你,中午摆酒倒是你小丫头的明智之举,快把饭馆名字发给我,我们直接把车开过去,你就摆驾迎接吧。
放罢水,几个人整理着装上车直驶入城里,按照老袁的指点,车子沿着青石铺就的街路直穿闹市区来到城北的一家酒馆门前,下车后老袁便被酒馆门前早已等候的一个年轻女人抱住,看架势大有久别重逢的意思。女人年轻漂亮,手里竟捧了一大束鲜花,一路小跑着奔到老袁面前将花塞给他后就伸开双臂搂住了老袁的脖子。已经跟着下了车的老任突然间转身拉开车门坐了上来,看他慌张的样子我赶紧问他没见过如此的阵势吧?老任面红耳赤地说,感慨万千,感慨万千,这也太猛了点吧?坐在驾驶座上手扶着方向盘的葛勇把车发动着火说,这算球,还有更猛的你们没看见呢。有一回去牡丹江兄弟见过更猛的,那姐姐大晚上的喝多了酒跑到宾馆房间里脱了衣服往袁老师的被窝子里钻,吓得老袁当即就窜卫生间里不敢出来了。老任瞪着一双惊诧的小眼睛回头盯着葛勇说,真的假的啊?这也不是老袁的风格呀,袁老师还有见妞不上的时候吗,是神马原因呢?葛勇边摁响车喇叭鸣笛边说,原因很简单啊,那女的长得太着急了点呗。葛勇的话逗得我也忍不住笑起来说,那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呀,我们三人正想再说点什么关于老袁的话,没想到他已经与这个年轻女人搂脖抱腰地来到车门前,敲着窗玻璃让我们下车吃饭。
葛勇回头问我和老任下车吃饭吗?老任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吃一口吧,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到青岗镇还有两个小时的路途,到那想必已经过了饭点了,老魏他们文联是个清水衙门,也正好给他们节省点开支,葛勇笑着说那就只有宰老袁的相好了。老任一边开车门一边夸葛勇这个词用得好,葛勇说袁哥他自己说过的,他跟这些女人都是露水相好,你若是不宰她们,那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说前边那个词用得好,后面的用得就不准确了,只听说过露水夫妻哪有什么露水相好的说法啊?几个人下了车便跟在老袁及那个女人的后面鱼贯进入酒店,直接上了二楼临街的一个包房里,落座后女人便冲着站在门口的小服务员说,菜来一套,多加一盘蒜泥血肠,我哥喜欢吃。所谓的一套是东北的杀猪菜系列,有水煮的五花肉、拆骨肉、血肠、手掰肝、红烧排骨、酸菜炖大骨棒、卤水苦肠等共计四个碟五个碗。除菜外还有一大盘油煎粘豆包和一沓韭菜盒子。年轻女人说喝点酒吧,天凉了咱都整点呼兰小烧,纯粮食酿造的。老任问多少度,站在他身边的小服务员插话说,多少度的都有。老任眯缝着一双兴奋的小眼睛说,话说大了可收不回去,五十度顶天了,难道你家还有六十度的不成?小伙子剃了个短头发,嬉笑着说还真就让这位大哥给说着了,真就有六十度的呼兰白,咱来吗?酒绝对是好酒,就是稍微贵了点,二十块钱一斤。老袁说来两斤,咱妹子是倒腾粮食的土豪,二十块钱一斤算个屁,二百块钱都喝得起。原本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摆弄茶杯的女人听了立马站起身从桌子上抓起自己的手包来,拉开拉链从里面钳出一沓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扔桌面上说,来这些钱的,先烫两斤上来,余下的找个塑料桶装了,放楼下那台外地牌照的桑塔纳车里,给客人带走。小服务员得令似的拾起桌上的钱点头哈腰地出去了,老袁赶紧拦阻说来一斤品尝一下就中,他带着几个人写字行,喝酒都是残废,上多了也喝不了。女人说指定能喝了,咱们喝不了还有酒陪呢。女人说完就掏手机找个号拨出去,问怎么还不到?菜都上齐了没你们这样的,还想不想拜师了?挂断电话女人就吩咐服务员再摆两副碗筷,马上再来两位。见老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人赶紧贴他耳朵根处说,没你的事,是给任老师和徐老师找了两位美女。老袁说妹子你可别瞎整,眼瞅着要过年了,治安形势可严着呢,咱别往枪口上撞。女人拿胳膊肘捅了老袁一下说,瞎琢磨啥,都是咱要好的姐妹,正经人家的孩子,还都是文学爱好者呢。endprint
女人要的那套菜转眼间便上齐了,七盘八碗的摆满了整张桌子,稍后酒也上来了,老袁便趁等人之际给她介绍我们,一个个介绍完后女人说不对呀,你刚才不是在电话里说还有梁晓声老师吗,怎么没有啊?竟骗你妹子。老袁赶紧解释说,梁晓声本来是一块上车来了的,可车刚一出城就闹肚子了,他不是在咱们北大荒插过队吗,吃粗粮习惯了,昨天回来哥安排他吃海鲜了,谁知就不习惯了,临时截方便车返回去了。老袁说话的当口,女人要的酒也上来了,一斤的散装白酒分二十几个小酒杯装,壶都是蓝碎花瓷制,每人面前都摆了一个,酒是刚烫过的,酒香随着小小的壶嘴溢出来,很快就把几个人的馋虫勾了出来。老任说这酒真好,咱都喝点,老袁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将已经抓在手里的啤酒瓶子放下,转而摸起装白酒的瓷壶给自己眼前的小酒杯斟满,说怎么能看出来酒好呢?老任则卖弄着说,有辣气,冲鼻子,再者酒倒出来挂杯。坐在老袁身边的年轻女人直竖大拇指附和着说,不愧是有名气的文人,酒文化整得也不赖。这时女人接了个电话,马上说快进来,客人都等着你们落座开席呢。女人话刚一说完包房的门便被推开进来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羞涩地站在门口盯着我们几个人看。女人指着两个人从左至右介绍说,大华和小敏,都在金太阳卖服装,也都是文学爱好者,咱最好的姐妹,赶紧坐下陪省里来的几位老师,写小说写随笔都嘎嘎有名。两个美女也真是慧眼识珠,竟然越过葛勇分别坐到了我和老任的身边,于是乎酒席便开始了。年轻女人先兀自饮一杯后自我介绍她叫刘爱玲,写点小散文,就是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写了三年没发表一篇,分文稿费没赚到。姐们儿去年开始决定不写了,怕饿死一家三口,只好改行做生意,倒腾药。各位老师别笑,咱不倒腾假药,而是十分奇缺的特效药,比如阳痿早泄什么的专治疑难杂症的那类药。女人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了一下,解释说所谓的一家三口不是指他们夫妻俩带个孩子,而是她跟女儿两人带只流浪狗,至于她家那口子嘛早就在三年前因为劈腿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女人说着话弯下腰身拿酒杯跟她身边的老袁碰杯,边碰边说袁老师认识俺家原来那口子,就是个臭无赖,屌毛钱挣不家里来,还他妈一身毛病,吃喝嫖赌抽,养他还不如养条流浪狗。现在咱赚到钱了,衣食无忧了,就等着袁老师收留咱了,不瞒你们说,妹子老崇拜袁老师了,天天搂着他的书睡觉。女人一席话把在座的人都说乐了,被说得满脸通红的老袁把眼睛眯成更细的一条缝说,你等吧,总得排号,跟妹子说实话,你现在排一百号,前九十九个里面有两个已经等不了出嫁了。后赶来那个叫大华的女人插话说,跟刘姐过有一个好处,吃药不用花钱。老袁听出了话中音,忙回击说,你哥清楚这一点,但是哥可以告诉你,哥的朋友全部都是老中医,药方一大把呢,根本就用不着吃她的药。
饭局进行到一半时,老任的电话响了,是青岗的文联主席老魏打来的,告诉我们不用着急,会议得推迟一两天开。老任简单跟我和老袁及葛勇传达了魏主席的意思,老袁问她原因,老任没有说,只是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跟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喝酒。女人长得可谓小巧玲珑,梳了个齐耳短发,因为我和老任离得近就能够听清楚他们说话。女人总是说她的作品,女人是呼兰中学的语文教师,她跟老任说她的散文很不错,就是苦于没有发表的机会。她近乎于小声地问老任省报的副刊每期发表几篇散文,每篇能有多少字,可不可以帮她推荐一下。老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一个人喝酒。坐在她对面的老袁看了有些急,赶紧插话说,任主任那可就是管省报天鹅副刊版面的,发表与否发多少字那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呀?哥跟你实话说吧,稿子写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酒喝得怎么样。老任无奈只好把手中的的酒杯跟女人碰一下喝进去,这一口酒喝得有些急竟呛得咳嗽起来,待平静下来后便拿眼睛瞪着老袁说,你真烦人。老任的话无疑使老袁受到了刺激,立马起身反击,老袁舌头都有些大地说,不就是求你发点东西吗?拿什么臭架子,人家妹子都连着敬了你三杯了。老任也有些恼火地说不是敬酒不敬酒的事。见要吵起来,坐在老袁身边请客摆酒的女人赶紧起身打圆场说,咱今天不提写东西的事,发表不发表的以后再说,先喝酒。反正几位老师也不急着赶到青岗了,你们今晚就住在呼兰,明天妹子带你们去萧红故居转转,萧红姐姐知道来同行了指不定多高兴呢。桌上的几个人便被她的话给逗笑了,但是经过这么一闹腾酒宴的情绪也多少受到了影响,上主食手擀面后大家都草草吃了几口便散了。出门后年轻女人拽着老袁的胳膊提议去歌厅唱歌被老任拒绝了,老任的理由很简单,一再地坚持说自己头疼,葛勇说肯定是这酒的度数太高了,找小旅馆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回宾馆后几个人坐一起喝茶,陪客们都相继告辞回去,只有请客的那个叫爱玲的年轻女人不肯走,非要听我们聊文学,就是她的这句话惹老任发火了。老任掏电话拨了个号码后独自走到门外去说话,听声音像是给呼兰的一个朋友打的,意思是他来呼兰了想见一面。我们仨都不同意他一个人出去,我们都知道他这个人很稳重,又是个极其胆小怕事的人,即便出去也一定不能惹什么事,但是此刻天已完全黑透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都拦着他让他明天再说。老任只好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沉思,十几分钟后,我突然发现他竟掉了眼泪,在窗边忙着沏茶的爱玲竟也发现了,边朝老任走过去边大声地惊叫了一下,她说哎呀任老师怎么哭了?女人的话惊动了老袁和葛勇,便都放下手中的茶杯和香烟奔过去。
4
看到我们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老任有些不好意思,无论谁问他原因都不肯说。老任缓慢地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自己的头浸湿,出来后又连吸了两根烟才说了他心烦的原因,老任说他是接了老魏的电话才动了气的。老魏说李小红的作品表彰会取消了,老袁赶紧追问取消的原因。老任说人烧伤住院了,还怎么开?再继续追问老任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讲老魏就是这样说的。坐在沙发上喝水的老袁气得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蹾说,他妈的老魏玩鸡巴什么妖娥子,这都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快进家门了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地道。老袁便让我给老魏打电话问究竟,我拨通老魏的电话后就这个问题跟老魏交流了近二十分钟时间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青岗文联要表彰的作者李小红虽说小说写得不错,但是她丈夫却一直不喜欢她写作,夫妻俩经常因为这件事闹矛盾。爱玲插话说他们的事附近的乡镇都有过传闻,据说李姐经常因为写东西挨丈夫的打,说她不务正业。我说这一次整大发了,两人因为县里开会表彰她的事情吵架后,她丈夫把李小红存在家里的那一麻袋小说手稿给点着了。因为事发在晚上,引发房子失火,李小红和孩子都被烧伤住院治疗了。老魏说县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所以宣传部领导临时决定会议推迟。老袁气得站起身一脚踢翻了身边的一把椅子,大骂那个男人是混账东西,自己的女人就是喜欢写作又不是出去搞破鞋,究竟有什么错,真他妈不是东西。endprint
事情弄明白后,几个人都不作声了,屋子里的空气跟凝固了一般,气氛突然间有些压抑。好半天葛勇才小心翼翼地问明天的行程,老任说还是打道回府,人家会已推迟了,去讨没趣不是?老袁说应该去,咱哥几个都走了一段的路程,即便不开会也应该去探望下小李,热爱文学是没有错的。老任说有道理,岩子是省作协副主席,虽说不是专职的,但好歹也能代表一级组织,去医院慰问一下还是说得过去的举动。几个人的意见达成统一后,葛勇立马穿衣服下楼去给车加油,决定天一亮就出发,同时还商量好每人出两百元钱作慰问金,爱玲说她也算一份,真同情那姐妹,咋这命苦呢?
5
说实话,关于青岗县作者李小红的事我略微有所耳闻,她原本是有工作的,几年前在县里的城关镇小学做代课教师,经常创作一些散文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因为写作问题被丈夫责骂,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慑于酒鬼丈夫的淫威她就把写作地点从家里改到学校的教师宿舍,竟然利用一年的时间创作出了好几部长篇。酒鬼丈夫在一次去学校找她时发现有一个也爱好文学的男老师在一起讨论稿件问题而恼羞成怒,争吵更加升级,男人开始动手打她。
李小红除了在那所小学任代课教师外,还兼职做点小买卖,就是在县水产公司的冷库大院里租房子开了间水产品批发点,主要经营各种冻海鱼之类的副食品。我听说过关于她那个酒鬼丈夫耍无赖的事情,说起来有些滑稽和可恨。那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是临近过年的时候,李小红为了在县文联主办的一本内部文学刊物《春风》上发表作品,从自家的货仓里拿了两坨冻海鱼,成本价也就三四百元钱,去刊物的主编家里送礼。事后被酒鬼丈夫知道了,不仅跟她吵了架动手打了她,还连夜去那个主编家里把东西给要了回来。李小红气得骂她丈夫小气鬼,心眼比针鼻都小真是枉做了回男人,那无耻男人竟然声称不是钱的事,他就是看不惯她整天神魂颠倒地趴桌子上写字,你说写那破玩意干啥?想发表还得低三下四地去给人家送礼,下作不下作吧?咱不是心疼那点东西,是你没用正地方,咱家货仓里冻海鱼多了去了,你就是搬个十坨八坨地去敬老院看那些孤寡老人咱眼皮都不会眨一下,那叫什么,那叫献爱心。男人的一句话惹恼了李小红,竟然把货仓里的食品装了一三轮车,真就送到了下边一个叫中仁的镇敬老院去了。心疼得酒鬼丈夫站在货仓门前直跳脚骂人,说这都是写小说写得把脑子都写糊涂了,咱就那么一比方,败家娘们还真往出送啊,那可足足有八九百斤的海货啊,批发出去转手就是几千块钱啊,可是儿子念高中一年的学费呀。
我们几个人说起她的事都很气愤,为李小红的遭遇感到同情的同时也不无感慨,这真就是当下文学的悲哀。当晚,几个人再没有兴致出去喝酒,尽管爱玲到家后还打来电话邀约我们去镇里的夜市吃烧烤,却丝毫引不起我们的兴致。夜深后我们只好简单地洗漱睡下,竟是一夜无眠。
6
尽管一夜都没睡踏实,第二天我们还是早早就起床了,爱玲和她的那两个姐妹已经等在宾馆的大堂里,七个人两辆车去城西的一家小饭铺吃早点,竟是一间像样子的永和豆浆店。饭后,葛勇把车开到小城西南的一座灰砖青瓦的院落前,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呼兰城的历史名片萧红故居了。几个人下了车伫立在院门前,还不到八点钟的时间,故居前的售票处已经有些人在排队买票等候参观了。此刻天空是灰色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北小城呼兰的女作家居住地五间房已变成了新修的历史文化街区,只是不见了女作家笔下描写的昔日车马小商贩来往叫卖的景象。离故居不足五十米,就是呼兰境内最古老的建筑龙王庙。萧红在她的小说《呼兰河传》中描述了当时龙王庙香火缭绕的情景,她说龙王老爷不知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地坐在那注视着来上香叩头的人,看他们来来往往地穿梭于庙里庙外。大街上也是人声鼎沸,不时地响起小商贩的叫卖声和得得的马蹄声及清脆的鞭声。我们几个就这么注视着龙王庙,心里想着萧红曾经的身影,当时上演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呀,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庙宇还在,故事也在继续,只是演绎这故事的人已经风云四散,各自飘零了。我忽然间有种冲动,想进去燃一炷香,不为别的,就是为李小红祈福。我无意指责她丈夫的过激行为,只是想让他对自己的行为有所醒悟,跟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只是心中有一种关乎文学的梦而已,这并不妨碍谁。人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在喧哗浮躁的人世间,能够用文字,即便是平淡的文字记录自己的情结是没有错的。阿成说过,文人是一方水土的灵魂,文人用自己的文字为一方水土发掘并镌刻着某种记忆是难能可贵的。何必以个人的好恶苦苦相逼呢?站在我身边的老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所想,拿手扯住我的衣袖小声地说,庙里已经早就断了香火了,在心里祈祷吧。于是我们俩就面对着已经紧闭的朱红庙门弯下腰身,同时把手贴在了胸前。
上午十点钟,车子驶入了青岗县城,我们跟在城门口接我们的县文联主席老魏汇合后直接到了县医院。下车后老魏指着围拢在住院部门口的几个人说,都是县里的文学爱好者,要一起去看李小红的。那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老人,手里都或提或抱着鲜花及果篮,看见老魏便朝我们聚拢过来。走在后面的老袁不无感慨地说文学的乡镇就是这样顽强地存在着啊。听老袁这样说,跟在我们旁边的老魏指着走在前边的一位有着花白头发的老人告诉我们说,老人姓韩,快六十岁了,一直坚持笔耕,已经连续写出两部近百万字的小说,尽管发表不了但他仍旧在写。走在我身边的老任也不无感慨地说,其实这就是一种乐观的态度,在文学的背后,是无数的人和他们的故事,从文化的形态上看,写作又从来都是一个保守的职业,最多也是一个被理想催化的保守的个人爱好,它从来不是对抗性的,它总是绕过某些被指责的理由,最终坚持就会成为其固有的精神特质。
一大群人鱼贯地上到二楼进入到李小红的病房里,两张病床上分别躺着李晓红和她的小女儿。小女孩的烧伤程度大些,整张脸和上半身都缠满了绷带,在打静点。李小红倒是轻一些,只是两只胳膊被烧伤打了绷带,她眼角上挂着依稀的泪痕坐起身勉强笑着跟我们打招呼。病房里一个矮个子身材粗壮的男人过来接那几个文友手里的食品,其中的一个漂亮女人用十分刻薄的话数落他越来越有能耐了,竟然从动手演变成用火刑算计自己的老婆孩子了,真不是东西。男人一脸的尴尬讪笑着朝门边退去,见室内的气氛不对,拿起一只暖瓶欲出去打水。男人走到门口时恰巧与刚刚停好车进门来的葛勇相遇,被葛勇伸出腿绊了一下,跌坐在地,手中的暖瓶也摔碎了,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男人有些恼怒地爬起身刚要怒目葛勇,却被葛掏出来亮给他看的警官证吓住,赶紧唯唯诺诺地窜出门去跑了。闻声赶出来的老袁朝着仓皇而去的男人的背影吐了口吐沫说,鸟人一个,就他妈的欠揍。引起屋里人一阵哄堂大笑。endprint
7
我们几个人给李小红留下慰问金,离开医院出青岗县城的时候是当天的下午七时许,天空不知不觉竟飘起了雪花。老任注视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说,季节已是农历的十一月初五,按节气论应该是大雪,再有一个多月就该过年了。顺着车窗玻璃我们真就能够看到小城的街道两旁的一些店铺的门前已经挂上了通红的灯笼。一盏盏红灯笼在漫天飞舞的雪絮中发出温暖的红色,白雪红灯,格外分明。而古朴安静的青岗小城,也因了这盏盏红灯而暖意融融。
回省城的路上,我们几个约好,依旧在正月初七的那天聚到道外头十道街那家李家小酒馆吃团圆饭。都是搞文学的人,尽管我们都不是太有钱的人,但是要几盘素菜,烫几斤纯粮食酿造的白酒,唠唠彼此的家长里短,聊聊文学,你能够说这不是一种难得的满足吗?我们也同时约好,年后一起再去一趟青岗,看看那里的包括李小红在内的一大帮子文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他们打气。
8
正月初五的那一天,老袁给我打来电话说青岗的老魏给他来电话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李小红被抓进看守所了。我赶紧问什么原因,老袁说还能有什么原因,跟她那个酒鬼丈夫又干架呗。从老袁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具体经过。正月初一的晚上李小红的男人酒后又因为她写东西的事情跟她吵架砸了家里的东西,又在初二李小红去学校值日时酒后跑到学校闹,还动手打伤了学校的带班领导,酒鬼丈夫的举动惹怒了镇教委的领导。把责任迁怒到了李小红的身上,开会研究取消了她的代课教师资格,这就意味着李小红因此失业了。收拾东西回家后两人便战争升级,又打了起来,结果醉酒后的男人在跟李小红厮打时被推倒了,头部恰好磕在了立柜角上,竟造成脑出血死亡,警方介入后李小红被刑事拘留了。听老袁说了事情经过后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当中,这是为什么呀,难道追逐自己的梦想也有错吗?我一直以为文学写作能够带给人的应该只有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恐惧和焦虑从来都不是其行为的主旋律,但让我害怕的是它们却也是真实地存在着。拿李小红来说,它就如一道沟壑横亘在那,像道坎,即便是经过了挣扎,也终究是没有跨过去。我想到李小红,那个生活在小县城里喜欢写作的清秀瘦弱的女人,此刻正被关在县城看守所某一间高墙铁门的房子里,我的心疼了一下。随后我便接到省报副刊部主任任永恒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初七的文友聚餐取消了,他细弱的嗓音有些喑哑,跟我说心里难受就自己喝点吧,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都有需要疗伤的时候。我勉强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后跟他说,我们都没有理由停止。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窗外传来鞭炮剧烈的炸响声,我知道一定是人们欢度春节最后一天为破五而燃放的,鞭炮的脆响在恭送又一个白雪红灯笼年的远去。听着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我不禁想起李小红在《冻海鱼》中的描写:谁会在这里犯傻开店批发冷冻的海产品呢?毕竟挣钱养家糊口是重要的,上班下班路过水产市场,我常常被店铺的生意兴隆而感动,犹如我在写作时内心里所产生的冲动般,真是欲罢不能。这是那天从青岗开表彰会不成返回来后找来她的作品读后唯一记得真切的一段话。《冻海鱼》差不多完美地体现了文学中简单的品质,这也让我记住了那个一边卖海产品一边坚持写作的乡村女子,因为我对这样的写作与阅读历来都是满怀无比深情的。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