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被一个有心人在多年以前种下,还是大风无意挟带或是从飞鸟的嘴角遗落下的种子自生而成,抑或森林中的一茎树根潜行于此然后破土而出。它葳蕤的枝叶旁斜逸出构成巨大的树荫,浓荫下的泥土、小虫很凉快吗?我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像一个孤独的人,它远离森林。在荒野,它用鸟鸣、风声、雨声、落花这些词语自言自语。
当路人说它繁花似锦的时候,它在一夜之间删繁就简落叶纷飞。当人们说它枯萎衰败的时候,又一轮新绿正在枝条中萌动。一棵树,在荒野,维护自身的高傲和寂静。它甚至没有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移动,在内心画着向上的年轮;它不关心自己被命名为春天或秋天,它只全力以赴地做着一棵树独自应该做的事情。雪天,它像一个白头老人;春天,它像一个簪花少女。谁也说不出它的名字,谁也不知道这棵树有多大的年龄。现在是夏季,我眺望荒野上这棵孤立的树,想起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在人和森林之间,可以死得更舒服些。”我觉得他是在说这棵树。而此时这棵树也许正用两个硕大的鸟巢作为眼睛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吧?用鸟蛋作为瞳仁,鸟羽作为睫毛,鸟的飞翔作为目光。
手艺人
在许多古老的小镇上,我看到了他们。裹着蓝布围裙,戴着断了腿,贴有胶布的老花眼镜,一颗花白甚至完全雪白了的头颅俯在一件金器、银器、铜器、玉器、铁器、木器、石器上,用尖锐的刻刀细细地琢磨。一个下午或一个夜晚流逝了,而他不知不觉。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很久很久了,而他不知不觉……在这个喧嚣、鼎沸的世界上,手艺人的存在艰难地延续着一脉静气。
一个诗人,也应该是一个手艺人,书房就是他的作坊吧?细心地用笔和纸擦拭,打磨着因蒙尘而黯然失色的文字。这些传承了五千年的铜器已经褐迹斑斑,在诗人手下渐渐恢复着它们最初的活力和光辉。一个诗人与一个手艺人拥有共同的使命——发现。发现,就是除去遮蔽。他要从“常识”和“定理”中突围,收复被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所侵吞去的人类向这个世界发问的能力。
以诗取仕的唐代已经熄灭,以诗致富的时代永远不会来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诗歌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成为可有可无的阑尾了。诗歌写作,一种无法养家糊口的手艺,一种下午或夜晚边缘的事业。从单位、工厂、医院、学校、银行、商场、公司回到家,回到书房,诗人平庸的脸上渐渐反射出文字复活之后的光芒。
他偶尔怀抱心爱的铜器走过雨中的小巷,许多人从日常生活中蓦然张开嘴,发出梦呓一般的欢呼。
黑瓦
像薄嘴唇一般说出雨声的黑瓦,微雪覆盖的黑瓦,鱼鳞一般在碎银似的月光中移动的黑瓦,生长着一棵棵瓦松的黑瓦,倚伴着麒麟等等神秘动物砖雕屋脊的黑瓦,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渺无踪影了。只有春雾一般的回忆和浆果一般的梦境,依旧维护着黑瓦及其覆盖着的外婆的煤油灯、表姐的小铜镜、外公的陶药罐、我的少年时光。
在今天的城市甚至许多乡村,钢筋、水泥、玻璃等等取代了木头、青砖以及黑瓦,取代了我及许多人的童年和故乡。
制瓦的工匠、技艺和烧瓦的土窑不再交相辉映,一起遭到废弃。那种倾斜的屋顶,躺在床上就可以听到鸟鸣、风声、雨滴、雪花踩在黑瓦上的的足音的大瓦房,如今只能在一些偏远的山区小镇或民俗保护区才能见到。同样,像片片黑瓦叠加而成似的,乡村少女们拖到腰间以下的长辫子,如今也只能在某些电视剧或某些油画中偶尔见到。
长辫子!黑瓦!怀念你们,我的心房已成了用一万条辫子,一万行黑瓦编织叠加而成的大瓦房啊,潮汐一般的雨水日夜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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