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在家呆了两年。其间做过农活,放过山羊,到远方打过工,所谓的远方是离村子几十公里的黑河电站,当时正建设,我与二姐夫一起报了名,从此体会打工的辛酸。八四年秋天接到电话通知,我被县工商局录取。县工商局做什么,谁也不清楚,一家人没有什么喜悦,倒还有一种悲伤自始至终落在母亲的眼里。
从没有到过县城的我,得走三天的路,那时候虽然已有公路从县城通到我们乡上,但经过一个特缠绵的雨季,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辆车子从城里出来。第二天就要离开老家,一家人围着火塘,话题还是农事,玉米棒子的饱色,稻穗低头的程度,山羊怀了几个仔,还得想一些法子,把秋收后马上得用的犁头落到实处。说完这些,父亲才开始在一家人面前安排我到城里的事,仿佛那只是栽一棵白菜那样的小事,轻描淡写不说,路费的事只字不提。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摸黑打包行李,一床不超过四斤的旧棉被,一个比纸还薄的纤维毯子,这就是我参加工作的全部行李。母亲起床,在正房的堂屋前坐着,一言不发,借黎明的天光我看见母亲用手捂着脸,看不见她的任何表情,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久,便听到嘤嘤的哭泣,压抑的那种,从某处挤牙膏一样出来,很伤心。经不住那种哭泣带来的情绪打击,我催着还在床上打鼾的父亲:“快走,快走。”
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父亲本来话很少,送我的那天早上,话就更少。从老家到一个叫鲁史的古镇,父亲只说过一句话,让我不能在城里呆得太长,出去些时候就要回来娶媳妇成家。父亲的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因为那时年轻,根本不懂得娶媳妇成家的事情。父亲后来没说什么。鲁史河水还浑浊不堪,秋天的鲁史河总是有许多杂质未得到澄清,大量落叶浮在急流上面。父亲卷起裤脚,露出两块斜划在小腿上的伤疤,像两把长刀,闪着一种光亮。水浸湿了父亲的裤脚,一下漫过他的腰身,他先把我的行李送到对岸,嘴里发出“阿唧唧”的声音,初秋的鲁史河水已经变冷。父亲牵着我,快到河中心急流处,我的脚险些飘起来,我的手被父亲紧紧攥在手里,那种力度终身让我难忘。我不知道是怎样过河去的,恍惚之中只听到心咚咚跳动。
父亲把我送到鲁史古镇的一棵古榕树下,他就要转回家去。
父亲指着对面高山上弯来弯去的小路,对我说:“你得走过唐房,再过黑山门,今天晚上就在金马歇脚。明天一早过澜沧江桥,中午到松林堂,如果时间不早,就歇脚在新村街。那里有一家小旅馆,第二天就可以顺着三沟水的路进城了。”父亲比划着,用肢体语言表述进城要经过的村庄与河流,要经过的高山与峡谷,要经过的大江与关隘。最后,父亲说,路在嘴上,找不到路的时候,最好问问人。父亲哪里知道,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农村男孩,再是胆大,心里的伤心是无以言表的事情,但是父亲有比送他的儿子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许多年后的理解,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并原谅父亲。这是许多年后我给儿子讲的故事之一。
父亲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要送牛羊过河,那条叫阿定大河的河流,深秋了还是一副汹涌的面孔,牛羊要到对面的山上,才能吃到好草。牛是需要好的草场伺候的,第二年春上的农业还得靠它出力,还有山羊,那是刚刚分到家的唯一财产,草场不好,怀孕的母羊就没有足够的奶水。父亲的眼中,没有什么比家里的牛羊更重要的了。他还要送母亲过河,河对岸有棉花在阳光下绽放,雪白的花朵也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东西,两个姐姐冬天要出嫁,不制两床新棉被作为嫁妆,也说不过去吧。棉花在供销社有售,新疆来的好棉花每斤得好多钱,父亲便自力更生,在对面山上开垦出一片山地,不知从哪里弄来棉籽种在地上,结果,当年就开花。对面山上的棉花在阳光下绽开,这声音传到父亲的梦里来了,不马上摘,风一吹棉朵便会变成天上的白云离去,父亲当然急,他要送母亲过河,涉过湍急无比的河流到对岸去。父亲送完这些,他要把圈里的牛粪送到离家很远的地里,玉米已经开始成熟,小麦的种植得靠肥,化肥同样在供销社的门市部里有售,但是高高的价位无法让父亲按需分配到地里,圈里的牛羊粪就成了庄稼的粮食,父亲要赶在秋收之前出完粪,这样才不耽搁农事。
等父亲做完这些,我已经在城里上班了。
许多年后,父亲因病躺到了床上,生命垂危之际,把母亲叫到身边,对母亲说:“我这一生做得最不对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在儿子参加工作时送他到城里。”母亲一再安慰他,说那个时代很特殊,家里的事情也丢不开,但是父亲竟哭了起来,一直到临终前几天,父亲都一直唠叨着这件事。
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对我说:“爸,你送我去昆明吧,许多同学的爸爸都是这样送的,有的父母送到大学不算,还陪读了一个多月呢。”
我没有送儿子,倒不是因为忙,我所在的单位事情不是很多,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让儿子独自走一程,这一程独自走出的路,其实是一个人一生的开始。
老婆软磨硬缠,想要我送儿子,我非常生气。“要送你自己送吧,昆明又不是天涯海角,早上搭乘高快客车,下午便可以到达昆明了,打个的士,几分钟就可以进入学校了。还用送吗?”
儿子当然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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