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之际,只要敏川愿意,她总是能把梦里的情节追忆回来。有的梦很琐碎,毫无逻辑,追忆途中会卡一两次壳,不过只要经过一番细细的联想,梦里的场景还是大致能够复原。有了这样从头至尾的一次重温,梦就像伏了脚的钉子,再也难从脑子里拔走。尤其那些心存疑惑的梦,敏川总会在眼睛睁开之前,一环一环地回溯,直到梦的源头。
敏川相信,梦是有源头的。
这一天,敏川梦见了那个人——几天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交的男人。好在梦里只不过一些含混的片断,不至于像那次他俩的不期而遇,事后敏川还在不断地怀疑自己,怀疑那个人,怀疑整个事件的真实性。梦到底是什么,潜意识,暗示,征兆,幻觉,亦或什么都不是?敏川一片空白。
——七拐八弯,敏川走进一条窄逼的旧巷。巷的尽头是他的办公室,一幢陈旧而低矮的平房。办公室敞开着,他正对着门,坐在一张大办公台前。另一张小办公台和他的垂直,那里坐着一个年轻人,大概是他的副手。敏川跨进门槛,副手抬了下头,又继续噼噼叭叭把键盘敲得脆响。办公室内墙壁斑驳,暗淡,凹凸不平,似乎轻轻一碰,灰尘就会掉下来。这和敏川的预想很有些落差。不是副手桌面的那台银灰色液晶显示屏,敏川简直以为自己走进了年代久远的街道居委会。然而,敏川没有表露内心的惊讶,她是奔他去的。可是他没有起身,只是对敏川微微笑了笑,像是招呼一个常来造访的朋友。敏川在他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两人随意地聊着天,谈及彼此的近况。午饭时间到了,副手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后面的厨房,在简易灶台上加热饭菜。副手先,他后,两人各热各的。为什么同一屋檐下却各热各的呢?敏川觉得有些怪。待副手端着饭菜坐回办公桌,敏川跟进厨房。一心一意在锅里翻炒的他,像是突地记起了敏川的存在,身子朝后稍稍一仰,哦,咱们还是出去吃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看敏川,眼睛一直盯向锅里。难道他也预感到了什么——
敏川沉浸在梦的余韵里,迷糊中感觉姚远翻了个身。敏川眯开惺忪的眼睛,姚远近在咫尺,张着笑脸。敏川抿起嘴,回应着。
幸福就是这样的,敏川想。
可是就在此刻,一丝歉意忽地飘来,在敏川胸口一划而过,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个人竟然堂而皇之地现身自己的梦里?
姚远伸出手臂,拥住敏川。姚远的拥抱有些用力过度,令敏川的左臂有些生疼。她稍稍调整了姿势,将脸安稳地落在姚远的肩窝,轻轻呼吸空气中淡淡的烟草香。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敏川和姚远共同度过的数十个早晨中的一个。
然而,当缩在姚远臂弯里的敏川合上眼,却嗅出了一股特别的前所未有的味道。
什么味道呢?莫非——来自窗台上那个黑色的背包?起初,敏川有些不信,但是很快,敏川得到了自己的确认,诚恳而真实的确认。是的,一定是那个背包。那个背包里,躺着两本崭新的结婚证书。
这多少令敏川有些意外。
本来,敏川是没有结婚的计划的。虽然年龄不小了,这些年男朋友也是一个接一个,其中也不乏优良品种,但敏川始终没有结婚的念头。或许是把爱情这东西看得过于郑重了,她想要的完美当然不是一纸证明,如果爱情尚需一纸证明来保卫的话,那样的爱情,她不要也罢。
敏川初识姚远,是在一个小型聚会上。姚远搞哲学的,观点也很鲜明——婚姻意味着摧残。类似的观点,敏川一开始也是认同的。直到两人好上,也都没有登记的打算。可就在暑假前不久,姚远得到邀请,下学期去欧洲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并容许携一名家属随行。姚远将邀请函亮在敏川跟前,“怎么样,想不想去?”敏川挽住姚远,凝眉蹙额,佯怒着嗔他。于是两人决定跑一趟民政局。
到了民政局门口,敏川还在揶揄,我可不想背什么罪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哦。姚远不搭理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敏川继而用胳膊肘儿捅了一下他,不过顶多到时再跑一趟,是吧。谁料上去三楼,负责登记的大姐非说敏川户口本上的印章不清晰,让她回户口所在地补张证明再来,无奈只好打道回府。按敏川的说法,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即便是月亮之上。正当两人从电梯里出来,姚远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新来的副局长。他俩这才回头把证给办了。
这似乎又是敏川日思夜盼的一个早晨。敏川终于可以将省城的工作辞了,租住的公寓也退了,结束了两地跑的生活。一年来,敏川来回跑,一星期顶多一两趟,连做梦都常常跟着汽车屁股追,算起来车票有好几千了,摞起来足有一本书那么厚。如今好了,在这里安了营扎下寨,再也不用掐着时间赶了。
敏川侧身傍着姚远,目光冲向窗口。有一线窗帘没有拉上,这是姚远的主意。姚远心向光明,连卧房也不放过,可谓贯穿表里。早上的阳光从窗户的漏条里漫射进来,在地板和墙壁交汇处拐了一个弯,将小小的房间掰为阴阳两瓣。
枕头被敏川高高地摞起,两个人靠在上面,松软极了。姚远享受起一天中的第一支香烟,缕缕青烟弥散着缓缓上升,在模糊中一丝一丝地消失。当敏川再次合上眼睛,梦里的点滴又倏地跳了出来。
那个男人姓杜,敏川是记得的,他正好和她过去的男友同姓。第二天的电话里夏秘书还告诉她,杜是公司新来的总助,从分公司调上来。至于杜的名字,夏秘书也说过的,只是真的不记得了。
敏川那天急着找李总,是想当面提请辞职的事。敏川按夏秘书的指引,赶去海边的酒店,结果李总临时有变,返回市里了。夏秘书在服务台留下口信,让她在顶层的商务套间等他们。
在那里等李总的不只敏川,还有那位姓杜的。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敏川睁开眼睛,望向那截渐渐矮下来的阳光。
是央子的电话。姚远的朋友,一个画家,在乡间租了套农舍,种菜养鸡写字画画,朋友都羡慕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姚远挂完电话,往敏川背上紧搂一下,咱们去央子那里吧。
现在?
央子要远游,他的桃花园也不能空着吧。
他什么时候走?
得看我们什么时候到。
我现在无业游民一个,还不是你指哪儿我奔哪儿。
姚远一骨碌爬起,关了空调,洗脸刷牙煎鸡蛋去了。
敏川在床上磨蹭了几分钟。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会儿全然没了往日的拿得起放得下,脑子里尽是些与梦有关的镜头……
敏川坐在面海的大露台上,杜先生在会客厅,两人各自翻着报纸杂志。将近黄昏,敏川仰头摇了摇脖子,猛然定睛,一轮夕阳映照在偌大的海面,煞是好看。敏川起身凭栏,望着若远若近的斜阳、大海、沙滩,忽然感到了一种超然,亦幻亦真,仿佛天不再是天,海不再是海,自己不再是自己。
这片海滩敏川来过无数次,这个套间算是公司的一个驻点,敏川几乎每个月都要来,然而她从来还没有如此宁静地面临大海。它浩瀚,壮丽,波澜不惊,又暗流涌动,令她心里升腾起无尽的宽广和悲壮,像是突然获得了震撼和力量。
天色渐渐灰下来,大海的蓝也渐渐深起来,浪花拍打海岸的声响,随着渐渐退去的人群越发嘹亮。海风掠过,仿佛置身电影,又像置身优美的风景画,敏川感觉自己俨然一个真正的主角,漂行在故事的情境里……
这时,一双臂膀从背后悄然伸来,将敏川环住,轻柔,缓淡,又分明容不得她有一丝动弹。
怎么说这也算是过去的事,既然过去,就不会再来。敏川下意识地向窗台上的背包看了一眼,暗暗为此庆幸着。
是的,过去了,就不会再来。
与此同时,有一种决心,开始在敏川胸中默默翻涌,她要以此为界线,与过去来一次诀别。
敏川将行李箱拖至客厅,姚远说,太隆重了吧,背个包不就得了。
箱子里样样都是必备之物,哪样都不能少,敏川懒得跟他理论。
经过保安室,姚远将手上的塑料袋留给保安,小兄弟,出趟门,麻烦打下招呼啊。袋子里全是水果,保安接过,客气地道谢,然后将两封信交给姚远。一看信封中间那块儿长方形的透明的玻璃纸,就知道是电费话费之类的单据。姚远没有拆开,直接递给敏川,感慨着,我以前啊,特想把所有的单据从头到尾保存下来。敏川明白姚远的意思,他并非真的想保存这些单据,他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见证。这些年,姚远像个游击队员,城市农村山南水北四处为家,没有过真正的停顿。即便现在,被特聘为大学教授,在他看来也只不过外人眼里的荣光,他的心灵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驻足。
姚远似乎那么符合她,又那么地不符合她。和姚远一起,会不会是情感颠沛的又一次延续?敏川不是没有过疑虑,然而她深知,除了此刻的愉悦,自己又在意过什么呢。
大巴驶入高速公路,房屋和田野极速后退,人像突然长了翅膀,顿入一往无前的飞翔。车越来越快,飞越来越高,在一往无前的高空,敏川突觉一丝莫名的孤单,不由抓住姚远的手。十指相扣,敏川跌落在靠背里。
没有目的,没有任务,更重要的是,身边有一个称心的伴儿,这是敏川按自己严格的标准认定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敏川幻想自己躺在无边的草地上,沐浴无处不在的阳光和微风,那是一个浴后的上午,洁净,明媚,和煦,温暖……嘴角不禁露出甜美的笑容。姚远碰了一下她,她嘴角的弧度更加来劲,犹如一弯张满的弓。
记得有个周末敏川来看姚远,当她推开门,看见他坐在摇椅里,举着烟斗,望着她微笑。那个微笑,一下子刻入她的记忆。
姚远笑得很轻,只是嘴角略略向上翘起,乍看上去镇定自若,好似一门心思等着她,并为她的如约而至倍感欣慰。然而欣慰的背后,又仿佛夹杂着一丝自责。这自责很浅,很隐秘,不过还是被她捕获了。她心想,或许姚远还没有为即将开始的两个人的生活做好准备吧。想到这个,她扔下包,冲向洗手间,急不可耐的样子。她一进去,就摁下水阀,便池里立即发出哗啦啦的交响。水的交响让她得以安宁。关于“自责”的新发现,她需要一点儿独处的时间来确认。
正是这个周末,正是姚远的这个微笑,将敏川有过的疑虑土崩瓦解。
央子来短信,问出发没有,还认不认得路。姚远回信息,两三点到认得路不用接。短信又来了,姚远拿给敏川看:欢迎二位来此度蜜月。敏川夺过手机,写下:天天都是蜜月。拿给姚远看,姚远笑了,敏川按下确认键。
下了高速,转入一个岔道口,两人歇在路边的树下,等进村的汽车。太阳正辣,敏川手当扇子,在火烫的脸颊边快速地扇动,回头看了看那棵个头不大却枝繁叶茂的树,敏川问姚远,这就是榕树吧。嗯。
一根烟的工夫,车来了。汽车一路飞奔,跟抢火似地。敏川急忙站在太阳底下招手拦车,汽车嘎地刹住,厚厚的灰尘随之扑来。
车里人不多,只有零散的六七个,身边大都立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敏川的粉红色行李箱爬上车厢,显得十分扎眼,像是对蛇皮袋进行着无声地冒犯。敏川赶紧就近拣了位子坐下。
汽车加大马力,敏川不得不紧紧地抓住前座背上的扶手。
敏川问姚远来过几次。
姚远说就一次。又问敏川是不是觉得比想像的糟。
才不呢,如果我想去一尘不染的地方,回省城溜达一圈不就得了。
敏川松开手,将车窗推得更大,风灌进来,长发跟着飞了起来。敏川转过头看了后座一眼,后座空着,后座的后座是一个小伙子,正对她报以友好的笑,有点欢迎光临的意思。这一切,令敏川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童年的她向往的正是等待出发,等待清风吹拂脸庞,等待稻香阵阵飘来……
院门口的木栅栏处,立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宽沿遮阳帽,双手叉腰。
隔几米远,央子就伸出双手,欢迎欢迎,尤其欢迎咱们弟妹啊。
不等在瓜棚架下歇下,央子对着地里忙活的人瓦手,老陈,过来。
那个叫老陈的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长裤长袖,袖口也不卷,拢齐手掌,脚上一双酱色塑料拖鞋,头上的草帽跟身上的衣裤一样,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褐褐的,帽尖高高拱起,一根红胶绳箍在下巴。老陈左手捏一把空心菜,右手提一把镰刀,在瓜棚外站定,对着姚远和敏川咧着嘴笑。
央子又瓦了瓦手,进来歇会儿,站那儿多晒啊。
老陈向前挪了两步,还是没有进来。
来,我跟你介绍,这两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贵客:老姚,小川,打今日起就在这里住下了。
老陈向两人点了点头,笑容始终绽在脸上。
现在就把他俩交给你了啊。
老陈的笑更加灿烂,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的汗。
跟你说,他俩可是来这里度蜜月的。
敏川乜了央子一眼。
姚远接过话,别听他的,咱们哥儿几个,没那么多讲究。
老陈嘿嘿地笑。
央子说,饿了吧,菜都齐了,就等你们。
央子话没落,老陈转身走到院子的一角,扔下镰刀,拎着一捆柴钻进厨屋。
看来有锅巴饭吃了。姚远说着,脱下汗渍渍的T恤。
央子去井口压了一桶水,井水可真清凉。敏川洗完脸,学着央子的样,亲自压上来一桶水,往脚上腿上一顿猛冲,一路的倦意也跟着冲走了。
绿莹莹的丝瓜一条条从棚顶吊下来,长长短短,瓜屁股上开着黄灿灿的花。敏川瞅准一条,搭条板凳,欲摘下来。没想到瓜蒂还挺结实,敏川扳了几下,也没扳断。
央子说,别急,以后啊,每天都让你体验收获的滋味。
姚远说,上次来的时候,感觉挺荒凉的,才几个月啊,一下子全绿了。你今天不站在门口,我还怕认错门。
上次那伙计不行。这不,换了老陈。
饭菜十分丰盛,有鸡,鱼,尖椒肉丝,西红柿炒蛋,拌黄瓜,老陈还在往厨屋里跑。
敏川说,老陈,别忙了,日子还长着呢。
老陈不理。
敏川又说,老陈,你不是想吃完这顿,就打发我们吧。
老陈这才止步,回来拣了张矮板凳坐下。
央子双手撑在叉开的腿上,望着满桌子菜,掌心对着额头重重地一拍,哎呀,只可惜——
敏川说,稍等。跑进屋从箱子里取来一瓶洋酒,立在央子跟前,对着姚远说,没想到吧。
姚远说,按我们老家的话,小川哪,是个灵雀子。
央子对着敏川伸出大拇指。
老陈拿来三个玻璃茶杯,除掉自己,一人面前摆一个。
敏川将杯子放老陈跟前,我不用,你来。
老陈又将杯子拿到敏川跟前。
姚远说,老陈,你就别客气。
央子说,随便点,啊,老陈。
敏川再次将杯子放在老陈面前。
央子给姚远杯子里倒酒,姚远说,少来一点,这洋玩意喝不惯,我这人天生萝卜白菜的命。
央子给老陈倒酒,老陈手将杯口捂住,连连摇头,嗯,不行。
央子说,红的,不醉人。
姚远也说,老陈,你今天辛苦了,最应该喝的就是你。
老陈笑着,还是捂着杯口。
央子说,老陈,这酒镇上都买不到,来,一点点,表示一下。
姚远也说,没事的。
央子执意举着瓶子,老陈终于松开口子,允许他倒一点点。
姚远端起杯子,老陈啊,咱们在一起,就不要有什么规矩,来。
老陈笑笑地望着姚远,身体前倾,端起酒杯,和他们俩碰了。见央子和姚远都开喝了,老陈也将酒杯送到嘴边,闻了闻,皱了下眉,却不往嘴里送。见他俩都干完,放下了酒杯,老陈紧了紧鼻梁,抿了一小口。
敏川尝一道菜,就不由得赞一下老陈的厨艺。姚远也觉得味道不错,夸着老陈。
老陈双腿并拢,缩着两臂,自始至终笑着。
敏川见老陈只夹放在自己跟前的黄瓜和西红柿,几碗荤菜都搁在他们几个跟前,于是趁老陈回厨屋添饭,将鸡和鱼调换到老陈跟前。老陈回来夹菜的时候,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见央子姚远谈兴正浓,敏川也听得津津有味,这才动了筷子。
还是累点好,能睡个死猪样的好觉。第二天早上,敏川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感到明晃晃的阳光刺来。敏川把头蒙在姚远臂下,迷迷瞪瞪地说,这里可好,连窗帘都免了,咱们这下可以日夜心向光明了。
姚远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翻盖还没打开,敏川一把按住,你猜,几点?
这是他俩常玩的游戏。
敏川不等姚远开口,就抢了先,九点五十二。又捏了捏姚远的耳朵,不许参考我的!
八点——过五分。
不改了?
八点三十。
好,打开。
姚远掀开翻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哑然。敏川抻过头来,姚远已将手机啪地合上。
敏川不看也知道自己赢了,完了还是趴在姚远身上,看了一眼,十点过四分,脑袋得意地歪了一下。放下手机,她顺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插进姚远嘴里,又取了火机,帮他点上。
敏川在井边漱口,老陈从菜园里出来,径直进去厨屋。
敏川洗完脸,老陈端着一碟煎鸡蛋,放在瓜棚下的小方桌上。
老陈啊,以后别管我们了,我们平时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再说我们起床又没个准。
老陈要往菜园里走,敏川叫住了他,示意他坐会儿。
老陈不坐,只挨着棚柱站着。
敏川问,央子走了?
嗯,一大早就走了。
你来这里不久吧。
两个多月了。
本地的?
哎,本村的。
敏川还想聊点什么,见老陈目无定珠,一会儿路口,一会儿菜园,有些心不在焉,便说,老陈啊,你平时怎样就怎样,好吧,不用管我们了。
老陈抠了抠后脑勺,这样——行吗?
不行再找你,这总可以吧。
中午烧饭,老陈还在地里,敏川就开始张罗了。敏川先把米淘好,放在锅里,加水,盖上盖,然后从院子的一大堆柴火中拣出苗条些的枝杆,从灶膛塞进去,按下火机。敏川的手往灶里伸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便找来几张废纸,捏成长条,点燃后往灶里扔,几根小柴总算着了,敏川担心星星之火很快熄灭,赶紧凑近嘴巴,朝灶里猛吹,没想到才吹一口,就被灶灰呛了个半死,弄得捂住眼睛,嗷嗷大叫。
老陈姚远闻声而来,敏川被搀到瓜棚下,又是毛巾,又是清水,弄了半天,眼睛终于可以眨巴了,泪水慢慢流了出来。敏川拿镜子一照,眼睛红红的,泪水还在不断地往外汩。
以后做饭,老陈生怕敏川单独行动,干脆把作息改了,提前一小时进厨房,敏川便围着灶台,帮着打下手,切切葱拍拍蒜递个碗舀瓢水,慢慢地,敏川学会了烧火,学会了在大锅里煮饭炒菜,老陈也随她跟着在厨房里忙活。
姚远可好,练起了书法。说来也是情不自禁,那么专业的一个大画案搁那儿,但凡有点雅兴的人都会过去舞弄两下。姚远一上去就练草书,还是狂草。敏川在边上看着,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有半数字猜不出来。哎哟,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在大街上跑,小心摔跤。
你又不是不晓得,按正规的路数,哪条路我走得!
说的也是。
姚远不练字的时候,就翻字帖,一笔一画,指头在大腿上临摹。
地里的活儿,敏川有时也跟着老陈,姚远也时不时跑过来,三个人一起集体劳动。不懂的,他们就问老陈,老陈也乐意为他们指导。一来二去,浇水,除草,剪枝,整土,摘菜,两人还真干得有模有样。累了,就摘点西红柿黄瓜,坐到瓜棚下嚼。
菜园说大不大,一百多平方,品种倒蛮丰富的,夏季蔬菜,南瓜,红薯,黄瓜,苦瓜,冬瓜,凉薯,辣椒,西红柿,样样俱全,这边一厢,那边一溜,葱葱翠翠,每天可以轮换着吃。
老陈养了二十来只鸡,清早放出来,咯咯咯咯,喂些谷糠,待到断黑,鸡们总会结伴回窝。菜园鸡是进不去的,老陈进进出出都把栅栏锁得严实,不过每天也会摘些菜叶,丢在食槽里。没有冰箱,不能贮备荤菜,老陈就隔天杀一只鸡。
鸡一般上午杀,中午吃不完晚上接着吃。杀鸡倒不是什么难事,烧水拔毛开膛斩首,老陈很麻利,只是在选择杀哪一只时,老陈有些为难。有时候好不容易相中一只,捉住,捏了捏鸡嗉包和肚腹,老陈又将鸡放了,说是有蛋,就要下来了。
姚远说,咱们也不能总吃鸡,这样下去,出不了一个月,老母鸡都会被我们消灭。还是上市场采购点东西来吧。
上市场得去镇里,骑单车来回要个把小时。正好,敏川也购点日用品,这天也早早地起了床,整装待发。
老陈添完鸡食,检查了菜园门,又去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将单车推出来。敏川发现,老陈头上那顶褐色的草帽,换成了一顶新的,这使得他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敏川向姚远摆了摆手,跟在老陈身后。
老陈似乎还不放心,停下脚步,在院前院后最后来一次扫视。
姚远说,快去吧,有我呢。
行至院门口,老陈瞟了敏川一眼,目光很快收回,仿佛敏川身上长着刺,扎到了他。
敏川瞅了瞅自己,运动背心,牛仔短裤,沙滩凉鞋,遮阳帽,平日不也是这样,没什么地方不对吧。是不是脸没洗干净?敏川往脸上抹了一把,又顺了顺马尾,紧步上前,和老陈并排,说,没什么吧。
老陈说,没——没什么。
上了乡间公路,老陈停下来,解开车篓里的塑料袋,取出一块格子棉布,对折了几下,又取出一根纤维带,将棉布绑在后座。
没想到老陈这么细心。敏川说,老陈,你的老婆,可享福吧。
老陈嘿嘿两下,路远,又不平,我们中午还得赶回来。
老陈双脚蹬地,让敏川先上去坐好。这样的待遇,敏川有些不习惯,不过还是遵照着坐了上去。
一路上,不断有熟人和老陈招呼。有的迎面而来,有的从后面赶上来,无不大声叫唤着,阿福,福哥,陈福,福仔,有的还一个劲盯着后座的敏川看,完了嘻嘻地对老陈傻笑。
老陈光顾着闷头蹬车,骑得飞快,敏川不得不牢牢抓住老陈后背的衣裳。直到路上没人,老陈才松了口气似地慢下来。
老陈,你的名字,是“幸福”的“福”吧。敏川大声问。
嗯。
怎么不跟他们招呼呢。
他们哪,油着呢。
我看你挺年轻的,没三十吧。
快了,都二十八了。
你看我们都把你叫老了。
结婚了吧?
还没。
那有对象了吧?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是人家还没同意?还是你还有别的想法?
老陈顿了一下说,都不是。
上午的太阳虽然不如正午烈,敏川还是感到裸露的肩背和胳臂烫得厉害,小小的遮阳帽一点不顶用。老陈尽量傍有树荫的地方踩,可一路上的榕树稀稀拉拉,时有时无,有的地方隔一两里路也没有一棵。
敏川抹了抹汗,问老陈还有多远。
好晒是吧。老陈说着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递给敏川,将就一下吧。
那你怎么办?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敏川将遮阳帽取下来,放了放锁扣,扣在老陈头上。
不用的。老陈说着,还是正了正帽沿。
前路一个缓缓的上坡,老陈弓起背,脑袋和着身体一左一右,卖劲地踩着,悠然自得的样子。敏川跟着老陈的节奏,也感到了一种新鲜的陶醉,像是浮游在海面,又像飘飞在云端,身体被一股上升的气体托起。
除了生活用品,他俩也就买回来一点猪肉,够吃两餐的。敏川想买几条鱼,带回去养,老陈不让,说是市场上的鱼回家养不活,改天他去村里的鱼塘钓些回来。
姚远跟着老陈钓鱼去了,敏川打开笔记本,一个人在家里上网。敏川打开QQ,阿溪的几条留言立马蹦出来,不停地问她什么时候上来,看样子阿溪有些急了。敏川即刻发送一个笑脸,阿溪马上现身。简单的过门之后,阿溪直奔主题。
阿溪:林一阳有点喜欢我。
阿溪的行为,敏川早已见怪不怪。
阿溪:我担心没多久他可能就不再喜欢我了。
敏川:?
阿溪:觉得他挺孤傲,长得英俊不说,事业又那么成功,女人唾手可得。
敏川:你想得他什么?
阿溪:也不想得他什么,只是想见到他,想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一言不发。
敏川:这么严重!
阿溪:(笑脸图示)
敏川:想见就去见吧。只是不要做令他烦恼的事。
阿溪:这几天我都喘不过气来,就想找你。
敏川:我们在榕树下,央子这里,你要不要过来。
阿溪:想是想去。
敏川:放不下林一阳是吧。
敏川:我看,什么永恒啊都是屁话,你今天都不快乐,还要永恒做什么?
阿溪:我只是不希望美好的事物太短暂。
敏川:短暂或长久并不是你我能把握的。当你老是花心思去想一个东西会不会长久的时候,你已经不快乐了。
阿溪:(大拇指图示)
敏川: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个人会让另一个人永远地喜欢?
阿溪:我也这么想。
……
这时,夏秘书上来了,忙里偷闲的她和敏川打了声招呼,还提到杜总助问起过她。
杜总助,敏川乍一眼有些生疏,脑子绕了一圈,才清醒过来。敏川这才发现,杜在自己记忆里几近消失。想想不过几天的工夫,杜的轮廓大致还在,面目却已漫漶不清。
老陈和姚远带回小半桶鲫鱼,五六两一条。
敏川说,这么小,就捞上来了,养鱼的不蚀本啦。
姚远说,看在老陈的面子上,蚀本也没办法啊。
敏川压了一大桶水,准备把鱼养起来。
老陈说,养不了多久,还是腌了晒干的好。
姚远说,做糍粑鱼也要得。
敏川说,全部啊,一条也不养?
老陈见敏川噘起嘴巴,便说,想养就养几条吧。
敏川高兴地挑了几条活蹦乱跳的,放进另外的清水里。然后蹲在旁边看老陈剖鱼,也帮着递盆冲水什么的。
敏川朝瓜棚下歇着的姚远瓦手,姚远光着膀子,懒得动,敏川便冲他白了一眼,又扮起了鬼脸。
敏川回过头,猛然见老陈右手食指正淌着血,哎呀,怎么搞的,划到手啦。
老陈在食指上抹了一把,没事的。继续刮鱼鳞。
血还在往外淌,看来口子不小。敏川说,不行,得赶紧包一下。
老陈见姚远也过来了,又说,没事的。
敏川从行李箱里取来云南白药和创口贴。
姚远说,你带的?
敏川翘了翘脑袋。
行啊你,百宝箱。
老陈在敏川的逼促下,在清水下淋了淋手,嘴里却在嘀咕,你们城里人,就喜欢大惊小怪。老陈乖乖伸出手指,敏川给他上了药,贴上创口贴。
还有一半鱼没有剖,老陈欲返回矮板凳,敏川抢了先,操起刀来。
老陈说,这不,包好了不就没事了吗。
姚远说,老陈啊,小川正好锻炼锻炼,回去好掌勺呢。
敏川狠狠地乜斜着姚远,眼不带眨地。
老陈别开脸,捻弄起圈在手指上的创口贴。
不知从哪天开始,晚饭一过,三个人就坐在瓜棚下聊起来。
电视机成了摆设。刚来的几天,老陈晚饭一完就打开电视,电视效果并不理想,屏幕不时闪电般扯几下。姚远和敏川在瓜棚下聊着,偶尔向电视那边瞄几眼。不管他俩看不看,老陈都让电视开着。
平时在家,他俩也不是不看电视,有时也会一集集地追着电视剧。可到了这里,却全然没了看的劲头,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很是舒坦。电视仿佛成了异类,与这农舍院落不着调,遭遇冷落也是自然。央子说的没错,在这山清水秀之地,用煤气灶电饭煲空调冰箱,还不是对生态的破坏!
自从老陈加入他俩的聊天,干脆电视也不开了,老陈说了,这玩意开着也不看,怪费电的。
多半时候都是姚远或敏川起头,聊着聊着,就变成了他俩问,老陈答。每次老陈的回答都十分详尽,他总是将自己知道的村里村外事一古脑儿倒出,生怕漏掉什么。姚远和敏川带着几分好奇,听得入神,这使得老陈的发挥更加生动,自如。
老陈说到他的一个表哥,想搭间厦子屋,请来一帮亲戚朋友帮忙挑屋台子。大伙到齐了,表哥一人一包椰树,表嫂忙着倒茶杀鸡,蛮热情的。待大伙纷纷脱了衣,绾起袖子,挖的挖挑的挑,个个汗流浃背,表哥自己倒好,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屋台子边上,翘起二郎腿,抽烟,喝茶。大伙就不高兴了,说,你真会想,喊这些人来为你卖劳力,你老人家却坐到这里享清福——
说到这里,老陈停了下来,问他俩,你们猜我表哥怎么回答。
姚远和敏川眼神碰了一下,对着老陈摇头。
老陈卖起关子来,打死你们也猜不到!
快说呀。
你们不晓得,我们个个目瞪口呆。
哎呀——敏川急得不行。
他居然说,我自己能挖能挑,还喊你们来做么子!
姚远和敏川愣了,对视片刻,方才止不住大笑起来。
牛,实在是牛。
这样的故事,老陈肚里多的是。姚远和敏川觉得新鲜,好玩。
然而,老陈讲了那么多村里事,却从没讲过自己的事,开玩笑的时候也不。老陈不说,他俩也不好多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孩子们都结伴去河里游泳,敏川也陪姚远去过几次。敏川不会游,尤其害怕水下的淤泥和蚂蟥,便一个人守在岸边。
这时,总会有一些孩子过来,围着敏川。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和来时车上的小伙子一样友好,纯真。敏川喜欢一个个地抚摸他们的小脑袋。
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盯着敏川,姐姐,你好靓哦。
另一个小女孩接着说,跟电视里的一样。
敏川乐了,撑开眉头,真的吗?
姐姐,你来村里做什么。
玩啊。
你是福仔的媳妇吧?
这冷不丁的一句,令敏川有些摸头不知脑,不过她还是愉快地笑了。
他们都这么说。
真的啊。敏川觉得好笑,问,他们是谁呀。
村里的人呗。
敏川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还说,福仔要转运了。
敏川问,福仔不是有对象了吗。
一个孩子凑近敏川,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他对象是个傻子。
告诉姐姐,她怎么就是傻子呢?
汽车给撞的。
后来,敏川又陆续听说了老陈的事。老陈为着自己的对象,打了五年官司,争得六万多赔偿。这些年,老陈边打官司边背着对象,跑遍市里省里各大医院,赔款早花光了,可对象病着的身体还是病着,恐怕要永远地病下去。
看到老陈每天勤勤恳恳,忙里忙外,敏川的心不由得有些疼痛起来,总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堵着,想说又说不出来。姚远也开始一天无数遍叫老陈歇会,有事没事让他回自家看看。只是姚远的叫并不抵用,老陈照样这里那里,忙个不休。
老陈回家,通常在晚饭之后,夜里还赶回来睡觉。一星期两三趟。每次回家之前,老陈不忘把堂屋里的电视机开开,不管他俩看不看。
不知怎地,老陈一走,姚远和敏川竟没了话,院子里只剩下大段大段的寂静。这样的寂静,在他俩的生活中尚未出现过,尤其敏川,从来都是想到说什么,就倒豆子一样,向姚远悉数抖搂出来,即便在别的夫妻看来最为隐秘的想法,她都毫不掩藏。他俩就那样盯着电视,广告也好,新闻也好,也不去换台,像是在哀悼什么,又像是在祈祷。
老陈每次回来都非常准时,十点左右。
老陈一进院子,敏川就问,家里还好吧。
老陈点点头,还好。便不再说什么。
院里的鸡们也歪了脖子,唯有远处有一两阵蛙声传来。老陈收拾收拾,在他俩对门的房间睡下。
敏川也熄了灯,朗朗的月光照进来。敏川自言自语着,过惯了这样的日子,都不知道回去还能做什么?
姚远说,不想做就不做呗。
阿溪喜欢上林一阳了。你不知道,她这些天哪,可是悲喜交加。
难得啊,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和什么人要死要活过。
敏川有一丝丝失落,但很快就消失了。敏川懂得姚远,和她一样真实的姚远。
姚远说,要是跟老陈一样,一辈子就喜欢一个人,也挺好的,不管是生是死,都守着那个人。
敏川很紧地握了下姚远的手,姚远翻过身,将她很轻地搂在怀里。
姚远接到电话,学校让他返回一趟,为出国前的手续。姚远计划清早动身,天黑前赶回来。
姚远走的那天,太阳晒到屁股了敏川才起床。敏川趿着拖鞋,在院子里做扩胸运动。老陈从厨屋出来,拎着钓杆和提桶要出门。
敏川说,那些鱼都吃完了?
老陈说,不多了,还能对付一两天。这不,钓回来还要腌上,晒两个太阳。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老陈没有作答,表情有些迟疑。
敏川想到几次和老陈出门,一路上他都躲着村里人的目光,便说,还是算了,我正好上上网。
老陈马上接过敏川的话,那我快去快回。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陈问,老姚昨晚很晚才睡吧,这时候还不起来。
哦,敏川顿了一下,他呀,上镇里办点事,下午回来。
敏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也没有料到谎言竟然脱口而出。其实姚远一到学校就发短信来了,说是下午赶不回来了,除了办手续,还要开个什么会。
去镇里也不骑车?
太阳太大了,他可能在路边拦车吧。
一顿沉默的午饭。敏川没有想到,这沉默和谎言一样,突如其来。老陈只管低头扒碗里的饭。敏川夹一块韭菜煎鸡蛋到老陈碗里,老陈什么表示也没有。平时敏川给老陈夹菜,他便是不说什么也会笑笑,也会点点头。
树上有只蝉间或地鸣唱着,几只鸡在瓜棚边来来回回。敏川哆哆嗦嗦,从碗里拨出些米饭,洒了一地。老陈从不用米饭喂鸡,也不让敏川用米饭喂,说是这样会把鸡喂刁。可是敏川不管,碗里的米饭被她拨出一大半,老陈照样一句话也没有。老陈三两下扒完饭,也不去添,便离了桌,背对着敏川,蹲到井边剖鱼去了。
敏川的心又感到了疼痛,这次疼痛和上次不一样,敏川说不清楚,只觉得一股热流向眼眶滚滚涌来。敏川睁大眼睛,望向那片高高的屋顶,不让盈眶的泪水滴落下来。
敏川收完碗筷,回到房间,拿了本杂志,想躺一会儿。她刚在床边坐下,又下意识地起身,轻轻地合上房门。翻着书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她坐起来靠在靠枕上,引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老陈仍旧蹲在那里,机械地作业。
敏川从屋里出来,向井边走去。眼看就到井边了,突然,一张清晰的脸赫然从记忆中跳出,是杜。怎么会呢?不是已经忘了他的面容了吗?
敏川转身回屋,取了帽子和背包,重新走到井边,停下脚步。
敏川也不叫老陈,直接说,我去趟镇里。
老陈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敏川走出院门,回头朝老陈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和老陈的目光对碰,老陈的嘴唇尴尬地翕动着,敏川听到自己的心怦然一跳。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争相停了下来。
敏川望着老陈,强笑着。
你——不骑车去?
不了。过了一秒,敏川说,骑车太晒了。
敏川顺着老陈低下的头,看见他的手指又被划破了,血过之地,淌出一条鲜红的河流。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健步飞去拿药,而是望着河流,说,晚饭就不用等了。说完,掉头走了。
敏川没有等汽车来,便拦了辆手扶拖拉机,她只想快快离开这里,找个旅店,静静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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