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早上,古镇变得湿润起来。尽管还有些凉意,但一看到枝头那抹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绿,心中便有了一些希望的影子在远处立着。艾河蜿蜒着,从镇的西侧流过去,还是有些早,街上的暮色消失在庭院里,消失在窗帘背后。先是豆浆油条的叫卖声,之后是卖豆腐的,卖馒头早点的,卖牛奶的,一家一户的门次第开了。
五嫂的店在镇里的十字路口。二层楼,一楼卖些日杂百货,兼设麻将局;二楼是小镇唯一的一家旅店,却叫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名字:皇朝酒店。十几张床,小是小了点,但五嫂干净,所以回头客极多。加上在路口,往北去赫甸,宽甸,长甸,永甸;往南去达子堡,凤凰城,边门,安东,都在这里转乘车。五嫂是个热心人,所以店中的客人特别多,是小镇的新闻中心和交通枢纽。
最先看出今天不一样的,是卖牛奶的二郎。他看见一张赫然的大红纸被贴到了皇朝酒店的玻璃门上。二郎喊:“五嫂,这红纸上写着啥哩?”五嫂笑骂道:“你真是个彪子,五嫂识字还呆在这个穷地方。”二郎抓抓头,四处看,街上人不少。二郎便喊:“快来看,快来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破字?”他一喊,便围过来二十几个人,大家睁大眼睛瞅着红纸上那斗大的字。二郎一看,笑了,感情都不识字。远远地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二郎便喊:“吴老师,你来给咱们念念。”众人闪开一条道,吴老师站在门前,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寻人启事,2007年春天,我与一位先生在凤凰城偶然相识,他自称是艾河边古镇的。现在,我们的孩子出生一个多月了,如果你是那个人,请一定通过五嫂和我联系。”
五嫂也站在门前听,听完她叹了一口气。二郎摸摸脑袋:“什么意思?”一个长途客车司机笑着说:“真是无奇不有,还有这么寻人的。这不就是找孩子他爹吗!”吴老师紧张地低下头,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匆匆地往人群外走去。五嫂道:“怪可怜的,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没办法做上那个行当,现在可怎么办?”二郎有些明白:“你说她是小姐?”五嫂:“是啊。”大伙儿就一齐嚷嚷:“怎么回事,你讲讲。”五嫂说:“昨天夜里来了一个姑娘,开着一辆高档轿车,车都开到我门前了,我在那打盹儿,愣是没感觉到。那姑娘真俊,抱着个小男孩。进屋就塞给我两千元钱,让我帮她找个人。她说她把这个启事贴在墙上,自然会有人来找我。如果找到那个人,她另有重谢。嗨,什么谢不谢的,帮她找到孩子的父亲才是真格的。”二郎笑着说:“这么说,这女的老有钱了。”司机笑着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漂亮女人,儿子,钱,一下子全有了。明天老子就离婚。”一群人一下子静下来,都直勾勾地瞅着那张红纸。五嫂大声说:“你们都帮着找找,只要能帮这个苦命的女人,我的那份赏钱全给你。”二郎问:“五嫂,那你怎么知道谁是那个男人呢?”五嫂说:“只要他讲的和姑娘告诉我的一样,就可以见面。”众人互相瞅瞅,谁都没言语,都急匆匆地走了。
五嫂看着一个一个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冲着空荡荡的屋子喊:“打麻将了,三缺一啊!”
刚吃完早饭,地上的霜还没化,一个人闯了进来:“五嫂,五嫂,这么大的好事,你不告诉我一声。哎,我就是孩子他爹。”迎着透过玻璃窗那耀眼的阳光,五嫂一看,是镇里的大哥。大哥姓什么都无所谓了,四十多岁,靠打仗拼命立下了名声,现在靠强买强卖混日子。五嫂忙站起来:“大哥,屋里坐。”大哥说:“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自己做了就不怕别人说。”“大哥,你不怕,咱还得为姑娘想想啊。”大哥有些不快:“好好,听你的。”两人来到一个房间,大哥急着说:“去年我到县里去,几个道上的朋友非要安排我,就是这个姑娘,才出来混,朋友让给我了,长得他妈的像个电影演员似的,那身材,那皮肤,简直比仙女还棒……”五嫂打断说:“大哥,你们在哪里见的面?”大哥说:“KTV包房,之后去的宾馆。”五嫂说:“大哥,对不起,不是这个。”大哥说:“不是这个?那,还有一回,一个小子求我为他平点事儿,我出面办了,他要谢谢我,我说行,让你女朋友陪我一回吧。当着他的面,我把他女朋友给办了。”五嫂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大哥站起来,脸拉长了:“你少给我装,小心老子的刀。”五嫂的脸白了:“大哥,你听我说,你总不能强人所难啊。”大哥笑了:“妈的,你把她找来,别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不是能怎么样,是又能怎么样,不就是找个公的吗?快打电话。”五嫂定了定神儿说:“大哥,那姑娘给了我一件东西,说谁硬要找她,就让他去找这个人。”大哥笑了:“这还差不多,快拿出来。”五嫂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抽出一张相片,递给大哥。大哥喜滋滋地拿到手里,看上一眼,笑容没了。他把相片扔到桌子上,说:“五嫂,这个事就到这为止,我从来没来过你家,你知不知道?”五嫂说:“知道知道。”大哥像见了鬼一样,风一样地冲出门去。门一扇一扇开开,又一扇一扇关了。五嫂扑通坐在床上,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返身回到打麻将的地方,店里依旧人声嘈杂。吴老师站在门边看街上人来人往。五嫂心中生出几分感叹,你看人家吴老师的腰,多直,一年到头板板的,有棱有角,念书人就是不一样。五嫂笑着打招呼:“吴老师,您可是稀客,一年到头也不来一次半次,快坐快坐。”吴老师的脸红了:“不用,不用,我上午没课,出来转转。”正说着,二郎闯了进来,偷偷扯了五嫂一下,五嫂明白,两人进了里间。
五嫂说:“什么事儿,像做贼似的?”二郎四下瞅瞅,小声说:“五嫂,我是你找的那个男人。”五嫂愣了:“二郎,可不能瞎说,这事儿传出去,你媳妇能吃了你。”二郎急着说;“五嫂,真的,这事我敢胡扯吗?去年我去县里办事儿,在路上一个姑娘骑自行车给我撞了。那姑娘非要拉我上医院,我一看那姑娘长得真俊,也没啥大伤,就坚决不去。那姑娘不好意思,请我吃兰州拉面。吃完饭,她领我上她租的房去,原来是个小姐。她说看我人不坏,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上床了。我兜里有自己攒的五百元私房钱,走的时候,我全扔给了她。她真是一个好人。”五嫂说:“二郎,那五百元够你家吃半年大米的,你平时连个冰棍都不舍得买,你怎么能这么胡花钱?你呀。”二郎急了,他扯住五嫂的手:“我是那个男人吗?”五嫂摇摇头:“是你又能怎么样呢,你敢离婚,还是敢把那个姑娘孩子都领回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二郎说:“如果是那个姑娘,我就离婚,搬得远远的。”五嫂说:“算了吧,二郎,你媳妇儿和你总共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们才翻身几天?你能扔下你那上小学三年级的大胖小子?你能把这一切都不要了?二郎,你是那种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人吗?回家好好过日子吧,二郎。”二郎慢慢低下头去,他的眼睛里有了泪水:“五嫂,你有些瞧不起我了,是不是?”五嫂说:“二郎,人呐,这一辈子是命中注定的。告诉你吧,你不是姑娘要找的那个男人。”二郎抬起头,抹了一下眼泪:“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咱大小也是个爷们,不能做了孽,撒手不管呀。五嫂,我走了。”二郎是从后院走的,他听见了媳妇铜锣似的笑声从前门传来。五嫂坐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动弹,她喃喃地自语:“是又能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呢?男人呐……”
天气就那么一天一天暖和起来,不知不觉中人们脱掉了棉衣,穿上了单衣服,负担一小,脚步都快了起来。
傍晚的时候,有人给五嫂打了电话。五嫂接完电话不长时间,就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
五嫂有些害怕起来,是古镇的头面人物——一个大名鼎鼎的男人,请她到县城喝咖啡。多么奢侈啊,喝一杯水,要跑七八十里到县城去。五嫂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这么高抬自己,而且神秘地派了专车来接,却不用镇里的车。想了一路,她有点开窍。
咖啡厅很高档。秘书把五嫂送进包房,立刻退了出去。那个平时经常听到讲话声音的男人独自坐在那里。男人说:“坐吧。”五嫂便坐下。男人说:“五嫂,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在镇里说话不方便,人多嘴杂,只好请你到这儿来了。我听说你要找的男人还没找到,经过一番考虑,我还是愿意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知道你的那个店,楼好像是违章建筑吧?明年要修路,你得快点办房产证,否则给你扒了一分钱都不会给的。如果办证,可能的话,我会说话的。”男人止住了说话。五嫂身上已经出汗了,那店和那楼是她一生的心血和命根子呀。五嫂说:“你放心吧,你的意思,我明白。”男人脸上有了笑意,接着说:“去年吧,接待一批投资者,他们对咱们的服务很满意。那天吃完饭,几个老总一定要请我,据说是花了三千元钱从省城找的大学生,我拒绝了。有位客人说,你不走这趟混水,我们不敢在你那儿建厂。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就范了。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一直我都十分自责。你知道,我才离婚不久,我特别需要拥有一笔可以办事的钱。听说她很有钱?”五嫂说:“是的,有个百八十万的吧。”男人说:“那一定是她,她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她说只做一次的。”五嫂紧张地说:“对不起,你不是那个男人。”男人站起来:“五嫂,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说,不是我是谁?”五嫂说:“真的,我不敢撒谎。”男人说:“这样吧,你说说那女孩子告诉你什么秘密。有时候方便的话,我也会找一些女孩子陪我一晚。”五嫂说:“这个我不能说,我做过保证的。”男人说:“保证算什么?转过身我们就可以不承认的。说吧,不说的后果你是知道的。”五嫂站起来:“那女孩子告诉我,如果有人硬要知道什么,就把这个给他。”五嫂从包里拿出个信封,抽出一张相片。男人笑了,顺手把电源灯调亮。五嫂说:“姑娘说,特别想知道真相的人可以给这个人打电话。”五嫂看见,一丝笑容已经在那个肥胖的男人脸上脱落,那个红色的肉乎乎的脸顿时充满一层晦气。男人小声说:“那好吧,你今天是上县城来走亲戚的,我从没有找过你,你要注意维护我的形象。”五嫂拿回相片:“房产证的事儿还得麻烦你。”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快走吧,接你的车在外边等你。不过你也应当知道说瞎话的后果。”五嫂点点头,从迷宫似的咖啡屋走出来。坐了一宿,她只喝了一口咖啡,什么洋玩意儿,臊了咕叽的,苦了巴叽的,真不如咱大河里的水好喝。
五嫂的店这几天生意特好。人们买东西都愿意拐个弯,到她这里来站一下。男人的眼睛里都是故事,瞅五嫂像见到老情人似的。女人则不然,她们的眼睛里有刀,有剑,有火苗子。那天二郎媳妇闯了进来:“五嫂,我给二郎的脸抓破了,他真不要脸,可咱这儿有比二郎还不要脸的。这古镇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了,从没出现过什么太伤风败俗的事儿。可偏偏有人就愿意编个故事蒙人,就愿意公开拉皮条客,真是缺德带冒烟……”二郎媳妇还没说完,坐着喝啤酒的大哥一下子就摔碎了啤酒瓶子:“妈的,你是什么鸟?老子喝瓶啤酒都喝不清闲。”二郎媳妇愣了一下:“这不是大哥吗?我在这儿骂骂街,出口气,惹着你了?”大哥站起来,抬手一个嘴巴子:“你嘴还不老实?你们都听明白了,五嫂是我的五嫂,她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谁再惹事儿,小心老子废了他。”二郎媳妇噤了声,一屋子人都呆了。五嫂挨骂时笑呵呵的,此时仍笑呵呵的。二郎媳妇摔门吼道:“你敢打人,我找派出所去。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大哥听了,倒坐下了:“再来一瓶啤酒。”一袋烟的工夫,派出所所长来了,推开门:“大哥,来来来。”大哥问:“怎么回事儿?”所长笑了:“老子今儿个中午请你下饭店。”大哥笑了:“你这个老鬼。”两人搂着脖扬长而去。五嫂仍旧不紧不慢地卖货。众人还没反过神儿来,土地助理来了。助理把一个红皮的本子扔在柜台上:“五嫂呀,你可真是神通广大,这明明是违章建筑,偏偏有人愿意出头给你办房产证。你是大爷,你是大爷。干了几十年的干部,这样的事儿头一回。怎么,连盒烟也不给?也不给口水喝?”五嫂正发愣呢,急忙拿出一盒人民大会堂烟,一瓶康师傅冰红茶。“谢谢您呐。”助理点着一根烟,喝了一口水,自语道:“什么事儿,不出血还能让那个‘铁公鸡办事儿,真是神通。”说完转圈瞅瞅,走了。
杏花开了。像干枝梅,叶子还没有绿,在枝条上却先冒出一些大的凸起。几日工夫,凸起长大了,像要被撑破了似的,仿佛层层叠叠的花瓣要从一个大包袱里抖出来,先露出一点红,接着呈现出淡粉色,终于一瓣伸出,又一瓣展开,杏花就这样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一树一树开放了。
五嫂望着楼前的杏花发呆。古镇里的花老太太领着老小子傻柱子来了。傻柱子二十五六岁,看样子从城里打工刚回来,穿一身西服,听说在一家大公司做事。小时候大鼻涕有二尺长,真是出息了。花老太太一手扯着傻柱子,一手扯着五嫂进了后屋。花老太太把房门关上,又听了听,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五嫂,这个事还真得你多帮忙。”五嫂有些摸不着头脑:“咋回事?”花老太说:“你不是找那个男的吗?是俺家傻柱子。”五嫂说:“花老太,你这是什么意思?傻柱子这孩子多好,他是那样的人吗?”傻柱子脸通红:“五嫂,你别在意,我妈老糊涂了,想儿媳妇想疯了,就怕我成不了家。昨天打电话说病了,把我骗回来,原来是为这么一回事儿。我不来,她还火儿了。五嫂,你说这事儿。”花老太太给了傻柱子一巴掌:“说你小子傻,一点不假,你不是说你在城里找过小姐吗?你怕什么?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听人说这女孩子长得也好,要真是你,老婆,孩子,钱,一下子全有了,多好,一组一挂,省多少事儿。”五嫂有些不屑,说:“花老太,你的思想够开放了。头些年你三个儿子生的都是丫头,你怕没孙子,想方设法要二胎指标,甚至让老二离了婚。这样一个女孩子,你能接受吗?”花老太太笑了:“五嫂,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事情,只要有钱,其它都好说。”五嫂叹口气:“傻柱子,你说吧。”傻柱子急得直摆手:“五嫂,没有的事儿。这事儿传出去,我还找不找对象了?再说我都有对象了。”花老太太打断说:“你小子傻透腔了,处的对象不行就黄,怕什么?我就不信,你在城里呆了这么些年,就一次没找过小姐?男人有点花花事儿也正常,你快讲吧。”傻柱子火儿了:“妈,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儿子?你儿子是那样的人吗?”花老太太脸也红了,嗓门也高了:“你打了十年工,攒了几个钱?三万元。人家一年两年就攒了百八十万,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一辈子,三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你知道吗,妈舍下老脸还不是为你好吗?你要不说,妈就不活了。”傻柱子叹口气,说:“好吧,我就讲一个。我们公司新来个女员工,听说以前是从事特种行业的,我俩好了一次,但不久人家就跳槽走了,就这些。”五嫂说:“对不起,不是这个。”傻柱子一听乐了:“我说不是嘛。”花老太太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咱是穷命啊,没那个福分。”傻柱子说:“走吧,人家五嫂还看店呢。”花老太太站起来往外走。傻柱子出门前扭头笑着小声说:“五嫂,俺是编的。”五嫂也笑着小声说:“傻柱子,没媳妇不着急,需要的话五嫂给你介绍一个。”看着花老太太来时小脚倒腾的紧一阵慢一阵,现在却一下子老了许多,步子都有些迈不动了。五嫂怔怔地看了娘儿俩走出视线,自言自语道:“或许这件事真做错了?”
第二天,五嫂门前的寻人启事下面又多了一行字:“最后三天,请知情人速来。”
夜里八点多钟,打麻将的人刚散去,五嫂打扫屋子,刚要锁门,门一响,吴老师走进来。五嫂奇怪地问:“吴老师,这么晚了,你有事?”吴老师有些尴尬地笑了:“是这样,我想和你谈谈。”五嫂明白了。她急忙说:“吴老师,你先坐,我把窗帘拉上。”吴老师坐下,五嫂拉上窗帘,摆上桌子,倒上茶水,坐下来。吴老师说:“五嫂,我想讲个故事,怎么说呢,我肯定不是那个人。但是,我又必须说,只好委屈你了。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睡觉,我一个人说,说完我就走。”五嫂说:“这话说的,我愿意听。”吴老师说:“那好吧,我讲一个男人的故事。”
吴姓是古镇的名门。古镇从古至今,只有吴姓人念书,所以祖上出了许多念书人。古镇人羡慕吴姓人一拨一拨走出小镇,进了县城,省城,做了官,发了财,却不愿学他们。所以镇上没有书店,会读几本书的只有吴姓人。吴岩自小就受此熏陶,自是灵性十足,念了初中,念了高中,念了大学。先在大学里有了女友。女友漂亮,背景也好,只要吴岩留城,前景广阔。吴岩找了省城县城的亲属,均答应帮忙。就在此时,家中出了点儿变故,吴岩帮几户百姓打一场官司,得罪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拿着有“古镇大队党支部”红戳的证明信找到学校,言及吴岩的一些“违法违纪、目无组织领导”的事情。学校很重视,找吴岩谈话,吴岩很恼火,自然是慷慨陈词。于是噩运接踵而来,他一个名牌大学的优等生连县城都没留,一下子分配回乡了。女友痛哭三天,剪了一头青丝给他做纪念,转身走了。回乡后吴岩的所有梦想一下子破灭,终日游荡于舞厅酒馆。大队书记逢人便说:“书都念狗肚子里去了,看看,大学生怎么样,不过如此嘛。”后来,吴岩娶了一个农村姑娘杏儿为妻,生了一个儿子。三十多岁的时候,学校分来一个女大学生,吴岩仿佛看到了婚前女友明朗青春的样子,自是亲切许多。那女大学生能在山村中学看到名牌大学毕业生也是如遇故知,两人很快好起来。杏儿知道了,和吴岩闹,到学校闹。女大学生要和吴岩结婚,吴岩退缩了。女大学生一气之下,调出县城。吴岩后悔万分,杏儿也感觉到了吴岩的冷落。两人心平气和地分手了,孩子归杏儿。吴岩调到邻近乡镇中学当老师。那年冬天特别冷,吴岩病了,一个人在租住的房子里,一天没吃东西。天黑了,屋里冷得像个冰窖,吴岩万念俱灰,死神就坐在身边,他已经准备好了,只一根细绳就可以了断一生。他喝了点白酒,穿上最好的衣服,仰躺在炕上,只等着月亮上来,自己就去接受马克思的继续教育。这时门开了,杏儿领着儿子进来了。杏儿没说一句话,抱柴禾,点火烧炕做饭。吴岩看着角落里的绳子,看着自己的儿子依偎在自己胸前,看着那个清澈得如又窄又浅的山溪一样的杏儿,哭了。看到吴岩的眼泪,杏儿和儿子也哭了。三个人搂在一起。不久他们复婚了。吴岩又调回古镇工作。
吴老师捂上了脸。五嫂眼睛红红的,洗了手巾,递过去。吴老师苦笑道:“让你笑话了。后来,我就安安稳稳地做起了老师、丈夫、父亲。孩子也大了,念大学去了,我也老了。但有一件事,在我的一生当中,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做梦。去年吧,我到县城学习,我又看到了一个和大学女友一样的女孩子。为了她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在县城里租了楼,一起过了一个月。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那个女孩子像个女神,一切都不合情理。她不是挣钱的那种女孩子,更不是普通人。她的脑子里有着渊博的知识,甚至在床上,我都感觉她在给我上课。可是一天早上她消失了。我找遍了所有房间,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衣物、饰品、化妆品,甚至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她一下子消失了,蒸发了。我找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找到。更让人奇怪的是,我连她的容貌都记不住了。现在,在街上,只要见到漂亮女孩子,我就觉得是她。可是一说话,一听谈吐,却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变得神经兮兮的。现在我怀疑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我知道我不是那个男人。但是我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就会很痛苦。这些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五嫂喝了一口茶说:“吴老师,你放心。我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哑巴,所有的事情都会烂在我肚子里的。”
吴老师站起来:“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挺不好意思的。”五嫂也站起来:“吴老师,你客气了。”吴老师把门打开,走了。在月色里,他的腰依然那么直。“真没想到,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心里竟有这么多苦楚。”五嫂想了想,点了火,把“寻人启事”扯下来,回屋拿出信封,都扔进火里。红纸在月色里是黑的,只有火苗是红的,把相片拿出来,瞅瞅也只是一个影子,也扔进火里。
早上,依然是二郎最先发现问题。二郎喊:“五嫂,你这寻人启事呢?”五嫂笑着说:“找到了,找到了,撕了。”二郎有些遗憾:“噢。”便去看大玻璃门上的人影,许多男人经过这里,都不由自主地去看玻璃上的影子。他们看到的只是很不清晰的一团。玻璃尽管透明,毕竟不是镜子。
现在,古镇还叫古镇。不妨你也去古镇一趟,看看五嫂玻璃门上那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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