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种植物比芦苇更能演绎大地的苍茫气质。
芦苇连接远天,浩浩荡荡生长在河谷湿地和沼泽中。风吹过,它们一起高扬白茫茫的芦花,白茫茫啊,仿佛无言的嘘叹,从大地胸膛缓缓吐出。可是走到近处,就会怀疑自己的眼睛,那真是芦苇的演绎吗?芦苇如此纤细,是怎样表达比自身厚重的题材的呢?我觉得每个敏感的内心都是一座火山,情感一旦进发,就会表现出惊人的力量,不可阻挡。可是我不想说关于内心的事,这太累人。芦苇独自伫立水边,就像从舞台上走下来,虽然不再演绎大地的气质,却轻易显示出与其他水生植物的区别——仿佛在月光中诞生,周身散发清冷与孤寂的光芒。那绰约的仿佛站立于舞台中央的姿态,使人一下子就看出它怀揣和文艺有关的梦想。其实芦苇的文艺梦想早在《诗经》里就已实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指的就是芦苇。它与佳人一起,营造了一个古典氛围浓郁的意境,成为中国文学史最为浪漫的歌吟——多亏水边那无边无际的芦苇啊,人类表达怅惘而缠绵的爱情,才会显得如此美好动人。
可是我觉得站在佳人旁边的肯定是南方芦苇。南方芦苇大多生长于江水边,日日被水汽浸润,内心柔软多情,属于典型的南方女子心灵。而边疆芦苇,却是不一样的性格,是一种再生植物,就像生在淮南的橘与生于淮北的枳,因为根植不同的土壤,早已产生体质与精神的改变。这就好像一个人的脱胎换骨。当女人告别纯真,成为妇人,开始承担生活重负的时候,表面柔弱的茧就会渐渐破裂,身体里藏着的坚韧和忍耐就会从眼神、形态或别的什么方面透露出来,她因为内心的苦痛、迷茫和宽广的爱,而成为另一个人。边疆的芦苇是再生的芦苇,负重的芦苇,散发清醒的光芒。当边关明月被黑暗擦拭得格外明亮的时候,生长在河流两岸、沼泽地或盐碱滩上的芦苇,就会举着寒霜、尘土、野鸭的啸鸣、水波和风云突变的战抖,在一片逆光中,成为惊心动魄的美和疼痛。
边疆的芦苇不能像《诗经》里的芦苇,与江水、沙洲、佳人一道表达人类潮湿的情感。它们从来不会出现在模糊的雾气之后,总是在凛冽的空气里,扬着白茫茫的芦花,使人看到集体的沉思与忧伤。
伊犁河谷生长着很多芦苇,尤其是察布查尔县、巩留县和新源县的沿河湿地,芦苇连绵几百公里,仿佛大地屏风。当兵的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出外野训,因为无论去哪里,都可以看到沿途的芦苇。芦苇茂密,灰色的云团掠过天空,野鸭和灰雁从芦苇荡里“扑楞楞”飞起,野生世界的艰难、寂静与自由,瞬间扩散天际。我觉得野生景观就是人们向往的理想世界——一切都是最初的状态,岩石沧桑,种子漂泊,飞鸟自由。在野生植物和动物身上,可以看到与人同样的命运和情感表达,可见生命过程中所有的经历和感触,无论人与自然,体验是何其相似啊。晚上住在团场招待所或别人家的平房里,觉得团场的夜晚格外黑,那么安静,可以听到昆虫的鸣叫、老牛的反刍、梦游者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一切的倾听中,身体就像一株在黑暗中汲取水分的植物,慢慢舒展,心灵充盈而洁净。
我对团场生活了解不多,但能感觉到其中的规整和秩序。它不同于乡村的散漫。乡村生活有泥土的味道,夜色中跳跃的几点灯火,仿佛具有象征意味的符号,永远摇曳着故乡或家的召唤。而团场散发出硬朗的气息,一个我喜欢的诗人形容是“兵气”。这大概与团场施行的一种维护边疆安定的特殊建制有关。新疆和平解放后,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些部队先后进驻伊犁,这些勇士征尘未洗,又拿起各种农具,投身于另一种形式的保卫家园的战斗。随后,一批批热血青年来到边疆,山东的、湖南的、上海的、武汉的……他们充实壮大了支边队伍,挖地窝子、盖土坯房,将荒蛮之地改造成绿洲和条田。屯垦戍边的特殊使命造就了兵团人一种特殊气质,我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可是在伊犁生活久了,就能从他们爽朗的面容和随遇而安的性情中,区分出哪些是兵团人、哪些是地方人。
在漫长的屯垦岁月里,新疆成为支边者的第二故乡。他们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并被边疆生活所熏染,饮食和文化里无一不带有西部和中原、汉民族和少数民族融合的印迹。可是,在他们渐渐改变的乡音里,我会产生疑问,他们是不是离故乡越来越远?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故乡?第二个故乡是心灵最后的归宿吗?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种命运的漂泊。或许人离开故土,并不是某种来自社会或时代的变革,即使没有这些因素,人也会漂泊,没有多少人会一直生活在祖辈安息的地方。就像在安定和谐的社会里,仍然会有许多人远走他乡,从本质上讲,离开的原因未必是生存或理想什么的,而是命运本身存在不确定性,人生注定漂泊。生命就像随风飘荡的种子,充满未知和玄机,无可把握。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人生注定漂泊,那么,我们所谓的祖籍真的存在吗?谁能肯定那不是我们的祖先在漂泊之后一个随意的选择呢?
追根溯源不能使命运的脉络更加清晰,反而使人感到模糊和茫然。芦苇随风飘摇,浩瀚与混沌的气息愈加浓郁,弥漫在整个黄昏,这时候人生的渺茫感会显得特别清晰。就像水中的芦苇,不论在大地上看起来多么壮阔,草根下面,却埋藏着生命的枯荣与生死、艰辛与别离。苍茫不仅属于大地,也属于人生。当暮色像轻纱一样笼罩大地,我们就会看到整个世界——苍茫连着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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