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稻草人怎么会有信仰呢?
你看它傻傻的样子,站在庄稼地里,腿细得像麻秆,金鸡独立地远眺,并不能看到自己的未来。身上破旧的衣衫,是流浪汉晕三来村里小住后丢下的,然后他换上李婆婆连缀的花衣裳,唱着小调,提溜着酒瓶子,继续流浪他乡。稻草人头上顶着一只破草帽,麦秆编织的轮廓已所剩无几,只剩下瓜皮样的圆顶子,罩在头上,既看不清脸,也不能使人感知到它无奈与忧伤的目光。
我见过稻草人的身体,顾名思义,无非是稻草麦秸乱麻团之类的东西,捆捆绑绑,填满了胸膛,才能让这样一个滑稽的家伙,傲然挺立在庄稼地里。长满田野的庄稼不管它,甚至将它当成了一个坐标,经度多少,纬度多少,跪得再远也能能辨清回家的方向;泥土里生活的蚯蚓不管它,吃的是土,拉的是泥,只不过把泥土的无形化作有形,稍微松一松居住多年的土地。一只扁担鸟在远处,吱呀,吱呀,像挑满了肩的扁担,声音有些压抑也有一点悠远。至于田鼠与稻草人有没有关系呢,也许自己并不知道。但稻草人却很清醒,当空旷的老河滩上空无一人,寂寞重重地包围,稻草人站得再高有什么用呢——眼前的这些真实的面孔,才是稻草人真正的朋友。
一个稻草人的出生,对于乡村或者土地都不会有太多的惊喜。哪像老光棍马三,五月刚从外地领回来的媳妇,十月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万头的炮仗挂在村头上,人们在满腹狐疑之后,依然风卷残云地享受着流水的席面。两根小木棍,一短一长,短的是胳膊与肩膀,长的是脖颈子脊梁骨和腿,然后,是一把经年的稻草,填充为胸膛。或者还有一只睡了很久的飞蛾,一看见光亮,就扑扇着翅膀向着遥远的太阳,执拗地开始飞翔。红布条,蓝布条,黑布条,花布条,裹裹缠缠,捆捆绑绑,终于让稻草人有了人的模样。
我在旁边看,滴溜着眼珠子问父亲,稻草人会不会在夜里去哪村看戏,单腿跳呀跳,能不能准时回到庄稼地里。父亲沉默不语,中风后的肢体一点也不灵便,用脚,踩着稻草人的肩,一只手很费劲地系上最后一根布条。然后扛着,像某个黑白影片里卖艺的弄幡人——当然,父亲没那么大本事,不能旋转,也不能从一个肩膀倒腾到另一个肩膀。父亲一瘸一拐来到庄稼地里,一群麻雀轰然飞走,躲进旁边的小树林里。是惶恐?是抱怨?不得而知。反正那天的麻雀聒噪了很久,我和父亲把稻草人留在田里,回家时还一步三回头,看麻雀们是否被吓破了胆子。
若要找个比喻,站在庄稼地里的稻草人肯定像个十字架。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老河滩,老河滩上长满了能养活人也能繁衍畜禽的庄稼,一轮朝阳或落日,彤红而充满幻象——是不是有点天国的模样?那么,哪里才是天国呢,村子里的人无限憧憬过,祈祷过,不知有没有人真的会在死后抵达——有挂满玛瑙样的葡萄架,有结满鲜红诱人果实的苹果树,抑或还有一条狡猾的蛇,两颗头颅,一边是真实,一边代表谎言,为一个个赎罪的灵魂引路。
我的脚步在老河滩上来来回回,收了种,种了收,也和稻草人在很多时候相遇。我问,稻草人,你冷不冷?稻草人的神情依旧,头上是蓝蓝的天;我问,稻草人,站了那么久,你累不累?稻草人似乎连个手势也不肯回,破旧的衣衫任野风呼呼地吹,脚下是沉沉的地;我还想问呢,稻草人,你觉不觉得孤单——偌大的老河滩,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看守。仿佛,稻草人的眼角有泪,轻抚,却流经我黑黑的面颊。
稻草人怎么可能没有信仰呢?
时光在老河滩上流过了多少年,已无从查证。老河滩上收获了多少丰腴与贫瘠,也没留下什么详实的记录。还有老河滩上的人,走了,来了;来了,走了,无论多远,总不能忘记这片沉寂的土地。
这些,稻草人看着呢。春天不来,冬天离去,稻草人在芒种与秋收之前总能尽职尽责地站在庄稼地里。
那金黄的,是母亲撒下的麦子,尖尖的芒刺上滚落一颗又一颗晶莹的露珠。稻草人也在清晨苏醒,破草帽上被露水打湿的痕迹,很快消失在风里。一只野鸡,从老河滩上的沙柳丛里飞出,漂亮的羽翼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个自由的灵魂,不知什么时候入驻在这里,给我的少年时光插上希望与梦想的翅膀。
——哪怕是一生一次,也不会有稻草人的落寞与忧伤。
落寞了么?感伤了么?稻草人有时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着在老河滩上飞过的鸟儿自由落地。驱赶,那是风的恶作剧。长长的衣衫一挥,便会扑扇起无数双翅膀——我喜欢这些翅膀飞翔的样子。比如鹰,在阳光下伸展宽大的翼翅,风在脚下,云在头顶,盘旋的目光,锐利而清醒,绝不放过田野里的每一丝动静。哪怕是啄木鸟,虽然只是路过,像梭子一样快速地伏在一棵梧桐树干上,笃笃,笃笃,向稻草人澄清自己并没偷过一粒粮食,自己不过是一个乡村蹩脚的赤脚医生。还有鹘鸪或鸽子,我有时会分辨不清它们的模样。怕是鸽子更优雅一些吧,高高飞翔,洁净地掠过麦田的上空,日暮,朝向炊烟升起的地方;鹘鸪就稍嫌庸俗了一些,辛苦地躲过稻草人觊觎的目光,拣拾些遗落的粮食或一只藏在叶子下的菜青虫,回家,哺育那些身在乡下的儿女。
田四爷,是老河滩上最倔强的汉子。早年随了二哥远去西乡工作,却又孤身返回。田四爷说,那里的风紧啊,干渴的土地,种下粮食能让人把眼睛生生盼出血来。于是,卷起铺盖回到老河滩上——哪怕跟四奶从此隔断了消息。
四爷种地,人工锄草,只施农家肥,很多年后,别人开始使用轰轰作响的拖拉机耕地,田四爷依然套着一头忠实的老黄牛,哦哦——驾驾。有人笑,说四爷上辈子肯定是个富得流油的阔少爷,这辈子罚了当牛马。田四爷不答,一锅旱烟叶,坐在老碾子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那形象,活脱脱一个木讷的稻草人。
可谁又有四爷种出来的五谷香呢?那些没被激素注水的粮食在阳光下显得更圆润,像四爷的脸,八十好几的人了,红红润润,愣是看不出几丝皱纹。东家来换,西家来换,有时候还是自自然然的味道更香甜。
我在去年的秋天回家,种了一辈子地的四爷忽然死去。有人说四爷就倒在亲手扎制的稻草人旁边,表隋从容,神色安详。
我去了老河滩,很远就看见四爷扎的稻草人,穿着通红的衣衫。一片谷子地,沉甸甸的穗头压弯了腰,像在痛苦地回忆一些往事,四周很静,素常总是聒噪的麻雀,此时在小树林里静默不语。稻草人——四爷,或者不单单是四爷,还有其他人很敬畏的神,沉默了好久,就这样昂首挺胸地站在庄稼地里。
还要问么,稻草人到底有没有信仰。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怎能如此坚贞地与土地不离不弃?
我的村庄就在近处,我的老河滩就在脚下。一个稻草人,是不是我忠厚的兄弟或先人,就这样伫立良久,不思考,不宣誓,甚至都不会行走。脚踩地,头顶天,写下一个大写的人字,根植于悲悲喜喜的民间。
只为心中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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