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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邻右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717
老 白

  我现在依然记得丫蛋的黑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粼粼的红旗河水一般的光泽,是那么充满温情,只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

  在夏季的寂寞中,躲进丫蛋家的仓房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那里,即使是在炎炎酷暑中也时常会散发着一股冰凉的发霉的味道。我有点喜欢这味道,就如同喜欢蜂蜜甜丝丝的味道一样。当我和丫蛋共同挤在仓房角落里那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当我们已经适应了凉爽和黑暗以后,世界就是我们的了。而让我至今都感到惊奇的是,丫蛋的身体也散发着一种类似甜丝丝的味道,这在我后来所经历的女孩子身上是无法体验到的。

  我和丫蛋躲在她们家的仓房里是为了给她讲故事,这样没人打扰我们,不单单是要躲避大人,还有那些“野孩子”。我妈就管他们叫野孩子。我给丫蛋讲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还有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故事。我那时有一顶大盖帽,还有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小手枪是我家的隔壁云生哥给做的。云生哥家住在我家的左边,丫蛋家住在我家的右边,我几乎每天都去找云生哥玩,当然,我的故事都是云生哥讲给我听然后又被我添枝加叶地讲给丫蛋听。丫蛋最怕的就是我不跟她玩儿,那样她会很吓人地哭,还有,她特别爱听我讲故事,我要是答应了她,她会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有像红灯笼一样的小柿子,有咬一口就掉渣的饼干,有时候也有她妈妈蒸的开花馒头。于是,我一边吃着她的“贡品”,一边给她讲云生哥给我讲的故事。

  云生哥是我那时候最羡慕的一个人。他不光是有自己睡的床,有自己的房间,他的被子也总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里也穿着白衬衫,把衬衫掖在亮晶晶的腰带里面,袖口挽起来。他的头发又密又长,前面梳起来,露出他又宽又亮的额头。还有就是他唇角的小胡子,是一个弯弯的月牙形,他自己没事的时候就拿着个小圆镜子不厌其烦地照着,像生怕它总也长不出来似的拽拽他的小胡子。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没有。

  我每天晚上必须和爸爸妈妈睡在一铺火炕上,而云生哥不用,他的爸爸妈妈可以睡在另一间的火炕上。云生哥的书桌上有一盏小台灯,用一张旧报纸做的灯罩罩在上面。云生哥还能把一块砖一掌就劈成两截,云生哥还能在门前的单杠上翻跟头,要翻多少就能翻多少。云生哥还能把腿踢得老高,只不过有一次在给我们这些“野孩子”作表演的时候,他的一只球鞋飞了出去,笑得我们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傍晚的时候我去找云生哥,他多半是倚在炕上看书。他有好多的书,好像总也看不完。他说我长得像“小萝卜头”,他说是渣滓洞的小萝卜头,他还给我讲过江姐,还有刘胡兰。他有时候也管我叫萝卜头。他说,呵,萝卜头又来了。我问他,你看的什么书?他会把手里的书给我看一眼,可我不认识字。

  云生哥说,《茶花女》。

  云生哥总是在天傍黑的时候去挑水。他妈妈说,缸里还有呢。云生哥说,我知道。云生哥挑了水桶在前面走,我在他后面跟着。水房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一段路程,要穿过一片杨树林,过一个玉石板搭的小桥。小桥底下是已快干涸的河水。下雨的时候,上游的红旗河水暴涨,这里的水就漫过了石板桥。过了桥不多远转一个弯就看见孤零零的水房。水房的大门总是关着的,窗上的玻璃也都碎了,有一支水管子从墙体里伸出来,打水的人把水桶放在水龙头底下,拧开水阀,水流细得像我小鸡鸡里挤出来的尿。

  云生哥在挑水回来的路上是要给我讲故事的。他的战斗故事都已经讲得差不多了,我想听新鲜点的,最好是鬼故事。云生哥给我讲“一只绣花鞋”。云生哥绘声绘色地讲着,肩上的扁担就吱吱呀呀的,像是在哼唱着一首古老而绵长的歌谣。我和云生哥走到石板桥附近,桥那边丫蛋的大姐,大丫也挑着水桶走过来。她的水桶叮当哐啷的响,大丫摇摆的身体似乎总也跟不上节奏。

  大丫我是最不喜欢的,她总是叫我“假小子”。我和丫蛋玩儿过家家,她总是来捣乱。她还打过我的屁股,因为我骂她是“细黄瓜”。

  大丫和丫蛋一样,也有一双乌闪闪的大眼睛。她没有云生哥那么长的头发,也没有那么密,只是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像我们踢的鸡毛毽子。我们玩儿踢毽子的时候她也玩儿,她会玩花样,那毽子就像是粘在她脚上似的怎么踢都不掉。我这时候是喜欢她的。其实她并不坏,她打我屁股也不疼。可多半时候我又是恨她的,因为吵嘴架我总是说不过她。她说话快得像机关枪,我根本插不上嘴。我急了,扑上去打她。她躲着我,像遛猴一样的遛我。我哭了,她却咯咯地笑。

  她来了,云生哥的故事就不讲了,也不走了。对面的大丫低着头从石板桥上走过,两个人的水桶不经意地碰到一起。云生哥水桶里的水漾了一下,这时候,天上的那轮圆月就碎了。

  从丫蛋家的仓房里走出来,外面的阳光晃得我们睁不开眼。我和丫蛋要去红旗河的沙滩上去拣石子的,云生哥给我做了个弹弓,可惜没有子弹。丫蛋的爸爸,孙瞎子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却能看见我们。我和丫蛋是猫着腰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绕过去的,但还没有出院门。

  回来!孙瞎子说。

  我很怕他,丫蛋也怕他,因为我觉得他就像一根枯木头,虽然已经不会走了,也不会咬人,可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腐气,即使在三伏天里,他也会让我觉得冷。

  丫蛋和我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

  我让你回来!

  丫蛋禁不住抖了一下。她松开我的手,低着头走了。

  我也回家了。妈和前院的老高婆子正在说话。老高婆子有个很长的烟袋锅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爸爸的烟叶揉碎了装进她的烟袋锅子里,还要用长着长长的手指甲的大拇指按一按。妈妈划了一根火柴递上去。老高婆子吧嗒吧嗒地吸着烟,一转脸,一口粘痰便像箭一样的射出去,接着也不用脱鞋,她很自然的把一双小脚盘在我们家的炕头上。

  坐土飞机都算轻的!老高婆子说。

  还有比这更厉害的?我妈问。

  可不,把人吊起来用镐把打,打得浑身是血,要不说腰病怎么就落下了呢……

  老高婆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而我情绪不好,上了炕,挨我妈妈躺下来。大盖帽也不要了,一甩手丢在脚底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云生哥的爸爸是个战斗英雄,这是有一天晚上爸爸和妈妈说的。爸爸说老赵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我妈问,老赵和你说的?我爸说,老赵可没说,是有人这么说的。我妈说看不出来老赵还真不简单呀,咱们刚搬过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我说,赵伯伯是打日本吗?我爸说,不是。我又问,打国民党反动派?我爸说你知道的还不少,赵伯伯是打美国人。美国人?云生哥没说过打美国人。我爸说,美国人在我们脚底下,有一次他们挖井,可深可深了,后来就听见井底下有人说话,听不清,叽哩哇啦的,那就是美国人在讲话。爸爸说着就笑,笑得可开心了。我妈打了他一下,说,别胡诌八咧的。

  赵伯伯是战斗英雄?在战场上端着冲锋枪,嗒嗒嗒嗒嗒……可赵伯伯怎么瞧都不像

  是战斗英雄。他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头发白的多黑的少,一双大手似乎总也伸不直,就像冬天里大榆树的枯树枝。不过赵伯伯倒是极温和的,脸上不是像孙瞎子似的总板着。他总穿着一件有些泛黄的白背心,上面已经有了补丁。爸爸说,老赵你补丁里藏着什么宝贝呀?赵伯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嘛,你们年轻人不懂这个。

  爸爸下班回来吃过晚饭总是要和赵伯伯下象棋的。赵伯伯腰不好,不能长时间坐着,他们就在院子里放了一张“靠边站”,两个人站着下棋,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了。

  有时候爸爸还没吃完饭,赵伯伯已经喊爸爸了。爸爸端着饭碗说,马上就来。我先吃完了,爸爸会说,去,把棋先给我摆上。

  我站着比“靠边站”高不了多少,有时候还需要跷一下脚尖。赵伯伯说,你是谁家的小鬼?我说我不是小鬼。赵伯伯忽然就很爽朗地笑。他的笑声就像打雷一样,我不得不捂住两只耳朵。赵伯伯问,你姓啥呀?我说我姓白。赵伯伯说,姓几年白了?我又不懂了,摸着脑袋看着他。赵伯伯说我看你姓黑得了,你看你这小脸……赵伯伯说着伸出他那弯弯曲曲的手指在我鼻子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我憨憨地笑着,摸了摸被他刮得直痒痒的鼻子。

  赵伯伯你打过仗?我问。打过,他说。是打美国?赵伯伯问,谁跟你说的?我有点着急,就又问他,美国人长什么样?赵伯伯说,一个鼻子两眼睛,马走什么?我说走田。赵伯伯说,混蛋,马走田象走什么?象走日呗。我说。赵伯伯好像突然生气了,他说,滚你娘的蛋,哪凉快上哪玩去!

  云生哥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新贴的大饼子黄橙橙的,还冒着热气。云生妈说,尝一块不?我说不吃,我妈不让我吃。云生妈掰了一小块递给我。我背着手不要。云生妈说,大娘给的,拿着。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咬一口,甜丝丝的。

  云生哥呢?我问。他呀?云生妈接着说,飞了。飞了?对——飞了,飞到月亮上去了。云生哥没有翅膀怎么飞?我问。他有翅膀,像老鹞子一样,有一对可大可大的翅膀了。云生妈一边说着一边刷着锅。那……那他去月亮上干什么?云生妈说,去和嫦娥做伴呀!

  我惊呆了。原来云生哥还能飞。

  那他回不回来了?我认真地问。云生妈说,回来,咋不回来呢,不能说有了嫦娥就忘了我们小白小子呀……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快了。云生妈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一下我的头,笑着说,快了,一会天黑他就回来了。

  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抬头看着天。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呀,可是它们为什么不掉下来呢?月亮像一块大烧饼似的,那上面好像隐隐约约的有东西,我努力看,但还是看不清楚。嫦娥在哪?云生哥也看不见。他们一定是躲到后面去了。可云生哥为什么要和嫦娥在一起呢?

  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可我还不想回去。我要等着云生哥,看他怎么飞回来。远处田野里的蛙声此起彼伏,前院老高婆子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隔壁院子里,孙瞎子的拐杖在红砖铺的地上咚咚地敲打着,我听见他问丫蛋,你姐呢?丫蛋说是不是去挑水了?孙瞎子又嘟哝些什么。另一个院子里,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将!我爸说。赵伯伯说,这把不算,我没看见。接着两个人吵了起来……

  我有些困了,眼睛里的月亮跳呀跳的,可云生哥还是没有飞回来。

  长大了你当我媳妇吧?我对丫蛋说。丫蛋说,我还当过你妈呢。我说什么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我说那不算,我说的是你真当我媳妇。

  我和丫蛋走在去红旗河的路上。那是一条总也望不到头的柏油公路,有大卡车,吉普车,上海轿车,还有驴车马车,有老黄牛,黑得像马粪蛋一样的羊群从这里经过。午后的阳光轻飘飘的从公路边上杨树叶子间穿过来,公路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焦油味道。

  我戴着大盖帽,手里拿着云生哥给我做的弹弓,胸前挂着爸爸买的望远镜。我的手枪丫蛋帮我拿着,当然是暂时的,让她替我保管着。红旗河我只来过一次,那是云生哥和他的同学们洗澡,我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

  丫蛋开始不肯来,说有拍花的还有个瘸腿的老道士就住在红旗河边上专门挖小孩的心吃。她这么一说我也挺害怕的,不过我和她说我有弹弓还有枪我们不怕他。丫蛋说你的枪根本打不了。我说你要不去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丫蛋听我这么一说就有点挺委屈的,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可她还是跟着我来了。

  下了公路穿过一片玉米地,白亮亮的红旗河就在眼前了。靠近河岸边,有一所孤伶伶的房子,外面用木栅栏围成一个院落,那就是老道士住的地方。我和丫蛋趴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敌情”。院落里很安静,只有几只大鹅在悠闲地散着步。

  老道士不在,我顿时觉得失望了。

  我和丫蛋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到小房子附近,突然门开了。老道士穿着脏兮兮的道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身后跟着的竟然是大丫。

  我和丫蛋立刻匍匐在地上,透过栅栏间的缝隙我看见老道士把三支香插在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破香炉里,他拿了一块垫子铺在地上。大丫走过去跪下来。老道士一转身从身旁的窗台上拿了一个铁皮盒子,把它交给大丫。

  大丫把铁盒子捧在手里晃着,叮当的响了一阵,有一支类似筷子的东西掉在地上。大丫放下盒子,拾起地上的“筷子”,同时站起身。

  老道士说,是个下下签啊。

  大丫仰着脸,我看见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映得更加苍白了。

  老道士说了一些什么天数,什么满了亏了的一类的话。大丫一句话没说,她低着头从腰间取出钱递给道士。老道士推了推。大丫一转身把钱放在窗台上,推了院门走了出来。

  不好!我一把搂住丫蛋埋起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和丫蛋一动不动,可心里面却有一种门被发现的窃喜。有人在我们身后站下来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蛋子。

  装什么死!

  我和丫蛋回过头,眼前竟然不是大丫。是云生哥。

  谁让你们跑这么远,赶紧滚回去!

  云生哥还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我顿时觉得委屈了。他并没有再理会我们一个人转身走了。大丫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人都低着头,一个人的影子被午后寂寞的骄阳拖得好长,连接上了另一个影子。

  我本来想用弹弓打云生哥的,他太令我失望了。我眼里含着泪,可弹弓已经拉开了却不敢打。一只花公鸡在我们不远处耀武扬威地走过来。

  让你美!

  我的“子弹”打在大公鸡身上。大公鸡咯的叫了一声,一溜烟似地跑了。

  我妈妈在院子里晒了一大洗衣盆的水,不是为了洗衣服而是为我洗澡。下午的阳光把大铁盆烤得都烫手,妈妈用手试了水温。然后她就像拎一只猴子似的把我拽出来,三下两下扒光我的衣服。我咯咯地笑着,光着腚跳进大盆里。

  丫蛋站在院门口一直在笑话我。她说丢丢,光腚小子不知羞!我在大盆里尽情扑腾着,妈妈不得不强行按着我,巴掌落在身上我根本没感觉。后来我干脆站起来向她炫耀我的小鸡鸡。丫蛋捂着脸转身跑了。

  隔壁的孙瞎子问,白他媳妇,给孩子洗完澡了吗?我妈回应着说,啊,老孙大哥你有

  事呀?孙瞎子说,我也没有旁的事,一会完事了你让孩子来我屋里一趟,我问他点事。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事?我妈一边给我搓着胳膊上的泥一边说。孙瞎子说,你可别小瞧了你那淘小子,他可精明着呢,长大了可错不了。我妈身上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就像是被一场大雨淋过了一样。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灿灿地笑着。我问,妈,你笑啥?我妈却不理会我,她说,就知道傻淘,他不给我惹祸就算烧高香了……

  隔壁的孙瞎子却不再说话了。

  这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妈妈面前夸我,孙瞎子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而且我觉得他还是很亲切的。孙瞎子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他们家。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尽管屋子里一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并没觉得害怕,反而变得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

  渐渐的。我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我看见屋子里有一些颜色很旧的家具,窗户上竟然遮挡着厚厚的窗帘,火炕上的炕席有的地方已经破烂不堪了,露出下面灰暗的土表层。头上方的小灯泡似乎奄奄一息地散发着孱弱的微光,那光影的确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如果不是看了一眼决不会想到房间里还点着灯。一股很浓重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那或许是一种温热的或者是混沌的漩涡。我不喜欢这里,我甚至要打瞌睡了。

  孙瞎子摸索着坐在我对面的火炕上。他的眼睛不看我却盯着房间里的某一个地方。

  丫蛋把书拿来。孙瞎子说。丫蛋从隔壁房间里拿了一本书交到她爸爸手里。

  你见过这本书没有?孙瞎子顺手把书搁在炕沿上。

  这是云生哥的书,怎么跑到你家来了?我说。

  孙瞎子脸上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我想也是最后一次吧。

  这书叫什么名?孙瞎子又问。

  我挠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

  《茶花女》,云生哥说的。

  《茶花女》。孙瞎子口里念叨着。他把书拿起来,用他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在书面上摩挲着。

  终于,孙瞎子摸索到了拐杖站起身。他不再理会我,这让我觉得轻松了。他从兜里掏出几块大白兔奶糖撒在土炕上,咚咚地柱着拐杖,走了。

  我和丫蛋一起吃着奶糖。丫蛋很高兴,她说,你身上香喷喷的,真好闻,你妈给你搽了什么?是花露水,我妈说搽了蚊子就不咬了。蚊子真的就不咬了吗?丫蛋问。我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你身上总是甜丝丝的,你妈妈给你搽了什么,也是怕蚊子咬吗?我不知道。丫蛋摇着头,然后说,是我姐给我洗澡。她还咬我的脸蛋子。哎呀!我惊叫了一声。丫蛋很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你要生小孩了!我说。你瞎说。丫蛋说。真的,我看我爸就咬我妈,然后我就从我妈妈肚子里爬出来了。我说。

  丫蛋有点恐惧地看着我。

  你爸怎么咬你妈妈?丫蛋问。

  就是这样。我说着就在丫蛋的嘴巴上咬了一下。丫蛋说,就是这样?我点着头。可是我没有生小孩呀,你净骗人!

  我看到一个大柜子上面有一个类似盒子似的东西,上面挂着黄布帘。

  那是什么?我问。

  是观世音菩萨。丫蛋说。

  菩萨?

  对呀,我爸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对着她磕头。丫蛋忽然把嘴巴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有一次我妈说你磕多少头都是白搭,我爸就狠狠地打了我妈一榔头,脑袋上打了个可大可大的大包呢。

  你妈哭了没有?我有些吃惊地问。

  没有,我姐哭了。丫蛋说。

  可你爸又没打你姐。

  我也不知道。丫蛋含含糊糊地说着,她嘴里的奶糖吃完了。我又给了她一块。丫蛋甜甜地笑着,小豁牙子上粘了一块米粒似的奶糖。

  轰的一声。感觉像是一个大铁锤重重地砸在我们家的墙壁上,就像地震一样,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正在酣睡之中被猛然惊醒。爸爸拉亮了电灯的瞬间,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而隔壁房间里的争吵却让我一点一点的从浩瀚的梦乡回到了现实之中。我的好奇心驱赶了我的睡意。

  隔壁房间里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听得不是很清楚,爸爸妈妈和我都支愣着耳朵听着。忽然,又是什么东西被砸碎在地上,云生哥哭喊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了过来。

  爸,你就没年轻过吗?爸,你告诉我到底错在哪里!

  你还敢问我,脸呢!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我爸一下子从被窝里跳出来,他一边哆嗦着一边穿衣服,抱怨着说,这个死老赵,大半夜的他抽什么疯!我妈说你赶紧过去看看。劝劝老赵。我说我也去。我刚钻出被窝,我妈一巴掌打在我身上。呆着!我爸头也不回的出去了。我躲在被窝里和我妈一样,听着隔壁的动静。

  爸爸去了不多久就把云生哥带回来了。

  我还从没见过脸色如此灰白的人,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他的白衬衫半敞着露出了脖子下面一道道的血痕。头发也被揪掉了一大块,他一边和我爸爸妈妈说着话一边用手去揉他的头皮。疼痛让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由于过于激动,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在我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冷漠地看着我,就如同不认识我一样。

  妈妈起来找了点药酒给他擦着身上的伤痕。他咬着牙闭着眼睛忍着。妈妈紧张得不敢碰他的身体,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的轻触一下,问他疼不疼?云生哥嘴里吸着凉气。忽然一大滴泪水落在妈妈手上。

  这是因为啥呀?这么往死里打孩子……妈妈说。

  云生依旧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晚上我和妈妈睡在一起。云生哥睡了我的被窝,如果在平时我是一定要和云生哥睡在一起的,但是,那天晚上我有点紧张,也很害怕。我本能地意识到妈妈身体最温暖。云生哥身上似乎有一种类似坚硬的东西,这让我觉得陌生。它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躲避寒冷一样,云生哥突然间不再让我感到亲切了。

  后来在妈妈的回忆中我知道了另一个细节。其实那天晚上云生哥并没有在我家里睡,在我们熄灯睡了以后,云生哥悄悄爬起来,他摸着黑走出了我们家。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有一种说法是,有打鱼的人看见他在红旗河边一个人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才离开。

  我告诉你个秘密不许和别人说。丫蛋把嘴巴凑上来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什么秘密?我问。丫蛋的黑眼睛在幽暗中一闪一闪的。

  不许和别人说。我认真地点着头。咱们拉钩。丫蛋说着伸出了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和丫蛋蜷缩在她们家的仓房里,身体紧紧挨在一起,听着外面呜呜叫的秋风。头上方一根早已枯萎的稻草一直在抖动个不停。

  我爸把那本书烧了。丫蛋说。为什么?那是云生哥的书。我说。

  我爸爸说那是毒瘤!

  我们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我们都无法理解什么是毒瘤!

  丫蛋又说,我姐的腿要折了。

  是病了吗?我问。

  丫蛋摇着头,说,我爸说她再敢出门就打折她的腿!

  可你爸是瞎子他打不到她。我小声说。

  嘘……我刚一说完,丫蛋一下用手按住我的嘴。

  我爸最恨有人这么说他,他也会打折你的腿的。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好像身上有许多虫子在爬。

  你姐的腿折了谁去挑水呢?我问。

  丫蛋认真看着我,摇了摇头。

  谁去拾柴火呢?

  丫蛋依旧摇着头。

  沉默了一会。丫蛋又悄悄地说,昨天晚上我姐哭了。

  她为什么哭呀,是怕你爸爸打折她的腿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姐昨天对我说,要我快快长大,还要我听爸爸妈妈的话。

  你姐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然后她就不哭了。

  你冷吗?我问。

  丫蛋说不冷。我说我冷。丫蛋说我给你暖暖吧。

  她跪在床上抱着我。我又闻到了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味道。

  我冷了我姐就这样抱着我。

  丫蛋紧紧地抱着,就像抱着她的布娃娃一样。她忽然让我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多年以后,当我读完这部经典名著《茶花女》时,也正是一个炎热而烦闷的夏季。窗外,知了在声声地鸣唱,几只蜜蜂在花丛中快乐地舞蹈,远处,一家商场正在搞有奖促销活动。扩音器里轰炸机一样的噪音在城市的上空盘旋。但是,我的思绪却凝固了。我脑际中出现的是我童年时期的红旗河,鲜亮亮的河水在烈日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打鱼人的小船,蓝天里飘荡的白云,河岸边那所孤伶伶的院落,散落在院子里零星的家禽,两个孩子渴望而无邪的眼神,姑娘虔诚而瘦弱的身影……

  所有这一切就像一幅风景画一样的呈现在我眼前,它又把我的记忆向更深层的一个温暖地带延伸。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守候的杨树林,那寂寞的石板桥,蜿蜒熟悉的羊肠小径,吱呀吱呀挑水扁担的声响,羞涩而含蓄的表情……所有的所有,岁月留给我的是如此鲜明的记忆,它似乎一直提醒着已然成年的我。失去的将不再复得,回忆也总是难免面临苦痛。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就搬了家,那里曾建了一座啤酒厂,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因经营管理不善而倒闭了。又过了几年,房地产开发建设向城市的周边扩展,现如今,那里已经是楼盘交错,各种相应的配套设施齐全的新园区了。从前的一切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我记忆的闸门也在多年前的那个秋日的下午被关闭。它齐刷刷的将我的童年经历切成两半,有些残忍。从此便永远的隔绝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记得我踩着板凳在水缸里舀了瓢水喝。我真的太渴了,水凉得冰牙。后来我又去了云生哥家。他家的房门大敞四开的,人都不在。水桶里的水是满满的,灶台上有两只碗两双筷子。我喊了一声云生哥。推开他的房门。

  他的小台灯还在桌子上摆放着,只不过报纸做的灯罩已经不见了。他的书还齐整整地排在书架里,其中有一个空缺,有一绺头发很明显地放在那里。阳光倾泻进来,云生哥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还有雪白的床单在寂静中呈现着一种冷冰冰的光泽。我长久地凝视着,忽然一阵风吹得窗帘也舞动起来。我看见放在书架的上的头发蓦地抖动了一下。

  我害怕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包围着我。我像疯了一样地跑出这间屋子。我喊着妈妈,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可是,外面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这世界上的人好像突然间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猛地意识到,他们是不是都像云生哥一样飞走了?

  天上的云黑沉沉的,压得很低。风怒吼着在我的耳边鸣响。我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突然听见隔壁孙瞎子的拐杖在咚咚地敲打着地面,一声近似嚎叫的哀鸣惊吓住了我。

  都他妈走了,这世道变了!

  这时候,远方有滚滚的雷声轰隆隆的传过来。我以为是错觉,可是——我明明听见了那雷声,就在那远处的天边如石碾子一样,隆隆的,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了……

  妈妈推开房间的门走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卸妆,妈妈最近在社区里成立的秧歌队里扭秧歌,每天都坚持练习。我合上手里的书,转身看着妈妈。

  你还记得赵云生吗?我问。

  妈妈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云生哥,我小时候的云生哥。见妈妈还是一头雾水,我又补充说,小丫蛋,大丫,赵伯伯,还有孙瞎子……

  妈妈问,你怎么了?

  我说,妈,你已经忘了吗?

  妈妈说,可不,多少年了……

  我看着妈妈,忽然笑了。

  这或许不是妈妈的错。人们太容易遗忘了,也容易被别人遗忘。也许,遗忘和刻骨铭心本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的,是一样的,所有的,终将被遗忘。

  我站起身,将《茶花女》放回到我的书架里。

  责任编辑: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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