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书上说,渔后来找到了天堂,可那里只有他自己,天堂还是天堂吗?
2
他渴。他不知身在何处,也许是睡在祖父留下来的黄花梨木床上,有一股木头发霉与灰尘的气味。祖父说,很多先人都死在这张床上。床头有个瓦罐,里面没有一滴水。他爬起来,出了门,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行去,他记得走廊尽头有口水缸,缸壁上贴着一张“福”字。他走近了,双臂撑着水缸边缘,将头探进去,水面上漂起一张脸,晃荡着,是张少年的脸,依稀是几十年前自己的样子,眉眼的线条很淡,仿佛还没来得及涂色的白描,含着笑望来。他怀疑自己被一种错觉愚弄,伸手摸了摸下巴,手指与胡茬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而同时水面上的少年也将手滑向下巴,那里是一片柔软的绒毛,如三月的草地。忽然间,他一声尖叫,惊恐地回过头,只见一团大火正从长廊上滚来,他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住,而是感到更加强烈的干渴,火光烤疼了脸,于是他再次将头探入水缸内,水中的浮影不见了,因为没有了水。他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内水能流尽,或者缸内本来就是空的。他将头向内又伸了伸,鼻子几乎能闻到缸底的水锈味,终于证实了真正的错觉并非只是水面上的浮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闷的声音沿着缸壁回旋,带着热乎乎的气息扑打在他的脸上,仿佛是个预谋已久的嘲笑。他猛地将头抽出来。一眼就看见悬在空中的太阳,蒙在一团黄沙的背后,映得天地全呈现出冥纸般的颜色。身后的长廊以及长廊另一侧的房屋都被烧得干干净净,火已熄了。也许根本没有过房屋、长廊,和一团狞笑的火焰。
现在,他站在一口空荡荡的水缸旁,四周是随风起伏的风沙,干渴在瓦解他对任何事物的兴趣,他像火灾后的废墟,或是骤然出土的千古文物,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成齑粉,四处飘扬。他试图移动脚步,结果成功了,接着他快步行走,以至于奔跑起来,他要去寻找水,滋润干渴的喉咙。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相信那口水缸一定消失了,凡是在身后的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跑着,跑着,往前跑,跑着跑着,他听见了身旁响起许多脚步声,这些声音并没有使这如沙漠般的世界热闹起来,除了鞋底与沙子摩擦的沙沙声,那些从身旁来去的人都一言不发,面色灰白,五官淡得若有若无。只是隐隐约约辨认出都是熟识的人,有些人早在他童年时候就已经死去,现在看见既不惊奇也不欣喜,彼此间无须交谈,也许一转眼那人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为他们像云在风里一样。不管,那些急匆匆奔跑的人是谁,肯定都与他拥有同一个目的,匆匆忙忙地在寻找一个水源。
太阳,依然悬在空中,普照着一个魔方般的世界。他,在,奔,跑,开始是为了一滴水,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他停下脚步,因为听见了风声,黄色的风从背后、两侧、对面,席卷而来,身旁的那些人都淹没在风中,随即粉碎,化成一粒粒黄色的细沙,裹在风中,呼啸着来去。随即,风将他围在中间,如同一个深渊般的漩涡,将他置于其中。风在飞快地旋转,他也随着转,转着转着,身体便现出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纹,四肢、头发、五官依次碎了,化做一粒粒细沙,弥漫在空中,同无以数计的沙尘混合在一处,那是众人,分不清彼此,惆怅着悲啸着无可奈何着不知所措着漂浮游走。那根勒紧喉咙的绳索终于松开,同时释放了囚禁其中的一句声嘶力竭而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喊叫,我渴。
3
他醒了,妇人躺在身旁。晨曦微现,光从窗帘透进来,室内暗,所有家具都影影绰绰,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分辨不清到底是黄昏还是黎明。桌子上依稀可见几个空啤酒瓶和一个纸桶“康师傅”方便面,油腻腻的残汤上飘着几个烟头,好像浮在水面上的死尸。他的头涨裂般地疼,昏昏沉沉,最近的记忆忽然间被切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茫然感,这是酒后初醒时通常有的寂寞,他如同一个站在大雾弥漫的旷野上向远处张望的孩子。
妇人躺在身旁,用烫花被蒙了头,只将头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有点像一丛漂浮在池塘上的水草,这样一来使他轻易地将床比喻成夏夜里的池塘,而自己则成了伏在荷叶上孤零零的青蛙,不知所措地注视着对岸和更远的地方。为了更形象一些,他坐了起来,盯着鸟一样伶仃的细腿,忽然间心里涌上一股酸意。显然,在人群里他不是个强者,而与其他脆弱的人不同,他总是对自己有种强烈的怜悯,经常在独自一人时悄悄哭泣。这个世上只有相似,没有相同,他从来不为自己的自怜感到羞愧,更不承认这是可耻的行为。毕竟,如此独特的感受连一个相似者都没有。
他悄悄抹去了眼泪,跳下了床,如同梦里一样,现在他感到口渴。寻了个纸杯,在饮水机前接了半杯热水,又兑了半杯凉水,温度恰到好处,他喜欢一口饮尽不凉不烫的水。他的手捏着杯子,不敢太用力,软软的纸杯,还有自指间传来的温度,使他想起妇人的乳房。昨天夜里,当他的手刚碰到妇人的乳房,妇人便夸张地叫了起来,野牛一样喘着粗气,他知道这完全是表演,是妇人对那一百元钱尽心负责的敬业精神。而他却觉得破坏了融入其中的兴趣,难以抑制的厌烦使他险些落荒而逃。粗糙的尖叫,虚假的呻吟,俨然如同那些低劣影片里俗套的对白,他将这理解为世人所熟知却又无法摆脱的愚蠢表演。不管怎样,他努力配合着妇人卸载了自己的欲望,获得了一些屈辱的乐趣。接下去妇人坐在对面,陪他喝酒,两人默默无语,窗帘外的空中可能有月亮,可他不希望月光参与进来,制造什么普天同乐的浪漫。
三年前,他认识了妇人,从此每个月圆的晚上都来找她。除了做爱,就是这样沉默地对饮,他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妇人,只是在匆匆一瞥的时候撞见那双沼泽般的眼睛。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陷进一片沼气朦胧的泥淖中,或者说是一步步走进去的。妇人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对他临走前放在床底的_张钞票也从来不闻不问。他相信妇人一定还有个丈夫,在这个屋子里每样东西上都留着他的痕迹与气息,他就在左右,知晓一切,随时都能破门而入或者装聋作哑,躲在别处喝着闷酒想着别的心事。他更加倾向于是后者,因为那个男人不会在每个月圆的夜晚出差、值班、旅游或者跟另外女人约会。妇人的丈夫一定是个宽宏大量而又爱财如命的同谋者。有几次,他忍不住探问,妇人总是缄默不语,她用沉默来回答,这个屋内除了他没来过第二个男人。这不可能,他开始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蛛丝马迹。一天,他在床下发现一双棉布拖鞋,兴奋地指给妇人看,妇人面无表情地将鞋顺着窗户扔了出去,棉布拖鞋像两只笨拙的鸟飞出了视线,这没有使他失望,根据那双拖鞋,他知道妇人的丈夫应该是个大个子,因为拖鞋的尺码至少也有四十二号。从此,他对那个男人更感兴趣,这兴趣仅仅是来自于一种毫无意义的好奇。后来,他又发现妇人还有个孩子,是个喜欢玩变形金刚和吃德芙巧克力的男孩,线索当然是因为那两样妇人没有掩藏好的证物。对此,妇人不置一词,只是用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来摧毁他的想象力或者是侦察
能力。妇人脱光了衣裳,来提醒他应该专心致志地呻吟、尖叫和大声喘气,而不是去留意与此无关的事物。然而他对那两个在幕后的人总是念念不忘,现在他躺的地方是那个男人的地盘,男人在这里随意地打鼾、翻身、做梦,可是为了区区一百元钱,男人轻易奉献出自己的领土。他不该有胜利的喜悦,男人也没有失败的屈辱,尽管这张床像个殖民地,可真正的领主其实是那张薄薄的纸币。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哭了,第一次为别人而哭,当然泪水与躺在身旁的妇人无关,他对她没有一丝的情感。反复的做爱,只能促使他对她愈加强烈的反感。现在,他对世上是否还有爱情表示怀疑,爱情是另外一场游戏,在游戏里的人感到很累,在游戏外的人觉得好笑。很多年前,他曾经对另外一个女孩表达过爱意。女孩说,不,那是欲望。他无法否认其中有欲望的成份,也无力将欲望从爱情里剥离出去。于是,离开。他在等真正没有欲望的时候,回过头去寻找那女孩,骄傲地证明。
4
书上说,船队出发那天早晨,万里无云。风从海上吹来,渔坐在岸边,背对大海,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童子站在他身后,手持牛角梳子,为他梳理头发。另一士兵捧着他的牛角头盔,静立一旁。这个时候,王从远处走来。渔是在护心镜里看见的王,那张臃肿呆滞的胖脸,好像个还赖在秧上的烂冬瓜,而那群整日不离王左右的护从们,则像片繁茂的被风一吹就哗哗做响的叶子,一律迈着细碎而又慌里慌张的步子,卑微的神情里掺杂着洋洋得意和誓死跟随的忠诚,真是一群可怜虫。渔低声自语,低垂的目光从胸前移开,迎向王的方向。
童子已经将他的头发挽起,士兵递过头盔,渔缓缓立起身来,同时将头盔戴上。阳光从四面八方涌来,熠熠生辉的锁子甲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使渔的身上笼罩着一种神圣而冷峻的威严,谁也不敢逼视,包括王。王每次看见渔那张石刻般坚硬的脸,总是忍不住有些畏惧,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王时,这畏惧就转化成不可抑制的厌恶。作为至高无上的王,他决定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随时可以将属下拖出宫殿剁成肉酱,可是谁曾知道他最想砍掉的其实是渔的脑袋。渔,战功显赫,是王不得不倚仗的将军,如同这次虚与委蛇的送行,王总是小心翼翼将心中的杀机隐藏起来,挤出些许笑容,拖着妇人般尖细的声音许诺给将军,假如将那厮活擒,送到他面前,他便赏赐给渔黄金千两,珍珠两斛,女婢三十。那厮指的是一个岛国的首领,向来与王不睦。有次,指着一头猪对下属说,此猪彼王,都是脑大于臀。这话传到王的耳内,焉有不怒的道理,遂派渔去讨伐,以雪被辱之恨。
王,天生异相,脸比屁股还大,因此先知预言他坐不稳江山,王怒,将先知关进大牢,也不杀他的头,每日茶饭供奉,以礼相待,就是想让先知眼看着王是如何稳坐龙椅,一统江山。先知在大牢里一言不发,虽吃喝不愁,可却一心盼望着自己的预言早日实现,以证明这个世上还是有一种无懈可击的法术。
出征前夜,渔到大牢里看望先知,他们相对而坐两个时辰,各自沉默。直到临去时,渔才问先知,海上有没有天堂?它是岛屿还是一座仙山。先知告诉他,天堂就是天堂,只有见到你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渔沉吟片刻,又问,我是否能找到?先知点了点头,不再发言。渔并不相信先知关于王的预言,可他对海上的天堂深信不疑,所以当王许诺给他丰厚的奖赏时,并不曾流露出如何欣喜。王再次被渔的傲慢激怒,暗中冷笑一声,返身而去。
渔上了船,背对王消失的方向,环视他的手下们,在这群一脸茫然的士兵中间,肯定有无法归来的人,到底是谁?这不仅取决于作战勇猛,还要看天意。他们挥舞刀戈冲向陌生的敌人,毫不心慈手软地砍掉素不相识的头,只为了保全自己性命,但是没有一场战役是不死人的。忽然间渔感到自己对这场战役的胜负并不关心。胜利只属于王,而对于士兵来说,活着回来才是真正的胜利。
5
他吸了一根烟,将烟头扔到快餐面纸盒内,咝的一声,微弱而急促,一如所有临死前的呻吟。妇人翻了个身,还没醒,只是从被角露出半张潮红的脸,额角上发丝压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使他联想到古代犯人脸上的刺青。其实,他觉得自己才更像个犯人,始终走在被发配的路上。沿途荒无人烟,没有夹板,没有押送的衙役,甚至也不清楚所犯何罪,然而却分明有个明镜高悬的厅堂,那是众人的冷笑。他感到害怕,因为额角的刺字即便在镜子里也看不见,如同隐秘的咒符,具有不可思量的重力。他站起身来,取出钱,悄悄压在枕头下,妇人再次翻身,依然在梦中。
他离开妇人的家,出了门才发现,天色并不是很亮,刚才从窗帘里所见的阳光都模糊到一层灰蒙蒙的云后,风里送来几片雪花,好像是漫不经心,可他却坚信这雪是预谋很久才来到人间的。每迈一步,雪就密了一些,街上行人不多,路两旁的店铺大多数还没开门,隐约传来清洁工清扫路面的声音,雪天里扫雪,徒劳得让人发笑,可他还是没有因此而露出笑容,两只麻雀在落满积雪的屋脊上缩头缩脑,偶尔发出干冷的喳喳声,它们在埋怨着大雪掩藏了果腹的米粒,其实即便没有雪,米粒也很难寻找,这是个干净得没有米粒与炊烟的城市。
这条路他走过几十回,所以记得沿街有家卖牛羊肉的店铺,店主是个谦和的胖子,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挂着讨好的笑容,是个回民,这从他整日戴在头上的小白帽就能看出来。为了招揽生意,店主总是在店铺门口将收购来的羊宰掉,以此证明自己卖的肉货真价实。每次,他经过那家店铺,总要加快步伐,目光瞟向别处,生怕撞见可怕的屠杀场面。
躺在血泊中的绵羊,对于他来说或许恐惧更大于怜悯,那红得耀眼的鲜血,显然已经不在这世上任何一种色彩之列。一团与生命失去联系、近乎妖冶的火焰,孤独而轻蔑地燃烧。他感到害怕,想象着刀锋割裂喉管的声音,血汩汩而流,软绵绵的生命袅袅离去,对操刀的人来说也许那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对羊来说却是唯一一次的毁灭。生或死,其实也简单,完全由一个藏匿在暗处的开关决定,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一只咩咩叫的羊,可我们并不清楚到底由谁来操控那开关。
刀锋割裂喉管,血汩汩而流,这是光明正大的屠杀,谁也不会上前去指责店主有何过错,相反,正因为店主的当街献技,人们对买到手的羊肉更加放心满意,以至于肉店的生意蒸蒸日上。
在整座城市里,大概只有他一人对那家肉店耿耿于怀。每次经过,他加快步伐,便是为了避免看见那沉寂无声的一摊死肉,鬼火一样燃烧的血和挂在店主脸上温和的笑容。可是今天他意外地停下了脚步,第一次伫足在肉店门前,只因为他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叫声。雪,静哨悄地下,落满双肩,不沉。
屠宰现场有个铁架,埋在土中,中间横梁挂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钩,用来将杀死的羊挂上去剥皮。叫声来自于一头待宰的羊,它的同伴躺在身旁,已经死去,店主蹲在死羊跟前,刀搁在地上,一个小铝盆接住刀口,血流出,还冒着热气。小盆旁的雪地上有几滴没有
凝固的血迹,因为有雪的映衬,鲜艳得触目惊心。空中飘着浓重的血腥气,使这个有雪的早晨,异常清冷。那头活着的羊脚下有一小捆青草,羊没有放过这次进食的机会,嘴角还含了一缕沾着雪面的草。刚才它发出的叫声,究竟是因为吃得兴奋还是对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惧。任何生命都应该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当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同伴不再与它对话,它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小羊背上的毛被风吹起,柔软得仿佛能飘到空中去,一直往上慢悠悠地飘,飘到像云那么高的地方,再也不落回地面。雪还在下,大概感到冷,小羊沉默着将头垂下,眯着双眼,瑟瑟发抖,却没有察觉到柔嫩的唇边还粘着一茎苍绿的草。不晓得现在它忍受的是风雪,还是生命结束前的等待。但是他明白,过不多久,小羊就再也感受不到草浆融化在舌床间的味道,感受不到寒冷的滋味,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声响的存在,那双现在闪烁着光泽的眼睛将与整个世界断绝联系,它将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肉,唯一的意义是满足别人的食欲与并不漫长的消化。
在这个下着雪的早晨,他因为一声虚弱的叫声,停下脚步,然后撞见那茫然的悲伤的恐惧的眼神。那只羊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一样,对于不久降临的黑暗,它束手无策。店主站了起来,可能冷的缘故,没有拾起刀去结束那头羊,而是搓了搓手,快步走进屋里去取暖。他随后跟了进去,店主回过身,用对待所有顾客的态度冲他笑了笑,问道,是不是打算买几斤新鲜的肉。他摇了摇头说,你可以不宰掉门口的那头羊吗?店主不明所以,问他为什么。他没有说,那头羊很可怜。这对店主来说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他就没有不杀那羊的合适理由。羊是店主的,是店主花钱买的,店主似乎才有权支配羊的生死。一时间,他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还是店主提醒了他,你是不是想买头活羊。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即问多少钱。店主说,给我五百块钱,就可以牵走。你千万别讲价,一分钱都不能少。他将手伸到兜里,只掏出四百块钱。店主皱了皱了眉说,这可不行。你要诚心买就赶紧回去取钱。实际上羊肉都已经预定出去,半小时后你不来,我还得杀了它,顾客还急着来取呢。
6
书上说,第十三天,渔的战船在海上遇见敌人。那个曾经取笑过王的岛主率领手下亲自迎战,他要将自己的嘲笑坚持到底,一扫王的颜面。渔站在甲板上,持剑在手,现在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不再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渔的威名敌首早有耳闻,所以不管他如何轻蔑王,还是不敢过于轻敌。他用剑尖指着渔的战船说,谁要是取下这人的首级,我赏赐给他黄金千两,珍珠两斛,婢女三十。假如渔听到敌首的悬赏,一定会因其中的巧合而大笑,可惜他并不知晓世上还有这种不可名状的巧合存在。当敌人的船驶进射程内,渔命令开炮,同时敌人的炮也迎面而来,剧烈的声响掩盖了海浪的澎湃,死亡突然间变得很平常。在渔的身旁,随时都可能有张熟悉的面孔沉寂下去。昨天夜里,渔与属下们一起喝酒的时候,醉意冲淡了每个人心中的忧愁,浪声轻柔得如女人群裾间的丝绸摩擦,酒香使众人想起了家乡的炊烟,干爽的土地,和手指触碰琴弦的美妙感觉,他们陷入恍惚之中,回忆或者畅想,然而这个前提却是生命能否延续下去。现在,许多人终止了他的回首与眺望,如同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接下去只有等待腐烂。炮火狰狞中,渔顾不上分辨倒在身旁的人是谁,他昨天夜里饮酒时都说了些什么?此时,唯一的事情就是打败对面的敌人,尽快结束这一场战斗。
魁梧狂妄的敌首纵身跳到渔的船上,这张脸渔第一次见到,那布满了仇恨,水火不相容的对峙,来得毫无道理。渔挺剑迎了上去,不等近前,对方的剑便刺了过来,不偏不倚刺在护心镜上,这面映照过王那张胖脸的铁镜,在敌人的剑尖下发出一声怪异的呻吟,随后,剑断了,敌首向前踉跄了半步,站稳脚步,愕然地仰起脸,渔的剑便从他的颈部掠过,剑尖斜指天空,一抹血迹在剑锋上隐现。敌首还仰着脸,目光射向空中,但不会望得太远,也不会停留在那割断自己喉咙的剑上。有滴鲜血落在敌首战袍上,他想伸手去擦拭,然而力量正从手上消失,身子缓缓倒下,眼前的海面上落下一颗炮弹,激起数丈高的浪花,在眼前翻腾,可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海浪激起的时候,船一阵剧烈的晃荡,渔也摔倒在敌首身旁,海浪从空中落下,一尾鱼随着海浪落在敌首与渔之间的甲板上,不知所措地弓着身子挣扎,显然它比渔与敌首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间,渔领悟到自己,敌首,死去与活着的士兵,都和这尾鱼一样蒙在鼓中。毫无意义地断送生命,不啻是可耻而且是可笑的愚蠢。
由于敌首的死,战争结束了,活下来的人在庆祝生命还能延续。渔,将那尾鱼捡起来,送回大海。战场很快清理完,船也得到了及时的修复,士兵一齐望着他们的将军,等待扬帆凯旋的命令。然而,渔在良久的沉思后却告诉他的士兵,我们不回去,大海里有个天堂,你们知道吗?
7
他回到妇人屋子的时候,妇人已经起床,正在洗手间冲澡。他摸了摸枕头底下,没有发现那一百块钱。于是,坐在床头吸烟,等待妇人出来。妇人听到屋里进了人,问了一声是谁,他没有应答,妇人便裹着睡衣走出来,一见是他,愣了愣,随后用那双像布满沼气的眼睛瞟来瞟去,询问他去而复返的原因。他张了张口,不知道如何说出来,心忙意乱地吸了几口烟。妇人笑了笑,便怀疑他还是为了做那个事,坐到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瞄着他说,我可没有白天干那事的习惯,不过你一定要做,可以破例。一边说,一边撅着嘴涂口红。他依然还是一言不发,向镜子里张望,他感觉女人好像坐在对面一个很远的地方。
妇人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拧过身走到床前,坐在他的腿上说,我也给你抹点口红吧。说着,果真将口红凑到他嘴旁,涂抹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妇人的娇态总有些装模做样,并不符合她的年龄,可是现在他从妇人略带调皮的神情里,感受到了一种回光返照的天真。不管多老的女人,总会有这样一两次不让人厌烦的撒娇,或者面对自己所爱的人,或者是一种忘我的表演。妇人大概刚刷完牙,嘴里有股清新的牙膏气味,头发还没干,水沿着发梢滴到他的腿上。
窗外下着雪,室内半明半暗,自从遇见妇人,他是首次感觉到很放松,于是说出了那句难以启口的话,随即,刚刚建立起来的情调不费吹灰之力就烟消云散了。妇人一听到他提起那一百块钱,猛地站了起,脸上温柔的神色不翼而飞,连声音也变得尖厉了。什么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呆住了,难以置信妇人回答得如此干脆。尽管这之前两人做的很默契,一个悄悄将钱压在枕头底下,一个悄悄取走,彼此都装作对那一百块钱视而不见,大概为了避免尴尬,他以前从没想过要挑明,然而为了那只羊活下去,更准确地说是阻止那只羊死在这个下雪的早晨,他不想轻易放弃,因为这个早晨除了妇人没谁肯给他钱。于是,他
几乎是央求地说,不用否认,我只是想借,过几天还会还给你的。妇人冷笑着说,我从来没见过什么钱,你这是在侮辱我。他说,就算没有,你肯借我一百块吗?妇人断然道,我没钱。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四处翻动。妇人扑过来阻止,被他一把推倒。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他找到几百块钱,抽出其中一张,准备走的时候被妇人从后面抱住,他返身抓住妇人的手,两张脸贴得很近,都失去了往昔的温柔,像狰狞的兽。妇人猛力地挣扎几下,终究不如他力气大,绝望中妇人突然放声大哭,一边哽咽,一边说道,你没有猜错,我不仅有丈夫,而且还有孩子。这钱就是用来给孩子交学费的。他说,这样低级的谎话难道我也信吗?你丈夫当真忍受你在家里接客。妇人说,他有什么办法,双腿都被车撞残,谁还能指望他来挣钱。他想起了那双拖鞋,更加相信妇人在骗自己。妇人似乎也猜到他的疑虑,于是解释说,那鞋是他残废前买的。他放开妇人的手说,你不用编造这样的故事骗我,不管真假,我以后都会还给你的。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妇人再次追过来,叫道,谁相信你的话。不等妇人挨近,他回手猛地一推,只听身后一声尖叫,妇人摔倒在墙角。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雪纷纷扬扬,他觉得嘴唇上有种油腻的感觉,没有去细想为何,其实那是妇人为他涂的口红。
8
书上说,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几个士兵站在一旁,满脸的羞愧和畏惧。渔忽然明白过来,苦笑道,你们都是想回去的,对吗?一个士兵回答,那是我们的家,还有王的封赏。渔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回去后,还要再出来打仗吗?士兵说,是的,可我们谁都没办法避免。虽然我们害怕在战争中死去,可是并不害怕战争。渔问,为什么?士兵熟练地回答,为了荣誉。渔低声地重复着士兵所说的那两个字,荣誉,之后冷笑一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士兵们忽地全跪倒,他们恳请渔不要再去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堂,还是率领他们一起回去接受王的封赏。渔黯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早已厌倦了战争。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说,既然如此,我们只好送你去天堂。
四个士兵举着渔的手脚,缓步走向船舷,渔仰面望向天空,那就是一面遥远的镜子,所以我们谁也看不清楚镜中景像。而天堂,既不在海上,也不在天上,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士兵们走到船舷,最后一次问渔是否反悔。渔若有所思的直视着太阳,半晌后,嘴边浮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我终于知道天堂在哪里了。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断定自己的将军完全疯了,于是将他抛向了大海。
9
他来到肉铺的时候,那头羊已经死了。店主不无歉意地说,你来晚了,假如真的想要头活羊,等哪天我给你留一头。他回过脸,望见挂在铁钩上的两头羊,刀口的血迹被冻结,地上的干草也被雪覆盖,现在他已经分辨不出,哪一头是冲着他鸣叫过的羊,反正也没有什么分别。摸了摸兜里的钱,他转身朝妇人的家走去,路上他哭了,双手掩面,热乎乎的泪水从指缝流淌出来。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热闹起来,可谁也不会关心一头羊的死和一个为此哭泣的男人。假如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断言他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这个世界不理解疯子如同疯子不理解世界。
妇人家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两旁围了许多人,他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走了过去,看见妇人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围观中的人摇着头说,没希望了,脑袋撞在暖气片上,破了这么大一个洞。边说边拿手比划,眼中也不见多少怜悯,兴趣全在那个血洞上。另一人将下巴扬起来,指着一个男孩说,那就是她的孩子吧。他的目光随着望过去,见到了那个曾在他想象中多次出现过的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眉眼间与妇人有几分相像,穿了件洗褪色的棉服,哭啼啼地跟在担架后面跑着,上车前,还回头朝人群扫了一眼,脸上除了悲伤,惊悸还有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救护车呼啸着远去,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张望,心里既不恐慌也不悲伤。良久后,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眼睛已经停止流泪,泪水流淌过的地方,被风一吹,隐约地疼。他走得很慢,仿佛是静止不动的,被那个传送带一样的大街送向一个他无法预知的地方。后来,他路过一家医院,便拐了进去。门诊的大厅,宽敞得像个巨大的整理箱,四壁都镶嵌着明净的玻璃窗,假如是晴天,阳光会从不同角度照进来。挂号的窗口前站了一排人,他们被不同的病痛折磨得愁眉苦脸,心烦意乱,急切地等待医治。大厅左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常年有股消毒药水的气味,在这冷峻的味道里品不出多少生机,然而它却是挽救生命与抗拒病毒入侵的前锋。长廊的右面除了雪白的墙壁外还有排窗户,可以望得见外面的草地,尽管现在已经荒芜,还是可以想象得出曾经的繁荣景象。左面便是一间间诊室,外科,内科,牙科,妇产科,每个诊室内都有个漠然端坐的医生和一群满脸痛苦的病人。他们像等待被怜悯的孩子。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这里有个厕所,墙壁上贴着干净的瓷砖,地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甚至连人影都能照出来,小便器里放着各种颜色的卫生球,在水与尿的冲洗下,将会一点点融化,但它用怪异的气味稀释了尿的臊气。他站到小便器前,解开腰带,畅快淋漓地尿了泡尿,眼睛却盯着小便器上面放着的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一群掐死的烟头,这种陈列总是让人想入非非。尿完后,他走到水池旁,仔仔细细地将手洗干净,然后凝视着镜子中的脸,看见了嘴上的口红,妇人当时的神态再次浮现在眼前,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曾与妇人有过最近的距离。良久后,他一拳将镜子打碎,挑选了一块玻璃,割断手腕的脉搏,将双手小心翼翼地插进裤兜里,走出洗手间,斜对面是个育婴室,隔着玻璃,远远地能看见一排刚出世的小孩,他们挥舞着嫩嫩的小手,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他瞄了一眼,转过头去,沿着长廊走出医院,扬长而去。
雪未停,而且越下越大,血沿着他的裤腿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鲜艳的血迹,在他的足迹之旁,看上去好像另外一行鲜艳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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