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站
天刚蒙蒙亮,这个名叫“为民”的路边小店就打开了店门。一截子柜台,挨墙一排货架,还留下半间店堂,摆着两张桌子和几条板凳。小店服务的范围很广泛,卖油卖盐卖酱醋,卖烟卖酒卖茶水卖点心,卖毛巾卖肥皂卖牙膏卖牙刷……酒是自酿的谷酒,茶是现烧的放了茶叶末子的大碗茶。
店主奉强,三十岁出头,个子高高挑挑,脸色很白净,一看就不是那种在乡下愿意出死力气作田的角色。他早就看中了这条乡村公路,把几年来家里种大棚蔬菜赚的钱,选了一个离附近村子比较近的地段,建了这家小店。然后对父母和妻子说:“你们还是种菜,我去赚点大钱回来。”
一切都像他所预计的那样,乡村公路加宽、修整后,城里的公交车开通了,四乡八镇一下子热闹起来。但也有奉强预计不到的事,乡村公路根据规定每两公里设一个站,谁知这个叫“马塘”的站,并没有设在“为民”小店的门口,而是在离此两百米远的地方!
提起这件事,奉强就要骂娘。这不是跟他过不去吗?
小店当然没有红火,买东西的人虽有,但所赚的钱只是维持而已。去搭车的人,匆匆促促赶到那个站牌边去等候,车又没个准点,等半小时、一小时是家常便饭,而且谁也不敢离开站牌。
奉强常常站在店门口,望着那一群等车的人,眼珠子都溅出了火花。猪!蠢猪!不知道到店里来喝杯茶呷杯酒,这里不晒太阳不淋雨,几多安逸!偏要像电线杆子一样傻站着,活受罪!
慢慢的,奉强明白了,能怨这些等车的人吗?只能怨那块狗日的站牌。人都是向着它靠拢的,我就不能让站牌挪个位置?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奉强像喝了兴奋剂,精神一下子火旺起来。
一到黄昏,公交车就休班了。乡下不像城里,到处贼亮贼亮,连个鬼都藏不住。这里还没有发展到那个水平,天一黑就真的黑了。
当夜,奉强大摇大摆地把站牌掏了出来,把坑填得平平的,然后再扛着站牌得胜回朝,栽到小店的门口。
第二天早晨,搭车的人就像铁屑受到磁铁的吸引,都聚到小店门口来了。
有人问奉强:“站牌怎么移到这里来了?”
奉强说:“公家的事,谁搞得清?你们不喜欢?这里可以免费坐板凳歇憩,总比傻站着强吧。”
“那是的。”
这一趟车也怪,久久不来。
发了酒瘾的老倌子,喊道:“奉老板,来二两谷酒,一碟花生米!”
“好咧!”
喉咙发干的后生,说:“来碗茶!”
“好咧。”
细伢子嫩妹崽,看见糖果点心了,馋得流口水,吵着要大人买了吃。
汽车终于来了。
奉强迎上去,给司机送上一碗茶,递上一根烟。
司机一边喝茶,一边接过烟点着了。
“这站牌长脚了,走到这里来了?”司机笑着问奉强。
“这里设站牌,符合广大农民的利益,你说是不是?大哥。再说,你们司机喝个茶,或者让我帮你们买点什么便宜农副产品,我不是可以代劳吗?”奉强笑嘻嘻地说。
“也是。”司机打了个哈哈。
车开走了,等候下班车的人,又陆续坐满了店子。
五天后,公交公司路管科得到了消息,为了不影响白天的行车秩序,在一个夜晚,来了一辆车、几个人,又把站牌移回了原地。
当时,小店已关了门,奉强正在看电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清二楚,只是闭门不出,任他们去折腾。
到了半夜,奉强又去把站牌移了回来。
天亮后,奉强照样早早打开了店门。
他粗粗地估算了一下,这几天的营业额十分喜人,光五毛钱一两的谷酒就卖出了五十斤,三毛钱一碗的茶卖出了两百碗!
里里外外一个人,累。烧茶、卖货,还要弄自己吃的饭菜,不容易。再坚持些日子,大局稳定了,得把老婆喊来帮忙。
头班车缓缓停下了。
奉强迎上去,对司机说:“你要的两只土鸡和五十个土鸡蛋都备好了,返回时,你顺便带走!”
司机鸣一声喇叭,说:“谢谢啦。”
站牌移过来,再移回来,路管科和奉强较上了劲,一个月中,斗了好几个回合。在这场站牌保卫战中,奉强表现出了一种百折不回的精神,“强龙都不压地头蛇”哩,你们小看现在的乡下人了!
有一天,一个司机悄悄告诉奉强,公交公司的领导听到路管科的汇报了,下星期要来亲自处理这件事。
奉强小声说:“我等着他来。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司机笑着答应了。
奉强把老婆叫来帮着看店子,自己紧锣密鼓地忙起来。
先是去城里锦旗铺定制了两面锦旗,一面是“本地农民”赠给“为民小店”的,上书四个大字:“农民之家”。一面是借用过路公交车司机的名义相赠,也写着四个大字:“司机之家”。再把锦旗挂在店堂正面的墙上,红底金字,格外醒目。
接着,奉强找了乡镇的几个主要负责人,请了一顿酒饭。他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报告,题目是《关心农民利益,设站必须合理》,请乡政府盖个章,再由他请个人直接送到公交公司去。这件事自然得到了认可,都说只有你奉强,才时刻想着农民的事,好!
奉强又找到一个如今在本地电视台当记者的初中同学,提供“公交公司关心农民移站牌”的新闻线索,而且迅速地在电视上播发出来。接着,同学又对“为民小店”的热情服务,进行了报道。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
公交公司的领导连影子也没有看见一个。
那个通风报信的司机,有一天问奉强:“来了吗?”
奉强仰天大笑,然后,摇了摇头。
“奇怪,怎么不来了?”
“他们在电视上都看到了,还来做什么?”
司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说:“奉强呀,你精明!”
站牌就这样在小店的门口,牢牢地扎下了根,再也没有移动过。
哈巴狗儿
这个嵌在城南一条繁华大街后面的新住宅区,叫吉平山庄。一圈油黑发亮的铸铁栅栏,围着十几栋六层的高楼,住户都是这一两年陆陆续续搬进来的。楼与楼之间,倒是留有足够的空间,设置了草坪、花圃、假山、亭子、葡萄架、石桌、石椅、小池塘之类东西,环境还算是幽静。“吉平”,即吉祥平安,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祝福,但“山庄”就名不副实了,哪里有山?连小土包都没有一个!人们并无怨言,这原本就是一个中档住宅区,每平米不到两千元,这样的价码,你还能有什么奢望!
中档的住宅区,倒不一定不住地位优越的人。尽管各家各户来自城中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单位,谁也不知道谁是干什么的,但从两个要素可以揣测其人其家的经济实力,一是小车,二是宠物狗。有小车的人家不多,且是名牌车的就更少了;养狗的人家似乎比例很大,但是可称为名犬的却见不到几条。兼有名车、名犬的,更是寥若晨星。
这个年青女人,既有名车,也有名犬,住在第八号楼。她的车是宝马,停在地下停车坪的固定车位上,但她很少去开,这是很让人不舒服的,有名车却闲着,不是扎人的眼睛吗?渐渐地,人们发现她是不需要上班的,偶尔开车出去,无非是出去购物或兜风。那么,她是
干什么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她居然是一个人独居,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当然隔一段日子,会有某个男性来叩访,窗帘低垂,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的那条狗,是一条纯白的哈巴狗,腿短而骨细,毛色白如雪,眼睛很大,鼻子上一点猩红,有一种媚态,风情万种。懂行的人说:这是纯种的“京哈”,而且是母的!“京哈”,也就是名犬北京哈巴狗,调皮、温驯、聪明、妩媚、高贵,有钱有身份的女人喜欢养这种狗。年青女人称呼这条“京哈”为“白白”。
每天早晨和傍晚,年青女人会牵着“白白”,优雅而从容地走出八号楼。那只纤细而洁白的手,握着一根黑色的鲨鱼皮制作的牵狗绳,狗的项圈是马皮制成的,浅红色,衬着身材颀长,穿着白底洒暗花旗袍,脚蹬棕色高跟鞋的主人,真是一幅画呀。
许多双眼睛都在看这幅画,但年青女人的目光却微微向上射出,不低垂也不旁视,她的眼里就没有别的人。那条“京哈”,也是一付旁若无狗的派头,“京哈”是知道自己的地位的。那些狗,无论公狗和母狗,似乎都被“京哈”的气势所慑服,大口地喘着气,一声不吭,静静地站着,像迎送一位尊贵的女王。
这些狗的主人,还有这些与狗无关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在心里涌起了一种相当复杂的情感。她凭什么有名车名狗,还不搭理人,有本事住到高档别墅区去呀,在这里显摆什么!有一个中年女人,猛地踢了一脚她的那条不是纯种的狐狸狗,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她骂谁呢?
年青女人似乎不曾听见,缓缓地走远了。
人们悄声地议论起来。
“是哪个包的二奶?要不怎会这么阔。”
“或许以前是做不正经事的,发了青春财。”
“瞧那‘京哈的德性,和主人一个样,骚种。”
这是个暮春的早晨,六点多钟的样子。在住宅区的中心地段,人们或坐在亭子里、池塘边聊天,或在露天健身场折磨那些健身器械。那些狗都松开了绳套,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奔跑、追逐。
就在这时候,那个穿白色旗袍的年青女人出现了,牵着“京哈”,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看得出她已经遛了一大圈了,脸上有汗的湿润。她朝人们扫了一眼,忙转过脸去,走向比较远的一个葡萄架,那里有一张绿色的长靠椅,而且没有一个人。
人们看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把狗也抱到椅子上,轻轻地用手抚着狗的头部,亲如母女。“白白”低低地叫了一声,用嘴去咬那根鲨鱼皮狗绳,咬得挺委屈。她似乎听懂了它的话,解开了那个纯红色的项圈,还对它说了些什么。“白白”跳下椅子,摇着尾巴,在椅前椅后转圈,挺高兴的样子。
年青女人把头搁在靠背上,大概是累了,她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白白”悄悄地走远了,像一个贼。
将近一个小时后,年青女人猛地站起来,喊道:“白白!白白!”
没有回应。
她显得有些惊慌,一边呼唤着“白白”,一边去寻找,白色的影子很快被楼和树隔断了。
人们兴奋起来:这“京哈”走失了才好哩。每一张脸在一刹那间,闪出了灿烂的光彩。本来该回家了,但大伙都没有动,都希望听到一个极好的消息。
又过了好一阵,年青女人的身影出现了,朝这边快步走来,手中的狗绳拽着不断吠叫的“白白”。“白白”一扫往常的媚态,显得极为恼怒。
年青女人在离人们不远的地方停住脚,脸色苍白,胸脯一起一伏,大声喊道:“那条杂种狐狸狗是谁家的?”
没有人理她,女人愤怒的样子很可笑,让她的愤怒多延续一些时间吧。
“它强奸了我家的白白!”
人们在愣了一下后,一齐发出放肆的笑声,心里猛地倾泻出一种滚烫的快感。
狐狸狗的主人,是个中年女人。她觉得很解气,名犬“京哈”居然被她家的狗“做”了,这小子占大便宜了!如果“京哈”怀了孕,生下的那不是杂种是什么?
“这狗是谁家的,没有教养!混蛋!流氓!”
她是骂狗吗?年青女人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然后顺着脸颊淌下来,泪水里似乎有说不清的屈辱和愤懑。
中年女人蓦地站起来,大声说:“谁没有教养?母狗不蹶屁股,公狗会爬上去?你去告呀,告它的强奸罪呀?说不定我会赔你一辆宝马车!”
年青女人的脸兀地变得惨白,飞快地弯下腰,抱起“白白”,哭着跑了。
人们很满足地回家去。
以后呢,在住宅区里再没有看见这个年青女人和那条“京哈”了。
爱打听闲事的人,告诉大家:她把房子卖了,搬走了,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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