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乡间农具,比如斗,历来我敬若神明,宛如虔诚教徒,朝圣路上,顶礼膜拜。一件件简陋的古朴农具,盛装着村庄的昨天,是父亲与土地搏斗留下的立体史册。
父亲总是把它叫小斗,是用荆条编织而成。荆条家前屋后,遍布丛生。圆蛋鼓轮,底部弧圆,上部敞了圆口,看上去像是风姿绰约的苗条少女。讲究的还在口部和腰部,分别箍上一个铁箍子,庄户人图的就是经久耐用。
翻阅字典,斗是乡间常见的计量器具。过去粮食碾打出来,扬净晒干,论的是多少斗。青黄不接时,缺粮户向殷实户借粮食,论的是斗。这种计量器具,延续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应该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斗在古诗里就有记载,诗人和圣俞在《农具诗十五首其九耧种》云:富家种论石,贫家种论斗。原来,只有穷人家才用斗做工具。贫寒的人家,一年到头,土里刨食,扣去地主家的租钱,或许也就所剩无几了,恰如现代作家叶圣陶所写,《多收了三五斗》又有何用?母亲还告诉我,旧时斗不是随便借的,孩子“洗三”或者结婚送礼,返还主人时借家总要在小斗里放些礼物,糖啊果子啊或者糕点之类的,图个吉利,求个日进斗金。否则的话,一年四季,怎么能两斗空空呢?
如今在某些偏僻落后的农村,在某个旧房子旮旯里,也许灰头土脸的仍有这农具,但城市早已难觅其踪影了。幼时我竟以为手指上的圈纹叫斗。夏夜,我们点着萤火虫制成的灯笼,在乡场上唱民谣: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
斗是庄户人的依赖,更是父亲的魂魄,和稻穗、麦子还有红高粱依偎在一起,形影不离,有了它,父亲的日子就有奔头。
乡间的夏夜,蛙声四起。麦场已脱粒完,父亲扬起木锨,正在小山似的麦堆前,迎着凉爽的风扬场。一锨锨裹挟着成熟的麦粒冲向空中,随即,麦糠远飘,饱满的麦粒则大珠小珠地滚落下来,跑得满场都是,母亲看着就心疼。我纳闷,母亲轻声言语,不会扬场的满场跑啊。父亲也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承认扬场功夫没有练到家。事毕。一个高大的麦堆呈现在眼前,父亲似乎喝醉酒般,满脸红光,对着母亲吆喝着,去,回家把小斗取来!笆斗在,还要小斗干嘛?母亲嘴里唧咕着还是去拿了。
父亲在麦草堆附近用折子圈个窝,做了个粮折子,然后大手一挥,把小斗放在麦堆前,说,给我装粮食,看看今年收成怎么样!父亲扛,我装,一斗,两斗,三斗……一百零八,一百零九。老天,今年怎么会收这么多粮食啊?父亲听了我的报数,爽朗地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人勤地不赖嘛!”我望着眼前的小斗,还有那高高的满折粮食,不由得仰视着父亲。
斗,不只用在乡场上,种田播种也别有一番风味。定格在记忆里的是晨光熹微的春天,父亲扛着犁铧,牵着老牛,在空旷的原野上忙碌,腰间用红布带系着小斗,快步走在新翻的土地上,手中的麦种从小斗里挣脱出来,落生在黑色的土壤里,仿佛成熟的金秋已然来到。看那父亲大手有节奏的挥洒,仿佛他不是庄稼人,而是一位船长,在大海里掌舵远行,远方是蓝天,辽阔的海域,还有那遥远的地平线……
我看见过父亲为小斗自豪,但也看到过父亲为它落泪呢!大姐出嫁时候,父亲就是用小斗给她陪嫁的。在我们苏北乡间,特别是七八十年代,闺女出嫁,娘家人一定要陪上斗米斗面,寓意着到了婆家,丰衣足食的日子享受不完。父亲也不例外。大姐临出嫁的晚上,母亲在灶间抹眼泪,父亲默不作声。稍后父亲出去,不一会儿带回来一大堆荆条,接着父亲开始编起小斗来。父亲编得很细致,不细腻不柔软的荆条,父亲都把它们舍弃了,编了两个小斗,父亲整整花了一晚的时间。小斗编得异常精致,简直是上等的工艺品。可是父亲还是感到不满意。
临到装斗米斗面时,父亲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小斗,低沉地说声我来,说完就去装了。其间,出嫁的第一挂鞭炮已经响起了。接着第二挂鞭炮也响起来了,父亲还没有装好,等到第三挂鞭炮响完了,父亲还没有出来。大姐慌了,从车子上快步跑下来,跑到房内一看,父亲正在垂头丧气地生小斗的气呢。米洒了一地,父亲手拿着干瓢,不停地往里装,斗小,不一会就装满了。可是父亲还是朝斗里装,装着溢,溢着装,父亲带着哭腔对大姐说,瞧我这笨手,斗怎么会编织得这么小呢?盛装的大姐一下子拥抱住衰老的父亲,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至今,大姐家的两只小斗还保留着。我家的那只也还在,挂在老家的土墙上,结实着呢。母亲说,别扔,它是咱家的传家宝呢……
粪箕
在乡间,粪箕曾经是小村人家最常见的农具了。屋前或墙上,都有它的踪影,更多的时候它是和农家的粪堆厮守在一起。
苏北的粪箕,不同于江南、潮州等地方的粪箕,它是用荆条编成的装土、盛草的工具,外框是U字型,底下凹陷下去形成箕底,上面再用两根粗硬点的荆条交叉穿插连在下面箕底上,可以提和挎,也可以结在扁担钩上。编织粪箕,是庄户人家居家过日子必会的手段之一。父亲就是编织的好手,他大字不识,可依然挡不住他成为一位出色的庄稼汉。
父亲编织粪箕,首选荆条(当地土话又叫腊条),有点像桑树条的颜色,细长,韧性十足,而且泼皮,农村沟埂,随处生长。它是一种上好的编织材料。编织的农具可以使用两三年,不仅省钱,而且耐用。编织粪箕,看似简单的活,也是需要力气和技术的。父亲说,要想做个结实耐用的粪箕,要备好料。苏北大约在七月中旬前后采制荆条。将割下的荆条用枷子夹起来,然后放在阴凉处晾着,直至疲软。如晾晒在阳光下,荆条则会失去它的韧性,且荆条也是不能被雨水淋湿的。父亲将晾好的荆条按粗细、长短分等。编织粪箕的用料,最好选粗为4毫米左右的荆条做粪箕底径条,粗2毫米左右的分别用做底穴条、帮径条、帮围条。编织粪箕最关键的是收口。父亲说,口收得结实,粪箕就用得长久些。父亲的绝招是见缝插条,不留空隙,条条相扣。粪箕编好后,他总要在肩上试一试,看看挎柄硌不硌肩膀,轻便不轻便。
在农村,粪箕的用途很广,可以淘山芋,打猪草,还可以背烧锅草等等,庄户人家碰上赶集的日子,总是往肩膀一挎,上街采购货物。满满一粪箕物品,挎在肩上,轻快,比蛇皮口袋方便多了。
在旧年月,人穷地贫。庄户人从小要学会三种活:挖菜、割草、拾粪。这是庄稼人勤俭持家的好传统,也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居家之道。记得小时候村里人整天用粪箕小锛,围着村头转悠。他们黎明即起,上坡干活也不闲着,碰到人粪、牛粪、马粪,都捡进粪箕带回家,供庄稼所需。
拾粪最简单实用的农具就是粪箕,当然还得另加个工具一小锛。粪,常被视为脏臭之物,但庄户人是不会这么看的。农村人不讨厌粪便,原因很简单,因为粪是肥料。纯正的农民,能嗅到并不遥远的五谷香。
父亲就是典型的庄稼汉,更是拾粪的好手。父亲拾粪,总喜欢拣个冬季休闲的季节,这是因为冬天拾粪既不脏,又不臭。即使不成形的粪便,也冻成了铁饼似的,拾起来方便。其它季节则不同,事先还得在粪箕底铺上一层草木灰或是麦芒、细土之类,以免弄脏粪箕。
浓霜匝地的清晨,父亲每天早早就起床了,挎着粪箕到村子里、土路上、埂头边拾粪。猪粪、马粪……很臭,父亲却把它们当成宝贝似的。尤其是牛屎。牛屎一拉一大摊,用粪箕一装,背到田里,则是上等的肥料。父亲说,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而粪却是土地的命根。作家赵本夫的小说《天下无贼》里,主人公傻根的河南乡村老家,如果有人在路上看到一摊牛粪,又没带粪筐,就会捡片薄石围牛粪画个圈,以示这牛粪有主了,过后再去捡,牛粪肯定还在。在那里,牛粪,就是庄稼人的财产。
父亲对拾粪很有经验,说,看牛要带上粪箕,看到它们翘起尾巴,得马上把粪箕凑到牛屁股前,动作陧半拍都不行。喂猪食时,要时时注意猪屁股,猪屙屎时,就急忙拿粪箕去接好。捡拾狗粪多是选择傍晚和清晨时分,且时间要拿捏精确。去得早了,生产不出来;去得晚了,就会让别人抢了先。大多捡拾过狗粪的人,都有过上当受骗的经历。有时,远远地看见一只狗蹲在地上,眼睛顿时一亮,可到跟前一瞧,只有一泡狗尿。原来母狗大小便的姿势完全一样,容易上当。人粪是很难捡拾的。记得有一次在田里干活,我们生产队的一个社员一溜烟地跑回了家,回来后有人问他跑啥?他扭捏了半天,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众人大笑。
回到老家,又见那挂在屋檐下破旧的粪箕,眼睛不禁湿润,仿佛看见父亲的背影:冬日清晨凛冽的霜寒中,父亲弯着衰老的身躯穿梭在乡间的林中陌上拾粪,正用铲子把冻硬了的牛粪铲进粪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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