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纸上的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682
李家淳

  此身为客

  客家人总爱寻根,尤其是家族渊源,一代代难以丢弃。不论到哪里,都得带上祖宗牌位,待安顿妥当之际,头件事就是在正厅墙上,放置好先人的牌子,每日祭拜是免不了的。他们相信,逝去的人尚在冥冥中遥望着尘世。那些故人,肉体早已羽化登仙,但灵魂不会消散。冥冥中的“遥望”,即使是一个个虚拟的灵魂,却真实到随处可见,触手可摸。

  历尽多年迁徙,赣南山地已今非昔比。中原先民早已遁迹,留在此地的芸芸众生,抛弃了许多祖先的陈规陋习,唯有姓氏印记依然独在。如果你有幸进入这片地域,有两个地方值得你关注,一是方言,二是厅堂。浓郁的唐音,让人怀疑大唐复活。而祠堂里琳琅满目的祖宗牌子,譬如“陇西堂上一脉宗亲”,“高阳堂上一脉宗亲”……地名的标志是那么明显。无论岁月怎样变迁,这声音,这代表来处的神位,都在告诉你一个历史:此地永远是客地,此地的人——客地的人,永远被当作客人-一客家人。

  闽赣交界处,重重山地上,是客家人的摇篮。

  我在这个摇篮里生活了许多年,直到我再次出发,往更远处迁移,仍然改变不了客家人的身份。多年前,我越过那道有名的屏障——九连山脉,往更南处漂泊。北面的朔风即使可以越过大庾岭的豁口,吹到身上已经温和了许多。这令我身居客地之南时,梦依旧温暖。在梦里,那片山地,那些亲人,恍隐而清晰。父亲说过:不管长大后去向哪里,都要记得回来看看,这里是根。一个人要是不认祖地,就像树叶疏离了根,这个人就缺灵魂。

  父亲,他已经躺在群山之上、红土地里,肉体成了一缕烟霞,留给我的,只有一份叮咛和一种音容。我沉湎在梦里时,就是沉湎在父亲的灵魂里。灵魂虚幻,进入我的世界时却又如此真实,这种感觉逼迫着我常常透不过气来,让我无法释怀,难以放下。我常常生活在现实与梦境之中。南岭之南是我的现实,而南岭之北成为灵魂故地。

  很多走出的同乡,都有我这种灵与肉的依附。这不奇怪,因为每一个客家人心里,总时时回荡起父亲的叮咛,以及那些远去的客家灵魂在影影绰绰地闪现。

  是的,父亲的声音越过寻常日子,越过时空,飘忽在长天旷野。我怀疑,那就是一种祖先的呼唤,一种红土地传出的消息。

  故地葬礼

  父亲、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时,似乎就在昨天。转眼间,父亲老了,山地仿佛并没多少改变;而父亲的去世,只是刹那间的变故。就像祖先们远逝,仅仅遗留了一本发黄的家谱,不论过程多么漫长,到达我们眼前时,也只是“刹那间”的事。

  送走他们的,是一个又一个葬礼。

  夜色浓重,亲人在夜幕俘获下走进永恒。当第一声哭泣撕破暗夜,山地随之颤栗了几下,流星很快划过天际。一个生命,在黑夜里悄悄地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另一些生命的悲痛挽留。泪雨滂沱之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明白,离世的,只是一副朝夕相伴的肉体,从此刻起,这具熟悉的肉体,很快将化作泥土,遁入无形。

  哭声里天明了。哀伤的人走出屋子,仰首长天,天空依旧碧蓝如洗,不染纤尘。昨夜的哭声惊动了乡邻老少,当长者们赶赴而来,古老的葬礼便拉开了序曲。

  人生于土,必归于土。“土葬”是客家人沿用千古的仪规,哪怕肉体烧成了灰,骨灰也用坛子郑重地装好,放入泥土。如果说死亡是瞬间,客家葬礼却表现得隆重而繁缛。当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即客家人俗称的“过身”,遗属立即下跪痛哭并从河里提回清水,为死去的亲人洗脸、擦身、穿上寿衣。在族人的帮助下,死者被抬至厅堂里,灵堂已经布置妥当,一盏长明灯飘动幽思。孝子贤孙们长夜守灵,焚烧纸钱。待报丧人前脚回来,远近亲友也闻讯赶来吊唁。尤其是个别至亲挚交,往往抚灵哀哭,涕泪横流,引得众人犹增悲痛。厅堂门口,乡村学究拟写出几副对联,联日“悲音难挽流云住,哭声相随野鹤飞”,或“倚门人去三更月,泣杖儿悲五更寒”,或“垅上犹见芳迹,堂前共仰遗容”等等,不一而足。纸钱在瓦盆里随着火焰飘飞,身着玄色道袍的道士,开始了平静而庄严的祭奠。哀乐声声,香烟缭绕,另一侧,和尚们披了袈裟,手捻佛珠,闭目呢喃,口吐佛号。佛道两家此时此际,和谐而统一地相处一室,做的都是“超度”的功课。地坪里,风水先生正在碑石上刻写墓志铭,“入殓”(死者搬入棺内),“出殡”的黄道吉日也由风水先生择好了,只待日子一到,祭奠完毕,遗属们就将雇请专事抬棺营生的壮汉,此地称“将军”的,把死者抬到早已由风水先生勘察好的山上墓穴,让“走了”的人入土为安。出殡时,三声铁铳的巨响划破空气,鞭炮声噼噼啪啪燃放,只听一声喊,八名“将军”把沉重的棺木抬出了厅堂,孝子孝孙们披麻戴孝,手执灵牌,躬身跟在棺木后面,哭着朝那片苍莽的山地缓缓而行。山路间,白色孝服格外抢眼,纸钱在空中飘洒,唢呐幽咽,悲声穿透时空,敲击内心,令人为之颤栗,为之动容。

  事实上,斯人远去,仅是肉体的消亡。葬礼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家中追念依旧在默默地进行着,客家人谓之“做七”。除了一日三餐必须在亡故人生前坐过的吃饭处盛一碗米饭外,厅堂神位上照例要点香。等到第四十九天,家人必准备了三牲祭品,去到坟前,烧香祭奠一番。真是“人死灵魂在,事死如事生”。肉体长眠地下,灵魂却飘散在天空。所以,你只要看看客家葬礼的繁文缛节,仪规种种,再走进他们放满了祖先神位的厅堂,你就会感叹,客家这个一直漂流着的民系,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根系的维护,对于灵魂的归依,是何等的执著,执著到了形而上的境界。

  红土烁烁,坟茔累累。客地青山绿水间,灵魂飘荡了何止千年。

  清明烟云

  三月小雨打湿了世界,泥土温暖,草木新嫩,一夜间,围屋和土楼,映衬在青黛色的画面中。烟云之外,清明的思绪如草木疯长。

  自从祖宗离别中原古老大地,来到这大山里开疆辟土,结庐而居,历代先民胼手胝足,把丰盈与安定留在这片山林间。那些逝去的身影,流散在山山岭岭、沟沟畔畔间。每到清明,摩挲着发黄的家谱,总要怀念故乡的亲人。

  “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父亲,斜斜的雨丝里,我来到你的坟前。一年中,我只能来看你一次。多少年前,你固守着老屋,我远在他处,我们之间的距离还解释得清,可现在,我究竟与你隔开了多远,没有答案。如果这座坟茔是你永恒的家,此刻我伫立在你的家门外,听风声呼呼地穿过耳膜,感受雨水哗哗地泻落下来,淋漓了这杯泥土,也打湿了我柔软的内心。右边的岭上,有二姐与你相伴;翻过这座山头,有叔叔与你相对而卧;再翻越几条沟梁,沿着窄小的山路,通往爷爷奶奶的墓地。我想,你并不会太过寂寞,也不会太过孤独。我记得,那年我匆匆从外地赶回,急急地奔赴你的丧礼,我们兄弟用了客家最厚重的仪式,把你送到了这里。青石案上,我题写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八个大字依旧如新,只是草木已经漫过坟头,芳草连天,我们相对无语。

  在我们年少时,应是你领着我们兄弟,一处处去祭拜祖先——在清明,细雨里翻山越岭之后,你汗涔涔地指认着手中的家谱,要我们铭记那一个个先人名字。除了姓氏,那些名字听起来其实很陌生,很遥远,让我们猝不及防,也让我们对生死漠不经心。可你执拗得从来不去厩忌我们的感受,硬是让那些远去的灵魂活了过来——活在我们的眼前和心里。你可能不知道史上的春秋,更不了解有介子推和晋文公,或者你压根就不了解寒食节的缘由。你只知道,每逢清明,就该翻出家谱,去山岭间“挂青”。在一块又一块墓碑间寻觅印证,印证你对祖先的敬奉与遵从。现在,轮到你成了祖先中的一员,你与他们挤靠在一起,我和你隔着生死之门——生的喧闹与死的寂静对视,肉体与灵魂对话,就像你时时进入梦境,温暖得让我这个远在天涯的客家游子,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的冷漠、孤寂。

  父亲,风在树木上翻滚回旋,雨水不停地泼洒着。山径上,陆续有^、走来,走过他们需要面对的坟。而我站立你面前,听风听雨,这是我个人的清明。你可看见我手里折下的松枝?松枝在我的手上,发出窸窸窣窣轻微声响,那是我内心的一种情绪。每年,我只能来看你一次,带着清明追思,在山野烟云中和你对话。

  风里消息

  我站在小镇外的野地上,微风像蛇信子一般舔着我的脸颊,麻酥酥地略带凉意。大地披上春色,山野显然失却了那份疏朗、清澈,林梢罩上了几许青雾,色相暧昧。春天以若即若离的画意,独自遗落在世外。小时作文,喜欢用“清新”、“碧绿”描述春天,多年后,小镇变得暧昧、驳杂,相比之下,野地犹现虚静、空茫。

  镇与野,一线之间,像隔开一道墙。世界在水泥的浇注下,眺望的视线日渐萎缩,自然的柔美越发迢遥。

  这个千年古镇,西边是老街(有青石板的巷子),东边是新街(二十年前是成片的水稻田),南面是河(河面有两座石拱桥),北面是后山。水泥路从新街穿过,绕后山北行。镇街日渐胀大,河水早已断流,沿岸是拥塞的楼群。河道里长满青苔、狗尾巴草。几个大水坑里,汩汩冒出铁锈色水泡。坑边有动物尸体(一条发黑的死狗)、印满字母的变形铁盒、脏旧衣物、玻璃瓶、破车胎、生锈的钢筋条、弯曲的铁钉、烂木头、猪骨头、烂苹果等等。楼房清一色样子,三层,顶多四层,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铝合金窗,镶嵌着深色玻璃,窗内永远是隐匿起来的生活。

  后山,香樟树青绿的色相和馥郁的香味,如母亲的胸脯,柔软、温暖。人们为了建新街,从后山取土、取石头,眼下的后山,砾石累累,泥土裸露,粉尘飘浮。采石场掘进的深度,掏尽了后山的五脏六腑,掀开的表皮像癞痢头上的隐忧。失血的后山,袒露出坚硬的骨头。硕大的岩石堆在山脚,像后山被掏出的心脏,闪耀着冰冷的光芒。通往菜地,有一条小路,长满野菊花、蒲公英、车前草,萤火虫的微光,曾经映照出多年前的夏天。当我抵近,满目芬芳被砖头和钢筋覆盖,我无法沿着岁月的小路,回归青草和昆虫的世界。

  青壮少年都不见。几个老人,慵懒地围在门口打麻将,偶尔有农用车驶过街道,发出“嘭嘭膨”的声音(也许不准确,那是一种隐含焦灼、急躁的声响),打破了原本沉寂的空气。街面上,发廊、按摩店、杂货铺、窗帘店、服装店、影碟店、五金店、早餐店、图章店、纸扎店、小超市,一律大开着空敞的门,似乎在等待什么,空气中沉淀下寂寞、冷静。

  老街被遗弃在一边,像个风雨中的老妇,丑陋、憔悴。时光,这个庸俗之词,把老街抛落、遮蔽、埋葬,豆腐坊、小酒馆、中药铺、染布坊、棺材铺、铁器店、裁缝铺、国营饮食店、农具店、篾器店,连同熟稔的一些人,风吹落叶一般消散。春天来时,青石板上污水横流,腐烂的霉味袭来阵阵忧伤。

  二〇〇二年初夏一天夜里,哑巴用尖刀把老婆劈成两半,然后去了派出所自首,那间临河的饭馆就此关闭。哑巴女人皮肤白皙,四十来岁,能说会道。有人暗地里留意过,在她家过夜的男人,起码有十来个常客,且都是镇上吃公家饭的男人们。这都是传说,不足尽信。而惨剧发生的那夜,有三个男子当场被哑巴抓住却是事实。在哑巴老婆撕心裂肺的叫声里,偷情的男人比兔子还跑得快。

  二〇〇五年冬天,老瓜喝醉酒后骑摩托车去邻乡赌博,车子撞在大树上,同去的三个后生死了两个。不到一个月,新街上又有几个人,因买六合彩起了争执,双方用棍棒、杀猪刀互斗,没几下就捅死一个。死者恰好躺倒在新建的文化活动室门口,血流了满地。

  二〇〇七年正月,远在广西的光头仔回来,住了几天后,又走了。不久,有人跑到镇政府门前哭闹,说是光头仔骗走了几十万块钱,被骗人家竟有几十户。有知情者说,他在外面搞传销多年。派出所长登记了情况,把人打发走。不知案子破了没有?

  小镇——我居住过二十八年的故乡,已是横在我内心的一块陌生地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