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是这个世界上最嫩的树木。树木为人类挡风化雨,庄稼为人类驱赶饥饿,这是我在一个小村生活了三十年获得的唯一经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做同一件事;也许这一辈子,都要为这件事而忙碌。我想:现在,我该种点儿自己的庄稼了。
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这是老辈人常叨咕我们的一句话。我一直想改变这句话,我不想和我的先人一样,总是传递一句老话。只是我在有能力改变这句话时,离开了我费劲巴拉考上的一所学校,我不想我的父母为了我,在一块儿土地上抠出几个土钱,父母已经够难的了,他们想做的事情一定很多。我已经长大了,我想我可以自己独立完成一件事情。我的父母从我的事情里退出去,他们就可以完成另一件必须做的事情。他们为我的弟弟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他们真的老了许多,那些土地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
现在,我也要时常下地,我从父母的手里接过些活。只是,我的地里,至今没长出一棵让我满意的庄稼苗。在好几年里,我都在努力地做一件事情,我没做好。我从邮局拿到的汇款单,一定会让许多的庄稼人笑话我,那个叫李广智的小子,连地里的一棵苗都没侍弄好,真不是一个庄稼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已经和我的弟弟一样,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儿女,这些肯定令他们很满足了,他们已经种出了自己的庄稼。可我的几个堂弟,他们不想再种庄稼了。他们想让自己分得的那块地荒芜一段时间,让一块土地杂草丛生起来。他们在矿上上班,已经很累,再没时间和精力去看管那些不等人的庄稼了。或许,挣的钱也,足够整个家庭花销了,没必要再去种一块地了,他们想把种地这件事隋放下来,不去做了。
土地一旦荒芜起来,什么都会长起来。在一块儿雨水充沛的土地上,我看见杂草和那些春天里种下的玉米、高梁、谷类一样高大,它们生长在同一块土地上,已经不分彼此。看起来,庄稼长在一块地上,没人锄草,没人施肥,它们就和那些草类没什么分别,秋后也可能结不出几粒粮食,它们恐怕要成为一堆草了,那一定会招来村人很多的笑话。村里的地,一家挨着一家,毕竟没有几个人真的舍得把一块地闲置下来,让它长草。那会让村人觉得,这一家人去做什么了呢,这么懒,连一块地都弄不好,长不出几棵好庄稼,真不是一个庄稼人。每一个路过那块地的人都会去作这种猜测。挨着那块地的另一家人也会多出些怨恨,他们肯定要为那些杂草多付出许多的劳动,那些杂草会毫无顾及地把种子撤得到处都是,那会让挨着那块地里的所有人家都深感不安,他们明年都将为那块荒芜的地而徒加劳苦。
一块地荒芜了,也会招来另一些人的惦念。那些没有土地的人,一直想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他们一定想种点儿自己的庄稼。村里有些非农业户口的工人,他们在村里已经失去了土地,他们不住在村子里了。在种地时,他们会抽出空,回到老宅。他们不种那块荒芜的地,特意从父母那里要上一块儿,种点儿想种的粗粮。他们也一定会发现那块荒芜的土地,会为那块地可惜,会猜测出些事情来。村子里有些人外出了,他们把土地和一些不该荒芜的地方都闲置起来,任由它们荒芜,让一些人同样的猜测。屯子里的王二说,地是不能放荒的。荒久了,会被一些意图不明的人占去。占久了,别人会认为你把一块地让出来了,你再也不可能在那块地上种点儿自己的庄稼了。
种点儿自己的庄稼,这一定是所有的村人最大的愿望。那些庄稼像我们某个失散的亲人,总是让我们无故的想念。因为丰产,我们不再挨饿,脸上泛着红光;因为歉收,粮食减产,我们为了肚子的问题,怨天恨地的愁苦。这些当年生的植物,更像树木的灵魂,它们告诉我们,什么叫疯长。树木将往年的生命累加在一起,一点儿一点儿地向上积累着,让人昂着头,向上望。那里有叶子、花朵、果实,叶子是最多的。我们的食欲,有时也会在没有庄稼时,在一棵树上来回地度量着一个人的胃口。村人在一块地上寻找着希望。他们会在选择好的一块地上,种上一辈子。那块地会给他们带来劳苦和幸福。
儿女也是一种庄稼。种在屋里,将他们养大了,收放在那儿,等到老得下不了炕,种不成地了,让出来受用。这是村人一生中,种出最好的庄稼。村里的某某,把精力都放在地上了,收了许多的粮食,只是没能放住。现在,那个空落的院子,连点儿人声,也很稀少。他没有儿女这株苗,眼看着就要挨饿了。村人都会替某某遗憾,说他这辈子没能找上块儿好地,种点儿自己的庄稼。
种庄稼,对于村人一定不是件难事。那些庄稼也一定为村人生产了许多的粮食,那些粮食被收回院子,被车运到倒门从没去过的地方,被他们从没见过的一些人吃掉,这些粮食不是永远属于村人。或许,只有儿女才是他们永久的庄稼。这样的庄稼,外人拿不走,也认不去,这是村人几千年的传承。它不像地里的庄稼,太嫩,风来了,雨走了,都不保准。
拉了一地青玉米
渴了一春后的一场透雨,才使屯里的大田下了玉米种,这让地里的新玉米绿到老秋还没能收到院子,雪花就飘了下来。生活在屯子里的大人小孩儿看着满地的绿庄稼,知道今年拉了—地青玉米。
我在腰屯居住了二十多个年头,曾经把一件顺手的家伙落在某一处地方,忘记收回;也曾把一件要紧的事情遗忘在脑后,迟迟未做;母亲在多年前一次卖梨时,清醒地把梨递给人,独独落下了收梨钱;沟里面屯子放羊的老张头,放了几十年羊,数了半辈子羊群,还是漏数了一只,把一只羊落在了山上,让养羊的人家和他一起漫山遍野地找羊。每个人都不愿落下一样东西或一件事情,让它缠头,这不会是一个人想做的事情。
居住在屯子里的人家,每一户都会种上些土地,收获些粮食。我们屯子主要收获玉米,屯人在一块土地上生活了许多年,对自己居住许多年的土地一定有了很深的感情,他们肯定不会让一块儿属于自己的土地白白长起一片草,人人都会疼惜属于自己的东西,特别是对于一块土地。靠土地为生的屯人知道,—块儿好地能够收获足够他们享用的玉米、高梁、大豆、谷子,这能够让一个人生存下来。先前,我听说离我们村子很远的一个屯子,有一位老人生养了三个不孝顺的儿子,老人靠土地让自己吃饱穿暖。可有一天,他自己的土地被二儿媳要去耕种,几个儿子又都不愿养他,老人没有足够的土地,收获不来让自己吃饱穿暖的粮食,老人就经常挨冻受饿,抑郁而终了。
屯子里一直未出现不十分孝顺的儿女,这是我们屯子的福气。屯子里的土地肯定不会留下这种遗憾。对于靠土地为生的屯人来说,土地是屯人的衣食父母,没有人可以轻待土地,屯人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是天道酬勤的理,一块土地被划入屯子里,生长一片草和生长一片庄稼和人存在着莫大的关系。每个屯子都会存在一两家侍弄不上庄稼的人家,让地里的庄稼长不好,留下一年的遗憾。我每一年都会到庄稼地里转上两圈,总能看见屯里的庄稼地里有两块儿高梁或玉米长得不精神,拖了一屯人
的后腿。所有的屯人都想种好庄稼,这不是一屯子人对土地和自己的苛求,是人生来的本『生。
一块儿地的庄稼长不好,多数怪一个人。人把种子撒入大田,出了苗,施了肥,心便一散,放任庄稼去长,再不去庄稼地里瞧。庄稼在地里长粗长细长高长矮,人不知道:一场风刮倒了一些细秆儿的庄稼,庄稼倒伏在地里,人不知道:屯子放了数天的大雾,让满地的庄稼偷偷地招了害虫,人不知道。庄稼的生长像是不在和人发生啥联系。人对待河滩一片书时一样对待—块儿地的庄稼,让庄稼自由地在一块地E生长,那多半会影响一块儿地,减少了产量。一块玉米地减产了,一定会少喂几只鸡,少养半头猪,淡了一个人过年的念想。
其实,每个屯子都有几个好庄稼把势,尽心尽力地看着地里的庄稼,好让一片庄稼有了肩膀。它们大概和人一样,也希望有一份依靠,心里才多了一份踏实,才会全心全意地生长。正常年份,好庄稼把势人家的庄稼常是屯里打粮最多的人家。特别是玉米,最是显眼。从秋后入院的那份收获能看出来,从出入院落人们脸上的那份喜悦能看出来,丰收才是种地打粮的屯人一年里最大的收获,那一定会让人收不住喜悦,像房上晾晒的玉米,露出黄白的牙齿,甜在心里。
地里的庄稼是不是知道有人为它喜怒哀乐?所有的庄稼站在一块儿地上,用尽内心全部的力量向上生长,它们一定想和一棵树一样站得再高一些,看得再远一些,它们用心地生长到一定高度。一棵庄稼,也许是全部的庄稼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棵树的耐性,肃然收了长势,一起来收获自己的儿女。我和许多屯人也一样,年轻的时候,立下了雄心壮志去创事业,希望有一番作为。可是事业还没成功,却发现前面的路还很长,便成家生儿育女,把希望都寄予下一代了。那会让一些人为我和屯人的生存而忧伤,像我们对一片庄稼。
我们屯子到处长满了玉米,我也同样喜欢玉米。每一年,母亲都会在院内菜园四周种满一圈玉米,这些提前播种下的种子,总是在园内最先飘出玉米成熟的清香。我便在那时央求母亲,让母亲烀几穗嫩玉米来吃。邻屯有几个孩子肯定也喜欢玉米,他们不上学时,常钻进玉米地,偷擗上几穗青玉米,回到我常经过的一个路边烤着吃,那些大人一定是经管不过来孩子,孩子才瞒着大人出去偷嘴,惹了一屯子人开始厌烦偷嘴的孩子,厌烦一户人家。
一棵棵玉米生长在田地里,一定也希望早一些成熟。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和弟弟早一些长大,他们好不为我们操心。一棵生长中的青玉米一定也怀着这样的心情,它们小心地守候每一粒种子渐渐成熟。在雨中,在风中,像我们的父母守候自己的儿女。只是每一个儿女都要在岁月中一天天的长大,没有谁可以跨过几天,让自己长些岁数,这不是一个人和一棵玉米所能够做到的。那一定会让一些迟种的玉米坚持足够的岁数,才能成熟成一片金黄。一场雪一定不会想到这些。
一场雪在岁月的深处,悄然行走。一场雪用心去量自己的脚步,它用往年的步数同样走到屯子,它不知道一地的玉米,因为迟种,再赶不上往年的步数。—地的青玉米用同样的脚步向岁月的深处,急切地行走,走到一个屯子与一场雪相遇。屯人按照往年的习惯,无法收割一地的青玉米。青玉米只好在地里站着等,屯人挡不住—场雪的到来,收割不了青玉米,让—地的青玉米落在地里,将绿收进雪的梦里,也收获一地的青涩。
埋点啥能打粮
去年,阴坡那块地埋了四长垄的好谷地,又白埋了。埋点哈能打粮,种了几十年庄稼的父亲也有些犯难了。阴坡是我家分得的—块儿坡地,在南沟老梁家对面坡上,种地的垄沟和太阳日出到日落的路线大体相平,这和屯子里其它的地不同,那些地的垄沟不顺着太阳的道儿,好像都和太阳走十字路。其实,阳光照在那块坡顶的地上,也不比别的地少,不知父亲母亲为啥管它叫阴坡。阴坡的谷种被父亲埋下后,就长得不痛快,天旱。谷苗好不容易蹭出地面,熬到—柞多高,失了劲,没能拔出个个儿。等到谷子扬花时,雨又勤起来,一直不过喷。结果收谷时,没授粉的谷子只掐得百八十个谷穗儿,谷种都没够。
往年,父亲也曾在缺苗的地里,埋下许多的向日葵籽,等着收获。那些向日葵长在大田里,大多高不过高梁和苞米的秧秆儿,矮在地里,笑到老秋。直到父亲喜一年,愁一年的把它们收进院子。
屯子中能埋种子的地方一定都在屯人的心里。屯人不会闲下一块儿出苗、长庄稼的好地,那会让屯人疼在心里。放着—块儿好地长不出庄稼,屯中种大田的庄稼把势都不乐意这事。河套对面的大伯和沟里屯头的刘二,一直在屯子里能落脚的山坡地边到处开荒,找地种。起初,屯子里的人都不明白他俩的心思。多年前的老队长,常在背地里抱怨,知道这样,当初多留点地给自己的屯子,让你俩过足了种地的瓶大伯和刘二没理这套儿,他俩把谷种和豆种埋在开荒地,那地不屈枉勤快人,有肥有水的,总能让人欢喜地收粮食。自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年,冰雹横穿过屯子,砸掉—地的谷穗和高梁穗,没几家的庄稼躲过天灾。还有—年,屯子里活没了一个上岁数的人,大伙儿抬着棺木穿过刘二家晒米的谷地,谷秆太细,太弱,不禁碰,折死在地里,刘二就少打了许多的粮食。
埋点哈能打粮,每一个居住在屯中的人都不敢喊住这件事,让大伙每一年都可以享受丰收的喜悦。何况,谁家的高梁和苞米放在一个口袋里,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准确地分离出,哪一粒是东家收的,哪一粒是西家收的,高梁和苞米种不出哈记号,让人永远的分享收获的喜悦。
我一直担心屯子里的坡地,会陷下去,变成平地。我们这些屯子里的农民,年年把种子和化肥扛到地里。在一片片地里埋掉种子,化肥也是埋掉的,它和种子一样撤在苗眼儿上,埋起来,和青苗一同长起来,化肥藏在苗的身体里,用意念长,我是这么想的。我曾试着把几棵没放化肥的种子,单独种在地头。结果到了秋天,它只比青草高出几柞,我连种子都没收回来。而我们家去年用掉二十五斤苞米种,两袋化肥。在秋天里,足足收回七千斤的苞米,几大车的苞米秸秆儿。我在我们家那几亩薄地里收回了数十倍重量的收成。碰上好年头,差不多总是这种结果。可我记着,十多年了,没一两年把土肥运送上坡地,这也是我担心坡地会陷下去的结果。我无数次地站在坡地上看,想看出坡地会矮下去几分,好算出那块坡地什么时候会变成平地,我就再不用费力气的扛那化肥了。我找了辆车,不费力气的运到地里。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块地根本不会陷下去,所有的坡地都在长,地压根就不想让我省下些力气,它让人省下太多的力气,干些啥!
我一年一年的埋下种子,一年一年的盼望收获。我不知道这种简单而往复的希望与喜悦,对于像父亲一样的农民,经历过半生或大半生的劳作之后,这种在土地上存下的收获的喜悦,仍然是一种希望,还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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