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也就是女儿出生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雪。5年后的这个冬天,也下了一场雪。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女儿不经意间就长大了——她总认为自己长大了,总爱回忆,说她小时候跟我说过的某句悄悄话,说某件趣事,总认为现在的她已不是小时候的她了。而我也习惯对女儿说,她长大了。
女儿名唤碧君。今年5岁。读幼儿园中班。听她说好像在班上当了一个组长什么的,负责给小朋友发碗筷吃饭。这让她很是自豪,也常常成为她自我炫耀的理由。她就曾经对我说过,她们班上的碗有两种不同的颜色,许多小朋友都喜欢有选择地要自己喜欢的,她就说,不行,发得哪样要哪样。一副坚持原则不循私情的表情让我们忍俊不禁。她还说,幼儿园选参加奥运会的福娃,她是班上唯一的入选者,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常会故意逗她,说她骗我,说她就喜欢编故事。她也觉得无所谓,只是说,如果不信就去问老师。然后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我的相信与否,并不重要。这让我很是欣赏她,放得下,不计较,一直是我对她有意无意的教育,也是我对于生命朴实的理解。
女儿跟她的老师很要好。就像朋友。有一次在大街上,我拉着女儿刚从邮电局出来,她就看见了正从对面穿越斑马线的老师,她手脚齐舞,大声跟老师打招呼,让老师激动无比。年前老师搬家请客,也是女儿通知我的,女儿叫我一定要去吃酒送礼。我说是老师叫你通知我的吗?她说不是。她说老师很好玩。她说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要去。这让我怀疑她世故的与生俱来。好在我并不在意,我知道女儿终将跟我一样是个俗世之人,终究不能免俗。
女儿很坚强。从她3岁半入幼儿园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入幼儿园需要验血,验血需要排队。那天我带着她,挤在长长的队列里,从早晨8点一直到10点,整整两个小时没有离开队列。我先前怕她呆不住。但她后来的表现证明我的想法是多余的。她始终在我前面,挤在长长的队列里,一步一步往前移动。到了前台,当我寻思着如何才能让她抽血不哭时,她却已主动朝医生伸出瘦弱的指头。当细小的针尖准确地剌进她的手指,她只是皱了皱眉头,连最小的声音都没哼出,与其他哭成一片的小朋友形成鲜明的反差。抽血结束后,她还自豪地对我说,爸爸我不哭,我今天长大了。让我在欣慰的同时,还想起了其它。我平生第一次因为女儿写下了一组分行文字,其中有这么几句:女儿伸出瘦弱的指头,验血。这是人生的第一张入场券……我没想到,小小的女儿,当她走进幼儿园,就认定自己已经朝着人生迈出了第一步。她必须不哭,必须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做好不哭的准备——这让我再次看到时间的急驰和肆虐,一如此前,当女儿用一块红手帕顶上脑门,就问我她像不像新娘子时的感受一样,在她认为已经长大和向往长大的过程里,我确切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无情——甚至是毁灭的属性。时间的遥远和并不遥远,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种瞬间或者永恒的念想。在时间的胁迫之下,她的长大,我的衰老,一样的迅速。
女儿跟所有的小孩一样,对她的父母,都有着一种不舍。在不舍之中,就多了一份不堪的重负。记得有一次,我跟妻子动粗,她大哭不止,使劲抱住我的双腿,一边哭着喊我一边企图用小小的身子把我推开,她知道她母亲此时是个弱者,她必须把我推开……我正是从此学会了心平气和,知道所有生活中的委屈和不愉快,都不能成为伤害女儿的利器。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必须学会隐忍,家庭以内的,家庭以外的,都必须如此。这也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在女儿的世界里,我初步懂得宽容之于生命的意义。而我之于女儿,也是她内心不可或缺的部分。2007年7月,我因为工作需要到古城苏州出差20余天。听妻子说,在这些日子里,女儿天天念叨我,只要一听到围墙大门被弄出声响,她就要爬上内屋的窗台上,看是不是我回来。我就清晰地记得,后来的那个黄昏,当我在一片暮色中推开围墙大门,当她再次爬上窗台探出头来并看见我后,她是怎样的喜形于色——她对我的大声呼喊,她的手舞足蹈,让我忘却了一路疲惫的同时,更加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和使命。我之于女儿,正如同她自己的肉体和精神一样,都是不可忽略的构成。
女儿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他们分别是我弟弟和妹妹的儿子和女儿。血缘的关系,使他们有着天然的亲近。她每次叫我给她买东西时,都不忘要我连哥哥姐姐的买上一份。他们姊妹常常结成同盟,为着他们玩乐的方式和理由一起应对我们,他们总是有很多玩法,——比如奥特曼、大洋芋、小米渣,比如遥控赛车、陀螺、会唱歌的小松鼠,这些新鲜的名词和玩具,让他们的想象力远远超过我们童年时的想象力,也让他们的语言丰富而且奇诡。他们常会因此得意不已——在我们装着不知他们的秘密时,他们内心的欢快最大限度地得到了满足。女儿对她的哥哥姐姐已经有了一种惦记和牵挂。当哥哥姐姐不在家时,她总说一个人不好玩,显得孤独而又落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养成她忧郁的缘由,反正后来我发现欢快的女儿其实潜藏着忧郁的气质,这甚至构成她精神真正的质地和颜色。
我是在听她唱李叔同的《送别》后发现她的忧郁的。那天电视里有人唱李叔同的《送别》,然后她就开始跟着唱。此后,她总是叫我调到那个频道,她说她要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记不住其它的词,但却记住了这三句。她唱得不准确,但能完整无误地唱出这几句。她经常唱,跟着电视唱,在平时唱。总之她很喜欢《送别》,我无法知道她喜欢的理由,她也说不清喜欢的理由。我后来就跟她讲李叔同,甚至弘一法师,讲《送别》,她似懂非懂,但却一直认真听着,并不时点头。这让我更加坚信她气质深处的忧郁——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她的健康成长,甚至影响她的将来。好在我并没真正的想要改变她。我始终相信与生俱来——只是想,在女儿对《送别》异常的喜欢里,透出她与生俱来的某种情感的质地。正如她经常问我一样,她问,等她有30岁时,我有多少岁?等她50岁时,我有多少岁?一直到她90岁,我又有多少岁?她不知道生命是有极限的,不知道当时间把她塑造成一个垂暮老人时,我的肉身早已零落成泥,化成摸不见看不着的尘埃。但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忧虑——她也许是怕有一天,我们终将会离她而去。这让我或多或少有了一丝感伤。因为我知道这一天终将要来临,“送别”——女儿喜欢的这个词,终将会成为贯穿生命的主题,并引向人生的终极。
女儿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如同她5岁的年龄一样,一切物事对她而言,都是混沌而温暖的。我也不想让她知晓这一切,包括她真正长大的时候,——我唯愿她永远生活在混沌和温暖的情态之下。但同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女儿进入幼儿园的那天起,从她说不哭,说已经长大之时,她也许已不自觉地做好了准备一这显然近乎宿命,如同所有生命的诞生、成长、衰老直至最终的死亡一样,其间的过程,只有时间能够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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