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渐入冬季,该静的,都安静下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心,都有种被静谧抚慰过后的透彻。尽管,寒冷会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响。
城市钝化了人对自然变化的敏感。
无论是走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还是站在家中孤悬的阳台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样惊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呆在屋子里。偎着个电火炉,和一只猫说话,和一只狗谈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轻人,坐在街边的餐馆里,谈工作,谈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过冬的方式,都有独自抵御寒冷的办法。
季节的冬天来临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来临。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临走前,我在城里买了两件毛衣,两瓶烧酒。毛衣,是买给母亲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穿毛衣。我五岁那年,父亲从远方回来,买了一件黄色毛衣,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母亲一次也没穿过,她将那件毛衣拆成线团,改织成了一条围巾,和一件小毛衣。后来,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条围巾,套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再后来,那件小毛衣被我穿旧了,母亲又将之改织成一条毛裤,或者一件毛背心,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冬天。暖绒绒的毛衣穿在我瘦弱的身上,不仅温暖了我的身体,也温暖了母亲的心。
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都升腾着一团由一件毛衣幻化而成的黄色火焰,飘荡在我记忆的天空,明亮、吉祥。
一件毛衣,呵护着一颗稚嫩的心,平安过冬。
时间是流动的。我在一个比一个寒冷的季节中,慢慢长大。而母亲却在一天天老去,衰老的迹象,就像她每个冬天都穿在身上的那件破棉袄。缀满的补丁,是她脸上被严寒冻伤的皮肉。每一个补丁,都深藏着母亲一个苦涩的秘密。母亲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疼痛,总是将那件破棉袄洗得干干净净。倘遇冬阳天气,她也一定不忘将棉袄放到太阳底下,反复翻晒,将堆积在棉袄里的寒气和霉菌,驱杀干净。这样,即使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母亲也让我们这个家,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一件破棉袄,加深了我对母亲的理解和认知。
烧酒,自然是给父亲准备的,父亲嗜酒,以致于,他的脾气,都沽上了酒的性格——火暴,刚烈。凡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爱发脾气。而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父亲的“出气筒”。父亲每次咒骂母亲,母亲都低埋着头,沉默得像一只可怜的羔羊,对父亲百般忍让、迁就。直至父亲最终在她的隐忍下,无计可施,而走向了平和和中庸。
我的母亲,这个普通农村妇女。简直是一个乡村哲学家和悟道者。她很早就领悟到“天下至柔者至刚”这个道理。她以女性特有的宽容和善良,消融了父亲的强硬和倔强。
不再发脾气的父亲,从此只与酒为伴。酒,是父亲精神上的一盏灯。没了酒,他会很寂寞。母亲对父亲的嗜酒,是有看法的。她说:酒会要了一个人的命的。
父亲是母亲心里的一盏灯,也是我们这个家的一盏灯。为了这盏灯不过早地变得暗淡,母亲曾想借助茶来劝父亲戒酒。然而,几经周折,母亲还是输给了父亲,输给了点燃和照亮父亲这盏灯的另一盏灯——酒。
酒,是支撑父亲过冬的良药。惟有酒,才能使父亲的人生明亮,骨骼温暖。
乡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挂着的两个空鸟巢,像两顶乡村老人废弃的旧毡帽。村头的那条河流,变得比以前浅了,瘦了,沉静中透着忧伤。野地里,薄霭朦胧,白色的雾状颗粒,洒满了田间堆积的草垛。寒气上升,渗透在身体周围,濡湿了我的视线,也濡湿了我的记忆。
小时侯,我和姐姐常在黄昏时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将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五根指头,像五根细小的红萝卜。姐姐每天都必须赶在天黑前,割满一背篼野草。圈里的那头老牛,还在盼着她带回的晚餐呢。我则牵着家里的唯一一只羊,跟在姐姐身后,鼻涕挂在嘴角,像刚刚凝结的冰凌。我怕寒冷冻坏我的双手,而生出一个又一个冻疮,只好将手插在裤袋里,把栓羊的绳索套在腰杆上。喂饱羊,是我每天的责任。
姐姐每割一会儿草,就要抬头看我一眼,也看我身边的羊一眼。她在看我们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恐惧的,她那惊惧的眼神里,总是闪动着一丝不确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会被寒冷冻死。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最终都没法回家向父母交差。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但姐姐知道,每年,都会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们深刻记得爷爷临终时的样子。那个冬天,村庄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故乡的大地上。地面上积满厚厚一层雪,雪覆盖了地上的荒草,也覆盖了平时熟悉的道路。爷爷嘴叼大烟袋,抬头望望天,半响才说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时才有个完!”说完,他就牵着圈里那头跟他一样老的牛,慢慢地向远处走去。那头牛,跟了爷爷一辈子。无数个冬天,他们都是在相互依偎中走过来的。
那天,直到天黑尽,也不见爷爷和他的那头牛回家。而雪花还在继续飘洒,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当我们打着火把,在田野里找到爷爷时,他已经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远地睡着了。牛的背上搭着爷爷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爷爷的整个身体,早已被雪花覆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
活下来的老牛,很孤单,衰老得也很快,每天都泪花闪闪。
做一头牛,或一只羊,也是不容易的。
爷爷走后,父亲将饲养老牛的任务,交给姐姐去完成。他说:“老牛在,你爷爷就在。”
从此,姐姐和我,心里都充满惧怕。我们担心,在某一天,老牛也会像爷爷一样,安静地死去。这是我们无法掌控的结局。
谁能真正熬过冬天呢?
父亲抡着臂膀,在院子里劈木柴。母亲将劈开的木柴,搂到墙角,垒出碉堡的模样。他们在替自己积累生活的资源和能量。他们的心里,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
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劳动,特意取下灶梁上挂了一个周年的腊肉,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亲,冒着寒冷,在村头徘徊,坐立不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条路上,看到我归来的身影。就像曾经,他望着我离村时的背影,以及那一个个滞重、坚定的脚印。
入夜,四周都安静下来。干涩的冷风,在屋子外面钻来窜去。父亲、母亲和我,围桌而坐,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大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情氛围,让我感到一种踏实而宁静的幸福。父亲和母亲,争着为我夹菜。我的回家,成了他们最为隆重的节日。
但在父母高兴的背后,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透过十五瓦电灯泡暗黄的光线,我看到了父母身体上,那被岁月的利斧斫伤的痕迹。母亲脸上沧桑的皱纹,已经不能再掩饰她经受风霜雨雪后的平静。父亲弯弓的脊背,掉光的门牙,以及他那条患风湿病的“老寒腿”,都在时间的监视下,证明着他的苦难人生,离最终的大地,越来越近
凝视父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了,以致于,他们的生命里住进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够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温暖,也绝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的事情。
那么,冬天所呈现的色彩,就只能笼罩上一层惆怅和悲凉吗?
我时常想,爷爷在多年前那个冬天的辞世,绝不是因为那场持久飘飞的大雪,也不是由于下雪所带来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于嵌入他骨子里的巨大孤寂和绝望。这种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馈赠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如果,我那曾经深爱着他的奶奶,不曾先他而去。也许,爷爷的孤寂,就会分出一份,让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担和消磨。如果,我的父亲,曾经能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爷爷的晚境上去,爷爷的孤绝至少也不会那样强烈。
可我父亲,当时都在干什么呢?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说清,回忆总是布满伤痕。现在想来,我是理解父亲的,父亲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后,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要不是我和你母亲,你和你姐姐,甚至连我们这个家,恐怕都难平安过冬。”
爷爷把人生最后的信任和安慰,留给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头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心灵秘语的。只是不知道,老牛的内心世界,爷爷能否看透?
有四季,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轻,就一定有暮年。
暮年,也应该有美丽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坠落,不止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讯。
母亲还是穿上了我为她买的毛衣,虽然,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毛衣并不合她的身。母亲是属于乡村的,她已经习惯了穿棉袄,也练就了抵抗寒冷的方法。这种扎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亲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庄稼一样活着,有时像野草一样活着,有时像树一样活着……
活下来的母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母亲反复抚摸着身上的毛衣,脸上浮现出了她一生中少有的荣耀。我不知道,这种虚幻的荣耀,能否最后支撑她平安地走过比寒冬更难熬的暮年。
我从母亲身旁立起身,推开房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脱。如雷的鼾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吃饭时,父亲看见我为他买的酒,有些兴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再一次让他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尊严。
我帮父亲脱掉鞋子,掀开棉被,将他的身子盖严实。我不敢想象,衰老的父亲,还能把酒当作他生命中最强有力的支撑。
除了酒,谁还能将父亲的晚境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们共同的灯盏。但我能成为他们心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吗?
有灯照耀的冬天,肯定是温暖的。心温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在城市里待久了的人,都应该去乡下走一走。最好是在冬天,要不然,你就永远不知道生命的耐寒性,也不会真正理解温暖的含义,更不会知道季节对人生的暗示。
城市不像乡村,季节都被欲望和污染吞噬、破坏了,看不真切,看不究竟。甚至连太阳和月亮,也很难用视觉进行区分。但在乡下,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每一个季节的嬗变,都是时间的一次转身和叙事。它见证了生命的衰老和轮回,又催使万物在轮回中复苏和生长。
谁要是站在冬天的边沿,能看到春天的阳光,谁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尽管,我是代替母亲看到的。
母亲,是没有春天的。
没有春天的母亲,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将春天唤醒,像唤醒另一个人提前到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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