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灶台铺着红石头面子,中间的大铁锅是—个竞技运动场。20年前,我们姊妹几个常常用心紧贴灶台,倾听铁锅内所有菜肴都张开大嘴饱满地呼吸声,欣赏着—个个竞技中的运动员,并幻想着把它们的生命张力吸入我们干瘦的肌纤维里,让它们从我们的腹部出发,一直跑遍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个细胞。
记忆中是这样的,母亲提着竹篮去村西头边上的自家菜园里,摘切下几棵饱满着维生素的青菜、几根青绿的弯弯的丝瓜、几把线条道劲的长子豆、几根深紫色的圆裹裹的茄子,同时,不忘在齐刷刷列阵般簇拥生长的韭菜林里用蚌壳切上一把。于是,新鲜的时蔬胀满了一篮子春色,在炊烟下的铁锅热水里清清淡淡地延续着“汩汩”、“呱呱”的呼吸,甚至合唱起春天的歌谣。
我有过这么一段许多乡村学子共同的经历。1988年到1995年间。鄱阳湖滨的油墩街中学。晚春时节,校园高大的槐树如云蔽日,黑重的瓦片下的排房里,80多个人挤在由一个教室改成的学生寝室里,学校治安不好,担心小偷入室,窗户封得严实。室内的空气质量与现在城市高楼酒店席间的空气质量高度一致,让初次到来者有种高原反应般的严重窒息感。寝室文明公约贴在阴暗角落里,如同市场上假冒伪劣商品的标签,醒目却欲盖弥彰。半夜醒来,常常会听到有人站在铺位上直接对着回字形铺位中间稀稀簌簌的拉尿声。春夏之际,各类疾病泛滥成灾,感冒或者疥疮等到传染病往往来个通吃,整个房屋里充满着用咳嗽声形成合唱,并附合起抓挠痒痒时同一个动作与表情下的可笑的表演,不用排练,整齐划一。寝室门口,充塞着浓重的、潮湿的、霉烂的、冰冷的、腥臊的味道,有一种刺鼻的牙膏腥味混合着槿木的苦涩气息直让我呕吐了三天,至今想起犹作呕吐地反胃。
晌午。阳光直晒,气温升高。学校食堂与学校最大的厕所相邻,云朵般大团水蒸汽笼罩下的食堂前,米饭被成堆成堆地倒在野草丛里和下水道里,散发着阵阵腐臭气息。上完四节课后,去食堂排队打饭的学生们被薰得没有半点食欲。全校学生由年级分成几个小组统一站在室外排队打饭,一个如同探监般窥视的打饭窗口里,不时露出大光头厨师豆大的汗滴,直淌到直径一米大小的木饭桶里,于是,学生伸碗的动作有些迟疑了,窗口内光头不耐烦地把饭桶沿猛敲得闷响,嘴里直骂着,唾沫比汗滴还大、还多,落在饭桶里的准确度更高了,排在后面的同学被太阳晒得不耐烦了,不停地起哄。女生们则用小得可怜的饭碗挡着头顶的暴晒,一小块阴影挡不住春天里幼芽般的娇嫩。男生们兴奋地敲击起了搪瓷铁碗,叫嚷着,值班员工便懒洋洋地责骂起来,“吵什么,吵死呀!”长长的等待有时还会来一段因特权学生插队而造成的武斗事件,形成中学里独特的风景。
乡村中学的学生充满了春天的气质,这在体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青一色的豆芽型,而且毕业后长期保持着这种体型;头发也往往不是单纯的黑色,往往都是冬天鄱阳湖边的毛草色,甚至是黑白相间的灰色——典型的贫困地区的色彩。
米是从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家里运来的,送一趟不容易。为了省点米和运米的不便,中学的六年里,我每天的饭量都是“344”(即早中晚分别是3两、4两、4两),厨师用一种特制的铁皮筒子量饭,一人一铁皮筒子。分饭厨I厣怕做少了饭,总是恶意克扣分量。初一时常常吃不饱,又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硬等下一餐;后来,人面熟悉了,就站在饭桶边上吃,待饭打完后,趁着厨师不注意,一股风地溜进食堂里偷刮饭桶里的剩饭,然后被光头厨师赶得飞跑。食堂地面全是水,很滑,有时,成群的学生摔得人仰马翻,饭碗连同辛苦抢到的一点米饭甩出去老远,还不停地在地面上滚动,学生们一身肮脏,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也有胆大的居然与厨师大干一场。于是,第二个星期,学校的公告就贴上了食堂前的浅蓝色墙面上,—个个校园传奇英雄就这样诞生了。于是,英雄走路的时候,身后必然有一大帮人跟着,你得让着点;你穿的衣服别太张扬了,免得刺眼,挨上一顿拳脚;他看中的女孩,最好同桌不要安排男生,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当然,也有敢作敢为、弃恶从善、脱胎换骨、终成栋梁之材的。
“担菜”是乡村中学专有名词了,土灶里蛙鸣般的煮菜声里担当着一个个乡村之家的希望与寄托,是农家春天呼吸的声音。初春的太阳刚刚放晴,村妇们露出了包裹了—个冬天的细嫩肌肤,在村头菜园子里忙碌起来,散发着浓浓体香。春不老、上海青、芥菜等经冬的大棵青菜就要离开沃土出嫁了。村妇们把青葱的蔬菜细心地切下,抱在温暖的怀里。青菜在摄取了她们春天里第一丝体温后,被成捆成捆地挑到村前的池塘板石上,在刚刚苏醒的柔波里细细清洗,并连续多日地挂在菜园篱笆枝叉上,贪婪地吸收着温暖的阳光,羞答答地完成了能量的积累,变得柔软多情起来了。于是,村妇们在透明的阳光里,歪带着草帽,用磨得飞快的菜刀在竹篾编织的大团箕里窸窸窣窣、叮叮咚咚地切割起来,形成一个响彻全村的合奏。菜末在阳光下的团箕里睡眠好些时日,把阳光、维生素和纤维浓缩成青色颗粒。妇人们放点盐搅拌后,大力地揉搓起来,装入土瓮里,把春天里的阳光和村妇们的柔情一起收藏,直到变成了青褐色的酶干菜了,如同饱满水份的青春少女经过人生的坎坷后,变成黑瘦干枯的老妇人一样,在内心深处储存阳光和青春。这每年一次丰盛的生产形式常常让我们想起了煤的形成。
是母亲在春天阳光下的腌制的酶干菜(我们叫腌菜)壮实了我们一生中最需要营养的六年时光,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每个周末,我们放学后都要回家担上一小盒子。菜盒子也是—个贫富的标签,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担菜盒子是过去病院里常用的装注射器的铝盒子,而我用的是大搪瓷盅,一日三餐地把黑乎乎矿煤—样的腌菜塞进胃里燃烧。到了高中,几个要好的同学就把各自的腌菜放在一块共同分享,虽然同样是腌菜但是味道各有不同。乡村中学不一定培育出了多少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但是,绝对培育出了—批批精湛的品腌菜师,如同最高明的品酒师一样能品出各种不同的美酒,我们同样能品尝出各种不同味道的腩藻不同的烧法。至今,有的同学还埋怨我的腌菜,由于油放得少了,每到了周三就生长出白白的毫末。为了悍卫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我常常—个人坚持着吃自己长着长长白毫末的腌菜。也好,这可以让深藏其中少得可怜的腊肉免受洗劫一空,让我每天每餐都留有希望。
初春的腊肉,尤其是肥肉,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我干瘪的胃充分润滑、扩张,带给我长久的回味。那种门牙撕裂肥肉时油油的、柔柔的、细细的快感,让我想起了农忙时节,在田地头歇下手上的锄头,汗流浃背地用草帽忽扇着一丝清风,再品尝清爽的冰棍时凉透心窝的惬意与幸福。吃肥肉时,我爱一小口一小口地撕碎,然后,伴着一大口一大口干饭往肚子里咽。往往两块豆干般大小的肥肉能带着我一天的幸福心情,甚至到周末带着剩下的菜回家时,菜盒里面居然还有零星的肥肉片。母亲看见后,一阵阵心痛与责怪,“这孩子,那么省着干嘛,头发都枯黄的草,人都成了猴子了!真是的……”但是,我却仿佛品味出了其中表扬的成分——节俭与朴素。
说来惭愧,在城市里生活了好些时日了,可是,我的胃却依然惦记着乡村里的土灶,土灶里的木柴火如同春天山野里鲜花般烂漫燃烧,炙烤着铁锅里山泉浸泡下的绿色果蔬,果蔬们张开大嘴歌唱,歌唱着青春与希望。乡村土灶又让我想起春天的池塘,铁锅里盛开着蛙声一片,生机盎然,让人听着,想着,心情就更加沉静、简朴和温暖。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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