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一天下午,我从小镇西端的入口处开始,用脚步丈量街道的长度。偏西的阳光紧盯着我的后背上不放,总让我的影子抢在前头。我就那样不慌不忙地走着,表情十分模糊,看上去路人一般,没有谁能认出这个业已变老了的孩子。其实,记忆中的小镇在我的脑海里并不完整,就像从地下挖出的一堆陶片一样,从外观和质地上判断,可以肯定它们是被打碎了的陶器,可是,它们的碎片,却几乎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器具样式。
街道的左侧是学校,学校的左侧是一条河。河是从六盘山旁绕过来的,从东到西,一走百里。天气晴朗的时候,河的远处好像浮在半空,让人误认为是从六盘山钻出来的。我的来去,必须经过小河上游的桥。大约有两年的时间,我住在公社的林场里。林场驻地的院子很大,种着许多花草,还有一些青菜。院外的四周全被白杨树林子包围着,密密地,风也穿不进去。太阳升起时,林子泛着晶莹透亮的绿光。能感觉到一股散放着树叶清香的水气,从林中慢慢地弥漫开来,一直到中午气温升高时才渐渐消退。河水从树林边穿过,桥连接着去镇上的道路。但有时候我并没有从桥上走过。中午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分,小桥在河水里晃成一大片阴影,我惊奇地发现,桥洞下的水是静止不动的,在清澈得发青的水中,当我靠近时,有什么东西在水中快速窜去。我屏住呼吸,小心地、仔细地等待着,终于发现是笔头大小的鱼儿,有黑色的,有黄色的,竟然还有红色的。桥洞给了它们一个家,它们给了我一份惊喜。于是,想着,自己是一条小鱼该多好,或许可以随流水走远,远到大海。
桥很简单,只有一个拱洞,高也不过两米。它就像一个平常朴素的人,通常描述不清他的具体模样。也可能因为不是年代久远的东西,更没有和哪个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它存在的份量是轻的。也可能是由于太熟悉的缘故,有如村子里的一棵柳树,经常出现在眼前,便觉得它没有什么很独特的地方。不过,就这样一座桥,我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在一篇说明文中,我自以为是的粉饰了桥的建筑设计,我说它的“小”是小得恰当,因为上游有一座水库,因此,经过桥下的水不会超过设计范围。其实,我的内心是很自私的:假如有大水,那些笔头大的小鱼将该怎么办呢?
学校建在小镇的中心,从设计上看,内部的配置比较严格,西边是一排排教室,每天都会从教室里传出读书声,就是那种我们通常形容的“朗朗的”读书声。东边靠北,是教务区,经常可以看到被罚站的学生和夹着教案走动的老师。东边靠南是学生宿舍,门前长期漂浮着食品发霉的气味和尿臊味。有时,我想它应当是一只大坝,师生们都是大坝里的大鱼和小鱼。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过一位同学,他在我的胸膛上捣了一拳。还告诉过另一位同学,他看着我“哈哈”笑了几声。他们态度暧昧,我觉得他们太不像同学了。后来我又告诉了同桌一位女生,她又告诉了老师,老师问我是什么意思,我不说,也说不清楚,便在教务区莫明其妙地站了半天。
供销社与学校相对,在街道的北边,那几乎是镇上房子最多、占地面积最大的单位。诱饵这个词,我不太懂,只知道在反特电影中,往往与陷阱连在一起。从供销社散发出来的味道,好比诱饵一般。我喜欢供销社的气息。那个出售副食品的商店。是最为诱人的地方,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那些糖果、点心散发出的苹果、甘蔗、香油的味道,使人好像回到了田野,来到了果园,仿佛浓缩了人间一切美味,为此,我很羡慕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胖乎乎的男性售货员,他多像队里的看守果园的老汉呢。当然,也去日用百货商店,那里的香皂和棒棒油散发出的糖果的味道,使各色的布匹也变得异常温暖和亲切。
年青的男老师也经常光顾日用百货商店。他们还没有踏进商店的大门,就一改往日的严肃,变得奴颜婢膝了起来。一般情况下,如果上节课他们没有批评我的话,他们的这种变化会让我十分难过。商店里有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工率领着三个年青的女工上班罢了。三个从城里来的女青年,一个稍胖,看上去忠厚温柔,一个身材细长,脸也细长,和古代美女比照,可能忧郁脆弱些,而另一个,介于她们两个中间,显得机敏大胆。她们的皮肤没有被六盘山高峰的风噬咬过,靓丽照人,她们的衣服,据说每隔两天一洗,她们的裤子,每天晚上都用那种类似于烙铁的熨斗烫几下,裤管上的棱角刀锋一样。所有这些,加上她们不同于乡间大姐的举手投足,让我的老师们神魂颠倒,常去购买暖壶塞子一类的不值钱的东西。
供销社的大院子里,豢养着一条狗,是本地的土狗,身材高大,凶狠异常。白天,它被拴在后院里懒洋洋地睡觉,晚上,它则被放了出来。说是放,其实还是拴着,只不过是挂在了“跑绳”上……从前院到后院,有一根长长的钢筋,狗绳就挂在这根钢筋上。它在管理岗位上的作用是十分明显的,至少可以防范一些陌生人的来往。有人半夜翻进供销社的铁大门,和那个机敏胆大的女子约会时,被狗捉了个正着。狗只认女的,不认男的,把那男的堵在房子里,一直到天亮。这么好的一条狗,是男女约会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几天,狗就七窍流血,死在了院子里,从死相上判断,是有人给狗下了毒。一只狗的死亡,加上后来供销社的被盗,这几名女售货员便被调离。小镇上风靡一时的爱情也就随之结束,并且始终没有结果。我揣测,他们大抵只是打发了许多无聊的光阴而已。
我那天因为迟到,被挡在校门之外。站在学校门口的街道边,就看见了一辆警车和三名警察。此时,阳光已经全部从东边升起,照耀在狭窄的街道上,温暖亲切。如果是水面上,肯定是碧波荡漾。虽然警车是一辆吉普车,但它与众不同的警灯使它威严、神秘,虽然悄无声息地停放在一边,但仍然吸引众人的目光。一名警察,在本子上写写停停,另一两名显得忙碌,不时站起来,不时蹲下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是发生了大事情。时间过得很快,从学校的钟声上判断,一节课结束了,他们也就离开了。围着的人群散后,我终于看清,在出售布匹的这个商店的一个窗台下,被人掘了一个仅能容得下八九岁孩子爬出的洞,十几卷蓝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布匹就从这个洞口被贼运走。洞口张了半天,想吞吐什么,使好多人不敢走近。这天供销社关门。两年后,小镇正好执行严打任务,一个小流氓在这次严打中被抓,供销社被盗内幕揭开。而供销社那天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时间的风吹平,门窗全部换成了新的,那个墙上的洞,被堵塞得严严实实,谁还能看得出当时的痕迹呢?
被抓的小流氓,二十好几,脸色白净,个子高挑,倘若是个女人,也不会长得太差。常年黄衣黄裤,帽子里面衬了一圈硬纸,显得有楞有角,被长发撑着,看上去是挑在头上。帽沿也压得很低,眼睛被隐藏了起来,好像永远站在暗处的人。街道逢集,就必然能看见他。我常去拣烟头。有很多烟头是叫做“燎原”牌子的,黄色的盒
子,上面有一把燃烧的火炬。我们都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经典名句,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在街道上,农机站是不让抽烟的单位,说是容易引起火灾。农机站靠东,院子也大,停放着几辆28型、55型东方红牌拖拉机,还有两辆链轨式推土机。每次去,几位师傅总在修理车辆,他们没有学过机械原理,却能把拖拉机开膛破肚。拆下来的零配件,顺手扔进盛着柴油与机油混合成的黑色液体的盆子里。师傅们不断叫我走远点看,怕我拿走几颗小螺丝。这个地方,小流氓不会来,他会来饭摊。我偶尔到饭摊吃面片,一毛钱一大碗。有次,见小流氓也在饭摊前要了碗面,闷声不响,也不看谁。我吃完了,得付钱,两颗鸡蛋换一毛四分钱。却没有人向他收过钱。
那时市场刚刚开放,一切百废待兴,尚在恢复之中。市场上卖旧衣服、小百货和耍把戏的最多,倒腾电子表、录音机的却不多,只有这位小流氓一人。也不见他每次去广州取货,几乎都是从亲戚手中倒来的。他的亲戚,大多在外地,神通不小,能搞到电子表,或者录音机,有时还有缝纫机。我正看《封神演义》,我总觉得,他是一条大鱼,与众不同的鱼。也知道有个叫姜子牙的,是个不用钓钩专门钓鱼的老人。鱼也不好做。他因联合外地的亲戚偷盗供销社被抓时,也来了一辆警车,仍是吉普,三名警察,那天恰好镇上逢集,围观的人群涨潮似的。潮退后,我也因学业已满离开了小镇。
变化是必然的,但变成什么样子,却是难以预料的。现在,一些变化使我有些不辨方位,从我原有的记忆中模糊。譬如,学校东边的人民舞台,挪动到北边了,可能是舞台变大了,舞台前的场子便变小了。学校的平房全部消失在时光中,几栋大楼拔地而起。学校对面的供销社、农机站,已经归个人所有,原来的临街的房子,都变成了三层高的楼房。新增加或者新分设的工商、公安、税务等单位,将街道拉得更长。这一切证明:小镇繁荣了。
那座桥呢?我找到了。它的栏杆和一些砌块已经被人拆掉,或许是因为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河水已经干涸,河床成了大片粮田,摘掉棒子的玉米杆在风中晃动。桥洞口还在,下面没有水,就没有了鱼,那些鱼飞走了,我听说鱼是会飞的。有一块石头,镶嵌在土里,恍惚间,极像是一条挣扎的鱼。我想,它不会是我吧。我转身,这时候,西边的天际,红成一片,就像水中泼进了鲜血,渐次散开,一缕缕的,十分凝重。这种红,突然让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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