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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失去满足之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4498
深海

  人被裹挟在这黑洞中时会有一种类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惧感”“破败的采矿车间门窗洞开,里面住着年深日久的黑暗”“到处是最原始的黑暗……我感觉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远古的洪荒时代”“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图书馆”……黑暗,是本期所选孙频发于《收获》的中篇小说《鲛在水中央》里出现最多的一个词语,它不仅是男主人郭世杰(原名梁海涛)所处环境的描绘,更是他内在状态的外在体现。

  梁海涛命运的转折,始于多看了一眼洗浴后着裙装的女工,他因此在监狱蹲了三年。出狱后,他曾尝试过各种生计,直至顶替父职成了矿厂工人,却接连两次遭遇企业破产,而他和三个工友买断工龄的钱——最后的希望——也被无良老板范柳亭悉数骗走。面对命运的屡次重击,每个个体的承受极限都是不同的,并不是每一次重击之后,所有人都可以“自我疗愈”“重头再来”。一次次的幻灭,已经将梁海涛他们逼向了生活的死角,范柳亭的欺骗终使他们压力爆表,彻底改变了人生走向——四人联手杀死了范柳亭。为隐秘起见,梁海涛一人将尸身藏匿在山顶无人知晓的大湖底,并以巨石压盖。五年后,梁海涛化名郭世杰只身回到山中。他隐居在荒芜的矿山,与“无边的森林”、远去的历史和那个只有看一眼才能心安的秘密为伴——死亡、黑暗、孤独,人类最为恐惧的三要素在此集齐,而小说的主人公却是只有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中才能抵抗他内心里更大的恐惧。

  孙频平静而老练地铺设了层层悬念。她的文字的质感,她对于“孤独”的至深体验以及将这种体验诉诸笔端的天才能力,都诱惑着我们一步步走进那个在黑暗和孤独中做困兽之斗的郭世杰的过去和他的内心世界。她对于特定人物的心理和行为方式的清晰描绘不仅使人惊讶,也使人感叹:她是怎么知道的?在读到孙频的另一个中篇《天体之诗》后,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她曾谈到童年记忆对于一个作家的影响和意义,而她的童年无可避免地与一段沉重的历史阵痛和一个特殊的人群紧密相关。

  《天体之诗》里的女主人公李小雁也是下岗工人。小县城里的一座工厂说关闭就关闭了,所有人求告无门。为引起关注,厂长和车间主任联手制造了一起“冤假错案”,厂长把以“脱光”为要挟想要不被下岗的李小雁约到车间,自己跳进了电解池,瞬间化为乌有。事先躲在一旁的车间主任站出来指认是李小雁推下去的,她由此获刑十五年。比厂长和车间主任的荒诞行为更为荒诞的是,这件事除了使无辜的李小雁锒铛入狱,并未引起丝毫的社会关注,更没有改变工厂以及工人的命运。十五年后,工厂已成废墟,从监狱出来的李小雁已然精神分裂——她虽确知自己并没有推厂长,可她曾经在心里诅咒过厂长死去。她接受现实的方式是迫使自己相信她有超能力——原来只要她心里想让谁死谁就会死,那么,反之亦然,她想让谁生谁就可以生。在这种幻想里,她有了自己的儿子,而她死去的母亲仍然活在她的世界里,每晚,这两个人都与她同床共寝。

  梁海涛、李小雁、厂长、车间主任……对于那一代产业工人而言,最大的幻灭不是失去工作,而是他们所信奉的一种“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信仰的破灭。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计——人,只要还能站立,总能找到糊口的方式,他们更为重要的失去是精神上的“满足之地”。

  《鲛在水中央》里,梁海涛的骤变让我凛然惊惧,他曾经是个“连只虫子都不忍心踩的人”,却良人成“鲛”,嬗变成了一个潜在的“连环杀手”;《天体之诗》却让我潸然泪下。让我落泪的不是李小雁的死,而是她的活。她与我们活在同一个星空下,却是那样无望和无助地活过。李小雁、郭世杰(梁海涛),都是时代命运承受者的极端代表。在这两个中篇里,我们看到了孙频向着更为广阔的社会和更为纵深的历史掘进的努力和担当,看到了她对于更为广大的人群所投注的关切的目光和柔情的胸怀。她向我们展示了经历过特定历史时期的人们,曾如何思考和生活,尤其是错误的思考方式以及精神依赖,如何将那些被社会放逐的人们导向令人唏嘘的绝地。

  《鲛在水中央》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诗经》中的《蒹葭》。关于《蒹葭》的喻意有多种解释:喻爱情说、喻招贤说、喻治国说,不一而足。《史记·孔子世家》告诉我们“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而孔夫子惯于“春秋笔法”,故,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更符合孔子“复礼”的编选要义。自先秦起,“礼”逐渐成为 “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的纲要和社会普遍接受的规则,至周代发展到鼎盛,所谓“礼乐大备”:以“礼”来治理国家、约束民众的同时,也要体恤和安抚人民,用 “乐”使百姓满足和乐以缓解社会矛盾,礼崩,则乐坏。礼乐文化经由数千年历史淬炼,早已成为中华传统文明的精神内核之一。

  《鲛在水中央》和《天体之诗》中都反复出现了“乐”的意象,那就是“诗”——彻底异化后的梁海涛(郭世杰)不断去向范柳亭的父亲借书,所借图书几乎皆为唐诗宋词。可是,当范柳亭的女儿欲将祖父的藏书全部当废品卖掉时,郭世杰杀心顿起;李小雁本身就是个民间诗人,她的诗却无人能懂,当有人懂她时,她已彻底泯灭消失。可见,“诗”的“乐”用是极其微弱的。它可以成为“畸零人”的安慰剂,却无法从根本上消弭和解除他们的痛苦和困境。他们是这世间的蒹葭,最低贱的水草,可“风起于青蘋之末”,微尘亦是永恒。那些被遗忘的“特殊”群体,那些被时代浪潮席卷而去的人,那些无法重头再来的人,未加界定、不受尊重和保护的权利使他们失去了“满足之地”,无所归依,成为后工业时代“爱的异化和衰亡”背景下被忽视的暗黑之处。他们渴望着精神上的救赎。他们的生存状态,不仅拷问着一个社会的基本良知,更关乎稳固的格局。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些个体、这个群体所承受的“自我分裂”的痛苦将绝不会仅仅局限于他們自身,因为“所有的伤害都是相互的”,被社会所伤的他们,必然会反噬这个社会。

  《鲛在水中央》和《天体之诗》表明,孙频的写作早已超越了性别。它们集中呈现了作家天才的创作活力、独特的敏感性、富有创新意识的修辞方式和更为高标的道德视角。她以令人惊讶的冷静,始终抱持着不变的人道主义——对施者和受者都怀有同样的感情。“万物为刍狗”,却还有个声音说“我不撇下你们为孤儿”。救赎终会降临,希望它不要来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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