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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山间淅淅沥沥一场微雨,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雨滴正拍打着这漫山遍野的落叶松、栎树和云杉。
树下开着野玫瑰、老虎花、荚蒿。层层叠叠时远时近的雨声在无边的森林里游荡,雨滴从树叶间滑落的回声又冷又远。
大概昨晚喝得又多了些,蜡烛都没吹灭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那支蜡烛在半夜已经自行燃尽,只在桌子上结下一堆皱巴巴的蜡泪,里面还裹着一只小飞蛾的尸体,琥珀一般。
我朝地上一看,那只肥大的塑料酒壶静静卧在我的鞋边,里边还有半壶酒。我每晚都要从这酒壶里倒出一碗酒来,点着蜡烛一边喝酒一边看书。跳动的烛光把我的影子扣在了墙上,比我自己大出好几倍来,像座狰狞的建筑耸立在那堵墙上。
大多数的夜晚,我都是这样打发过去的,点支蜡烛看本书,看上几页了抿上一口酒,再看几页再抿一口。下酒的多是些山里的花鸟鱼虫;或是把山里采来的木耳用开水焯一下,用蒜泥和野葱拌了;或是把土豆埋进炉灰里埋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把烧焦的土豆壳敲开,再往冒热气的沙瓤里撒点盐。
柳木桌上胡乱堆着一摞书和杂志,有《老残游记》《红楼梦》《唐诗百话》《三言二拍》《诗经译注》,杂志多是些《读者》和《书屋》,还有几本破破烂烂的《今古传奇》。除了这张柳木桌,屋子里还有橡木柜、核桃木椅子,都是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用这山里的木材亲手做的。
当年铅矿倒闭后这些家具都留在了职工宿舍里,多年以后我回来打开这间宿舍一看,那些家具居然还是我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如同寒潮一夜忽至,不及躲避,冰雪下到处锁着栩栩如生的鱼虾尸体。因为地处深山,铅矿倒闭之后连电也被停掉了,现在这里就住着我一个人。
我朝挂在墙上的那本巨大的日历看了一眼,2008年4月17日,这是我住进这座废弃铅矿里的第四年了。每年过年买年货的时候我都要下山买这样一本巨大的日历回来挂在墙上,上面庞大鲜红的数字隔着老远就能跳到人的眼睛里。因为一个人在深山里呆久了,会感觉像掉进了时间的黑洞,无论宇宙间又孵出多少个新鲜的日日夜夜,都会立刻被这无底的黑洞吸收进去,被消化殆尽。人被裹挟在这黑洞当中时会有一种类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惧感,无边无涯,有时候过着过着居然连自己的年龄都会突然忘记,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活了几百岁。想想一个失去年龄的人就这么无限地奔走在时间里,没有个歇脚处,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便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我穿好衣裤出门打水。铅矿大门外的树丛里藏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山里的溪流都这样,只能满山听见环佩叮咚,似在脚边又似在身后,却终是无迹可寻,在这山中久居才能掌握其秉性。我提了一桶水回屋洗脸刷牙,又在门口的泥炉上熬了點小米粥做早饭。
吃过早饭之后我对着墙上残留下来的半面镜子细细把下巴刮干净,把头发三七分梳整齐,再喷了点摩丝定型,然后穿上一件卡其色衬衣,打好那条蓝底白点的领带,外面再穿上一件深蓝色西服。我一共有三件衬衣三套西服两条领带,三套西服的颜色款式都一模一样,是多年前请同一个裁缝做出来的。所以以前老有人以为我一年到头就一身衣服,从来不换,其实是我来来回回已经换了多少次了别人并不知道。
把自己穿戴整齐是我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的一个重要仪式。就是一整天都不过对着这片山林,我也不敢在仪表上有丝毫懈怠。真的是不敢。这是一种站在断崖边上的感觉,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一个人住在深山里,整天除了植物和动物,没有任何观众,自然是身上随便披挂个麻袋都能出入,可是我不允许自己这样随心所欲地塌下去,或者,掉下去。
穿戴整齐后我照例在荒凉的铅矿院子里巡视了一圈。铅矿四面环山,如在井底,破败的采矿车间门窗洞开,里面住着年深日久的黑暗。当年卖剩下的几台锈迹斑斑的破碎机和球磨机,如年老的象群挤在黑暗里等待死亡。干涸的浮选槽里长满荒草,槽边是当年开采的矿石,有铁矿石、金矿石、铅矿石。我太熟悉这些矿石了,铅矿石里有紫色的晶体,黄铁矿石里有一种金黄色的光泽,金矿石看起来反倒没有黄铁矿石那么耀眼。废弃的高炉默立着,水塔顶上住着一大群野鸽子,只要往水塔上随便扔块石头,那群鸽子就会呼啦啦从水塔顶上炸起来,仓皇地四散而去,到黄昏时分,又会在一轮血红的残阳里飞回来栖于塔顶。
我站在水塔下仰着头看了会鸽子,继续往前逡巡。山里的寂静所产生的压强挤压着我,有时候竟会把我一路挤压向童年。我养了一黑一灰两只兔子 作伴。我记得小时候就养过这么两只兔子,每天放学后头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喂它们。这中间的四十多年忽然被挤成了薄薄的一扇门,我推开一看,那一黑一灰两只兔子居然还在门后,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也从未离开过。
我独自走过矿区的幼儿园、医疗室、图书馆,这些阒寂无人的废墟散发着类似于坟墓的气息。但我走在这废墟里还是不由得觉得亲切,像走在曾经的自己里面,从前的那个少年包裹着如今已到中年的我,像小时候玩过的俄罗斯套娃。
我八岁那年随着父母从山东的一个海岛来到这里,父亲从海岛上的一名军人转业成铅矿上的小干部,母亲则在矿上的图书馆做了管理员。我二十九岁那年离开了倒闭的铅矿,四十岁那年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时这里已经是一座废墟。
我重返铅矿的那个晚上,整个矿区没有电,我也没有准备蜡烛,到处是最原始的黑暗。荒草早已过人头,矿区的骨骼和周围毛茸茸的密林如血肉长在了一起。荒山密林之上是一轮巨大的明月,我感觉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远古的洪荒时代,满目只剩了山林和月光。月光像大雪一样隆重地覆盖着这片废墟,我乘着月光重新游荡在阔别已久的故地。
我记得我推开少年时代最熟悉的图书馆的门进去,门口那把管理员的椅子是空的,布满灰尘和蛛网,母亲曾经就坐在那里。所谓图书馆其实就是两间简陋的平房,几排书架空旷荒芜。我曾借过的那些书都已经不见了,只地上还零散地扔着一些书,月光从门里涌进来,那些书被淹没了,闪着银色的磷光。
被月光淹没的一瞬间,我又有了那种置身于水底的感觉,好像是在童年那个海岛的海水里,我一直向海底游去,直到水压即将把我挤爆。周围海水的颜色在慢慢变深,有大鱼和灯笼般的彩色水母从我身边游过。那时,我看到那些大鱼时往往会觉得敬畏和尊重,我会给它们让路,因为它们看上去古老而庄严,像人类的祖先。
我又好像正潜在那个藏在这深山里的无名湖底,那个湖的周围全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古木,树林阴森森的看不到头,林间飘荡着鸟儿们各种古怪的叫声。有风吹过时,成片的树林在嘶吼,而湖面却静极了,像面大镜子,在阳光下有一种璀璨的感觉。而那湖底却是幽深恐怖的,水极清澈,能看到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水草,像女人的长发一样在水中鬼魅般地招摇着。鱼儿们在其中嬉戏,柔软的蛇鱼和水草交缠在一起,湖底到处是长满水藻的毛茸茸的石头、贝壳。
在这湖底还有一具人的尸体。那具尸体这么多年里一直就沉在这里,因为,它身上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是完整的、新鲜的,还是一个人的形状,呈现出石灰一样僵硬的滞白。等我第二次再潜入湖底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开始变得残缺不全,鱼儿们把它身上脸上咬得坑坑洼洼的,它的一只眼睛被鱼吃掉了,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洞。右手上的肉已经被鱼啃噬干净了,露出了雪白的骨头,那只露出白骨的手就那么在水中安静地张开着,还有几只一寸长的小鱼正叮在那手骨的缝隙里。
我仔细辨认,不是水,只有满地的月光。我从地上捡起一本满是灰尘的书,就着月光看到是一本破旧的《矿产资源勘查学》。我又捡起几本书走出了图书馆,像小时候来借书一样抱紧它们,仿佛它们可以给我御寒。那个夜晚,我坐在外面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图书馆。
半夜了,我听到周围丛林里有沙沙的声音,那可能是一只野兽。巨大的月亮就悬在我的头顶,在这无人的深山里,月亮看上去极大极亮。因为有月亮在,我心里静了些,到了后半夜,居然就靠在墙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把我少年时代和父母一起住过的那间宿舍收拾了一下住了进去,屋里的家具都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安顿下来之后,又经过一番踌躇,我决定去看看它。
于是我朝着那片藏在这深山里的无名湖走去。我一直相信,除了我,世上没有谁还会知晓这个湖的存在。我还是个少年时就找到了这个秘密的湖,那时候因为刚从海岛迁徙到这山林里,我浑身干燥难忍,于是漫山遍野地找水想游泳。山里只有腿肚那么深的溪流,没法游泳。铅矿的工人们告诉我,这山上是不可能有湖水的。但我相信我在山间已经嗅到了湖的气息。
就这样,我跟着弯曲的山间溪流一路寻找。溪流忽隐忽现,多数时候都是藏在柳树林里的。遇到石头多的地方,溪流就会变急促,喧哗着从柳树林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明亮地流一会,忽然又不见了,再见到它时,却是清泉石上,有一尾野生的金鳟鱼在水中倏忽掠过。
我就这样跟着溪流走进了一片阴森的原始密林,在那不见阳光的密林里穿行了很久。周围的树木越来越高大古老,越来越茂密蓊郁,但那条溪流从不曾断开,一直向前流动着。我相信,只要溪流没有断开,我就不会迷路,所以,我一边恐惧着,一边却还是紧紧跟着这溪流前行。忽然,树木一下消失了,前方静静地、耀眼地跳出了一片湖。
湖就在这密林的中央。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不舍得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湖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个只属于我和这个湖之间的秘密。我一直记得我第一次跳进那湖水里游来游去的感觉,像从干燥陌生的生活里挤进了一道潮湿的裂缝。
后来我一直相信这面湖就是世间留给我的一道缝隙。
我走出铅矿的大门,再次跟着溪流往深山里走去,走进那片阴森的密林,走着走着,忽然有一片湖水像梦幻一般出现在了我眼前。无名湖看起来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碧绿的湖面静得可怕,一丝皱纹都没有,似乎在这几年时间里它不曾被任何东西打扰过。我先是在湖边静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佯装著散步,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不见人影,只有无边的密林和倏忽掠过的鸟影。我脱了衣服慢慢潜入水中,以免惊起太大的波纹。
平静的湖面下存在着另外一个丛林,有植物,有动物,也许在这样的湖底还有一位维护秩序的统治者,类似于龙王或者水妖。我在鬼魅般的水草间游来游去,寻找着记忆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我在幽暗的湖底看到了那块大石头,它依然在那里,轮廓没变,只是身上已长满青苔,这使它看起来变臃肿变柔软了。
然后,我看到了压在石头下面的那具尸体。墨绿色的湖底上一点刺目的白。它还在原地,只是已经变成了一副干净的白骨,上面居然连一点皮肉都没有了,那白骨像瓷器一样洁净,安宁肃穆,竟让人不再觉得恐惧。有一条小蛇鱼从它头骨的左眼眶钻进去,又从右眼眶里钻了出来,摆摆尾巴游走了。
在我身边游来游去的鱼儿们看起来似乎都格外肥大,这使得它们身上有一股妖气。我开始使劲划动双手双脚,向泛着微光的湖面升去。
转眼间我已经独自在这深山里住了四年了。四年里我开垦了十几亩山地,种上土豆和莜麦,因为这山上早晚温差很大,特别适合土豆和莜麦的生长。秋天收成了以后拿到山下去卖,平时在山上采的木耳蘑菇晒干了也拿到山下去卖。我太了解这片山林了,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蘑菇,我还知道在这山林里只有橡树可以长出木耳,而且只有冬天砍倒的橡树长出的木耳最多。有时候一棵倒在地上的橡树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木耳,像长出了无数只耳朵。所以在每年冬天的时候我会砍倒十来棵橡树,好等到来年采木耳。
我还在下面半山腰的三条路岔口处开了个小饭店,挂了个木牌,白底上四个红字“岔口饭店”。那是公路还能通到的地方,路边有间废弃的护林人住过的小屋子,灶台是现成的,还有炕,屋里只够摆一张饭桌。
我的饭店里平时只做四个菜,过油肉、酱梅肉、野鸡炖山蘑、烩土豆。只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偶尔用香椿、苜蓿和蒲公英拌点凉菜。我从不用鸟铳打野鸡,响声太大。我的办法是把粮食拌上酒,撒在山林的空地上,野鸡吃了粮食之后就会醉倒,躺在那里就睡着了,如果是冬天,睡着之后就被冻死了。第二天捡到的野鸡已经硬邦邦的,一碰还叮当作响,像用玻璃做的。而且醉倒的野鸡都是一对一对的,因为它们喜欢夫妻结伴而来。偶尔,如果捉到一条蛇,我也会把蛇炖了吃。当我一剪刀下去把还在扭动的蛇剪成两截时,我心里还是会暗暗一惊,为自己身上那些已经暗中发生的变化而吃惊。我曾经可是连只虫子都不忍心踩的人。
去我饭店吃饭的人不算多,多是些进山拉木料的大车司机和进山采木耳的人,偶尔还有些专门赶过来找我的故人。因为我没有电话,这里便成了我和昔日故人们唯一一个隐秘的联络处。
在矿区里巡视完一圈之后,我从大门出去,沿着山路往林子里走了几步路,准备给兔子割些苜蓿。进铅矿的这条僻静的山路没有通公路,早已被世人遗忘在深山里,又经过山洪的冲刷和野草的侵略,已变得越来越窄,有些地方几近于消失了。在这条山路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如果真的碰到一个人,他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那里割兔草,估计也会吓一跳。
我回去把兔子喂了,又在水塔的周围撒了些玉米粒喂鸽子,然后便准备下山一趟。我大概半个月左右会下一次山。所谓下山就是到山下附近一些村庄的小卖部里买些日用品,那些村庄,即使最近的也要三十里路。我有时候用钱买,没钱时就用我在山上采的木耳来换。木耳的价格很高,山下的村民都认木耳,所以木耳在这一带就像货币一样好使。
我背上包,骑着一辆旧摩托车往山下驶去。刚开始的时候我下山都是靠走路,一走就是半天时间,往回赶的时候还得走夜路。据说在山上走夜路的时候,会碰到有人在背后拍肩膀,这时候千万不要回头,因为那多半是狼在用它的爪子拍你的肩膀。狼在当地被叫做麻虎。我倒不怕遇到狼,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动物其实都是怕人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而且动物能看出人身上的火焰,遇到火焰高的人,它们就会远远避开。所以我走夜路的时候从没碰到过任何野兽。
走完那段崎岖的山路就上公路了,在这山路与公路连接的地方,常年有一处浅浅的水洼,水洼附近是蝴蝶的家园。夏天每次走到这里都有成千上万只蝴蝶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的还会落在我头上、身上。回来的时候又是一身蝴蝶。
这次下山我要去的村庄离铅矿有三十多里路。这个村庄有一个雅致到奇怪的名字,落雪堂,不知道是不是和村口的那棵大杏树有关。这村口有一棵巨大的千年杏树,因为年老,树根盘结突出,竟可以供十几个人同时坐在树根上乘凉。树冠则庞大得有些遮天蔽日,好像整个村庄都不过是这老树孕育出来的子嗣。每年到了清明前后,一树杏花如雪,有风吹过的时候,落花几乎要把整个村庄都埋起来了,一直要到五月,这个村庄才能渐渐从花醉中苏醒过来。
我先是骑着摩托车去了一趟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支牙膏一块肥皂两包蜡烛,然后再骑到村西的范听寒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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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有处十间瓦房的大院子就是范听寒家。这座院子在整个村子里都显得鹤立鸡群。范听寒在院子的周围种了很多垂柳。
正是四月,门口的一排垂柳绿得如烟似雾,在层层鹅黄烟障的最后面,是一扇带着小飞檐的街门,门口左右各一个鼓形石墩,门的后面是一个几米深的狭长门洞,一个瘦小的老人正独自坐在门洞里饮酒。这个老人就是范听寒。我停好摩托车,站在门口恭敬地打了个招呼,范老师,这是在吃午饭呢?
范听寒闻声连忙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迎接我。他大概有七十五六歲,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些,奇瘦,而且在我看来他似乎一年比一年瘦,好像正试图慢慢地从这个世界上隐遁而去。驼背,背上扣着一只巨大的驼峰,走路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就是一把折尺,从腰那里向前弯成了九十度,所以总是身体还没走过来的时候,头已经先到了。
又因为驼背,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把两只手高高搭在背后,不然一垂下来,两只手都快碰到地面了,估计他是怕给人一种在用四肢走路的感觉。他背着双手,驮着一座大驼峰,像只年迈的骆驼一般慢慢踱到我跟前,努力朝上翻起两只眼睛看着我,用大同口音说,你过来啦?来,进来喝两杯吧。
我也不推辞,跟着他走进门洞,在小木桌旁的竹椅上坐下。木桌上有一碗手擀面,有半玻璃杯白酒。认识也有四年了,我大概知道他的一些生活习惯。他一日三餐只吃手擀面,绝不吃一口稀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是顿顿自己擀面。
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光是穿衣服对他来说就是一项难度不小的工程,得穿很久。因为驼背,他穿上衣的时候必须拼命把衣服向空中甩起来,就像中世纪的骑士甩斗篷一样,甩得越高越好,这样衣服才能比较准确地降落在驼背上。他穿好衣服后背着手出门散步,趁着天还没亮,在田间地头溜达一圈,采两把野菜或几朵蘑菇。走出汗了就回家开始洗漱,他很爱干净,每日洗漱的程序非常隆重,要把好不容易才穿上的衣服全部都脱掉,脱光之后把自己浑身上下擦洗一遍,然后再把衣服甩一次,披挂上去。每天如此。
洗漱完之后他开始动手给自己做早饭。他孙女范云冈在镇上的小学教书,周末才回来一次。五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据他说,他老伴活着的时候,两个人经常吵架,但从不会因为吃饭吵架,因为他们吃饭的口味出奇地一致,那就是手擀面。他说他儿子和孙女也是只认手擀面,好像在他们一家人眼里,世上只有手擀面才能算得上是饭,别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早饭就是一碗手擀面,一定要和那种硬得像铁一样的面团,然后用九牛二虎之力把面团擀开。因为面团实在太硬了,擀的时候一定要整个人不时跳起来,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擀面杖上才能擀得动。擀好后再切成钢丝一样硬的面条,下锅煮熟,拌点茄子白菜豆腐之类。然后就着一二两酒把面条吃下去。他是一日三顿都要喝点酒的,顿顿不落。且每天都要准时到村里的豆腐摊上割一块豆腐吃,风雨无阻。每天上午割了豆腐往回走的时候,村里人照例要问一句,范老师又出来割豆腐?他一边点头一边微笑,豆腐好,既能当粮也能当菜。
他和我说过,他老伴过世前终日病病歪歪却酒瘾极大,烟瘾也不小。她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二话不说先抱住酒瓶灌自己两大口,再歪到炕上抽根烟,一根烟抽完才算正式起床了。一天当中只要趁老头不注意就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偷喝两口,而且不管把酒瓶藏到哪里,她都能闻着酒味找出来。吃饭的时候还要和老头对饮几杯,两个人有时候就着面条下酒,有时候就着一根黄瓜、一根葱、一只梨、一把花生,统统可以下酒。
有时候她呻吟自己腰疼、腿疼、肚子疼,老头把酒瓶递过去,她只要喝上两口就停止呻吟了,老头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却又得防备她一会儿之后重新开始呻吟,哎呦,哎呦,就不如早点死了好。
有时候喝多了,她会哭着上街,见个人就拽住问,你看见我家范柳亭去哪里了?他怎么走了就不回来了?有时候喝得更多,她干脆就歪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睡着了,夕阳打在她脸上,透亮的涎水从嘴角流下去,一直挂到胸脯上,蛛丝一般。
后来她重病,临死之前已经昏迷了好几天,昏迷中她一直在说胡话,一会说,我在几千人的大会上都讲过话,我不怕你们斗我;一会儿又是,同学们,马上就是期末考试了,要抓紧时间学习,把时间都用在刀刃上;一会儿又是,范秋纹,范柳亭,站住,你们要往哪里去。
昏迷了几天,她忽然醒过来了,眼睛一睁开倒像是开过刃的钢刀,亮得吓人。她向唯一守在她身边的老头招招手,老头子你过来。范听寒便驼着背,两只手背在身后,赶紧走到床前。老伴說,给我口酒喝。老头犹豫了一下,把酒瓶子抱过来递给她,她两只手抓过酒瓶子咕咚一声就咽下去两大口,这才说,老头子,我要先走了,以后就不能陪你喝酒了,你自己喝吧。老头子,我年轻时候能和父母绝交都要嫁给你,又跟着你发配到这穷乡僻壤,多少年里连碗小米稀饭都喝不上,儿女都没了,你说我恨不恨你……我又丢东西了,肯定是来串门的老太太们偷走的,农村老太太都不识字,人没文化就是不行哪……你这么多年都哪儿去了?你怎么瘦成这样?快坐下,我给你擀面去。擀完面我还要去开会,又快期末考试了……要恢复高考了。说完抱着酒瓶子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此后再没有醒来。
范听寒不是本地人,是大同人,那是晋蒙交界之处,北魏遗留下来的痕迹浓重,他孙女的名字大约就是出自大同的云冈石窟。
大约是第三次来他家借书的时候,我就问过他,范老师你是怎么来的这落雪堂?他说,他祖上世代都是读书人,他原来是大同师专中文系的老师。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学校也在轰轰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个做临时工的老师向教育局检举揭发范听寒用的是一支进口的派克水笔,还成天向别人夸赞外国造的水笔就是好用。那临时工看来也不是观察他一天两天了,“筹备”已久的样子,把他说过的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还注明年月日,大约是想顶替他的工作岗位。教育局很重视,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去学校查这件事情,结果很快就证实了。
他的右派身份立刻就被确定了,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被批斗了几次,之后又被发配到这里进行改造。他老伴当时是个中学的校长,辞职跟着他一起流落到落雪堂。后来虽然平反了,但年龄已经大了,城里的房子早被没收充公了,除了落雪堂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便留下来在此终老。
我又问他,范老师,你这么大年龄了,怎么顿顿都吃手擀面,还擀这么硬,不怕消化不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早些年饿着了,几年吃不上一口干的,顿顿喝汤。后来我们全家都是一看见稀饭就害怕,每顿饭都要看见面心里才觉得这是吃过饭了。如果是吃了菜啊、粥啊之类的,总疑心自己刚才其实并没有吃过饭。末了他又补充道,我儿子范柳亭小时候老是吃不饱,只能喝米汤,所以个头才长了这么点。
他用手比划到我胸前,范柳亭才长这么高。手比划完放下去了,脸上还抱歉地笑着。
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儿子,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呆了片刻,我又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便用一种惊讶得有些过头的语气说,你还有个儿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叫范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范柳亭。
我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了,我怀疑我此刻看起来是不是脸色煞白,因为他忽然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勉强按捺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想抽支烟,摸了半天却连烟盒都没有摸到。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虚弱地笑着说,哪两个字?是柳树的柳,亭子的亭?
是的。
哦,柳树的柳,亭子的亭,范柳亭,好听,读书人家起的名字就是好听。
也是因为我一向喜欢柳树。
好听,这名字真是好听。范老师,你儿子他……是做什么的?能盖起这么大的院子。
他呀,成天就折腾着办厂子了,什么铁厂、油厂、铸造厂都办过,就是瞎折腾。
我终于费力地把烟盒掏出来了,准备点烟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那只手正在发抖,便又把烟放下了,只是在嘴里很惊讶地反复说,是吗?你儿子原来还是企业家啊?还办过厂子哪?
我忽然发现他好像正看着我那只拿烟的手,那只手还在轻微地发抖,我一紧张就这样。我把那只手重新塞进口袋里,一边假装掏东西,一边找话说,那范老师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吗?怎么不见他在家里啊?
本来还有一个女儿的,老人说,叫范秋纹,比儿子大好几岁,当初因为要求进步,没跟着他们来落雪堂,后来才二十多岁就自杀了。范柳亭是他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外出做生意就再没回来。又过了几年,他母亲都去世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至今生死不明。
我听了又做出非常惊讶和惋惜的表情,嘴里连连说,啧啧,这样啊,唉,真是的。
后来我断定范听寒顿顿都要吃手擀面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吃得下手擀面证明他身体还硬朗,还可以坚持到他儿子范柳亭回来的那天。
那天我敬了他好几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说,你这么远跑过来借书,不赖,爱看书,真不赖。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道,有缘分,范老师,我和你有缘分,这就是缘分。
喝完酒之后,他背着驼峰走到院子里一辆改装过的三轮小推车旁边,推车里是一只垃圾桶。他抱歉地对我说,你先坐着,等我先把垃圾倒出去,放久了招苍蝇。说着便弓着腰低着头使劲推那辆三轮,我先是呆呆看着他,然后像忽然清醒过来一样,猛地起身,几步走到三轮前,拎起那只垃圾桶就往出走。
我把垃圾倒到垃圾池里,又在垃圾池旁边蹲下来,抖着手抽了一支烟才走回去。他弓腰站在门口,像是一直在等我,见了我却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了。我拎着空桶茫然地立在院子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手里明明还拎着那只空垃圾桶,却忽然扭头对他说,范老师,我这就帮你把垃圾——
他没有接话,只是驼着背站在门洞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
此刻,又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坐在小木桌的一旁,看着驼背的老人又拿出一只杯子,杯子里有半杯白酒。他把酒递给我,说,锅里还有擀面,你自己吃多少就盛多少吧。我说,我是吃过饭才来的。他说,你老是这样。
然后他坐下来继续喝酒吃面,背着大驼峰,上身折叠在膝盖上,下巴几乎就要搁在桌子上了。从某一个角度看过去,我忽然惊悚地发现,他已经老得不大像人类了。尽管没有下酒的东西,我还是默默陪着他喝完半杯酒,是当地打的五十三度的散酒,叫梨花春。这酒入口烈,但余味爽净,喉间有清香。
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才问我,书又看完了?我恭敬地说,都看完了。说完就从身上背的包里取出几本书和杂志双手还给他。他接过书,连连摇头,像你这么爱看书的人却开个小饭店也真是可惜了,你就没想过再做些别的?我忙说,人各有命,看书也不能当饭吃。他又摇头,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背着手踱回屋又取出两本书和杂志给我,他有每年订阅新杂志的习惯。两本书是《古诗十九首集释》和《雪堂集》。我每次来他家的时候都要先把上次借的书还掉,然后再借几本新的带回铅矿去看。我把新借到的书装进包里,顺便掏出一包晒干的木耳放在了桌上说,范老师,你要多吃点木耳,对身体好,吃完了我再给你带过来。
他点头,又递给我一张叠好的冷金宣纸,说,我又给你抄了首诗,读唐诗就是要多体会那种水中之月的意境。唐诗看起来写的都是些山水,其实那是自然之道,就是天地间本来的样子,所以唐诗里写的其实是一些最恒久最牢固的东西。相比之下,你看我们人的一生反而短暂多变,倒是最不牢靠的。所以读诗能让人心安。
我打开那张纸,是一首用毛笔小楷抄写的《春江花月夜》。我重新叠好,很小心地装进包里,然后开始满院子地找活干。這几年里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来了都要帮他把院子收拾一遍,把垃圾桶倒掉,把厨房的水瓮蓄满水,把菜园子里的杂草除净,给蔬菜和花卉浇浇水。干完活我又低头巡视一遍院子,发现甬道上的一块红砖翘起来了,容易绊倒人,便把这块砖挖出来又仔细铺平了。
好像已经差不多该走了,但我还是想和他多呆一会,见桌子有点不稳,我就地做了个楔子插进了榫卯里。有穿堂风从门洞里经过,风里带着杏花的香味。我看到他在院子里种的两棵海棠树也开花了,海棠花香很淡,不到跟前是闻不到的,走近了却能感觉到一缕阴柔的冷香。
树下有一口大水缸,缸里养着两条鲤鱼。我朝那水缸里微微瞟了一眼,两条鲤鱼正在缸里游来游去。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感到很嫌恶一样,目光飞快地移向别处。窗台上卧着几只去年收的大南瓜,还有一只洁白如玉的西葫芦。估计都是村民们送给他的,村民们都恭敬地叫他范老师。
这时候我像想起了什么,猛一回头,发现他还坐在门洞里,似在静静地观察我。他脸上半明半暗,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暗暗悔恨自己在这里又呆久了。
每次都这样,总是怕自己在这里呆得太久却又总是呆得太久。
3
记得四年前我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院门口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午后。
柳枝新染,杏花满天,我也是穿着这身西装,打着领带,他当时也是这样坐在门洞里驼着背正喝着小酒。
当时我站在门口,有些紧张。为了能在与世隔绝的铅矿里呆下去,我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书。我想问他借书,又怕被拒绝。在门口踌躇半天,终于还是主动上前跟他招呼道,你就是范老师吧?我听说你家的书特别多,就找了过来,不知道我能不能借几本看看,我保证一看完就给你还回来。
他用略有些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会,慢慢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你,听你的口音不是这村里人吧?
我避开他的眼睛说,我小时候是在山东长大的,后来父母调动工作我跟着来到这里,我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也算当地人,只不过不会说当地话。
我说的是实话,这些经历没必要说假话,况且,我确实是异乡口音。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里的空酒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似在对着酒杯说话,你父母是从外地调过来的?那是不是县里的晋华纺织厂?那里的外地人多。
我第一次听说县城里还有个晋华纺织厂,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厂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我还是回答了一句,是。我不想让人打听关于我太多的事情。
这时又听他说,你是山东长大的,山东什么地方?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日照。
他说,哦,海边长大的。
我心里乱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海边。我只好不语,表示默认。
他又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记得晋华厂在九八年就倒闭了。
我说,没工作了,我就自己开了个小饭店。
他问,在哪?
我又犹豫了一下,说,在凤城镇。
他说,镇上啊,我孙女就在镇上的小学教书。那学校你知道吧?离你的饭店远吗?
我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听见自己尽量平静地说,不算远,不过我没进去过那学校。
他又说,在镇上开饭店,那你也住在镇上吧,十几里地,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
我说,听一个去我饭店里吃饭的人说起过,说你书特别多,大概是你们村的人去镇上赶集吧。
我确实是在镇上听别人说起范听寒家里有很多书的,但不是在我的饭店里,是在我卖木耳的摊子边。
他还是没有放下那只杯子,哦,这么说,你喜欢看书?
我忙说,从小就喜欢,我十几岁的时候只要能逮住一本书连夜就看完了。
他说,你上过几年级?
我说,我上过高中,没考上大学。
他说,你来我这里专门就是为了借书?
我说,是的。
他翻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又一阵紧张,只听他说,你今天是为了借书专门打的领带吗?
我忙说,不是,我平时就这样,习惯了。
他说,讲究点是好习惯。你想看什么书?
我说,什么书都可以。
他说,什么书都可以?喜欢看书的人可不是这样的。
我说,我是来借书的,哪还能挑三拣四。
他说,诗词能看懂吗?
我说,懂得不多,但心里喜欢。
他说,那你等一下,我进屋给你找几本。
他终于放下那只杯子,起身回屋。我坐在那里悄悄看着他那只杯子,却仍然发现它真的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杯子。他拿着几本书出来,驼着背慢慢走到我面前,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把书递给我,说,你看看能不能看进去。我连忙把书接住,有些惶恐地说,范老师,我保证一看完就还回来。他缓缓掉转了伸在最前面的脑袋,跟在后面的是大驼背,只给我留下了半截背影。他边往里走边说,你这么喜欢看书,要是不想还回来就当送给你了。
我出了门,走过那排柳树,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眼睛一阵湿润。
4
这时候又是一阵微风吹过,海棠花如胭脂粉团一般簌簌落了一地,有几片花瓣飘进水缸里,那两尾鲤鱼便游上来争相啜食花瓣。
我曾在他借给我的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他用钢笔写下的几行字,“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我为什么在后来还要一次次地去找范听寒了。这几年里,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下过决心不再去那院子里了,可事实上,只要过一段时间,我还是会再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口。
告别范听寒之后,我骑着摩托车出了村,一直向西一路爬山路来到那个三条路的岔口。
停好摩托车开饭店门锁的时候,我一低头忽然发现一只西服袖口已经磨破了。这才想起这件西服已經穿了好多年了,我已经有多年没有为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了,这让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凉和恐慌,但我还是脱下西服小心翼翼地挂在门后,正了正领带,挽起袖子开始准备做晚饭的用料。
两天前,我在饭店的门缝里收到杨晓武塞进来的一封短信,说他来过一次我不在,两天后的晚上他还会来。我一边做饭一边等着他来。
我把昨天捉到的一只野鸡砍掉头,无头鸡又蹒跚着走了几步才倒下,没有了头的脖子像龙头一样喷着血。我等到它彻底不动了才开始拔毛,收拾干净,剁成块,和发好的山蘑一起炖在锅里。放的野茴香和月桂叶都是我在山里采的,快熟的时候再撒上一种叫栀莫花的香草,香味奇异,虽然它容易招徕回头客,但我又暗自担心这奇异的香味会吸引来更多人。炖上鸡肉之后我在灶洞的炉灰里埋了几个土豆。土豆是去年秋天的收成,我专门挖了个土豆窖存放,这样就可以一直吃到来年秋收。
暮色在一层层加重,渐渐地,外面的山林又一次堕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从这小屋的窗户望出去,幽暗的山林正张着血盆大口欲吞噬一切。远处的山路上亮起两束灯光,灯光蹒跚着渐渐逼近,是进山拉木料的大卡车。大卡车没停,从饭店门口呼啸着过去了,刚才从窗户里打进来的灯光支离破碎地涂在墙上,飞快地繁殖出各种形状,在一个瞬间里长满了这间小屋,又转瞬之间凋落下去。
野鸡的香味近于蛮横,溢满整个房间,我没有点蜡烛,只身坐在黑暗中抽烟。
杨晓武是我当年在监狱里认识的。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十九岁。前一年刚刚高考落榜,又没有合适的单位可去,便整天窝在家里写小说,为了熬夜写小说还学会了抽烟,烟瘾竟越来越大。写好的小说再工整地抄一遍,然后去邮局投给杂志社,那时候我成天梦想着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记得是一个黄昏,矿上已经下班了,人声寂静,我写了一天小说也累了,便走到矿区的院子里散步。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姑娘,我不认识,估计是矿上的新职工。那姑娘可能刚去澡堂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一条碎花长裙,抱着脸盆正走过来。平时在矿上看到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工作服 ,在那个黄昏忽然看到一条这样的碎花裙,我忍不住盯着那裙子多看了几眼,等姑娘走过去了,我又回过头看着她穿长裙的背影。第二天我正趴在窗前写小说的时候,矿上保卫科的人忽然来我家找我。原来是昨天穿碎花裙子的姑娘告到保卫科了,说我耍流氓。
我并不知道当时正在“严打”,矿上的保卫科正愁名额不满的问题,就这样我被关进了监狱。鉴于我确实没有具体的肢体触摸,但毕竟用目光对女性进行了一番猥亵,流氓罪已经坐实,只是刑期不算太长,判了我三年。能和杨晓武在狱中成为朋友,是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是高考落榜生,比我还早了一年。一九八三年那年他正在复读,准备再考。那天他正在家里复习功课,他表哥忽然在窗外大声喊他出来帮忙,表哥在和人打架,打不过。他拎着擀面杖出来打算帮表哥,结果只是站在边上观望了一会,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赶来的公安人员逮捕了。
我坐在黑暗中又点上一支烟,炉灰里的土豆已经烤熟了,散发出一种暖暖的香气。我想起那几年狱中的生活,干活、打架、刷尿桶都不算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看不到字。监狱里只允许看《人民日报》和《山西日报》,就这两份报纸,被我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的时候不是一句一句地看,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很小心地把每一个字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生怕看完就没有了,像在冰天雪地里赶路,必须储备好足够的粮食。
几支烟抽完,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点上一支蜡烛,把炖好的野鸡扣在一只粗瓷大碗里,把烤熟的土豆从灶洞里掏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堆在盘子里。它们看上去像一堆丑陋的卵石,但是恬静简朴,让人觉得心安。这种心安我在向范听寒借的一本书中也曾读到过:“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我拿出一壶散装高粱白倒进一把白瓷酒壶里,摆在桌上,又洗了两只酒盅。这套酒具是我父亲当年在矿上评上先进工作者时得的奖品,他到死都没舍得用过一次。多年以后被我从床底下翻了出来,居然还完好无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很轻的敲门声,敲得小心翼翼的,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吹过。我问,谁?门外的声音说,海涛,是我。他不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已经改成了郭世杰。
我拉开门,裹着一团黑暗钻进来的果然是杨晓武。他来回搓着手,埋怨自己道,都怪我,其实我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远远看着你这饭店里一直黑着灯,以为你不在,就在附近的林子里等着你来。这林子在晚上还真是瘆人,看到屋里忽然有亮光了这才敢过来敲门。我有些不客气地说,你一个大活人长着两只囫囵手就不知道先过来敲敲门?你说好要来我能不等你吗?
我们在桌子两边坐下,我给他倒了一盅酒,又扔给他一个烤土豆,说,饿了吧,先垫垫。他把土豆掰成两半,轻轻吹着热气,也不蘸盐,很小心很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了,然后才说,还行。我不想再多看他,我看着他他就不敢放开吃。我说,来,先喝上一盅,又有一年没见了吧?他连忙举起酒盅,我们连着干了三盅酒,他还是不敢放开吃,一个土豆吃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开始是慢慢把土豆瓤掏出来吃,吃到最后就剩下了两只薄薄的土豆壳,贝壳似的。他犹豫了一下,把土豆壳也撕开放进了嘴里。大碗里的菜他只敢挑着吃蘑菇,鸡肉却半天没动一筷子。我说,吃肉啊,别光吃蘑菇。他嘴里嗯嗯着,筷子还是绕过鸡肉挑着蘑菇。
一支蜡烛快要燃尽的时候,他才勉强说了一句,海涛,你这饭店现在生意怎么样?我使劲抽了一口烟,就着猛然跳动起来的烛光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夹克,里面是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圆领秋衣,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嘴角还粘着些土豆泥。
在跳动的烛光里,他看上去浑身好像只剩下这一张脸,这张巨大的脸发着光,而其他的部位都已经被黑暗消化掉了。我不忍心告诉他去擦一下嘴角,只说,吃饱了吗?土豆还有。他低着声音,不太确定地说,饱了。我说,再吃一个。他犹豫了一下才说,算了,饱了。我又抽了口烟,说,这么小的饭店你说能怎么样?有口饭吃就算不错了,我们这样的人还想怎么样?
他坐在那里半天没言语,我也不说话,等着他开口。其实我知道他此行来的目的,无非就是借钱。他比我在监狱里多呆了一年,自打出来之后,每次找我基本上就一件事,借钱。说是借钱,其实根本也不会有还的那天,所以和乞讨也没多少区别。正是因为和乞讨差不多,我才没法拒绝他。出狱之后不知道他靠什么为生,他也不说,大约多半是些非法的事情,却又常常连饭都吃不起,四处借钱,然后被要债的人追得东躲西藏。但我知道,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绝大部分都会变坏而不是变好,或者只会变得比从前更坏。我当年在监狱里的时候,正是已经嗅到了这样的危险,才拼命想找到一切有文字的东西来保护自己,拼命写稿子给狱里办的报纸投稿。
猛烈的跳动之后蜡烛彻底燃尽了,蜡尸里冒出的呛人青烟弥漫在重新黑下来的屋子里。我没有再起身点蜡,坐在原处不动,桌子另一边的人也坐着没动。突然而至的黑暗紧紧包裹着我们,让我们都感到了某种奇妙的轻松和熟悉,好像我们昨天还一起在狱中的大通铺上挨着睡过。
那时他一次次对着我的耳朵讲,他第一次高考就差了一点五分,后来又变成了只差了一分,就一分啊,他反复说,就一分啊。似乎只要说得足够多,那一分就会像壁虎的断尾一样自行再长出来。现在,他和我之间就隔着一张木桌,隔着这木桌,我都能感觉到他紧张的心跳声,好像他的神经已经像榕树的气根一样长满了这张桌子。
外面又过去一辆大卡车,车灯的余光扫进屋子里,飞快地掠过他的脸,他的那张脸便在黑暗中短暂地浮现了一下,很快又沉下去了。紧接着照到了我的脸上,我被晃得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开口了,他语速很快地说,海涛,有点急用,能不能再借给我一千块钱。
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他这句话,果然没有任何意外。我反倒放心了些,明明已经放心了却扭过脸,对着他那团黑乎乎的影子说,你不能一直就靠着借钱活吧,你也得自个儿想办法挣钱啊。
他坐在黑暗中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这笑声让我打了个寒战。只听见他说,说是容易说,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去哪里挣钱呢?
我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度,那你也得自己想办法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咔嚓静了下去,半天没一点声音。我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虚张声势的高嗓门。其实,在他来之前我已经把要借给他的钱准备好了。我曾听说当年我们的另一个狱友在出狱后四处流浪,不知怎么跟着人吸上了毒,后来为了向人讨要五十块钱,便随时可以跪下来喊人家一声爸爸。
杨晓武坐在桌子那头像块生铁似的,冰凉,一动不动。我忽然很害怕他会跪在我面前,连忙从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一千块钱递给他。我说,这是一千块,拿去用吧。他不作声,默默地把钱接住,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我又说,你赶紧下山吧,你看我这里根本住不下两个人,我就不留你住了。哪天再来提前告诉我。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仍是沉默着,站了起来。我不打算再点蜡,免得看到彼此的表情。他在黑暗中朝我坐着的方向看了几秒钟,又对着窗外黢黑的山林愣怔了几秒钟,却没有再说话。然后嘎吱一声打开屋门,很快便消失在了阴森森的山路上。
我独自骑着摩托车回到深山里的铅矿,整个铅矿没有一点亮光,万顷碧空中斜挂着半轮焦黄的月亮。我回到宿舍点起一截蜡烛,倒了一碗酒喝了两口,身上有了暖意,才慢慢在桌子前坐下,抖着手打开今天白天范听寒送我的那首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那一晚,我一直不敢脱掉身上的西服和领带,就这身衣服似乎还能给我一点点做人的体面。我就那么穿得端端正正地坐在烛光里,高声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我不敢停下,似乎只要一停下,就会发生化学变化,我就会在瞬间变成杨晓武,或者变成那个给人跪下四处讨钱的狱友。一直读到半夜,终是累了,夜空澄澈,烛光阑珊,最后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5
幾年前,那是我第四次出现在范听寒家门口。
我停好摩托车,从那排柳树下走过。微风过处,无骨的柳梢从我脸上拂过,柔软得不像是这人世间的东西。我闭上眼睛仰着脸任由它抚摸。从我上次知道他是范柳亭的父亲之后,我就知道我不该再来这里了。可是,一个月后,我还是又一次来到了他的家门口。
他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门洞里看书,看书的时候,他的上半身往前趴着,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书里去了。我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他,我想,就这么站一会也是好的。可他像是已经嗅到了我的到来,把脸抬起来向门口看过来。
我走进来把上次借的书还给他,又给他带了一包干木耳和一包羊肚菌。我说,范老师,看书呢?我还书来了。
他摘下老花镜,说,是你啊,可有段时间没来了。
我忙说,最近事情多,老抽不开身,这是上次向你借的书,都看完了,还想向你再借几本,不知道行不行?
他说,你都什么时间看书呢?
我说,晚上。
他说,晚上就不看电视?
我说,我不爱看电视。
他说,也不用给孩子做饭什么的?
我略略迟疑了一下,说,有我父母和老婆给孩子做,用不上我。
他说,怪不得有时间看书,家里都不用你管。这些天你也读了一些诗了,和我说说有什么感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忽然跳动着一种喜悦,我知道这样也许并不好,却也不想太掩饰。我说,在晚上读诗,读完后心里觉得既安静又亮堂,连心里的害怕都少了。
对面的老人手里拿着花镜,忽然抬起头盯着我又仔细端详了几分钟。我背上一下绷了起来,意识到刚才还是有些忘形了,一阵后悔,不知道该坐该站。只听他慢慢说,也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你不大像是开饭店的,但我也说不好你到底像干什么的。
我好像被什么笨重而巨大的东西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猛地站了起来,像是急于要离开,却终究没有迈出步子。只是口干舌燥地辩解道,我真是开饭店的,别的我都干不了,又没文凭,正经单位进不去,我也想去坐办公室,人家哪会要我。我就做饭还可以,所以只能干这个。我看书真的是为了打发时间,真的,没事干的时候看看书就是个消遣,和别人打牌看电视是一样的,就是个消遣。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那么一下,极短促,他说,看来你那饭店也忙不到哪里去啊。
我有些疲惫地坐下说,小饭店。
他驮着自己的大驼背慢慢站起来,顺势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说,你倒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不少喜欢看书的人都想自己也写一本书出来,你想过没?
我飞快地摇摇头,没,我不是那块料。
我感觉他的眼睛还一直盯在我身上,只听他说,确实,大部分人都写不好的,我那儿子年轻时候也想过写书当作家呢,后来也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其实看书不光是为打发时间,养心最重要。你等一下,我进屋给你找书去。
听到他再次提起儿子,我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整个人却又变得异常兴奋,没话找话道,那他后来怎么就不写了呢?要是一直写着说不定也成作家了。
他没搭话,慢慢走过去掀开竹帘进了屋。我独自站在阳光里,阳光煦暖,我却感觉自己仿佛又沉入一片湖水中,而范柳亭坐在一只小船上正飘过湖面,他恰好就位于我的头顶,我能窥视到他的身影,他却看不到湖中的我。我没想到,他年轻时居然也想过写书当作家。我独自冷笑了一声,抬起脸来看太阳,阳光蠕动在我脸上,我忽然就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酸,不知究竟是为他还是为我,差点掉下泪来。
这时范听寒抱着两本书出来了 ,把书递给我,书里夹了一张冷金宣纸,他说,看你还挺喜欢诗词,读多了你就知道了,好诗都是有蕴光的,有一种山水之外的东西,读完以后会觉得心性宁静疏朗。
两本书是《纳兰全词》和《二十四诗品》。我放好,道谢。他忽然指着放在桌上的木耳和蘑菇说,每次都带木耳来,你都哪里来的?
我镇静地说,山上采的。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这么说你经常上西山?
我没有看他,其实我很讨厌自己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但我更讨厌自己盯着对方。我听见自己说,只是偶尔去一趟,采点木耳蘑菇什么的回来,我饭店里做菜也要用嘛。
他的声音忽然之间有些异样,或者我怀疑只是我听错了,他说,那山上都有什么?
我感觉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又在发抖,我悄悄吞吐了一口气才故作轻松地说,山上嘛都一样,到处都是树,有的树下有蘑菇有的树上长着木耳,对了,山上还有野鸡。
他说,到处是树,那你进山里采木耳不会迷路吗?
我说,我会看树叶,树叶长得稠的是东面,稀的是西面。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
他说,听人说那山上还有狼?你也不怕?
他说的是狼,不是麻虎,这让我再次感觉到我们两个其实都不过是异乡人,是某种同类,这让我感到一种虚弱的安全。我攥紧的拳头在口袋里略略放松了些,说,好像确实有吧,不过我没见到过,狼也得晚上才出来吧?
我没有说野兽其实都是怕人的。在他面前,我生怕哪一句话就忽然说错了。
他说,唉,这么多年里我一直想着要上那山上看看究竟有什么,因为腰不好,一直没去成,现在老了,就更去不了了。
我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一种虚假的客套,我说,不怕,哪天你想上去了我带你去。
他笑笑,只说,这两本书你先拿去看吧,看完再来。
我装好书并不急着走,先帮他把垃圾桶倒掉,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我发现菜园子里的两架豆角已经枯死了,便和他商量,拔掉豆角种些别的菜吧。他拿出一把芹菜籽,是去年留的。我拔掉豆角,简单翻了一下地,种了两排芹菜,又进厨房把水瓮接满水。这时看见他驼着背要往出走,说要出去打点散酒回来。我忙说我帮你去买。我去小卖部买了一桶五斤装的梨花春,买了一斤五香豆腐皮和一包鹵花生米拎了回来。我说,范老师,你晚上自己慢慢喝点,这是些下酒的,今晚就不要擀面了,省点事。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喝点?
嘴里这么说着我却不肯再坐下。他转身去看海棠树,驼背上落了两片叶子,因为驼背几乎是水平的,如果不帮他摘掉,估计这叶子他会这么驮一整天。再加上他走路的姿势,倒像是刚刚加入人类的一只天真的老龟。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说,天黑了路上就不好走了,你先回吧。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范老师,那我走了。
他像是没有听见,还是不回头,只是翘首默默看着海棠树。
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瘦小,驼峰却奇大。
我注意到他坐的那把椅子已经很老了,一坐上去就嘎吱作响。
6
晚上我给自己倒了碗酒,先喝了一口,然后在烛光里展开范听寒夹在书里的那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句读罢,脑子里轰的一声,他难道是故意让我讀这首词?难道他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我没有心思再读下去了,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去抽烟。
山里的温度要比山下低出好几度,入夜之后凉意更重。我一边抽烟一边在草丛里徘徊,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鞋袜也不觉得。大约已到半夜,山中虫鸣愈发幽咽,风入废墟,草木萧瑟,我甚至能在夜风中闻到藏在深山里的无名湖上传来的潮湿气息,这缕潮湿的气息像只从黑暗中伸出来的柔软的手,只把细细的指尖从我脸上轻轻划过。我出了一身冷汗。抬头一看,一轮金色的大月亮正压在头顶,月光澄净,好像要逼着这山间所有的鬼魅都现出原形。
我回到宿舍,又喝了两大口酒,然后就着烛光,壮着胆子把那首《江城子》读了一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遍读罢,算是读懂了,我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少年时代母亲总对我说,一个男孩子家不能老是爱哭,没出息。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依旧秉性难改。我披衣出门,在青铜器一般古老的月光下又高声吟诵了一遍,这次仿佛是专门为了那早已葬身湖底的人读的。如果可能,我倒真的希望他能听到这首词。
在这个深夜里我觉得自己像个神秘的信使,正往返于阴阳两界传递着什么。
7
又到了凤城镇赶集的日子,我一大早起来把兔子喂了,把鸽子也喂了,自己吃了一口昨晚的剩饭,然后把这几个月攒下的干山蘑干木耳装了半口袋,准备拿到集上去卖。
临出门的时候我站在半面镜子前照例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这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蹲在集市上卖木耳会让我显得过于扎眼,而且看起来多少会有些怪异。但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下,我终究还是不能允许自己脱下这身西服。我打了那条暗红碎格的领带,头发上喷了摩丝,梳成一丝不乱的三七分,戴上眼镜。这样的装束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却也给了我某种与世绝缘的安全感,好像在这样的外表下我就可以自行繁殖,在最内里处生生不息下去。穿戴好之后我把蘑菇木耳和折叠马扎绑在摩托车上便出发了。
凤城镇离铅矿大概要四十里路,逢每月的农历十五都是赶集日。我赶到集市上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摊位都已经摆出来了,把街道的两边塞得密不透风。摊主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也有远道而来的游贩,他们以赶场子为生,像猎狗一样只要嗅到哪个村子里有集市就会赶过来。他们开着改装过的三轮车或四不像(一种又像摩托又像拖拉机又像汽车的乡间交通工具),晚上就猫在车厢里睡觉。
集市上有卖袜子的、卖内裤的、卖秋衣秋裤的、卖纱巾的、卖小孩衣服的,还有卖老人们死前要穿戴的装裹。这些衣物都用竹竿子高高挑起来好引人注意,因为要竞争,竟是一家挑得比一家高。一有风吹过,挂着的衣物们便你追我赶,迎风招展成一大片,有种富丽堂皇的感觉,硬是把下面赶集的人都淹没了。
也有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干货卖零食的,就不像卖衣服的那么招摇凶悍,很自觉地聚集在另一片,划地为牢一般在各自面前摆块小摊,人就在后面招揽生意。我放好摩托车便也问人们挤了一个小摊位。
果然,我在一群小贩中间很是扎眼,来来往往赶集的女人们都会朝我多看两眼。有的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一眼,有的边看我边窃窃私语,有的在捂嘴偷笑,还有的本来正聚精会神地挑干货,一不小心眼睛在我身上瞟了一下,就像看见空气一样,继续低头挑木耳,低下头去却像忽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对,连忙又抬起头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才真正看到了我,对方直直地盯住我看了有一分钟,然后先感到不好意思了,又慌忙低下头去。买了木耳后匆匆离去,又忙把走在前面一个女人叫住,回头把我指给她看。
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前些年里,我即使在公园里看湖水的时候,也会有年轻的女孩子故意把我拍进照片里做背景的。早年在广州还遇到过两个有钱的中年女人提出要包养我。因为我不仅对着装有要求,对自己的体重和身材也一直控制得比较严格。我知道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其实对我并不利,最好的办法是我能让自己在十年八年之内变得面目全非,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直到没有人能认出我。可是我终究不忍心那样去放逐自己,那是一种被赶入时间黑洞的感觉,我将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尊严。
我一低头又瞥见了那已经磨破的西装袖口,它像一道盔甲上的破绽,又像一种从我身体内部蔓延出的疾病。我居然迟迟不肯再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西服。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心里一颤。
正午时分,赶集的人们纷纷回家做饭,集市上冷清了不少。小贩们也开始吃午饭,大都是随身带的干粮,馒头、火烧之类,就着凉水吞咽下去。我也不例外,随身带了两个馒头,一瓶蘑菇酱。只是,蒸馒头的时候我在面里掺了些山上摘来的槐花,所以馒头里有一种槐花的清香。蘑菇酱也是我用山上采来的蘑菇自己做的。
在山上隐居的几年时光里,我悟到一点,人只要随四季而动,便能获得一点心安。我会在春天的时候去采摘那些山中的榆钱、槐花、野韭。夏天的时候采摘山蘑、木耳、各种野菜。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野果,我会把沙棘熬成果汁,把山桃做成罐头,把松子剥下来在炉子上炒熟了。冬天的时候我会在雪地里捉野鸡,捕獾炼油,会把藏了一年的好酒拿出来在冬夜围着炉子喝掉。
在我慢慢嚼馒头的时候,周围的几个小贩都好奇地瞅着我。可能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戴眼镜的人蹲在这里嚼着凉馒头确实滑稽了点。这时我旁边一个摆摊卖粉条的老头凑过来搭讪,伙计,你不是这里人吧?看着你是个高级人,怎么也来赶集挣这两个小钱?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正午的阳光,金色的会繁衍和滋生一切的阳光,和二十二年前的阳光并没有任何不同。
1986年,我从狱中被无罪释放,陆陆续续还有些当初被错抓进去的人也被放了出来。出狱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工作,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收入,但工作还是很难找,又是从监狱里出来的,虽说是无罪释放,但各种单位还是避之惟恐不及。当时社会上正流行下海从商,很多有公职的人都辞职下海做生意。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也下海经商,便和一个也是刚刚放出来的狱友赵胜利结伴南下广州贩卖小商品。
第一次去廣州的时候,我俩坐了三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一路蜿蜒到岭南,下了火车,手脚都是肿的。广州的植物叶子阔大,藤萝交缠,看起来都杀气腾腾,到处是榕树、木棉、棕榈这些宽嘴大眼、长相奇怪的植物。我们靠路边小摊上的肠粉和鱼蛋充饥,用麻袋把当时北方还没有的那些小商品贩回去。五块钱一个的电子表,回去后卖四十块,零售则八十块。十五块钱一副的麻将回去后卖一百五,零售价三百。《金瓶梅》一套三十块,回去后卖一百五,零售价三百。一块五一身的童装,回去后卖十五。三十块钱一盘的录像带回去后可以卖到一百五。回去之后,一下火车就已经有小贩们在车站秘密等着接货。我们偷偷把带回来的货物批发给他们,他们贩到手后再到解放大楼前、五一大楼前、海子边这几个据点高价零售掉。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赵胜利就这样,坐着拥挤不堪的绿皮火车一趟一趟往返于山西和广州之间做着二道贩子,在当时也被称为倒爷。
有一次,我和赵胜利正走在广州的街头,有一个乞丐过来向我们讨钱,让我们吃惊的是,他讨钱时说的竟是山西方言。一问才知道,他也是早几年南下广州做生意,结果钱被骗光,自己身无分文,又没有亲戚朋友在广州,无处投靠,想回家连张车票都买不起,最后只好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乞丐在听到赵胜利说出乡音的那一瞬间,泪哗哗地流了一脸,把一张脏脸冲得沟壑纵横。
那次我们回山西的时候就把那乞丐也一起带了回去。后来偶尔也联系一下,前几年他告诉我他当上会里乡的乡长了,让我尽管过去玩,他包吃包住包玩,还说要让我甩开腮帮子好好吃几顿会里乡的柏籽羊肉。
这样来回跑了一年多之后,我们手里渐渐有了些钱。那次在广州过夜的时候,赵胜利说要带我去找小姐。那时正赶上岭南的回南天,广州的雨下得无日无夜,到处都是雨滴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像泪痕一样顺着潮湿的墙壁缓缓往下爬。
那是一栋破败的广式小楼,小姐住在楼上,斑驳的墙壁长出了滑腻的青苔,腐朽的木楼梯上生出了蕈子,阳台上养的一棵三角梅像蛇一样爬满了整个阳台,有一枝水红色的花枝还爬进了房间,像蛇信子一样。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木瓜树,挂满了大大小小乳房一般的木瓜,熟透的木瓜在雨中跌落到红土里,发出沉闷笨拙的回响。
那个小姐是个广东土著,矮个子,高颧骨,大嘴巴,褐色皮肤,假睫毛,血红嘴唇。我不敢问她的年龄,因为她不会说自己的真实年龄。也许在半夜,我会看到她忽然现出原形,银灰的头发,嘴角的皱纹,竟然像我慈祥的母亲盘腿坐在这雨中的阁楼里。
我说,就和我聊聊天吧,这样下雨的夜晚最适合聊天。她说,大佬,倾计都要畀钱嘅。我说,我会付你钱的,你要多少?她说,二百蚊。我说,我给你,你陪我聊天就行,你要不愿说话就听我说。她说,好嘅,多谢喇。
窗外的雨一晚上都在滴答,滴答,滴在塑料棚盖上,滴在木瓜上,滴在三角梅上。榕树的气根在雨中吐出舌头,欲缠住一切。我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阁楼的木床上不停地说话,我的声音像雨滴一样滴在腐朽的木地板上。
“我讨厌这样的雨,都快发霉了。”
“哦。”
“我喜欢小时候呆过的海岛,不过后来我更喜欢大山里,你不知道,在山林里有多好,就是挣不到钱也不会饿死。我可以一个人在山林里一躺一天,什么都不想。”
“哦。”
“我讨厌广州,讨厌粤语,像到了外国。”
“哦。”
“我要说我坐过监狱,你会不会怕我?”
“系咩。”
“干这个真的不适合我。”
“哦。”
“我觉得世上最好的工作是当个图书管理员,像我妈那样,清静自在,还有书看,你觉得做什么最好?”
“哦。”
“我也讨厌我自己。”
她忽然就说了一句:“边个唔憎自己?”(哪个不讨厌自己)
“……”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着赵胜利到广州,此后就再没去过。在家赋闲半年之后,我顶替父亲成了铅矿上的一名正式工。2004年我独自隐居到废墟般的铅矿上时,赵胜利已经摇身变成了资产数亿的开发商。
二十二年后的阳光不多不少地落在这个小镇的这条街道上,落在我和一群小贩的身上、脸上。身边卖粉条的老头见我不想说话,便转头与别人聊去,一边聊一边喝着装在大罐头瓶里的凉开水。
我挺直腰板坐在一堆蘑菇和木耳的后面,努力遮掩着那只磨破的西装袖口,怕被人看到。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一旦我想要向另一个人诉说它,它就立刻变成乌有。”
8
我再次来到范听寒家门口。那晚读完那首《江城子》的时候,我又一次以为我再不会来了。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我还是穿着那件卡其色的衬衣,打了那条蓝底白点的领带。我把前几天刚做好的一张核桃木椅子从摩托上卸下来,走过柳树下,柳叶已经长如小鱼。我正了正领带,门大开着,门洞里没有人,我提着椅子穿过阴凉的门洞走进了院子里。
菜园子里,我上次种的芹菜已经半尺高了。他穿着一件改制过的斗篷一样的白汗衫罩住驼背,一条铁灰色大短裤,露着两条爬满青筋的秸秆腿,脚上却规规矩矩地穿着袜子和皮凉鞋,正站在院子里的水缸边低头看鱼。
我恭敬地立在那里,说,范老师,我来还书了。
他艰难地把白花花的头颅连带着整个上身都向我转了过来,像在掉转一辆重型卡车的车头。他说,过来啦?又有阵子没来啦,快坐。
我把新做的椅子摆在地上,说,我看你的椅子太老了,就抽空给你做了一把新椅子,核桃木的,能用得住。
他弯腰盯着新椅子看了好几分钟,说,原来你还会木工?手真是巧。这木料是从哪来的?
我被夸了一句,略有些忘形,张口说,木头是从山里找的。说完这句话我一阵后悔,慌忙打岔,范老师你坐下试试,本来早该过来还书了,就是最近又比较忙,老是抽不出空来。
他说,忙着打理你的饭店?说明生意还不赖。
我惶恐地连连摆手道,生意就那样,我也就是混口饭吃,现在干什么都不好干了,不比八十年代,钱越来越难挣了。
只听他坐在椅子上说,八十年代你也就二十多岁吧,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我缓了口气才说,当年我不是没考上大学嘛,就在家里闲了两年,每天在家里跟着我妈学做饭,后来就顶替了我父亲的班去厂里当工人了。九八年的时候工厂不是都倒闭了嘛,我下岗之后就出来自谋职业开了个小饭店。
他点点头,那时候能顶班算是好出路了。
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凉了下去,我唯恐他话里再有埋伏,便主动问道,范老师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他的目光不再看我,只看着院子的某个角落说,身体还行,就是怕躺着,晚上睡下之后要想翻个身,那实在太困难了。这驼背太大,像个龟壳一样都翻不过去,必须得坐起来,再换个方向躺下去。我看见你们这些能躺着翻来翻去的人就羡慕。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腰越来越弯,连坐起来都开始费事了,得用两只手慢慢拄着自己,半天才能起来。
我说,范老师你这背怎么驼成这样?
他说,当右派被批斗的时候脊梁骨被打伤了,后来又得了骨质增生,也没治,脊柱都变形了,就彻底直不起来了。
我说,可不是,那时候还有人都被打死了的。
他说,其实我也差点要被打死了,好在我钻了个空子。我刚被下放到落雪堂的时候,村里人知道我原来是个读书人,到了晚上没事做就凑过来让我给他们讲《红楼梦》,讲《三国演义》。那时候又没电视,村里人识字的也少,晚上没什么娱乐,我就讲书给他们听,从《红楼梦》讲到《水浒传》,他们把我当成了说书人,把我家原来住的那间破房子围了一圈又一圈。后来我挨的批斗越来越厉害,晚上关在牛棚,每天挨打呀,就快要撑不住了。一天晚上,忽然有个村民进来悄悄把我带了出去,但他不让我回家,而是把我带到他家藏了起来。他家是老房子,有个以前挖的地道,他就把我藏在里面。每天白天的时候给我送两顿饭,到了晚上他就去地道里找我。你猜他要干什么?他让我讲书给他听,他不识字。我就凭着记忆,把看过的书一本一本地讲给他听。在他家地道里藏了几个月出来后才知道,当时和我一起挨批斗的那几个右派,已经有好几个都死了。我能活到今天,你说这不是钻了个空子是什么?
我手指间已经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了,就快烧到指头了,我还是就着烟屁股狠狠又抽了两口才踩灭。然后我说,真不容易啊。
他忽然紧盯着我那两根熏黄的手指说,你抽烟一直这么省?
我略微点了一下头,淡淡说,就是个习惯,要不一年下来烟钱也要花不少。
这个习惯是我在监狱里养成的,在监狱里没有烟抽,等母亲从外面送烟总迟迟等不到,烟瘾犯了就在地上捡别人扔掉的烟头抽,有的烟头已经小得可怜,可我还是有办法让自己从最小的烟屁股上再抽上一口。
他還是盯着我的指头说,我以前也抽烟,后来我老伴抽得比我还厉害,我就戒了,省下给她抽。她抽烟喝酒都比我厉害,我都由着她,人家年轻时候跟着我私奔出来,没享过什么福,还落了一身病,成天七病八痛的,要不抽点烟喝点酒,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我说,你们老两口每天在一起抽烟喝酒,也挺有意思的,像哥们儿一样。
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忽然就听见他问了我一句,你觉得我儿子还会不会回来了?
我并没有看他,只是很专心地又点上了一支烟,想了想才说出一句,这个不好说吧,主要是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去哪了。
他好像正盯着我的脸说话,有时候我觉得他肯定还会回来的,你看我不就活下来了吗?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活下来?有时候,只要能找到一道缝隙,人就活下来了。
我只是专心抽烟,并不言语。
他又说,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可能再回不来了,他再回不来也有他的道理。其实他并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却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强。大概是活在一个小村庄里,没见过世面却偏偏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也是被我害的,还不如踏实地做个农民。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装作在看天上的云。我漫不经心地说,都是为挣钱养家嘛,做生意也没有错的,只要不坑蒙拐骗就好。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你说谁?
我从天空里收回目光,笑着说,这年头骗子还少吗?有些人为了赚钱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看现在有些骗子还专门跑到村里来骗老人,范老师你可要当心啊。
他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嘴里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没钱没家产,还怕被骗?倒是我那儿子,我就怕他是在外面被人骗了。
我忽然就无法克制地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会呢?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人骗,估计只有他骗别人的份。
他的头猛地从驼背上昂了起来,他急切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认识我儿子?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愚蠢了,便抽了两大口烟来平复表情。我听见自己终于平静地说,不认识。但像你读过这么多书的人,以前又是大学老师,你的儿子怎么能不聪明。
他复又叹气道,他呀,初中上完就没再上过学,成分不好,老被人欺负。闲在家里倒是看了不少的书,我平反后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个中学英语老师的工作,可他根本教不了。在学校混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了,后来就辞掉工作跟着别人下海去了。
我说,还有人离家十几年了又回来的,说不定哪天他忽然就站在家门口了。
想到范柳亭可能已经在我之前把范听寒的这些书都看过了,不禁生出了几分奇怪的恍惚和悲伤,还有一种愤怒,好像我身上的某些部分和他已经交缠到了一起,我连甩都甩不掉。正胡乱想着,忽见正屋的竹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我吓了一跳,因为每次来都是范听寒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没有想到屋里竟还藏着个人。这人站在屋檐下,肩膀倚着墙,手搭凉棚朝我们坐的方向张望了一会才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薄嘴唇抿着,眼睛看人直愣愣的,长着和范听寒还有范柳亭如出一辙的瘦长脸,上身一件半袖T恤衫,下身一条低腰牛仔裤,中间露着一截白晃晃的腰。她光脚穿着拖鞋,露出的脚趾用指甲花染成了红色。
只见她一走过来就冲范听寒说,爷爷,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见人就说我爸的事,你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又不是没出过门,出门在外的人怎么可能几年不想和家里联系?
她讲的既不是落雪堂的方言,也不是范听寒的大同口音,她讲的居然是一口异常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显得略有些滑稽。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忽然听到有人用这么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话,倒好像这普通话是偷来的,听的人只觉得比说的人更不好意思。
听她说完这几句话,我心里明白了,大约这就是范听寒说起过的他那个叫范云冈的孙女。她平時在镇上小学教书,只有周末才回来。原来今天是个周末,在山中呆久了,早没有了周末的概念。以前虽没见过,但老听范听寒说起,我倒也大致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范云冈八九岁的时候,范柳亭做生意赔了,还欠了不少债,范云冈的母亲便和他离了婚,远嫁他乡。范柳亭又经常在外做生意,所以范云冈基本就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1995年的时候,范云冈十六岁,因为范柳亭的生意再次亏本,家里用钱紧张,范云冈为给家里减轻负担,便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
事实上她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批中师生中的一个。因为在她刚刚读完三年中师的时候,师范学校就或被取缔或经过合并被改成了大专。她毕业那年,政策刚刚由国家包分配改成双向选择,她说,凭什么只能你选我不能我选你,便一个人跑到省城去找工作。在省城跑了两个月之后,又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落雪堂,只要有人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她便暴躁地吼道,当初是谁让我去上中师的?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么?后来村里人明知道她会怎么回答,还是故意要一遍一遍地问她,免费看马戏一样。
吼多了以后她渐渐疲软下来,不再像个母金刚,索性连门也不怎么出,成天闷在家,不是陪着爷爷奶奶喝酒就是翻范听寒的书解闷,倒也练出了一身酒量。有一年过年前和奶奶一起出门买年货,却在村里碰到了几个放寒假回家的大学生正聚在雪地里一起聊天。她连奶奶都不要了,不顾她在雪地里走不动,只顾自己像个石头雕成的英雄一样,大义凛然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又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直着腿进了屋,关好门窗,方才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上中学时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后来因为这女同学考上了大学,她便自此和那女生绝交了,连面都不再见,只要远远看见疑似对方的影子就赶紧撒腿往回跑,一进院子就关门关窗。
除夕夜,爸爸仍是没有回来,她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包好饺子,煮熟了,端上炕桌,然后三个人便盘腿坐在炕桌边上吃着饺子喝着酒。窗外有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着,海棠的枯枝上挂了一盏红灯笼,映着漫天的大雪。三个人喝了一番,渐渐都有些醉了。她奶奶不吃饺子,喝几杯酒,抽一根烟,然后再喝几杯酒,再抽烟,烟就是下酒的。她抢了奶奶的一根烟,点着,叼在嘴角,吐了个烟圈,对爷爷奶奶说,看我像不像个女流氓?爷爷奶奶都看着她笑,奶奶说,你还真是横了心地要做个女流氓。她又道,爷爷,你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以前还是个大学老师,半辈子就窝在这落雪堂,甘心不甘心?
她爷爷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唇道,前半辈子是不甘心,后半辈子倒觉得在落雪堂也挺好,每天种花读书喝酒,哪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她又问奶奶,奶奶,你从前也是有脸面人家的小姐,你甘心吗?她奶奶扑哧扑哧吸了两口烟,眯着眼睛看着她,笑而不语。她抽完一支烟,拿起酒杯,里面有半指深的白酒,一口就喝下去了,大概喝多了,倒在炕上又是流泪又是撒娇,你们俩也有一天会像我爹妈一样丢下我不管的,肯定会的,等你们都不在了,我就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去流浪,死在哪里算哪里,好不好?
她奶奶叼着烟拍着她的脑袋说,我陪你一起去,我们去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一根烟还没抽完就醉倒在范听寒的驼背上。范云冈在炕上打着滚叫道,爷爷快给我读《红楼梦》,就读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赏月那段,我最喜欢那段。
范听寒弓腰坐着,只是慈祥地看着炕上老少两个醉鬼笑。过了午夜十二点,窗外鞭炮骤响,大雪初歇,灯笼如血,形状各异的烟花争相窜到夜空中把午夜照得一亮一亮的。炕上一老一少已经睡得东倒西歪,范听寒披上衣服,驼着背,踏雪走到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然后又走到门口,借着飞起来的烟花看着院门口的那条路,路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原封不动的大雪。上面没有一个曾走到家门口的脚印。
范云冈在家赋闲了近一年之后,还是范听寒舍下脸皮去求了些熟人,最终把她安排到凤城镇小学当了个语文老师。
上班以后有人劝她参加个成人高考,好歹混个文凭,毕竟中师文凭是个正在被淘汰的文凭,估计很快就要沦为古董。她嗤之以鼻,好像对自己即将沦为古董这件事毫不惊怯。她上课并不认真,总是有些失魂落魄,有一次一只脚上穿着一只黑色皮鞋,另一只脚上穿一只白色坡跟鞋就去了教室。上课中间觉得有些纳闷,怎么有几个小孩不看黑板只顾偷偷地往她脚上看?低头一看,看到一黑一白两只鞋正像兔子一样蛰伏在她脚上咧嘴笑着。然而,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硬是淡定地把一堂课讲完又等学生走光了,她才踢着黑白两只兔子走出教室溜回了宿舍。
还有一次是上课中间,老觉得最后排的几个高个子男生盯着她的胸在看,她心里嘀咕,莫不是这些高个子的男生发育得快,已经萌生春情了?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想把两只胸尽量藏起来,不料偷偷往自己胸前一看,才发现是早晨出门时没照镜子,胸前的纽扣都扣错了。
范云冈在镇上小学教了一年多的时候,范听寒在落雪堂都听到了关于孙女的谣言,说她和镇上的一个黑社会老大好上并同居了。范听寒一大早给自己擦了澡,穿戴整齐,拎着一只二十多年前的人造革黑皮包,坐着一路上哇哇唱儿歌的公交车去了镇上找孙女。他像只老龟一样,背着大龟壳,慢慢地从公交车站挪到了镇上小学,又和门卫解释了半天他是来看孙女的。门卫一听找的是范云冈,嘴角轻轻一抿,似笑非笑,让他进去了。
他找到单身宿舍的时候,范云冈正拿着手机在屋里和人骂架,大约电话那头也是个女人,他听到范云冈骂了几句忽然就把怒气刹住了,另外换了一副娇媚的湿哒哒的腔调,软软地像蛇一样瘆人地对着电话里说,不用急,你还没见过我和他在床上的样子呢。
范听寒扭头就走,又像只老龟一样慢慢挪回到公交车站,一口饭没吃,一滴水没喝,又坐着唱儿歌的公交车颠颠回到了落雪堂。连着好几个星期范云冈都没有回家,而他直到死也再没有去过一趟镇上。大约又过了半年时间,范云冈忽然回家来了,脸色灰黄,头发都不梳,只随便在脑后挽了一只大丸子。她变得愈发不喜欢说话,只在那些人少的角落里随便把自己发酵成一团,没有形状,可是旁人还是远远就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牙齿般的气息,酸凉坚硬,让人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天,范听寒才听村里人说,那镇上的黑社会老大前几天忽然暴尸街头,是驱赶几个外地来的毒贩时被对方拿刀砍死了。对方拿着劈柴的砍刀,一刀砍在他胸前,划了个大口子,血喷出几尺远。又一刀砍在他脸上,腦袋顿时飞出去半个,连着头发落在路边一个老头的南瓜摊上。
我正想着她说话的口气听起来既骄傲又天真,一副见过世面又未老先衰的样子,却接着又听见她说,我看我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自己犯了什么罪,怕被抓起来,不敢回家,只能隐姓埋名躲起来。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被别人害死的可能性更大。
听见她最后那句话,我的手一抖,一截烟灰齐齐掉到了裤子上,只听范听寒说,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我掸掉烟灰忙接话道,这就是范云冈吧,听范老师说起过。只听范听寒叹气道,不是她是谁。
这时范云冈抬起眼睛直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倨傲冰凉,里面还飘荡着一缕水草般模糊的东西。我忽然觉得一阵熟悉,再一想,是当年在范柳亭脸上也见过这种眼神。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黑社会老大,只是隐约觉得应该与她无父无母有关。我心里一阵感慨,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只听见她对我说道,你就是那个老来我家借书的人吧,老听我爷爷说起你。我爷爷说你每次来借书都打着领带,还真是。
我心里对她有些怜悯,却也只是对她点点头,说,习惯了,对别人也是一种尊重。
她像凶猛的鸟类一样一眼又一眼地上下打量着我,忽然问,你真喜欢看书?
我说,打发时间而已,我不喜欢看电视,电视剧我都看不进去,看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她慢慢晃到了我面前,目光有些挑衅。我不再看她,低下头去点烟。只听她又问,喜欢看书你为什么不去书店里买书,倒总喜欢跑到我家来借书看呢?
我吐了个烟圈笑道,为省钱呗,借书看一年也能省下不少钱。书店里的书卖得死贵,我哪有那么多闲钱买书?
她并没有撤退的意思,还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顽固地晃动着,听我爷爷说你开了个饭店,生意好吗?
我淡淡说,小本生意,勉强糊口,挣不了几个钱的。当老师多好,旱涝保丰收,还有寒暑两个假期,我羡慕你都来不及。
她的目光还像刺一样钉在我脸上,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经常上西山?我吃过你带来的木耳,都是山里的吧?
我说,偶尔上山采点蘑菇木耳,饭店里做菜要用嘛,顺便捎给范老师一点,总不能白看人的书。
说完我看了看天色,做出想走的样子。她却像只小狗一样,紧咬着裤腿追着跑,西山上好玩吗?我从来没去过,哪天你能不能带我上去看看?
我笑着说,好啊,随时都可以。
说罢我再次看看天色,然后站起来说,范老师,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得先走了。我能再问你借几本书吗?下次来了还你。
那次从范家出来之后,我没有直接回铅矿,而是顺着溪水穿过山林又到了那片无名湖边。我在湖边呆坐了好一会之后,起身脱掉了衣服。西边开始下沉的夕阳在湖面上铺下了一层碎金,扔进去一块小石子都能看到金色的湖面被犁开了一圈又一圈。仔细看看周围确实不见别的人影,我便缓缓潜入湖中。
我像上次一样游到湖底,找到那块大石头。因为黄昏的缘故,湖底看起来更加昏暗阴森,长长的水草几乎要缠住我的手脚把我永远留在湖底,那些游在湖底的鱼看起来似乎更加肥大狰狞了。我还是就着夕阳最后的光线看到了压在石头下面的那具白骨。它还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好像已经在这里一千年了,看起来一点没被动过。看起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会找到它。
我游上岸时,铁青的暮色已经笼罩四野,周围的密林黑压压地朝着这湖围拢过来,我感觉自己正在一口井底,抬头看到遥远的夜空里亮着那么几点稀薄的星光。没有月亮。
我回到铅矿的宿舍,点起一支蜡烛,喝了两口酒,一边随手翻着一本刚问范听寒借到的《南北朝诗文》,一边在脑子里反复想着今天范云冈说的那些话。难道她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她为什么提出要跟着我上山?也或许,她真的只是觉得山上好玩?
为保险起见,以后真的不能再去范家了。
我合上书本,盯着跳动的烛光发呆。烛光昏暗,把我和几件家具的影子都拉长拉虚,看上去满屋子都是影影幢幢的人,都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看着我。夜已深,窗外山风呼啸,万木齐鸣,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把灯花挑了挑,让烛光更明亮了些。我又想起了今天范听寒说过的那句话,有时候只要有道缝隙,人就活下来了。不错,总有些人是在这样的缝隙里求生下来的,范听寒能活下来,或许我也能。他希望范柳亭也如此吧。
我呆坐一会,又喝了几口酒,身上热起来,心里却仍不宁静。忽然那本《南北朝诗文》里掉出一张纸来,我捡起来一看,上面用钢笔抄了一首诗 ,诗的开头写着父亲二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然后在诗的结尾处,我看到一段话:“以诗一慰思念之情,先此驰禀,敬叩福安。儿范柳亭叩禀,2002年八月十五夜。”
我悚然一惊,差点把手中的书扔掉。因为,早在1999年,范柳亭就已经离开人世间了。
烛光再次昏暗下去,屋子里明明灭灭地多出了很多影子,都在墙上、在角落里无声地站着,看着我。
9
我拎着一瓶酒、一碗饺子和一篮果子独自在寂静的山林里穿行,我要去看我的父亲。
大约在山路上走了半个小时我停下了,前方林间稍微稀疏的地方出现了两座坟墓,一座是我父亲的,旁边那座是我母亲的。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当年他在得病之后为了能让我尽快顶班,连病都不肯治,也不肯去医院,只求速死。只是,他已经无法知道,现在的铅矿已经是一片废墟,这废墟里如今只住着我一个人。我把饺子和四色果子摆在他坟前,又在坟前倒了三盅酒,点了一支烟给他插在坟头。
我在坟前的草丛中躺了下来,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筛落下来,雨点一般洒在草丛上和我身上、脸上。在这山里,我知道每一棵香椿树的旁边都陪伴着一棵臭椿树,知道有一种叫沙和尚的鸟会吐人言,知道各种草药的名字,知道榛蘑和猴头菇长在哪里。我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白天,忽然有了些精神,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人在这山里就算没有一分钱也饿不死的,你哪天要是走投无路了,就回到这山里来。
当天夜里他就在昏睡中走了,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现在想想,难道他当时就有某种预感?或者,他只是明白了这山林的牢靠与人世的无常?我静静地躺在他身边,还有一旁的母亲。我们一家三口相对无言,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在铅矿的宿舍里,父亲躺在凉席上闭着眼睛摇着蒲扇,母亲在缝纫机前赶制一件我的衬衫,我坐在桌前正翻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包法利夫人》。宿舍前紫藤的花香从青色的竹帘里钻进来,洇得满屋里都是,如苔侵石井。那个寂寥的午后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现在我却忽然明白,那其实便是世上最坚固恒久的时光了。
此刻的父亲再不会和我说一句话,而我果真如他多年前的预言,终是有一天回到了这寂静的山林。
那是1987年,父亲去世后,我顶替他成了铅矿上的一名正式工。我第一次穿上铅矿的工作服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时候,觉得镜子里的人完全是从父亲身上复制下来的,甚至,因为父亲尸骨未寒,我从这镜子里的人身上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而除了复制,我别无他路。在铅矿我一开始做的是采矿工,每天下井采矿石,要在井下齐膝深的水里推矿车,每天十六七趟。
干了半年之后因為受寒腿疼,改做了风钻工,做了风钻工之后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做风钻工。因为每天拿着大功率电钻钻矿石的时候,整个人都会跟着电钻一起震动,然后在工作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射精出来,一天好几次,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反复如此,没过一段时间人的身体就垮了,浑身无力,形如肺痨。我只好又改做了炉前工,终日在高炉前守着高温炼硅。
当时铅矿的领导可能已经开始意识到矿产资源会枯竭的问题,所以也试图做了一些预防工作,但到了1992年的时候,终于还是因为矿产资源彻底枯竭,铅矿宣布倒闭。这铅矿上的一切,车间、学校、医疗室、图书馆全部跟着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我的母亲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我把她葬在了父亲身边。
母亲下葬那一日,山林极其静美肃穆,滤掉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喜,恍如另一个遥远星球的表面,在那里,一个脚印可以保留上百万年,而每粒微尘皆可永生。那一日我坐在父母坟前久久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个婴儿,我想着他们在地下如植物种子般的幽暗生长,或许他们会长出这地面长成两棵树,也或许会永远如种子尘封在地下的世界里。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我们的团聚是必然的。到时候我的新坟就陪伴在他们身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人领着两个满脸皱纹的老小孩在山林里玩耍。
铅矿倒闭后领导要卖机器设备,便把我留下做一些善后工作。那个白天,因为机器价格和那群来买机器的人争执了一番,晚上,我正一个人在宿舍里睡觉,门忽然被踢开,拥进一群黑影,拿着铁棒使劲敲我的腿,把我右腿敲骨折方才离去。在医院接右腿的时候,医生说这右腿肯定是要残疾的,就是恢复得好,也会比左腿稍短一截,变成个跛子。
石膏拆掉后,右腿果然比左腿短了两厘米。在练习走路的那段时间,每天起床后我都要有一个漫长的梳洗穿衣的仪式,穿上衬衣打上领带,再套上西服,头发三七分开,打上摩丝,穿上黑色的三接头皮鞋。越是困顿,我便越是隆重。我扶着墙练习走路,昂首挺胸地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白天晚上我都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不会就这样垮掉的,我绝不可能成为一个跛子。
半年之后,我走路时已经没有人能看出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了,连我自己也不再相信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两厘米。
10
范听寒家门口的柳树已是浓荫匝地,被包裹在一片柳荫里的院子看起来也不再那么真实,像是用水墨幻化出来的一幅卷轴。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种这片柳树了。
门是半掩着的,推门进去,门洞里空荡荡的,我亲手做的那把椅子也是伶仃的,好像久没有人坐过的样子。穿过门洞,一院寂寂的花树,却并不见人影。我正站在那里疑惑,忽听见屋里有人在咳嗽,便走到竹帘下,隔着竹帘问了一句,范老师在家吗?里面有人回应道,在,进来吧。我挑起竹帘进了屋,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屋里。
屋里有一种墨汁的寒香和老年人身上的荤腥混合在一起后的奇怪味道,滞重、遥远,像黄昏里开始生锈的金属,又像月光下缓缓朽坏的竹帘。屋里有几件简单的木质家具,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书,墙上挂着几幅他写的书法,白纸黑字,有一种镌刻在古老石碑上的肃穆。然后我在炕上看到了范听寒,他披着件夹衣歪在那里,看起来出奇地枯瘦,便显得那个驼背愈发巨大而坚不可摧,好像他整个人都不过是寄生在这驼背上的一株植物。我走过去,弯下腰说,范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夏天就穿上夹衣了?
他指指地上的椅子让我坐,嘴里说,病了有段时间了,还没全好,身上老是觉得冷。你可有阵子没来啦,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坐下,从包里掏出那几本上次借的书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包党参。我说,最近的事情多,有点忙。怎么会呢,我还借着你的书怎么能不还回来?这包党参你留着泡酒喝吧,人参喝了会上火,但党参不会。
他盯着那包黨参微微动了一下,看得出他整个人都被背上那只龟壳扣押着,动弹不得。他说,这党参也是你从山里挖的吧?
我只点点头,不想多说什么。看来这座山在我身上留的痕迹太重了,躲避都不及。
他说,你给我倒杯水吧,范云冈今天早晨回去上课了,明天才能回来。
我连忙起身找到暖壶,里面是空的,于是我先捅开炉子烧水。我看到他的手指甲已经很长了,开始向里卷曲,也像是某一种兽类的指甲。我忽然明白,他其实离人的世界正渐行渐远。我心里一阵难受,呆坐了一会,终于开口道,范老师,我给你剪一下手指甲吧,指甲长了不方便。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说,剪刀在中间那个抽屉里,我用不惯指甲刀,就用剪刀吧。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捞起那只苍老的手,上面布满褐色的老年斑,青色的血管散发着植物根茎腐败的气息,年老的指甲则变成了一种坚固的贝类,我剪下去,手却一滑,差点剪到他的指头。一定是因为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太紧张了,我以为那个人是我,后来才发现那个人其实是他。因为在后来剪指甲的过程里,他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而我的手也愈发笨拙,只勉强剪了两个指甲便停了下来。
我装作不在意地放回剪刀,心里却沉沉的,我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如此紧张,而这种紧张显然压迫着我。上次来过之后我已经决定不再来,可后来我发现不行,我还是必须再来看看他。
这时候我才发现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和衬衣黏在了一起。我松了松领口,并没有试图要解开领带。他在炕上看着我又说,你一年四季都穿衬衣打领带啊?
我说,习惯了。
他说,在这乡下,别人看你这么穿都觉得有点别扭吧?
我又说了一句,习惯了。
从竹帘里透进来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桌上的一只老式三五座钟的秒针咔嚓咔嚓地贴着我们身边走过去,脚步幽深古老,自有一种庄严感。我坐在那里听着这时间的脚步,忽然就有了一种很深的没有指向的无力感,在这些年里,这种无力感时不时就会发作出来。我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这时只听歪在炕上的范听寒咳嗽了几声,说,其实我早想对你说的,要是就为了来借书,你不用穿得这么隆重的。
我也有些急了,忙说,不是为借书,平时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么穿的,就连在山上给兔子割草我都这样穿。
炕上的人忽然就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骤然黏稠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我说,范老师,我先出去抽根烟,没办法,烟瘾犯了。
说罢我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落日熔金,西边的群山上猎猎燃烧着一大片金红色的晚霞,浸泡在晚霞里的村庄祥和而诡异。院子里的门大开着,我盯着那扇门出神地看了几分钟,却坐下来继续抽烟。
我悄悄打量自己身上的衬衣和领带,其实我早有预感,我身上的这些衣服迟早会出卖我的。可是就算如此,就算到了现在,我仍然不愿脱下它们,脱下它们我怕自己只会加速质变、消失,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再能辨认出自己。
我走到那口水缸边,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两尾鲤鱼又大了一圈,正笨拙地在缸底嬉戏玩耍。我看着那两尾鱼,身体里面一阵不舒服,想要呕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这时候屋子里又传出几声咳嗽声。
我回到屋里对床上的范听寒说,范老师,范云冈不在,今天我给你做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他缩在自己的龟壳里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我说,今天我不忙,你想吃稀的吗?要不我给你煮点小米粥,烧个茄子?
半晌他才说,你要是真不忙就给我做点手擀面吧。
我来到厨房烧水擀面,我故意把面擀得很硬,因为听他说过,必须得吃到像钢丝一样的面条才算是吃过饭了。擀面的时候,我想到他顿顿必吃手擀面,连生病时都不例外,恐怕是不敢例外,不由得一阵心酸。我盯着那烧红的炉子出了会神,水烧开了,把面下锅,出锅,浇上茄子西红柿卤头,拌上黄瓜丝,给他端进屋里。
果然,他只吃了两口就实在难以下咽了,却还是挣扎着又填了一口下去。我给他舀了一碗面汤,说,不想吃就不要吃了,吃了反倒难受。他捧着汤碗对我说,谢谢你。我坐在对面看着他像个婴孩一样小口小口地喝汤,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汹涌而过,我脱口就说出一句,范老师,范柳亭要是一直不回来,我会一直照顾你。
他突然就沉默下去,连汤也不喝了。我自知又失言了,暗暗悔恨。相对沉默半天,他终于说了一句,老是麻烦你,你也快去吃一碗面吧。我说,我中午吃多了,还不饿。他的声音似有些不满,你从来不在我家吃饭,是怕什么?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游动在我的脸上。我坐在一团透明的黑暗中,想起了当年范柳亭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感觉,却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我不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如果你只是来借书,是不需要为我做这么多的,我喜欢爱看书的人。
我努力驱赶那些翻涌上来的陈年的委屈,笑道,不能白看人家的书。
他若有所思,你和当地人确实不太一样。
我说,我记得以前就和你说过的,我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大概十岁以前吧,后来我父母调动工作,我就跟着过来了。
他的声音忽隐忽现,我没见过海……给我讲讲海边吧。
我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小时候我常在海边捡贝壳捡螃蟹什么的,海边每天有渔船出海打鱼,你在海边的小饭店里能吃到很新鲜的牡蛎、蛏子、海瓜子。吃鱼的话就架一口大铁锅,把刚捞上来的鱼剁成块,鱼嘴还在动呢就扔进锅里焯一下,鲜得很。如果炖鱼的话把玉米面饼子贴在铁锅上,焖一会,鱼好了,饼也熟了。
他的声音更加隐幽,海边长大的,那你游泳一定好吧。
我盯着窗外的夜色微微一愣,我说,马马虎虎吧。
他的声音好像一只手一样在黑暗中神秘地寻找着什么。他说,不知怎么,我最近老在想那西山,那山上到底有什么?我们这一带雨水稀缺,但那山上能有那么密的原始森林真是有點奇怪,会不会是因为山上根本不缺水呢?你说,那深山里会不会藏着一条大河或大湖什么的,只是没上去过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山上到底有什么。
我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心脏通通通一阵剧烈地狂跳,我疑心是不是连范听寒也听到了这可怕的心跳声,然而我的嘴角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我用过于轻松的声音说,那谁知道呢,反正我上去采木耳是从来没见过,要是有人看见了大河大湖那还不都上山捞鱼去了?只听过有人上山打猎没听过有人上山捞鱼的,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妥,于是又补充道,山里怎么可能有大河大湖呢?山里是长树的地方,只有森林,对了,还有野兽。
他的声音还倔强顽固地立在我面前,你上山采木耳的时候,除了野鸡,就真的没有见过别的?比如会吃人的野兽?
我说,还见过钻山鼠,山里的老鼠个头真大,比猫还大,我觉得它们能把猫都吃下去。可能野兽们都是晚上才出来吧,晚上谁还敢上山?那不是把自己往麻虎嘴里送吗?
最末一句话,我故意把狼叫成了麻虎,似乎这样多少能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外地人。
他的声音终于肯委顿下去一点了,他说,是从没听人说起过。
这时候我故意开了一个玩笑,我说,范老师你到处找湖做什么?是不是想吃鱼了?改天我给你带一条大鱼过来。说完眼前却又出现了那些无名湖底的大鱼,不禁胃里一阵翻滚。
他像是立刻嗅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说,胃疼,可能是饿的。
他嗔怪道,让你吃饭你死活就不吃,现成的饭吃一碗怕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锅里还剩点面条,那我就吃了,要不放到明天也不好吃了。天黑了,屋里的灯要给你打开吗?
他说,不用开灯,招蚊子,你快去吃吧。
我起身立在黑暗中忽然说了一句,范老师,我觉得你住在落雪堂也挺好,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
他没有吭声。
我便挑起竹帘出了屋子,来到厨房端了一碗面,就蹲在厨房前面的台阶上哧溜哧溜几口倒进了肚子里。我蹲的这个位置正好就在正屋对面,中间隔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花影,我知道躺在炕上的范听寒隔着竹帘便可能看清我的一举一动。我大口吃完面,喝了面汤,又进厨房刷碗,动作幅度都略有些夸张,似乎我正站在旷野中灯火昏暗的古戏台上演一出不为人知的戏文,而下面坐在阴影中的范听寒是我唯一的观众。
我刷了锅擦干了灶台,走出厨房,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边抽烟边在花影中徘徊,做出一副赏花状。我发现,只要离开铅矿的夜晚,我就会变得紧张烦躁,甚至连灯光都无法适应。
我开始想念深山里的那盏烛光,烛光之外是废墟,废墟之外是群山,群山之外是人世间,那盏烛光似乎就是这个世界的心脏。
院门仍然洞开着,我随时可以离开。可是一支烟抽完之后,我做出了决定。我在范听寒的目光注视下挑起竹帘进了屋,说,范老师,你一个人连口水都喝不上,范云冈不是明天回来吗?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吧。
炕上的那团影子一动不动,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忽又听他在黑暗中低声说,你还是回家吧,省得你老婆不放心。
我走到他平时看书的一把竹躺椅旁躺了上去,说,没事,我出来前就和他们说过,要是天太晚了我就不回去了。
他却说,里屋就有电话,还是给你家里打一个电话吧。
我后悔刚才要留下的决定,有时候我像个透明的魂魄一样明明看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正要做什么,却无力阻止那个自己。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身上所有的苦行都不过是为了让那个魂魄安宁。
如果此时站起来要走又实在唐突,我只好说,没事的,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次晚上不回家。
他不再坚持。
我们两个在夜色中平行躺着,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远远漂来两只小船,月亮从云层后面爬出来,海面上铺满碎金碎银,海天一色。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又想起范听寒抄给我的那首诗,“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诗竟像是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路漂过来才漂到了我面前。我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这个夜晚就要这样过去了,却忽听见炕上的人又开口道,我总感觉你不像是有家人的人。
我一惊,睡意全无。半晌,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笑了一声,范老师你这话就奇怪了,我有老婆有孩子还有爹妈,一家人都生活在一起,我老婆和我妈还成天闹矛盾,这婆媳关系啊,怕是哪家都是个难题,可是你说还能怎样?难不成一辈子不娶老婆就打了光棍?无儿无女的,成天独来独往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言语,咳嗽了几声,我连忙起来给他倒水。他喝了两口,隐入了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我早就想问你一句话了,你是不是和范柳亭认识?起码见过他?
我愈发知道了这个晚上留下来是个错误,与此同时,却又感觉到一种被惩罚之后的奇异快感。这惩罚迟早都是要来的。窗外一阵晚风拂过,树影和花影匍匐在窗户上,窥视着屋里的两个人。我没有再犹豫,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认识。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我主动打破沉默,范老师,给我讲讲你儿子吧,老听你说起,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
他叹息道,唉,他这个人啊,没什么好说的。我原来就和你说过的,他因为教不了书就去做生意了,我也拦不住,就随他折腾去。开始的时候还赚了些钱,这院子就是他当年刚有钱的时候盖的,一定要盖个村里最大的院子,说这是对我和他妈早年在村里窜房檐的补偿。后来的生意大约就越来越不好做了,时好时坏,他也从不和我说真话,我都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面到底忙些什么,赔了钱也不会告诉我,从哪里弄钱我也不知道。后来那次,他只说要出去谈生意,可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能找到他的尸体我倒也死心了。我已经老了,可是你看他那闺女,谁也管不了。别看她咋咋呼呼,从小就没了妈的孩子,根本没有安全感。
我也叹了一口气,他要是真在外面被人害了,估计那凶手也逃不了的。可是你说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要害他呢?
他没有言语,半天才说,谁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忽然略带嘲讽,我说,范柳亭不是很爱看书的吗?我记得你说过他是很爱看书的。
他道,年轻时候是爱看书,可是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我忽然就失态起来,蹭地从躺椅上坐起,声音陡然变高变粗,怎么没用呢?爱看书的人起码变不成坏人,起码不会为了钱去坑蒙拐骗。
我们之间哗一下就安静了下去。
大概已是半夜时分了,沁凉的夜色像水一样淹没了整间屋子,我恍惚又来到了幽暗的湖底,到处是女人头发一般的水草和毛茸茸的青苔,我和范听寒在这幽暗的湖底对视着。终于,我小心翼翼却又万分疲惫地问了一句,范老师,如果范柳亭真的不会回来了,你会怎么样?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他用一个真正的老人的声音对我,或者是对黑暗中的另一个影子说了一句,那也是他的命。
我几乎泪下。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11
几天来我每天都在山里转悠,终于捕到了两只野鸡,还用夹子夹到了一只獾,顺便采到些榛蘑。我把去年收成的莜麦磨成莜面,做成莜面鱼,准备和土豆片放在一起蒸一大锅。又把那只獾剥了毛皮,把肉切成块,先用獾油炸一遍,再放上茴香大料肉桂草果芫荽籽,最后倒进去一瓶红腐乳,在泥炉上用小火炖整整半天做成酱梅肉。次日又把两只野鸡杀了和榛蘑炖了一大锅。
准备就绪之后已经是农历七月十四这天。林中短暂的黄昏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岔口饭店很快被黑黢黢的密林吞没。我坐在小饭店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客人们到来。
今晚要来三个客人,孙口心、文刚、刘国栋。平日里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互相杳无音讯,但几年前我们就曾约好的,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见一面。近三年来我们四个人的见面地点就定在了入夜之后的岔口饭店。
这三个人是我当年在太钢工作时关系最好的几个工友,1998年我们四人是同一拨下岗的。
1992年年底,我的腿伤痊愈之后不久,铅矿就把我们这些失业的矿工统一调到了太钢,因为当时还没有出现下岗这个说法。从我八岁来到铅矿,到二十九岁离开,在这深山里已经呆了二十一年,我的父亲母亲都葬在了这大山里。太钢则地处平原,周边是一片荒芜的旷野,只在厂区院子里种了几排大白杨。厂里到处是巨大的机器,轰鸣的钢炉、摇摆的天车、喷着白气出出进进的小火车。
冬天,一场大雪之后,那些黑色的车间在白雪中愈加刺目苍凉,大白杨的顶端基本都筑着一个或两个鸟窝。树叶早已落尽,在冬日阴郁的天幕下,铁画银钩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白雪覆盖的鸟窝,好像是大树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了。偶见一只大喜鹊离开树枝,张着黑色的翅膀露出白色的肚腹,一个俯冲飞到了雪地里觅食。
1993年,能在太钢做工人还是一份被很多人羡慕的工作。刚进厂的时候,我做的工作是铸板工,半年之后我做了班长,然后是副锻长,锻长。我为太钢拟出了一套新的交接班制度,一直到1998年破产之前全厂用的都是我这套制度。
进太钢的第二年,就是我三十岁那年,我和本厂的一个女工认识三个月便匆匆结了婚,两年之后我们离了婚,没有生育子女。后来又短暂地谈过两个,都吹了,此后就一直独身一人过。
1998年5月2日,太钢宣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那时候我还叫梁海涛,我、孙口心、文刚、刘国栋都在名单里。太钢让我们买断工龄,一人两万块钱便卷铺盖回家,从此和太钢再无关系。
下岗之后我折腾过很多事情,在太钢门口开过录像厅,不料后来下岗的工人越来越多,来看录像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我又开了个刀削面馆,却因为利润太薄,也没挣到几个钱。冬天的时候我雇大卡车贩卖白菜,一斤白菜五分钱,晚上还得睡在冰窖一样的车厢里,第二天继续卖。后来身边的下岗工人越来越多,随便什么小生意,都有人一拥而上抢着去做,彼此之间还恶性竞争。为了抢生意,昔日的工友們彼此在背后谩骂使绊子,看对方的摊子上多了一个顾客,便恨得咬牙切齿,一定要卖得比对方更便宜来拉客。对方呢只好卖得再便宜,以至于卖一样东西只有几分钱的利润。
和我一起下岗的孙口心、文刚、刘国栋三人隔阵子便过来找我喝顿酒,互诉衷肠。我们四人经常坐在麻叶寺巷口狭窄的五元火锅店里,一位五元,酒钱另算。正值三九天,大雪已经下了几天几夜,把门都封了,早晨开门的时候还得用力往外推。窗外飘着漫天大雪,火锅店里我们四人围坐着一张油腻的桌子,桌上的火锅沸腾着,雪白的蒸汽吞掉了我们四人的面孔,撞到玻璃上,顷刻便化作水珠一道一道流下去。
我们吃着火锅里的白菜和豆腐,几乎看不到肉,喝着廉价的散装白酒,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商量着该去哪里挣钱。那段时间,我们唯一的话题就是怎么挣钱。几乎每次吃完都会有人喝醉,醉了便滑到椅子底下,抱着椅子腿哭。有一次我也喝醉了,吐得衣服上到处都是,我倒不记得自己哭过,但是他们后来告诉我我那天哭得站都站不起来。我打破头都想不起来,看来是根本不想让自己想起来。
就这样折腾了一年,到1999年夏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一起下岗的太钢工友要拉我们几个入伙做生意,说他认识一个企业家,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做生意,先后开过油厂、铁厂、铸造厂,赚了不少钱。人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人肯定可靠,现在这人要扩大铸造厂的规模,需要融资,他要找人入股,入股后一年分一次红。又说他这铸造厂已经开了好几年了,销售渠道多得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急等着扩大规模呢。我们几个又跟着那工友去他说的那个铸造厂考察了一番,果然是个规模中等的厂子,有几十个工人正在车间里忙乎着。我们又和这个企业家见了一面,瘦长脸,个头不高,但很会说话,确实像个文化人,印象很好。这次见面之后我们四个人就约好一起入股,同进同出。随后便各自把从太钢出来时买断工龄的两万块钱都投了进去。
两个月之后这个企业家忽然就联系不上了,他的铸造厂也忽然像聊斋里现出原形的鬼宅,厂房还在,里面却空无一人。
这个企业家叫范柳亭。
窗外夜色已至。
我静坐在小饭店里聆听着入夜之后大山里的各种虫鸣。虫鸣里还掺杂着几声鸟叫,我能从中分辨出猫头鹰、乌鸦、布谷和喜鹊的叫声。我还曾在最幽深的山路上赶过夜路,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路两边的森林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缝隙与光亮的黑森林。
可是我却连害怕都感觉不到了。自从在湖底见过那具尸体之后,就是在世上最幽暗的地方走路我都感觉不到害怕了。
我记得,就是在那最幽深最黑暗的山路上赶路,我还是看到了几点微弱的光亮,很细很小,在我周围飞来飞去。那是几只萤火虫。
有人在敲门,我点起一支蜡烛,开了门,是文刚先到了。他进来坐下,我们先抽了一会烟,一支烟快抽完了,我才开口问他,这次是从哪儿过来的?他说,二连浩特。
我想了想,那边地广人稀,倒也是一个好去处。我说,那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他说,都接过去了,小孩就在那边上学。
正说话的当儿,孙口心和刘国栋也陆续赶到了。我趴在窗前仔细看着饭店外面还有没有别的跟过来的身影,观察了一会儿不见什么,便放下窗帘,把门从里面闩住了。
我把煨在泥炉上的酱梅肉盛在大盆里端上桌,把炖好的野鸡榛蘑也上了桌,然后摆上一大笼屉热气腾腾的莜面鱼蒸土豆,配上一碗炖好的西红柿酱,好蘸着酱吃莜面。最后把焖在炉灰里的几个烤土豆掏出来,像敲蛋壳一样敲出裂纹,也端桌上。我拿出两坛三十年的青花瓷汾酒,也是早早为今天的聚会准备下的。
桌子的中间立了一支蜡烛,烛光忽明忽暗,四个人的脸都若隐若现。我们围桌坐定,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饭店之外的世界像一场大寐,我们几人遗世独立在这里。不知为何,坐在这世外的烛光里,我忽然想到的并不是别的,却是晏几道那首《临江仙》里的最末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今我们四个人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也都不再是原来在太钢上班时的名字。1999年电脑还没有普及,不像现在什么都上了网,那时候改个名字还是比较容易的,在派出所找个人,偷偷塞给两百块钱就把名字改了。每年到了农历七月十四这天,不管各自正在哪里谋生,四个人都会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喝上一顿酒。
文刚去了二连浩特,孙口心后来去了榆林,在小煤矿里做矿工,刘国栋则躲到方山和临县的交界处种红枣去了。
我挑了一下灯花,烛光照亮了我们四个人的脸,每张脸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灰白的墙壁上坐着我们几个人巨大的影子,像神庙里画像上的祖先一样正从另一个世界里神秘地看着我们。
我们闲扯了一番红枣和土豆的收成,又聊到现在的小煤矿马上都要不行了,估计很快就会被吞并到那些大煤矿里,煤老板们一铲煤出来就收入百十块钱的日子估计也不多了。几圈酒喝完,红枣、土豆、煤矿这些话题也被说了一圈,四个人围着一盏烛光再次安静下来。这时候在这安静中忽然听见文刚怪异地笑了一声,说,现在我很快活。
刘国栋接了一句,你快活个屁。
文刚笑嘻嘻地举起酒杯看着周围说,我们几个还能在一起吃肉喝酒,这不是快活是什么?
刘国栋说,你老娘的三七过了吧?
文刚拿手里那杯酒敬了一下屋里某个黑暗的角落,好像那里还静静坐着一个人,他仍是笑嘻嘻地举着杯子说,我老娘死在我前面是好事呢,我高兴,我最怕的就是我死在她前头了。说完仍是笑,只是越笑眼睛便越脆越亮。我把一个烤土豆扔给他,说,趁热吃。
这时忽听见孙口心压低声音说,海涛你这做派怎么多少年都改不了呢?非得穿西装打领带抹头油不可,你说你这身打扮,走在人堆里还怕没人注意你?
我低头不语。
刘国栋接话说,海涛你这年龄了还没个一儿半女,这事也过去七八年了,我看不是很要紧了,要是有合适的人你还是找个女人生个一儿半女吧,女人不可靠,但儿女总是自己的,不然你以后老了连个依靠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我们这样的人还要什么依靠。
四个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像是集体沉到水底下去了。蜡烛已经燃成了一个矮矮的燭头,垂死的火苗却忽然肥大起来,扑啦啦地上下跳动着,感觉空气里有很多隐形的飞蛾正在横冲直撞。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陌生地,像蛇一样正探头探脑。
海涛,你可……把它藏好了……你也不告诉我们到底藏到了哪里。
我独自饮下一杯酒,说了一句,你们放心就是。
但那个声音还继续在我们四个人中间缓缓爬行着,可千万不能被人找到了,一旦找到了,我们就都完了,你也知道的。
我手里仍捏着那只酒杯,朝那三个人的脸上轮流扫了一圈,才慢慢说,它藏在哪里,还是我一个人知道的好,这样,我死了就能直接带进棺材里。
这时候忽然有另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斜着刺了进来,听人说你去过他家。
我去他家借过书。
借书比命还重要?
这时候最后一点烛光倏地熄灭下去了,整个屋子咣一声掉入了黑暗中。我的眼睛在适应了最初那种轰隆隆的黑暗之后,开始能分辨出在我面前立着的三尊黑影了。他们一动不动。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我想起自己宰野鸡宰蛇的手也是不曾哆嗦过的。毕竟我也是坐过三年牢的人。那点血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我都真的不算什么了。
一种奇异而巨大的悲伤忽然袭击着我,我却在黑暗中连着笑了几声,然后说,我有点喝多了,我想给你们读首诗,你们不要笑我。
我当真在黑暗中昂首读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窗外一辆大卡车的车灯像闪电一样劈过去了。
吱嘎一声推开饭店的门走出去,我们都被头顶的大月亮骇了一跳。马上就十五了,大雪一样的月光落满了无边无际的山林,脚下银色的山路看起来纤尘不染,没有一片树叶,也没有一只飞鸟。整个世界洁净得像是回到了远古,在那里,大地正静静等待着必将到来的一切。
12
这天我刚刚骑着摩托车来到岔口饭店前,就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还有字。我心里一怔,从未有人以这种方式联系过我。我连忙放好摩托车,一把扯下这张纸,四顾无人,便迅速开门进去又关上门,这才站到窗前看了起来。纸上只有十几个字,每个字有两厘米大:我爷爷病危,想见你最后一面。范云冈。
看到上面的话我简直大吃一惊,她居然能找到这里?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她居然敢一个人进这样的深山老林?
我立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那张纸上的每个字都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十遍,竟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抽完的烟头就往砖墙的缝隙里一插,过了一会儿一抬头竟吓了一跳,前面的墙上长出一大片烟头,毒蘑菇似的。我又使劲盯着那片烟头发了一会呆,纸上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她在骗我。我可以假装没看到这张纸,甚至,我可以说自己连日来都没有来过岔口饭店。我本来就不是固定营业的。
我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苍莽的山林。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片山林。不可能有人找到我。
我把饭店重又关了,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盘旋着往上爬。车开到了最高挡,山路两边的树贴着我的耳朵嗖嗖往后疾飞,它们一边后撤一边死命把我往前推,我觉得我的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马上就要弹起来飞到另一个阒寂无人的星球上去了。飞出公路飞进蝴蝶谷,然后是那条崎岖的土路,就这样一路狂奔到铅矿门口方才停住。
我扔下滚烫的摩托车,回到宿舍坐在了床上喘气。外面的世界终于又被我甩在了身后。这时候一低头忽然又看到了西装的袖口,那只已经磨破的袖口。前日立秋了,山中早晚凉意顿生,我又穿上了这件西装。遥遥想起似乎早在春天的时候就盘算过,应该换掉这件衣服了。没想到,等到秋后还是把这件衣服穿上了。这个秋天和那个春天没有任何缝隙地对接上了,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时间正在失效。我低头愣愣地看着那只袖口,像看着一道可怕的伤口,我能从里面闻出一种腐败的气味。我打了个寒战。
然后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几本书摆在桌上,是我上次去范听寒家时借的。我随手打开一本,假装专心致志地看了半天,却是一页没翻。我眼前出现的一直是他那弯到九十度的驼背,看上去非人非兽。到了下午,我不再挣扎,终于把书合上,坐在那里抽了支烟,然后把几本书都装进了包里。
我骑着摩托车往落雪堂赶去。他家门口那排柳树依旧,我却有一种久别经年之感,恍惚觉得已物是人非。穿过阴凉的门洞,又是那片熟悉的院子,只见有几个陌生人在院子里忙乎着什么。一见有陌生人,我本能地想退避出去,忽见海棠树下横着一个庞然大物,色彩艳丽又鬼气森森,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具棺材。黑漆上描画着亭台楼阁,红桃绿柳,仕女稚童。我一惊,心想,莫不是人已经入棺了?
正在这时又看见范云冈站在屋檐下使劲向我招手,便急急走过去。虽然已立秋了,竹帘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我挑起竹帘进去,范云冈并没有跟进来。屋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种秋后才有的萧索和灰败。炕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我心里一阵害怕,朝外面张望一番,见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进来,便慢慢走过去,走到炕头。我看到他侧身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他愈发瘦,四肢缩小如婴孩,只有背上的那只驼峰却如龟壳一般更大更坚固了,看起来他整个人很快就要缩进那只龟壳里去了。
我轻轻唤了一声,范老师。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全身上下就只有这双眼睛还能动,在他身上这唯一的活物看上去多少有些瘆人。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说,范老师,我来还书了。
他目光模糊呆滞,像是眼睛里有一层障子挡住了他。他忽然声音发抖,是范柳亭回来了吗?
我呆呆站着,半天才说了一句,范老师,是我,我来还书了。
他的眼睛慢慢眨了几下,好像终于看清我是谁了,这才说了一句,你来了?不用还了,留个纪念吧。
这句话忽然让我很伤感,我把几本书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说,借了就得还,要不你下次就不借给我了。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来借书。
他躺在那里,用浑浊的眼睛又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你来了就好,我是想告诉你,其实人这一辈子都说过假话,都骗过人的。我本不叫范听寒,我本名叫范福星,我上面有四个姐姐,我父母老来得子,所以叫我福星。范听寒是我上师专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也没有家学,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就是当年在师专当老师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师。
我只觉得被他两束微弱的目光箍着,动弹不得,又是烦躁又是紧张,我口干舌燥地说,范老师,不要乱想。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睛还想紧紧盯着我,目光却已经聚不到一个点上了,这使他看起来就像正拼命看着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只听他又说,我说过假话,范柳亭说过假话,你也说过假话。万物刍狗,所以,谁也不要怪谁。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只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发出一些奇怪的破碎的谵语,我轻轻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叫他范老师、范老师。我忽然想把很多话都告诉他,这些话已经藏了太久。然而连他的谵语也渐渐熄灭下去了,我更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那只手正在我手心里迅速变凉变硬。
我连忙挑起竹帘叫人,院子里帮忙的村民们一拥而入,见床上的老人已经过去了,便七手八脚地开始给他换老衣。又有人和范云冈商量,说范老师这驼背太大,老衣穿不上去,过会进了棺材也躺不平,要不要把弯曲的脊椎骨压断了?
我躲出去了。艳丽的棺材躺在海棠树下,一陣秋风吹过,几只血滴一样的海棠果儿叮叮落在了棺材上。西山上的天空被夕阳染得鲜红。
旁边的花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片翠菊。
13
1999年9月,梁海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郭世杰。
变成郭世杰之后,我先是坐火车躲到福建,在一个叫永定的县城开了家刀削面馆。一年之后面馆生意渐渐冷清,我又从福建辗转来到广州做小生意。那时候的小生意已经远没有八十年代好做,做了两次小生意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全部赔光了,只好应聘到一家歌厅做服务生。当时是歌厅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在我做服务生期间,有两个中年富婆每次去歌厅都提出要包养我。为了躲开这两个女人,在广州只呆了半年我便又辞职去了珠海,在那里找了个偏僻的小渔村做了一年渔民。之后又向西辗转到了贵州、云南。我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呆太久,所以我的行李总是少得可怜,不管走到哪里,行李箱里只有固定的三套西装三件衬衣两条领带,还有几本书。
一直到2004年,我终于做出决定,一个人回到铅矿。
14
我一个人在大山里走着。
秋天的山林斑斓而安静,似乎全世界的寂静都聚集在这山林里了。我走到一棵榆树下的时候,一阵风过,满树金黄的榆叶像场雨一样落了我一身。我抬头看着这棵树的时候,也看到高天上的云正变幻着无数种面孔。
我向那山顶爬去,黑龙峰,是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最高峰,我从未上去过,也不知道在那上面究竟能看到什么。从早晨一直爬到黄昏时分才终于上到山顶。一上山顶我就先被那轮巨大的夕阳击晕了,它看起来那么大,那么近,血淋淋的,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够着它。从这山顶上看下去,整片山林都被染得血红,有风吹过时便状如波涛。就在这一片汹涌的波涛中,我却看到了一块凹进去的癞疤,我很快明白了,那是铅矿的位置,也就是我的藏身之处。然后,换了一个角度,我看到血红的波涛里居然亮着一面闪光的镜子。我盯着那镜子看了很久,终于明白,那镜子其实就是密林中的无名湖。原来,只要有人能登上这山顶,无名湖便不再是这世上的一个秘密。
我本能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玫瑰色的晚霞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雄壮的云堡正在我头顶聚集。云堡中间开了一处小洞,夕阳最后的光线从里面射下来,照着我和这片森林,宛如一只巨大的无所不知的眼睛。
又在顷刻之间,狂风骤起,云堡坍塌,一场大雨将至,森林里有怒涛滚滚而来,那林间的癞疤和镜子似乎转瞬之间便会被吹得支离破碎,无迹可寻。
这一日,我骑着摩托车下山,又来到落雪堂,来到范家门口。穿过那排柳树,见门正开着。幽深的门洞里空无一人,那张小木桌和我做的那把椅子却还在原处,好像上面还坐着一个隐形的老人。我对着那桌子和椅子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院子里。
我吓了一大跳,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只箱子在阳光下敞着盖子,里面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房檐下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书,晒着太阳。有几张写着毛笔字的条幅也被扔到院子里,好像正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各类生活用具零散扔了一地。仿佛这院子刚刚被洗劫过。我站在院子问,有人吗?
竹帘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人影来。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范云冈。如今这整个院子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远远站在那里,看起来分外瘦小,竟把这院子衬得空旷了好几倍。我心里一阵难过,口气倒更蛮横了,你家这是怎么了?被强盗打劫了?
她向我走过来,脑后还是梳着一只蓬乱的大丸子,眯着眼打量了我好几眼,好像这才勉强想起我是谁,说,是你啊,打领带那个。你又是来借书的么?你还真敢来。
这最末一句话让我对她又有了几分警惕,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遍,你家到底怎么了?
这些书都是我爷爷的,你喜欢哪些随便拿去,反正我都是要送人的。
我惊诧道,你爷爷的书你怎么能送了人?他自己保存了那么多年,还给好多书包上了书皮。
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说,我算看透了,他再爱书,死了还不是一本都带不走。留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都是累赘,不如早些送了人,还算做了好事。
我的口气忽然就有点气急败坏起来,像个长辈一样大声训斥道,你爷爷允许你把他的书都送了人吗?
她挑起一只嘴角嘲笑我,你是我家什么人?
我自觉失言,便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来。她立在我旁边说,喂,给我一根。我瞪着她,小姑娘家抽什么烟,抽烟抽多了连肺都能被熏黑。她叫道,那你怎么还抽啊。我又抽了两口才说,我烟瘾大,年龄也大了,戒了就没什么乐趣了。说着递过去一支烟,她点着了,装腔作势地抽了一大口。
她一边抽烟一边说,我要出门了,说不定一走就是几年,我把工作都辞掉了。一个人守着个十间房的大院子,晚上都觉得瘆人。
我猛抽了几口烟,把自己呛得直咳嗽,我痛心疾首地说,你爷爷费多大的劲才给你找的这份工作。
只见她叼着烟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游弋着,说,我八岁就没有妈了,跑了,以后再没看过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爸失踪了,生死不明。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奶奶病死了,然后,就剩了我和我爷爷,我知道他也会走的。我在心里早就做好准备了,我知道他们一个一个都会离开我的,最后会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一辈子就在一个馒头大的小镇上呆着吧?大城市我也不去,累得慌,我可能去西藏、新疆,还可能去内蒙。你看人家那些少数民族,成天骑着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地放羊,喝着酒唱着歌儿,不用找工作,不用巴结人。死了就拉倒,活人也不用为死人哭,因为人人都要死。每当我想为我爷爷大哭一场的时候,我就想,我也会死的,反正大家都一样。
她说得并不伤感,我的眼泪却差点下来了,默默抽完一支烟,把眼泪硬憋回去之后才说,人家是游牧民族,和我们不一样,那种生活在电视上看看就行了。人最后都是需要安稳的,我年龄比你大好多,你听我一句,其实在一个小镇上当个小学老师真的挺好的。
她叼着烟看天,不吭声。
我以为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忙又继续,不要以为自己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你爷爷还是希望你有份稳定工作,找个好人结婚,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其实安心比什么都好。
她忽然冷笑一聲,既然结婚这么好,你怎么不去结?
我心里一惊,嘴上却硬撑,谁说我没有结婚,我儿子都十几岁了,个头比你还高。
她并不说话,只是嘎嘎大笑。我这才想到,虽然我还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上,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我忽然想到,范听寒在去世前会不会已经把他所知晓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孙女。
我心里一动,却不再有以前那种动辄一身冷汗的激灵感。我想到了那天站在黑龙峰上看到的无名湖,它像面小小的镜子一样裸露在大地上,反射着血红色的夕阳。也许,这世界上根本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想到这里,我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秋天的阳光烤着我,我微微闭了会眼睛,阳光里飘着翠菊的花香。再睁开眼睛时,忽见她抱着两只酒瓶子站在我面前。她把酒瓶朝我晃晃,你看我爷爷存下的老白汾也带不走,我不说嘛,人活一世就是个过客。怎么样,中午一起喝点吧?
她把菜园子里最后一个茄子和最后两根黄瓜摘了,把茄子蒸了,拌上蒜泥,又把黄瓜拍了,淋上香油。又说她爷爷在缸里还养着两条鲤鱼,要不要也炖了下酒。我连忙说,我从不吃鱼。她便只把茄子和黄瓜端上来,两只酒杯里都倒满酒,然后我们就在门洞里的小木桌前坐下来对饮。
秋风带着剑气从门洞里钻过,已经明显有了凉意。她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我们碰了一下。她说,以后要是去了新疆、西藏,怕是就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我说,去了哪里都有好酒喝的,就是过了阳关、玉门关,照样有好酒。不管去哪里,我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好人结婚,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
她挑起一只嘴角看着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不再接话。
我们默默地喝了三个来回,我放下杯子,忽然正色问道,你爷爷去世前,你是怎么找到岔口饭店的?
她用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因为镇上去山里采木耳的人曾经在你那饭店里吃过饭,你那饭店根本不在镇上。而且你那饭店里只做四样菜,过油肉、酱梅肉、野鸡炖山蘑、烩土豆。我没说错吧?
我不语,夹了一筷子黄瓜,满嘴咔嚓咔嚓脆响。她补充了一句,我早和你说过,一个馒头大的小镇能瞒住什么,镇东吃肉,镇西就能闻见味道。
我仍不说话,又夹了一筷子黄瓜,正使劲地嚼着,忽听她淡淡说了一句,我男人也去你饭店里吃过饭。
我的咀嚼猝然止住,我抬头看她,我们正好四目相对。我脑子里努力拼凑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却是怎么也聚拢不成一个人形。她说的应该就是那个凤城镇上暴尸街头的黑社会老大。他居然去过岔口饭店?而我却根本不知道坐在那里吃饭的人可能是谁。
我不寒而栗,却咧嘴笑了一下。
她给我倒上酒,我又和她喝了一杯,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去我那里吃饭也是进山采木耳吗?
她那根指头似乎闲得发慌,还在不停地敲打桌面。她说,他倒不采什么木耳,他只是对你好奇,觉得你是有些来路的人。一个人为什么要把饭店开到山里去呢?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很响地跳了几下,但我的声音反倒愈发轻快,我说,进山里拉木料的大车司机也要吃饭吧,总不能所有的人都把饭店开到城里去。
那根指头还在敲,发出单调可怖的声音。她并不接我的话,只说,你不是经常去镇上卖木耳吗?他早就注意到你了,因为你的穿着就和别人不一样。
我想到直到那个男人被砍死在街头,我都没有见过他一次,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而当我在镇上卖木耳的时候,他可能就坐在我对面正仔细打量着我。
看来今天我根本不该来,范听寒已经不在了,我却又放心不下他这个孙女,毕竟,她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爷爷。听她的口气,她像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我下意识地朝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离我并不远,我断定我可以随时从这扇门里离开,她毕竟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做好打算后,我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笑着问她,注意到我?就因为我喜欢穿西装打领带?
她也笑了一下,他说他还没有想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如果是一个犯过事的人,大概也不敢穿成这样。他觉得你很奇怪。
看来她并不确定。我又想到那个男人既然能找到岔口饭店,会不会也已经知道了我住在哪里。我便试探道,他在我饭店里吃完饭都不和我打个招呼?既然都認识,怎么能不去我家里坐会呢?
她微微一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你家?你家在哪?
我不说话,看着她的眼睛。
她回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男人那次下山后曾对我说,他猜你很可能就住在山里。
我纹丝不动,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他觉得你没老婆没孩子,应该是一个人过。
我竭力用平静掩饰着内心的狂风巨浪,我看到自己端起酒杯的手又在发抖,但我还是勉强和她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喝干,这才说,其实他要是早说的话,我一定请他去我家里坐坐,让我老婆给他炒两个菜,我和他好好喝顿酒。
说完这话,我又点了一支烟,一边递给她一支。
她把烟点着了,叼在嘴角,锋利的眼神忽然就钝下去了。她极安静地说,没机会了,后来他死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抽烟。
她抽了几口,不再看我,只看着门外说,他这个人吧,你可能没见过,长得特别像个坏人,打架斗殴,还蹲过监狱……他只是长得像个坏人。你不知道他其实还像个小孩,喜欢捡树根做根雕,会用麦秸编篮子,会把南瓜刻成灯笼。
她没有声音地流着泪,嘴角还叼着那支烟。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滚烫,手脚却冰凉。我便走到水龙头前把头伸下去灌了几口凉水,一抬头,正看到那只大水缸里盘着的那两条大鲤鱼,它们不知吃了些什么,越发肥硕。我胃里一阵抽搐,又伸头灌了两口凉水。
我重又回到桌前坐下,她脸上的泪珠已经收起,那根手指重新在桌上可恶地敲了起来。她边敲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还有个奇怪的地方,你和我爷爷说过,你小时候是在海边长大的,对吧?但是你却不吃鱼。
我盯着她那根手指看了一会才说,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能解释清楚的,有人讨厌吃鸡肉,就会有人讨厌吃鱼肉。
她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是吗?那你觉得我爸爸还可能回来吗?他已经消失了八年了。
我说,我记得以前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觉得他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犯了什么罪躲起来了,要么就是已经被人害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
我摊开自己的手心比划着,说,我不会算命,这个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她又独自饮下一杯酒,然后,那根可恶的指头继续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笃笃,笃笃,笃笃笃。她慢慢说,你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看待这个事的吗?他给我讲过,一个人几年不回家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他以前的一个狱友,判刑之后被发配到新疆戈壁滩改造,刑满之后也不能回内地,就只能在那戈壁滩里呆着,和家里人也多年没有了联系,家里人都当他已经死在新疆了。又说他知道有一个年轻女人离开家里去呼和浩特的一个饭店打工,她在工作的第二天就被奸杀了,公安通知了她父亲,她父亲不敢把真相告诉她母亲,就骗老伴说女儿跟着一个有钱男人跑了,过上了好日子,吃穿不愁,就是不记得往家里打个电话。一骗就骗了三十年,一直到他老伴去世前还在等着他们的女儿回家,而杀人犯是在那女的死了十多年后才被抓住。他还给我讲过,有个生意人被人抢钱害命,却几年里就是找不到尸首,家里人和公安局方圆几十里地找,怎么都找不到,就成了无头案。结果你猜后来是怎么找到的?邻村有个人喜欢钓鱼,有段时间老去一个很远的废水塘钓鱼,他发现钓起来的鱼都比别的地方的鱼肥大,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那人胆子大,决定到水下看看究竟有什么,结果看到水底有一具被大石头绑着的尸体,尸体上的肉已经被鱼吃光了。
我刚端到嘴边的酒杯忽然停住了,她也忽然住了口,整个世界像被一把利刃齐齐剁了开来,没有一点多余的声息。我端着那杯酒,再次迅速朝那扇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的死寂之后,我说,你那男人,死了真是可惜了。
在幽暗的门洞里,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忽然间她骄傲地微笑起来,说,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我還是举着那杯酒,说,我想敬他一杯。然后,我一饮而尽。
夕阳西下,我们两个人都喝得有些醉了。我心中想着还是快些离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天快黑了,我该走了,把你爷爷的书送我一本吧,用他的话说,留个纪念。
我爷爷,她怔了一下说,临终前老念叨一句话,万物为刍狗。嗯,他说过,是要让你留个纪念。
我拿起一本《花间集》,打开,里面居然也夹着一张写字的纸,看起来又是一首范柳亭致父亲的家书,“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落款时间是2006年3月18日。我想我真的是喝多了,我竟对范云冈晃着这张纸说,看,你爸爸的信,你看他一直在给你爷爷写信呢。
她神秘地笑了,我爷爷经常给自己写信。
我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然后终于向那扇门走去。她跟在后面,一直把我送到门口,门口不见人影,只有我的摩托车停在那排柳树下。我又是怕她,又是感激她,我知道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把那些本想和范听寒说的话都说给她听,我甚至想和她聊聊她的父亲,我毕竟认识他。最后我却只客套地说了一句,你走的时候,我来送行。
她又习惯性地挑起一只嘴角,看着我的眼睛说,不用卖我人情,你走了就走了,反正我也是要走了。
我一只脚已经跨在了摩托车上,另一只脚踮着地。这时候我发现她是真的在让我走,是真的。我反倒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使劲一踩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仿佛有山洪涌过,我忽然扭头对她喊道,你上不上车 ,我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就在这山里,我带你去看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湖。
她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波光闪闪,却依然站在柔软的柳枝下,没有动。然后,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用更大的声音喊回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一点都听不见。在摩托车飞出去的同时,我看到她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幽深的门洞里。
15
我潜入水中,再次向着无名湖幽暗的湖底游去。
作者简介:孙频,1983 年生,2008 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在各类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疼》《盐》《同体》《松林夜宴图》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选自《收获》2019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继军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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