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生活最容易让人忽略它的过程的存在,但它实实在在是一种存在。写小说,从另一方面讲,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游戏,我喜欢做些难活儿,做别人做不了的活儿在我来说是一种对自己的安慰。写无事的小说是从很早就开始的事情,《五张犁》这篇小说就没有多少事,那么一个老农民,呆滞地坐在那里,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小说在他呆滞的过程中就那么过去了。许多读者看了都说这篇小说让他们心里很难受,我说那就好,人不怕难受就怕麻木,人生活在世上是不应该麻木的,尤其是作家。这篇小说的内在层次多一些,意韵也丰富一些,告知了人们一种惨酷的现状,所要表现的是时代的困境,而不是个人困境。我的小说,可以说天性的东西多一点,我是那种可以靠直觉直达事物本质的人之一,而不是靠理论分析和对政治经济学的耐心剥离而得出真相的人。《五张犁》这篇小说是写民间质朴的对土地的情感被击垮的整个过程。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中,只是我们有时候不愿意承认。
写短篇一如老农种庄稼,既希望玉米丰收也希望谷子高产。但想是想,事实上写下去往往不由你。像《河南街》这样的小说,实际上是一个试验,对庸常小说的一种试验,看它会不会有情感的东西在里边,这种题材一如一盘散沙,想把它们收拢成型比较困难,但我努力做到。这篇小说看上去平平常常,但有波澜在里边涌动,我写的时候是小心翼翼,就像手里拿了件国宝瓷,唯恐有什么闪失。写小说有时候是会出错的,开头的语调不对,下边就很难继续,开头的气息不对也更不行。语调、语气好像是没那么重要,但其实重要极了,太重要了。一篇小说写好写不好,全要跟着它来。王安忆最懂这个,庆邦也是。另外,我是个散文心态的人,生活状态也一如散文,不喜欢太紧张的东西,更喜欢随意一些的东西。有时候,提高到艺术这个高度,散漫也是一种美,是一般人所达不到的境界。我写小说是随类赋形。是“随类赋形”而不是“随形敷意”。我的书法也体现这一点,绘画也同样。
人类的情绪在当今社会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种东西,人们的注意力往往会被重大的事件或情节吸引,而情緒往往会被轻轻忽略掉。我的短篇《河南街》以及我近期的一系列小说主要是写人的情绪,可以说是“情绪小说”,这包括《音乐》《房客》《为什么不去跳舞》,我想要表现的是那种微妙的,不可与人道知的情绪。人类的情感生活其实是建立在情绪之上,许多好的小说也都要于此扎根。人心最难以深入的地方其实就是情绪。雷蒙德这个美国人,我宁肯说他是情绪大师。《上海文学》发表的我那个短篇小说《看戏》确实是东方元素在起作用,但它没有《五张犁》《河南街》这样的情绪深度。《上海文学》把奖颁给它是因为它对现实的关注,钱与权在今天的地位交替是微妙的。这篇小说我个人也喜欢,瓜棚的那一节我每读一次都会笑,那是在写青年人的性,既挑逗而又不露骨,这样的结尾不那么太正经但每个人都像是很喜欢,作家有时候是需要挑逗一下读者的。
写短篇小说如果说有秘诀的话,那就是一不可把要讲的直接告知读者;二必须引诱读者去想;三要有十分棒的文字;四是短篇小说的文字和中篇长篇的文字绝对不一样;五我以为最重要,那就是小说要讲给读者的东西不在文面而是在文外,海明威的“冰山”之说甚是精彩。好的短篇最要命的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你说要写好就好,而是它忽然来了,让你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搞得十分快乐,连你自己都被感动了,而不是按计划行事。中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最最重要的区别是,中篇是“写什么”,而短篇却是“怎么写”。
好的短篇小说要有丰富的层次,思想、情感、人物、故事、社会意韵,美学状态,精神指向,一层一层在那里丰富着,而且要发人之未发。技术好的小说有时候未必是好小说,但好的小说却一定要有好的技术来完成。更重要的一点还要看你的小说里有没有“道”,也许你只有“术”,语言与叙述都十分好,技术十分好,但要找别的,却让人竹篮子打水。我个人,是不喜欢这样的小说的,博尔赫斯告诉我们的是小说可以有种种写法,而卡夫卡却不是这样简单,卡夫卡的小说有个“道”字在里边,相比便立见高下。就小说而言,把话说明白不好,把话不说明白也不好,太明白与太不明白都未臻大境。好的小说,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而最最重要的是,小说不能沦为语言与叙述的杂耍,不能是一场语言与事件的狂欢,花的颜色或红或黄并不重要,第一要义是要有香。小说在写法上孰好孰坏也不重要,“道”是第一要义。是要有“道”,要有“社会意韵”在里边,而非只是在那里摆弄“术”。
多少年过去了,《五张犁》和《河南街》离最初发表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不是说我的小说好,我只是说,想请大家再看一看这两篇小说,《长江文艺·好小说》给了我这种可能,那么,喜欢我的读者不妨再感动一次,但肯定是那种小小的感动。虽然是小小的感动,我却以为比没有什么感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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