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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骏马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5827
总有一些东西,是只有小说才能说清楚的。《烟霞骏马》里二奇进城的路,充满仪式感,这不光是二奇的进城路,也是中国城镇化进程的路。二奇与娘的对话,作者写得满纸绚烂,但却隐隐透着悲凉。爹去世了,“三儿”老了,雨脏了,下在地里,白菜全烂了。二奇想把白菜买上好价钱,要过“三道关”。二奇的力气很大,但二奇还是很累。二奇进城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用铁、机器和水泥取代大地和村庄的场景。

  班宇是八零后作家,他笔下的进城故事,有伤口,但这伤口,是“正试图慢慢愈合”的;有对未来的遐想,这遐想是烟霞,是骏马,是对“回来”的声嘶力竭。好在,班宇给了二奇温暖,他让他躲在机器的侧后方,在那里,二奇“既不会被砸着,还能感受到未尽的一丝暖意”。

  这暖意,不单是给二奇的。

   高 ? 璟

  刚入了后半夜,从西边飘来的云便结结实实地覆盖在月亮上,沉厚密匝,凝滞在夜空里一动不动,透不出一点光来,几颗星在旁边有气无力地闪着,冷风拂过屋顶的青瓦片,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虽然闭着眼睛,但二奇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月光正逐渐褪去,他蜷起身体,窝在炕的中央,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于是半睁开眼,透过窗子往外瞧,心里念着,这可不妙,明天要出门,今晚来了阎罗云。外面的云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仿佛有窜动的火苗在灶上燎着,安不下神来。他歪过身去,背对着窗户,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去读糊在墙上的报纸,盯了半晌,那些方块字儿也根本不往脑子里灌,一句话也没有读通,睡意却消失无踪。他便起身下地,穿上红衬裤,趿着露底的棉鞋,披一件烫绒的蓝袄子,悄悄走到他母亲的屋前。门正半敞着,油布帘子直直地往下坠去,二奇在外面轻声问道:“娘,睡着没?”

  二奇娘在屋里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说道:“心里有事儿,睡不踏实。你咋也还不睡,再不眯会儿明天可要没精神头了。”

  二奇掀开帘子,坐在炕沿上,说:“娘,我不困,精神着呢,娘,你再给我讲讲那‘三道关,我怕我明天又忘了。”

  二奇娘竖起枕头,缓缓起身,倚在裱着梅兰竹菊的炕柜上,抬手去拽绳,拉亮中央那盏灿黄的小灯,将被子盖在腿上,双手向后捋着头发,说道:“也行,我就再给你叨咕一遍。路线可都记得明白?你先唠唠。”

  二奇说:“放心,娘,都扎在心眼儿里了。我给你唠唠,明天装好车,绑了绳,我坐在后面驾着三儿,从西口出咱牛犋村,再向北走,路过北坨村的东面,看见村里的卫生所,外面有池子,接口水喝,继续向北走,就能瞄见浑河的尾巴。我得从高处过,排队走黄腊子平桥,在桥上学学我爹,也往河里吐几口浓痰,祛净晦气,然后再往东走。过前岭村和后岭村,就能望见一条水泥大道,走起来那叫一个平坦,我驾着三儿跟小轿子车比赛,他踩油门我挥鞭子,在八音台村驻下一会儿,吃口干粮,等到天光有了余亮,西余林业队的人拉着帮伙上了工,我再往前行半个时辰,估计就能到翟家镇了。翟家镇的集子可卖不上价,我一棵菜也不给他们,直接一口气奔着东去,沿着大堤路走过余良村再向北,就能看见宁官和杨士的蓝色铁牌子,白钢杆子竖起来的,风一吹哗啦啦直响,看见这个了,咱就算进了城。”

  二奇娘说:“记性眼儿真好,这点随你爹,识道儿。”

  二奇说:“好歹我跟着爹进过三次城呢。脑袋里有影儿,白天晚上都迷不倒咱。”

  二奇娘说:“进了城才算刚开始,记得处处留着神,我再给你说说这‘三道关。”

  二奇说:“对,娘,你再好好说说,我听着呢。”

  二奇娘说:“你心里得有着辰光,迟了就过不去。天还没亮时,你的脑袋顶在环线上,就会遇见第一道关。一男一女,男的瘦,干巴巴,两撇胡子,像抽大烟的,女的膀子又圆又厚,总戴着口罩,俩人戴着红胳膊箍儿,穿一身劳动布,不拦轿子只拦马。”

  二奇应和道:“嗬,这俩货,不拦轿子只拦马。”

  二奇娘说:“拦住你后,他们说你这马车扰乱城市卫生环境,随地拉粪,死活不让往里跑。你怎么办?”

  二奇说:“娘,你說说,我怎么办。”

  二奇娘说:“拉紧袖子口,客客气气,摆上笑模样儿,下车去跟他握手。记好了,袖子口里要褶着五块钱,贴在腕子上,他跟你握上了手,说一句,同志,行个方便,种点菜不易,然后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头往袖口里轻轻地挠,挠得咱直痒痒,腕子一抖,钱就被一点一点挠出来,慢慢搓成一团,最后收在自己的袖口里。”

  二奇说:“这钱儿咱可不白给。”

  二奇娘说:“不白给。你给了,他就闭起眼睛,假装看不见车马。你扬了鞭去抽着三儿的蹄子,赶忙过去,别耽搁。”

  二奇说:“对,我得赶忙过去。”

  二奇娘说:“完后走不多远,就遇见第二关。天放大亮,过了第一关的车把式们,要在此一聚。”

  二奇说:“也得去会一会别的车把式。”

  二奇娘说:“这个时节从西面进去卖菜的,除了咱们村之外,还有沙河子村、邢家窑和荣胜堡的。”

  二奇说:“都是邪乎地界儿的,难逗儿。”

  二奇娘说:“可不。你停在那就歇着,没人问你时,你就别说话,有人问,你吸一口大气,别着慌也别着忙,开着嗓门,说你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儿子。”

  二奇说:“得报我爹的名字。”

  二奇娘说:“对,你头次进二关,肯定有人问起你爹怎么没来。你怎么说。”

  二奇说:“我骗他们说我爹头我一天来的,在城里等我呢。”

  二奇娘说:“那旁人又问,今天的菜怎么卖,定个价儿。你怎么说。”

  二奇说:“我说我爹说了,今天听几个老哥们的,不乱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

  二奇娘说:“那别的车把式还说,你今天要去卖哪一片儿啊,你怎么说。”

  二奇说:“我得挺了腰杆子,跟他们说,往年我走哪一片儿,今年还走那片儿。”

  二奇娘说:“人家要是不许呢?说今年咱得重新划个片儿,好地界儿不能可着你一人儿来。”

  二奇说:“我让他们到片儿里去跟我爹谈,我不做主。”

  二奇娘说:“人家说,那到时就找过去,跟你们碰碰头。”

  二奇说:“那我就得硬气一点儿跟他讲,来碰碰吧,咱的脑瓜骨儿可横着呢,站直溜儿等你。”

  二奇娘说:“是这套嗑儿。二奇,你记得不赖。”

  二奇说:“二关过了,就是最后一关。娘,我现在手心里直冒汗。”

  二奇娘说:“有了价儿,你就直奔咱的地界儿,双喜。”

  二奇说:“能找到,以前叫双喜合作社,现在叫双喜社区。双喜旁边挨着的叫新喜,对面是药厂宿舍,几步道儿的距离。这仨地界儿都归了咱。”

  二奇娘说:“奔着双喜去,得经过老门洞。”

  二奇说:“娘,第三关这就来了。”

  二奇娘说:“老门洞是一座桥,顶上专门走火车,有黑的也有绿的,咣当咣当,拉着罐子和木材,过车时轰隆隆,桥下面跟地震似的,咱这车的辐条子都跟着颤。”

  二奇说:“但也不怕,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呢。咱们的第三关在底下呢,他妈的柏油子大斜坡。”

  二奇娘说:“柏油子大斜坡。上次你和你爹是怎么过去的。”

  二奇说:“我想想。底下总共有三个洞,右边的归咱们走。上次过之前我吃了仨豆包,干咽下去的,不敢喝水,怕把攒的劲儿给搅和稀了。开始爹让我驾着三儿,想让它一步一步迈,前几年都是这么过的,但去年三儿的腿就不敢往前挪了,这家伙,岁数越大胆子反而越小。没办法,爹一把拉上杆子,钢筋蹭得木闸直响,驻下马车后,让我去后面抻着,我跑到车后面,俩手死死拽住后梁木,身子斜着扎在地里,不敢放一丝一毫,怕是只要一松劲儿,就要来个人仰马翻。我在后面等着听爹的吆喝。爹也下了车,摆好阵势,暗暗发着力,腰眼子顶着前车板上,半弓着背,肩膀头子借劲儿扛菜,手里也握了鞭子,高声吼了句,二奇子,咱们一步一叩,把他妈的马车当成船儿去拉,你就想着咱这船儿里装的可都是钱儿,我唱个帽儿,你跟着我发劲儿。我在后面应了一声。爹开始往前走,一步一个印子,那叫一个稳,活生生地钉到柏油路里似的,鞭子甩得也好,带响儿的,在空中能打个结,走了一个车的距离时,我发现路面的石子儿都被他戳得蹦出来了,我喊了句,爹,大地让咱爷们走得开了花。爹当时唱了半出哪吒闹海,唱到兴头,抬高嗓门喊了一腔:

  

   三刀割下三块肉,

   叫声龙王你听言。

   你若问我谁家子,

   陈塘关前把命还。

  

  爹唱得是真好,亮亮堂堂,听得我胸口直颤,眼水儿都要往下淌,我仰着脸往上提腰劲儿,跟着爹稳步往前迈,百米的下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洞底时,爹和我都是一身大汗,靠在车上喘大气,毛衣都湿透了,再看车上那几百棵菜,一片菜叶子都没掉落,那是真叫一个过瘾。正好这个时候,天光放了大亮,一束束地照在我俩身上,像在给咱鼓掌。”

  二奇娘擦着眼角,说道:“坡子上下都不简单。这回我也动弹不了,全靠你一人儿,斜坡也得自己过了。”

  二奇说:“娘你放心,我一口气挺住,保准儿能过了。爹没了,但他的劲儿没白瞎,又都长我身上了。”

  二奇娘叹了口气,又说:“再就是算好秤,收明白钱。早晚你得经了这道磨炼。”

  二奇说:“娘,放心,我心里有算盘,差不了。”

  

  “三道关”到底要怎么过,其实二奇的心里记得牢牢的,这些天来,他琢磨的就是这个事儿,根本不用二奇娘再次念叨,但他想跟娘说说话,也想让娘跟自己说说话。二奇娘自从瘸了之后,精神头儿总是不够用,一睡大半天,在炕上老念着菩萨生死,唯有谈到这件事儿的时候,她才能觉出自己还有几分用处,那些从二奇爹嘴里听到的经验,她反反复复地讲,模样、时辰、步子、吃食,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二奇娘又从头嘱咐一遍,说到一半时,便昏昏然地睡着了,二奇上前帮娘把被子掖好,然后出门卷了根烟,遮月的阎罗云已经散去大半,他深深吸上一口,清冽的空气与辛辣的烟叶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提神,湿冷的夜露缓缓在他身上显形,他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冷战。

  抽完第一根,二奇又开始卷第二根,一边卷着一边往马棚那边走,三儿正在里面嚼着豆秸,看来嘴是一直没闲着,眼睛也往外放光,二奇叼着烟,又往槽里面填上几把草料,心里想,多吃几口,三儿,明天就看咱俩的了,老话儿讲,日子到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二奇抽完两根烟,又回屋里眯下,大被蒙头,紧皱眉眼。不大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便是敲窗户的声音,二奇听见之后,立马迎出去开门,心里想,还得是喜子,办事扎实,说到做到,披着黑夜就赶过来帮他绑车。开了门后,二奇娘也醒了,在里屋问道:“外屋是喜子吧?”

  喜子朝着里面喊说:“婶儿,是我。睡醒了,过来干活。”

  二奇卷好烟,递去一支,说:“你这也来得太早了。”

  喜子接过烟来,说道:“心里有活儿,睡不着,干完才踏实。”

  二奇娘說:“瞧瞧人家喜子了。我给你们下挂面去。”

  喜子说:“婶儿,歇着吧,这才几点啊,吃不动。”

  二奇娘又不放心地对二奇说:“少装点菜吧,坡子难过。”

  二奇说:“娘,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喜子下窖子里抱白菜,二奇从棚里把三儿牵出来了。三儿是河曲马,外地过来的品种,头大身子壮,鼻子高高隆起,眼睛有神,灵得很,从侧面看更像是兔子的脑袋,长鬃迎风飘扬;它的脚力好,秋天上膘快,肌肉也结实,单套能拉个千百斤的分量,拉累了缓缓就能歇过来,毛质紧密光滑,而且是少有的骝色;为了买下这匹好马,二奇爹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三儿跟着二奇爹回了家,被当成亲生的一样照顾,风风雨雨多少年,三儿一直勤勤恳恳地熬着,熬大了二奇,熬瘸了二奇娘,熬没了二奇爹。二奇想到爹,胸口发堵,不敢再去细琢磨,赶紧干活儿,给三儿套上轭子,拍了拍嚼口,牵着它走到屋外,三儿的蹄子还没精神过来,四只蹄子走在石子道上一个劲儿地打绊。

  三儿被拴好之后,低头接着吃草料,二奇和喜子也忙活开了,绑车搬菜,一人在车上,一人在车下,他们像工地上熟练的瓦匠,把几百棵菜严密地围摞在一起,青绿贴合,挤得死紧,不留一丁点儿缝隙,底下铺满后,二人便互换位置,踏在毡布上往高处摆,最后将毡布拋上去,准备走井字绳,五花大绑,二奇的力气大,勒得几百棵白菜吱嘎作响,喜子在底下喊:“二奇,你轻着点儿,跟白菜有仇是咋的。”二奇没说话,心里咯噔一下,他又想到了爹。

  二奇爹死在白菜地里。今年开春播撒前,二奇爹让他去买重茬剂渗在土里,二奇骑车去镇里,没去买药,跟在邮局上班的老同学见了一面,本来是老同学要请他吃饭,结果老同学自己却先喝多了,不省人事,最后还是二奇结的账,他将老同学送到地方后,又在夜里自己骑车再返回家里。钱花光了,药却没买上,二奇不敢声张,有苦说不出,只怪自己太馋酒。第二天,他早早出了门,假装走过一遍地,跟爹说,重茬剂撒完了,好着呢。二奇爹也就放心地播了种子,可哪知年景不好,雨水脏,风刮来了病,地里的菜染了根瘤菌,死了一批,二奇爹还纳闷呢,说今年怎么这么邪性,播了药还害病,二奇心里头后悔死了,成天睡不好觉,看着黑根的白菜,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跟爹说实话。二奇爹心疼这些菜,天天往地里头跑,融了农药到处喷洒,身子上一股怪味儿,他操起心来没白天没黑夜,半夜醒了都要去伺候一番。可有一次去了,就没再回来,直挺挺地倒在地里,脸贴着黄白的嫩菜,发现时已经没了气,一层薄霜像衣服似的盖在他身上,村里的人说,二奇爹是让这霜给打死的,菜能经霜能回春,人经几次霜,便一去难复返了。

  头七里,二奇忙着办丧摆白席,事情一件跟着一件,装老、守夜、出殡、念经,鼓乐队整天敲打,他的脑仁儿都是麻木的,出了头七,方才逐渐缓过神来,爹真的不在了,以后的日子里,没了他的唱和恼,也没了他的嚎和笑。二奇牵着三儿出来遛远,走到白菜地边上,跪着给烧了几刀草纸,三儿像通了人事一般,打几个响鼻,竟也有涕泪撒在地上。二奇双足一顿,朝着漫漫无际的青白菜地,跪下磕了重头。他跪着不起,开始啜泣,强健的脊背一颤一颤的,三儿也低着头,尾巴来回甩,一人一马,正如在经受加持的兄弟俩,迎着赤红的云霞,半沉在红土里,浑身夕光四溢。二奇想学爹以前的样子,嚎上几腔老调,抖抖自己受困的魂灵,却死活也张不开口,只有眼水儿默默地流淌。

  将要绑完时,二奇跳下车来,跟喜子一起绕着使劲,喜子不断地提醒他:“轻点儿,轻点儿,别盖太实,留点活泛劲儿。”二奇低低地应着,干完活后,他盯着喜子发愣,想着要说几句像样的话,表达心里对喜子的感激。喜子是明眼人,不求这个,但看得出来兄弟的心意,便拍了拍二奇的肩膀,意思是自己心里全都明白,话不必多讲。这下子,二奇便更感激了,想着日后一定要好好答谢。这时,二奇娘在屋里喊,挂面下好了,让他们进去吃饭。俩人一前一后走进屋里,桌子上摆着两大碗的荤汤挂面,满满盈盈,上面各自摆着一个荷包蛋,一筷子下去翻搅开,切了细丝的白菜和瘦肉就都露出来,面条上挂满了浓浓的肉汁,热气与香味一并散出来,在整间土屋里来回飘荡。

  喜子倒了老醋,擓了两勺辣椒油,吸着口水说:“婶儿,你下这挂面里头,好玩意可真多啊。”

  二奇娘说:“对付一口,别挑,等二奇卖了钱回来的。”

  二奇也说:“喜子,你等我回来的,咱喝白的,吃锅子,整它半宿。”

  

  吃过饭后,二奇牵着三儿出了门,喜子陪他们走一段路,俩人各自卷了根烟。喜子问道:“木闸还没修利索,坡子怎么过。”

  二奇说:“能对付,估计要费点劲儿,但也不是啥大事儿。”

  喜子说:“我有个办法,上次跟前岭村的吴进叔学的。”

  二奇说:“跟他能学出来啥好的,就会赌,打完扑克推牌九,十里八村都知道,你也少跟他一起混吧,捞不着啥,别再赔个精光。”

  喜子说:“有啥说啥,人家干活可有一把儿。”

  二奇说:“那你说说,他有啥办法。”

  喜子在空中比画一下,说:“这么长的小刀,兜里揣一把。”

  二奇说:“那是他赌输了干仗用的。”

   喜子说:“不完全对。人家当车把式,也用得上。”

  二奇哼了一下,冷漠地说:“怎么用,捅别的车把式吧。”

  喜子说:“你啊,听不得好话。”

  二奇说:“那你接着说说,我看看好话是啥样的。”

  喜子说:“吴进叔家里也是老马,半瞎,拉的车比你的还残。人家在下坡子之前,先抽几鞭子,鼓个劲儿,然后兜里掏出小刀,在马的屁股上横竖两道,划个十字口子,见过城里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没有,就照那么样划,竖长横短,中间有个交点。口子必须见血,皮肉绽着翻出来,老马也知道疼啊,越疼跑得越欢,注意勒紧绳子,别让它反了性情。前后来回,训它几把,到了过坡子时,别用鞭子,直接上手,掏在十字上,连掀带拽,老马一激灵,脊背上拱,喊着就往上冲,百试百灵,一下子到顶儿,不费劲儿。老话讲,血手当鞭子,打翻雷震子。”

  二奇听得眼神发愣,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喜子关切地问:“听懂咋回事没?”

  二奇吐了口烟,嘟囔一句:“邪门歪道。也真下得去手啊。”

  喜子说:“物件儿有物件儿的用法。我就随便一说,你知道了就行。”

  

  到村口时,喜子跟二奇告别,往家里回,二奇刚扬起鞭子,三儿便心领神会,小步嗒嗒地跑起来,几百斤的菜車缓缓出发,二奇坐在三儿的身后,时刻不敢放松,天也还黑着,他得帮三儿盯着点道上的坑陷。经过北坨村的卫生所时,二奇灌了满满一桶水,凉得拔牙,喝到胃里却也畅快,然后他便看见了浑河的尾巴。即将入冬,河水并不如他记忆中的那样壮阔迅疾,反而极为沉静、安谧,那些水甚至看不出是在流动着的。黄腊子平桥也不用排队,前后总共只有三辆马车,各自匀速前进,前面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系着花翎,十分神气,二奇想赶过去搭几句话,问问这是什么品种的马,养了几年了,便拍打了几下三儿,三儿却毫无反应,仍然以自己的步调前进,二奇想下几道鞭子,可又有点舍不得打,毕竟这些琐事不问也罢,就这么一来一去之间,平桥也已走到尽头,白马仰头西去,他向东行,分道扬镳,这时二奇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光顾琢磨那匹白马,忘记往河里吐痰散晦气了,顿时有些后悔,心里甚至责怪起自己来,怎么总是分心走神呢,在家的时候,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可出了门就丢三落四,这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呢,再犯错误,回来跟喜子吃锅子时,就不许喝酒了,喜子喝着,你在一旁瞪眼馋着,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三儿仿佛也听见了二奇心里的话,摆正精神头儿,跑得又稳又快,在八音台村也没有休息,直接赶去翟家镇,天刚蒙蒙亮,上早集的人正陆续赶来,以图占个好位置,二奇的眼睛有点不够使,两旁有卖花花绿绿的书本和针线的,也有卖水萝卜、甜点心和自家大酱的,新鲜玩意儿有的是,三儿的步伐渐缓,有人在路边问他说,大车里拉的是啥,拉到城里怪累的,不如在这卸下来卖呢。二奇内心一激灵,想着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分神儿,便轻抽几下三儿的后脊梁,连忙离开翟家镇。

  二奇远远望见杨士乡的蓝牌子时,旁边的马车也逐渐多起来,从四面八方汇合到此处,旁边一辆拉着大葱的车把式催着他说:“你哪个村的,还不快跑几步,不然管事儿的就要上班啦。”二奇不解地问:“谁是管事的,上什么班。” 车把式说:“傻啊你,趁早过去,不能省下个五块钱么。”二奇这才知道,原来如果早一些到,这里是没有那一男一女把守的,直接就可以顺利通过。牛犋村离城太远,大多时候是赶不上最早的这一拨,但今天二奇一路顺畅,赶上了个尾巴,他立即下几道鞭子,让三儿加快速度,直奔狭长的隘口,三儿从后半夜跑到现在,走了一路,能明显感觉出脚步已经越来越钝,二奇心里起了急,一边祈祷着那一男一女晚些时候上班,一边希望三儿的步伐能再快些。一人一马,长驱直入,他们跑过第一关时,二奇长舒一口气,回头望去,身后一男一女已经各就各位,不拦轿子只拦马,摆开路障,一个挨着一个放。二奇拉出袖口里被汗水浸透的五块钱,心里想着,今天真不错,过这第一关,一分钱都没花,回去得跟娘好好说说这个事情,下次我还得起早过来。

  三儿跑了大半宿,累得膝盖发软,迈步都不扎实了,好在车把式都聚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它也能歇息片刻。天阴沉沉的,还不放亮,二奇本来不想吃早点,但看着平锅里刚烙好的筋饼,黄澄澄地冒着热气,又油又香,便有些犯馋,他劝自己说刚才已经省去五块钱了,现在吃个早点也合适,另外他还得在这里会一会别的车把式,总不能干巴巴地等吧,想到这里,他坐到塑料凳子上,切了半斤饼,要了一碗豆腐脑,筋饼的韧劲十足,吃在嘴里越嚼越香,他又在豆腐脑里倒了不少蒜汁,稀的干的,搭配着来,一并囫囵咽到肚子里,吃得满头大汗。

  卖白菜的几户聚在一起,都念叨着收成不好,互相议着价格,二奇也凑过去,别人看他面孔生,问他是从哪来的。他吸了一口大气,回答道:“我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儿子。”有人认识牛大永,问大永怎么没来。二奇又说:“头我两天就来了,正在城里等我呢。”他跟娘演练时,本来说的是一天,但二奇此时胸有成竹,觉得说成两天反而更加妥当。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有人会接茬问道:“我前天过来办事,住在大车店里,也没瞧见大永啊。”二奇顿时有些慌张,不过也立即接道:“我爹没住大车店,睡城里的亲戚家了。”众人便不再追问,二奇也缓缓吐了口气,他很担心会有人问起亲戚家住哪里,那他可就答不上来了。

  商讨半天,车把式們决定今天提点价格试试看,每斤两毛,问二奇觉得如何,二奇回答说:“爹说了,今天听几个老哥们的,不乱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大家听后便说定今天就是这个价了,谁也别坏了规矩,然后牵着马四下散去。二奇也起身准备再次启程,但心里还在纳闷,怎么没人跟我抢卖哪一片儿呢,按说咱家的那片儿每年卖得都很快,今年怎么没人抢呢,我的那套硬磕儿这不白准备了么。

  还没容二奇仔细合计,便到了这第三关。双喜社区住户多,菜也好卖,但唯独要过这柏油子大斜坡,许多车把式见了这个,直接绕开,去别的地方卖菜了,或者转上一大圈,绕个远路,不过那样就把好时辰都耽误掉了。前些年里,二奇还小的时候,他爹和三儿就凭着一股子蛮劲,吼了一腔便奔驶过去,去年三儿先怯了,不敢迈步,今年爹也不在了,车还是以前的车,人可就剩下二奇自己了。

  二奇驻了车,躬下身去,用袖口掸去布鞋上的泥,又揉了揉脚踝。天还没完全放亮,透着青灰色的光,他解了上衣,披在三儿身上,挽起胳膊,露出一截黑铁般的小臂,沉稳有力拾起拉绳,他想起爹的话,他需要想象,想象自己是个船夫,架开肩膀,在岸边拉着纤,水浪声可真好听啊,而船儿里满载着的,都是他妈的钱儿。三儿低着头,小步迈到下坡,这样一来,马车的一部分重量便倚在二奇身上,凉丝丝的白菜叶贴在他的脖颈上,他攒着劲,紧绷双腿,默默用力,开始往前行,刚迈第一步时颇有余力,第二步那整车的分量便压过来了,二奇努着力气,埋着头继续硬扛,迈过五步时,汗水已经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滴,那条堵了一道、堵了一整个夏天、堵了二十几年的嗓子,忽然之间,像天漏了洞似的,豁地开出金光来,鸟在低飞,枯叶子在脚底下打旋儿。二奇溺在潮汗与阴沉的空气之间,压低嗓门,对着大地闷吼了一腔“四条道”:

  

   一窝蜂就一条道,熊的头到熊的脚;

   穿山甲就一条道,这山和那山一边儿高;

   麻搓的绳子就一条道,两口子捆个弯弯绕;

   老子的命就一条道,浑河岸杀到渤海潮。

  

  斜坡下到一半时,二奇觉出自己有些吃不消,那口硬生生挺出来的气,正在消散,汗滴坠在睫毛上,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后背也像挨了一拳又一拳,打得他直想撂倒在面前的柏油路上,他干呕几声,双腿开始颤抖,滞在半途,不敢再往前迈,但他不能倒下,他想着,自己千万不能倒在这里。正当此时,三儿仿佛从睡梦里清醒过来,承受到某种感召,嘶鸣一声,先退一步,缓开二奇的肩负,又向前连迈数歩,两只后腿杵实地面,颔部高昂,开始拉着车徐徐前进,步步坚稳,回归壮年,雄健地走完后半程,直至谷底时,三儿仍不肯放松,继续负着全部重量向上攀去,二奇翻身上车,瘫在麻袋片儿上,喘着粗气,骂了一句脏话。随后,他们来到了平坦的地方,大地和村庄全部消隐,取而代之的是铁、机器与水泥,长天阴沉,明晃晃的白昼接替了清晨。

  

  行在路上,二奇心里想,三关已过,任务算完成大半,总算可以给爹和娘,还有自己一个交待了,随即稍微放松下来。三儿的鬃毛软趴趴地塌着,白色的汗沫溢出来,一副力竭的疲惫模样,走得并不比路旁的行人更快,二奇也不着急,反正或早或晚,他都能到达终点。

  但二奇没想到的是,双喜社区附近正在进行拆迁,几座楼被拆得只剩下一半。他先来到新喜社区的院儿门口,两排都是摆摊卖旧货的,旧书、自行车、玩具、工作服,应有尽有,而对面的东药厂宿舍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砖头里生锈的钢筋横支出来,扭成弯曲的造型,像伸向他的魔爪,二奇慌了神,忙问戴眼镜的摆摊老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摆摊老哥回答说,动迁呗。二奇问啥是动迁。老哥推推眼镜,颇为严谨地说道,原来的建筑拆除,居民暂时迁移到别处,就叫动迁。二奇更加听不懂了,便问他那我这菜还能不能卖。老哥说,卖是肯定能卖,有没有人买,咱可说不好,你是卖什么菜的?弹簧秤需不需要,我这儿余出来一个。

  二奇摆摆手,然后才想明白为啥今儿一早没人跟他抢地界儿,莫不是前几天已经有人来过这里,知道现在这地界儿的状况了,他有点犯愁,但又一想,不管这些人搬到哪里去,冬天还也得炖白菜、渍酸菜,那就少不了咱的这车好东西。他看新喜社区的人流也不少,便先没有去双喜那边,直接摆摊老哥旁边扎下车来,往嗓子里润了半壶水,三五步蹬到车顶,解了绳索,大手揭开厚重的铺盖,将毡布摔打到地上,掀起一层灰尘,众人捂着鼻子抬头看,只见皮肤黝黑的二奇披着那件烫绒袄子,站在青绿相间的白菜上,活像抗日英雄杨靖宇,他掸开绳索,昂着脖子高喊了句:自家的大地菜,两毛一斤!

  二奇跳下车,拾掇着毡布和粗绳,逐渐有人围过来,一边挑拣,一边问他菜怎么卖那么贵,前几天只要一毛五。二奇说,一分钱一分货,一毛五的菜,现在吃还行,存不住的,不适合渍酸菜。旁人又问,那你这菜怎么就适合呢?二奇随手拎出一棵菜来,掰去生冷的青帮,露出强盛而紧致的球心,两指一捻,卸下半叶,塞进嘴里,边嚼着边递过去说,鲜灵儿,甜的。

  二奇卖白菜用的是一杆大秤,又粗又长的酸枝木,秤星是自己刻上去的,没有底盘,下方挂着几条铁链子,环环相扣,白菜绑在里面,几十棵摆好,提着秤上一次,二奇想到爹跟他说过,这种大秤,城里人很少会看准星,即便看得懂,也算不明白,拿回家里,也没人会挨个去称,所以多说个三五斤,没人发现,他像模像样地摞着菜,谨慎地核算,但论起斤两时,还是不敢贸然,张不开嘴,只好实打实地来。一上午过去,虽然只卖去三四户,但由于每家买的数量都不少,所以收入还不错,几十块钱稳稳揣进兜里,菜也卖掉将近一半。二奇盘算着,照这样下去的话,也许今晚不用去住大车店,天黑之前就能往回返,回家歇一天,过几天再来卖个几次,若是还有剩余,就低价包给养卡车的一批,那样一来,今年就基本可以在家安心过冬了。至于赚回来的钱,得先把马车收拾利索,这样的话,待到明年三儿再过坡子时,也就不会这么吃力,今天可真是悬啊。

  中午时候,二奇在食杂店买了面包和火腿肠,用牙咬下来红色的外皮,三五口吃了个干净,正准备上车打个盹儿,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响动,二奇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靠著的围墙后面,是一片煤场,几十台拉煤的车正在卸煤,不大工夫,便聚起一座煤山,几位工人在底下不停铲动,他问旁边的摆摊老哥:“这是什么地方,煤窑吗,哪来的黑煤子?”

  老哥点了根烟,笑着说:“啥煤窑啊,这是热力网。”

  二奇问道:“热力网,干啥的呢?”

  老哥说:“烧暖气的,集中供暖嘛,咱这一片儿都归这里烧。你看对面这新起的几排楼,都是热力网盖的,以后住的都是他们的职工。”

  二奇羡慕地说:“要有这么一套房子,那可舒服了,冬天不烧劈柴了。”

  老哥撇撇嘴,说道:“烧得也一般,没有那么暖和,未见得有你们家里烧得旺呢。今晚要开始供暖了。”

  二奇感慨地念叨了句,冬天要来了,然后说,“这么多煤,能烧得完吗?”

  老哥说:“一天就得几十上百吨,你说烧不烧得完。这煤还没进完呢,都到了后堆起来,不比大山低。”

  二奇说:“煤山。”

  老哥吓唬他说:“对,煤山。里头兴许埋着人呢,去年有这说法,一铁锹下去,黑煤里有骨头,白花花的一长条儿,板板整整,说是人的胫骨,嘿嘿。”

  二奇忽然很感兴趣,说道:“你给咱细讲讲。”

  老哥拿着打火机,把带烟卷的外皮从头到尾燎烤一遍,直到白纸熏成黑黄,他才将烟点燃,慢慢说道:“我记得就是去年吧,要不就是前年。反正也是这个时候,煤从外地过来,每天两批,每批十辆大车。然后其中一辆车,在卸煤时,工人发现,这里面也不全是煤啊,有被染黑的白骨充数,便去向领导汇报。领导自然很生气,找来煤厂来对质,结果一个电话打过去,却来了好几个警察。你猜怎么着,说是之前挖煤的矿里失踪了一男一女,有个一年半载了,这骨头怕就是这俩人的。”

  二奇问:“我的天啊,后来呢。”

  老哥说:“哪有什么后来,只找到了胫骨和胯骨,其他的全没找见,煤山这么大,也没法找,估计最后就全烧没了。你想想,家里暖气是靠烧死人的骨头来升温的,怕不怕,一般人知道了可睡不踏实,所以也没敢声张。你再猜猜,这一男一女,是啥关系?”

  二奇说:“你都这么说了,那肯定不是啥好关系。”

  老哥笑道:“还真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失踪的那一男一女,据说是一对父女,爹是刨煤的,闺女是单位的会计。据说是因为钱的问题,闺女拒绝走黑账,得罪了外面的人,结果顺道连着爹一起收拾了个干净。”

  二奇说:“这做大买卖的都有两下子,可不好惹。”

  老哥说:“也没那么复杂,都是传言吧,不知是真是假,也可能根本没这事儿,你就一听一过儿。别太当真。”

  二奇说:“我看过一个外国电影,讲一个做买卖的,别人去求他办事,他没答应,但也挺难为情,领着来的人好吃好玩,还带去自己的马棚子里参观,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他去枕头边摸眼镜还是什么,结果摸到一手血,又热又黏,定睛一看,结果是一具被砍下来的马头,他棚子里最好的那匹马。”

  老哥说:“没砍他脑袋就不错了。”

  二奇说:“这你不懂,我有体会,养过好马的都知道,这可比砍他自己的脑袋更要命。”

  说完之后,二奇翻身下了车,大大方方地捡起一棵白菜,递给摆摊老哥,说:“不说那些晦气的事儿了,哥,菜你拿回家,炖块豆腐吃,脆生着呢。”老哥推辞几番,仍旧把菜收在怀里,然后也给二奇燎了根烟,说:“你尝尝这个,特美思,外国烟儿。”

  二奇小心翼翼地吸上一口,问:“哪个国家的?”

  老哥说:“好像是英国的吧。英格兰。”

  二奇说:“这家伙,了不得了,回家我得跟我妈唠唠,还抽了把洋烟儿。”

  

  掐灭烟后,二奇一个蹬步,翻身上车,枕在白菜垛上,准备眯一觉儿,起得太早,又忙活大半天,到这会儿,精神头有点跟不上。阳光很烈,他用手臂遮住眼睛,半车新菜的清凉气息将他环绕,他觉得有點幸福,同时也在思考,所有的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难,回去之后,他要将这次的经历至少说两遍,一遍跟娘唠唠,一遍对着喜子讲,雄壮的白马、那些车把式、两具尸骨、燎过的洋烟儿……没个把钟头,讲不完。他这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二奇做了个梦,梦里一片金黄,爹还在,坐在田间抽烟,朝着他笑,也不讲话,三儿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绕着他跑,像是撒欢,他伸手去摸,三儿却跑开一点,他向前一个冲刺,三儿却跑得更远了,他想追上去,怕它跑走,却又想跟爹多待一会儿,他心里明白,这样的时刻,往后是越来越少了,两边他都不想弃,难以抉择,不知所措时,听见爹说了一句,去吧,跟着三儿走,让它领着你,蹄子朝着光,迷不了道儿,二奇这才下定决心,朝着另一侧跑去,却始终寻不见三儿的踪影,二奇气喘吁吁,越跑越开阔,从村里跑到镇上,路过树木和沙地,再到城市,穿过隧道与河堤,丝毫不敢放松,他的力气即将耗尽,经过几道街和一条市场,以及另一座桥,底下同样有个斜坡,他觉得嗓子眼要冒出火来,手脚也不是自己的,不知跑了多久,最后被路面上的铁轨绊倒,半边脸贴在凉凉的铁轨上,耳朵里听见远处无尽的轰鸣声,嘈杂而剧烈,那是火车、白日与人群共同发出来的,他大张着嘴,想消化掉这些声音,却反而被它们所吞噬进去。二奇抬眼前望,四周都是陌生的风景,他想哭,想吐,也想嚎上几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直至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这才惊醒过来,二奇缓缓睁开眼睛,一派恍惚,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而在天空的尽头,日头已经沉下去了。

  这一觉睡过半天,清醒过后,二奇心里头悔得要死,要是挺住精神,没准儿现在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他系紧裤带,跳下马车,这才发现,身边已无旁人,所有的摊位均已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存在过,面前仍是旧楼,如同颈项,悬挂半空,零散的菜叶遗落在路边,失去水分,变得萎缩,散发出青冷的光,而三儿也不知去向,空余一套倾斜的车套。

  二奇缓不过神来,一场觉儿的工夫,世界转了个圈儿,他不断地掐自己的大腿,但仍分辨不出眼前这些是真是幻。他对自己说,也许是被魇在梦里,于是闭上眼睛又睁开,毫无变化,他站在空地上,猎风阵阵,背后是煤山,那里忽地伸出无数白骨,曲折延展,扼住他的手腕和喉咙。

  二奇向前走着,说不清楚是什么在引领方向,但却有一股力量,来自更远处,不断地催促着他,黑夜一点一点降落下来。他走了很久,数次跌倒,从马路边,从台阶上,从更高处,滚落在地,被锋利的碎瓦与玻璃刺痛,而这场梦仍未醒来,城市的夜晚跟白天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些在日光里隐匿起来的事物,在黑夜纷纷显现,一切陌生无比,他轻声在嘴边念叨几声三儿,但那声音逐渐微弱,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了。

  路有尽头,一面高墙,对面的声响复杂,需要仔细辨认,二奇听见车辆飞驰而过,其间又有马的嘶鸣,但只一瞬间,便消失掉。他竖起耳朵再听,却有锣声,紧接着,有人隔墙唱戏,万千翻转,响遏行云,二奇贴在墙上,闭起眼睛,只听那人在唱:

  

   这回你走我不拦

   一手撒开马嚼环

   人魂扣在人身上

   马魂扣在马跟前

   人得真魂行百里

   马得真魂踏平川

   满目烟霞常做伴

   一骑绝尘,独倚天山

   东边不亮西边亮

   梦完黄金,再梦黄粱

  

  二奇听得入痴,双目含泪,待戏声消散,万物重归于静,他又踉跄着返还原地,半座楼矗立在街的对面,车在此,马却奔赴烟霞,绝尘离去。他回转身体,爬上温暖的煤堆,厂房里的锅炉已经开始工作,发出的声音接近于巨兽的低语,强壮而骇人,不断有燃尽的煤核从上方落下来,热气持续地弥漫着。

  二奇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多了几道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背过手臂去抚摸,却是一个十字型伤口,一横一竖,像一个物件儿,他说不清楚,却能感觉到伤口开始结疤,那两道深重而狭长的缝隙正试图慢慢愈合。他绝望地祈求着,祈求那绽放开来的肉不要再接近彼此,他想让全部的血液都从这里流出去,润湿衬衣与袄,流到地上,再渗进灼热的煤渣里,被热度催化成一股邪腥之气,散去之后,了无痕迹。

  不知道是天气还是二奇自身的原因,总之他觉得冷,这不过是十月底而已,风却比过年时还要硬,他想着爹娘,想着三儿,想着刚才的那一出戏,在无人的煤场里,他找到一个最为适合的位置,倒在不断地翻转着吐煤渣那台机器的侧后方,每隔几秒钟,便有一批烧透的煤渣碎屑倾泻而下,如黑色瀑布一般,他躲在后面,既不会被砸到,还能感受到那未尽的一丝暖意。偶尔有煤核蹦跳着落在他的身上,他抓起几粒,在手里轻轻碾碎,又吹散开。更多细小的微尘覆盖在他身上,烟尘不断袭来,那些淤积的沉渣,黄的、黑的、紫的、褐的,或者油亮的、燃枯的,错落地铺在他的身上,越来越厚,越来越密集,像是一床被子。二奇觉得自己是躺在家里的火炕上,腿脚皆有暖意,他又困又乏,就快要睡着了。

  供暖从今天正式开始,机器一直在运转,似乎整夜都不会停歇,锈迹斑斑的齿轮在旧皮带的牵引下趋近、重叠,铁与铁的相遇,发出一声声滞重刺耳的鸣叫,像是夜晚里的长声哀嚎,与大地并置,齐齐地延伸至远处。身后的烟囱里正排出源源不断的废气,云雾也如骏马一般,浓密、辽远而高阔。他闭着眼睛,开始想象,想象着这个声音是三儿遥远的嘶鸣,它又回来了,昂着脑袋,乘着云雾,怯生生地不敢迈步,但最终也往前探了探;它又回来了,从苍茫轮回里奔出来,拉着满满一船的钱儿,水浪声哗啦啦地响;它又回来了,匍匐在河岸接受骑跨,而二奇拿刀砍着迎面的水,浪打过来,二奇给劈回去,浪又打过来,二奇再给劈回去;它又回来了,爹在唱着,二奇也在唱,一腔接着一腔,两个死魂灵在半空里抖落得光芒万丈。它又回来了。它又回来了。它会回来的。

  选自《山西文学》201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 苏二花

  本刊责编 ?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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