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战争不是消遣,不是一种追求冒险和赌输赢的纯粹的娱乐,也不是灵机一动的产物,而是为了达到严肃的目的而采取的严肃的手段。——《战争论》
挂掉参谋长那个震耳欲聋还带着蒜蓉味唾沫星子的电话之后,砺剑营营长曹满江开始相信他媳妇潇潇雨关于本命年的说法了,他几乎有点后悔没听她劝告把两条红内裤带过来。
“胡凭栏!”营长吼道。
“到!”二连长的声音从三百米外的旱厕传来,隔着薄薄的防沙网,曹满江隐约看见这个年轻的中尉毛毛糙糙地提起裤子跑了出来。
“营长,您找我?”
“你们连咋回事?!不知道卫星临空要规避吗?”
“规避了啊!”二连长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那这是啥?!”营长指着营指挥车上的显示屏,上面是蓝军无人机航拍的画面。浩瀚的扎木格沙漠一片枯黄,几个小土包杂乱地堆砌在画面中央,如果不是其中一个边缘露出两道清晰的车辙,估计二郎神也不知道这小土包下面隐匿着足以摧毁一座城市的三枚东风导弹。
“营长——”
“导调组来电话了,判定这一架暴露并遭敌火力打击。那啥,你让那个架的大爷们别忙活了,该警戒警戒,该帮厨帮厨,该打扫卫生打扫卫生,然后就等著看着别人打弹吧。”
“营长——”二连长的声音带着哭腔。
“叫我有卵用,我又不是导调组,我又没有生杀大权,”营长骂道,“刚下火车就被干掉一架,扎下营又被干掉一架,千里迢迢从南边赶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野营的?照你这节奏用不了两天就剩你一个光杆司令了。到时候别让我给你下命令,腰上挎着枪呢,一枪崩了自己■。”
“是!”二连长示威一般地吼道。
训完二连长,曹满江走出帐篷,从迷彩袖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黄芙”——过去营长是喜欢抽“蓝芙”的,自从潇潇雨怀上二胎后,他便主动把烟降低了两个档次,相当于一天省下四块尿片——自闺女月月出生后,他和潇潇雨便喜欢用尿片作为开支计量单位,比如一根油条是半块尿片,一杯酸奶是一块尿片,一箱九十二号汽油是一百二十五块尿片,每月房贷是一千八百四十四块尿片……想起潇潇雨那隆起如行军锅的肚子,想起出征西北前自己把粗粝的手掌放在她那细嫩到几乎透明、静脉血管清晰可辨的肚皮上,感受到的那种迟缓、混沌却充满力量的胎动,营长的心情变得稍稍好点——他猜测并期望这胎是个儿子,儿子才适合接替他的军旅人生嘛。他把手伸进迷彩裤兜,下意识摸了摸手机,想给老婆和闺女打个电话。裤兜是空的,因为安全保密的要求,手机早就交给文书统一保管了。即使拿在手里,也不会有信号。
这是一片浩瀚的沙海。在他们来之前,在他们走之后,没有人烟,没有色彩,除了枝干纠结的胡杨和野蛮生长的梭梭,以及偶尔露头的像新兵蛋子一样呆愣的蜥蜴,这里甚至连生命的迹象都没有。他们来了,开着导弹车、指挥车、平头柴油卡车、猛士吉普车、炊事挂车、救护车还有加油车等各种车辆闯进沙漠,如同一群闯入得克萨斯州的牛仔。数千人分成十多个方阵在方圆百公里的范围内安营扎寨,先是支起一顶顶帐篷,然后在沙地里掘开一个个掩体和地堡,再盖上防沙网和迷彩伪装网,架设好通信设施,部署上警戒力量,一支营级规模的导弹部队就算是驻扎下来了。
营长曹满江知道,他们不是来野营而是来“打仗”的,安营扎寨只能算得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甚至连第一步都算不上。
五天前,搭载他们上百人和十多辆车的军列抵达西北一个名称古怪的小站,正当他们大摇大摆从平板车上卸载装备时,一枚发烟手雷从站台旁边破败的仓库里扔了出来,精准地落在第一辆导弹车上。一瞬间,所有人都定在那里,呆滞地看着那枚嗞嗞冒烟的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厨便烧着了锅的新媳妇。
营长反应过来,吼道:“有敌情,注意隐蔽,警戒组上!”
旅配属在砺剑营的警戒组这才慌慌张张地端起九五式自动步枪,组成搜索队形向仓库前进。他们既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防弹服,枪里连空包弹也没有,甚至连塞住枪管防沙的卫生纸都没有拔掉。
营长实在不忍看了,下了第二道命令:“一连护卫装备,处理发烟手雷,二连搜索附近。”
偷袭者早已不知去向,二连在车站附近的隐蔽处找到了两个摄像头。这是包括营长在内的所有人不曾经历过的“课目”。作为唯一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军种,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战略导弹部队的军人们手握国之重器,他们的唯一使命便是在国家领土、主权和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把装载核弹头和常规弹头的导弹精准地打出去。所以他们在乎的只有一条,能否将导弹打上天并精准地送达世界上任何一个他们瞄准了的角落。幸运也不幸的是,长久以来,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规模的地区冲突,也轮不到他们上阵。英雄无用武之地带来了懈怠和盲目,他们找不到敌人。
营长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支被“虐”的部队,有一支部队,刚从铁路上卸载就被一锅端了,一番跳脚骂娘后又灰溜溜重新把车开上军列,五天五夜原路返回南方,他们连沙漠都没见到就终结了此次参加演习的资格。
早就听说了总部组建了一支代号“磨刀石”的蓝军团,包括营长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过是把过家家游戏增加了一个角色,演习课目照样设置,“敌情”“特情”照样处理,跟月月玩的“打地鼠”游戏一般,来一个打一个就行,最后成败关键还是看导弹能不能打出去——他们过去经历的多了。
下马威当量很足。导调组判定,一架导弹遭袭损失,警戒分队十二人阵亡。营长忍住骂娘和抽自己耳光的冲动,让损失的那架导弹的操作号手全部转岗担任警戒任务。他们被要求枪弹结合不离身,二十四小时穿戴防弹衣和头盔,连上厕所都不允许取下来,这既是严酷生存条件下的必备武装,也是一种惩戒,一种杀鸡给猴看。下火车后,他们一路经历了无人机低空侦察、穿越核生化污染、道路被毁等名目繁多且远不止纸上谈兵的“课目”,费尽周章才抵达沙漠里的预定地域。
夕阳西下,走在沙漠里的营长曹满江感到自己被一股广袤的苍茫的亘古的气氛包裹着,他想起了那句有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想起了那句更有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诗词是个好东西,他想。当年语文老师易梦朗诵辛弃疾的《破阵子》时,那沉郁顿挫的声音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这是何等的豪壮和恣肆!“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是何等的畅快与精彩!营长曹满江幻想自己是一名饱经沙场的将军,跨着的卢马手持偃月刀带着骁勇的骑兵驰骋在漠北的荒原,黄沙漫卷,遮天蔽日……远处一辆猛士吉普车扬起漫天的沙尘向自己开了过来。营长的身体稍稍颤栗了一下。他整了整自己的迷彩服。
作训参谋带来了前指(前进指挥所)下达的命令:明天下午七时至九时,组织你营所属全部导弹向东部预定目标进行集火突击,每枚导弹间隔十秒,发射准确时间由前指另行下达。
“是!”营长曹满江向这位戴着眼镜的斯文上尉敬了个礼,然后赔着笑脸说,“领导,我们的情况您是掌握的,我们已经损失了两个架,现在全营一共就六枚弹了……”
参谋打断他的话:“所以,千万提高警惕,别再有任何损失了。”
“是!明白。”营长曹满江还准备表个态,说句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话,参谋已经带着他的吉普车绝尘而去了。
乙
在像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有害的。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会取得优势。由于厌恶暴力而忽视其性质的做法毫无益处,甚至是错误的。——《战争论》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下士林冲冠已经在这个沙坑里潜伏了三十个小时——压缩干粮今天早上已经啃完了,水袋里的水也只剩下不到两口,他快要撑不住了。
他是趁着昨天沙暴的时候潜过来的,八九级的风裹着黄沙和石砾从漠北吹来,帐篷在沙暴里犹如驶向了百慕大的老旧帆船。从南方来的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的“红军”这时正手忙脚乱,眼睛都睁不开。他顺着风,甚至是被风挟持着摸到了砺剑营的宿营地附近,当他想借着风势闯进去时,风却停了。他只好找了个大小刚好的沙坑趴了下來,用沙子盖住全身,又顶了一支干枯的沙柳在自己头上。
沙坑距他们的炊事挂车只有一百五十米的距离,那里有满满两个水囊的水,货架上有成箱的泡面和自热食品,屉笼里有热气腾腾的馒头,锅里是汤汁黏稠的土豆烧牛肉和炸得酥脆的鸡腿,冰箱里还有大瓶装的雪碧。小型单筒望远镜里,穿着背心的胖乎乎的炊事员用勺掂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扔了一大把小葱进去,再用大勺搅了搅,起锅!林冲冠干涸的舌根深处又不自觉地渗出一些口水来。
如果此时举着双手走出去,他们会不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呢?这个念想刚冒出头,林冲冠便觉得自己罪不可赦,继而觉得自己愚蠢透顶。蓝军是这沙漠里的公敌,要是被他们逮到,就算不被痛打一顿,也怕是要被羞辱一番。何况,自己跟这支队伍的梁子,在他们刚下火车就结下了。那枚嗞嗞作响的发烟手雷,正是林冲冠抛出来的,趁着滚滚浓烟和他们愣神的当口,林冲冠又从容地在仓库的入口安装了一枚绊发雷,报销了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警戒力量。
林冲冠轻轻地、迟缓地挪了挪那双如义肢一般已不大受中枢神经控制的腿,一只褐色的蜥蜴从他手肘下面钻了出来,爬上前方的小土堆,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看他,然后冲他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蜥蜴能不能吃呢?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他们学着吃过蛇,也吃过老鼠,甚至吃过螳螂,唯独没吃过蜥蜴。林冲冠想,自己要是一匹骆驼就好了,周围的一丛沙柳和梭梭都可以作为食物,而且即使没有吃的,背上两个驼峰贮存的能量也够他在这里继续猫上三五天。
林冲冠扭过头,用嘴叼住水袋的吸管,轻轻地啄了一下,一股甘甜沁入嘴唇,并流进喉管,尽管在抵达贲门前就已消失殆尽,林冲冠还是感到了一种被滋润的幸福。他想起了江未雪,想起第一次亲吻她湿润、丰满的双唇时那如履薄冰的感觉。此时的她在做什么呢?身着干练的工装坐在浦东新区的高层建筑里,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身,透过整洁的玻璃幕墙俯瞰灯火摇曳的黄浦江?还是一袭迷人的长裙坐在某个有小提琴演奏的西餐厅里,与某个男人碰着红酒杯?或者是一身松松垮垮的带着大嘴猴图案的睡衣,躺在沙发里啃着她最爱吃的绝味鸭脖?
让林冲冠百思不解的是,这个来自浙江的女孩对辣食有着谜一样的热情。在上海理工的五食堂为数不多的湘菜窗口数次擦肩后,大三学生林冲冠终于捧着一个乐扣乐扣的保鲜盒,深呼吸若干次后坐在她对面,说:“这是刚从老家带过来的湖南腊肉,要不要一起尝尝?”大三学生江未雪可以拒绝一个男生的搭讪,却无法拒绝美食的诱惑,这是一个如腊肉般散发着烟火味道的开始,却在他穿上军装后迎来一个如同驻地盐碱水质一般咸涩的结局。换上等兵衔的时候,江未雪从上海一路辗转来到沙漠边缘的小镇看他。当穿着便装的林冲冠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差点没有认出来。一年时间,风沙和太阳已经在他脸上雕琢出更加坚硬和粗粝的轮廓,当他的手攥住她的手时,她却出于本能把手抽了出来。他的手上到处都是茧子,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葱白一般柔嫩的手指钳断。林冲冠退到离她一米的距离,如同一根旗杆一般站着看着她,脸上露出尴尬的抱歉的笑容。江未雪端详许久,终于趴在他的肩头痛哭了一场。尽管这里的沙葱很美味,手抓羊肉肥而不腻,梭梭枝烤肉更是一绝,但终究没有留住这个美丽的姑娘……
“蝎子,蝎子。”耳麦里传来队长的呼喊。
“蝎子收到。”自从上次潜伏在下水道井盖下整整一天,最后端掉一个导弹旅的指挥所后,班长便把“蝎子”这个代号送给了他——之前他的代号是“仓鼠”。
“还能坚持吗?”
“能。”
“任务能否完成?”
“继续等待。”
耳麦里恢复沉默。
三点钟方向,一个中校在摇头晃脑。林冲冠仔细听了听,先是《破阵子》,然后是《满江红》,再然后是《渔家傲》。一名中尉夹着文件夹跑过去,打断了他的豪迈抒发。
“报告营长,接前指通知,明天下午四时,文工团文艺轻骑队十四人过来慰问演出……”
“演出个蛋,明天不是发射嘛!他们过来添什么乱?!”
“前指说,就是出征前为大家演出,放松官兵情绪,激发战斗士气。”
“■整!都火烧屁股了哪还有心思看。”
中尉不理会他,摊开文件夹继续念:“前指还说了,演出结束后他们留下看咱们实弹发射,这也是他们的采风创作任务。”
“你问问前指那帮生瓜蛋子,除了添堵添乱他们还会干啥?”
“营长——”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听前指说,七点二十一分,七旅先锋营打弹,一个波次四枚。”中尉敬了个很草率的军礼就跑了。
天色渐渐变暗,浅黄的毛茸茸的月亮印染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沙漠无风,苍穹之下一片死寂。忽然,一枚乳白色的导弹从距他们数公里的距离腾空而起,拖着橘黄的尾焰刺向穹顶,轰鸣声从远处传来。随后,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所有的人都把头抬向了天空,遥望着兄弟部队的导弹如同蜡笔在天空划出一道道线形流畅的银弧,聆听着远处传来的导弹飞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为他们鼓掌喝彩。
机会终于来了。林冲冠手脚并用,像蜥蜴一般迅速爬向炊事挂车。货架上有饮料和瓜果,锅里有没有吃完的土豆烧牛肉,案板上有炸好的鸡腿和花生米,水囊里有成吨的水。他取下一件油迹斑驳的扔在灶台旁边的迷彩服,依旧像蜥蜴一样往回爬去。
“站住,口令!”九五式自动步枪枪机拉响的声音。
“完了,”林冲冠默念道。他用双手撑起身子,侧起身余光往后瞟了瞟,那帮人似乎不着急追上来,他运了口气,随即拼命向前冲去。
“啪!”一声枪响。后面的人极不专业地吆喝起来:“来人啊,抓到蓝军了。”
林冲冠停住了脚步,他按下通话按钮:“队长,我被俘了。”说完这几个字,林冲冠的眼泪已经围着眼眶在打转转了,他要把身体仅存的一点水分浪费掉了。
丙
人与人之間的斗争包含敌对感情和敌对意图这两种不同的要素。而许多敌对意图,却丝毫不带敌对感情,至少不带强烈的敌对感情。在野蛮民族中,来自感情的意图是主要的;在文明民族中,出于理智的意图是主要的。——《战争论》
一阵带着花腔断音的惊叫从隔壁帐篷传来,把文化干事郄天阙从睡梦中惊醒。他趿拉上拖鞋冲到帐篷外面,高声问道:“怎么了?”
“有……有蜥蜴。”
郄天阙叹了口气,“没事的,蜥蜴不咬人。”
“郄干事你快过来,把它赶走。”这是独唱演员郭炜炜的声音,口气坚决,不容置喙,远不如台上的甜美动人。
郄天阙使劲摇了摇头,像做给谁看一般,然后高喊道:“那我进来了。”
掀开帐篷的帘子,如同掀开新娘的盖头一般,郄天阙总是腼腆地、心怦怦跳地、小心翼翼地,尽管他已经掀了若干次了。
八个女生站在床上,齐刷刷地看着他。四个穿着部队发的体能训练短袖短裤,两个穿着吊带睡裙,一个穿着瑜伽服,一个穿着无肩带裹胸和短裤,左腿和屁股上各一只粉色的小猪佩奇。郄天阙赶紧把头低下去,问:“在哪儿?”
“喏,那里。” 穿着蕾丝边睡裙的曲艺演员吴丽娜竟然用脚尖指着帐篷的一个角落。一只拇指大小的蜥蜴正翘着尾巴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这几个“尤物”。郄天阙一跺脚,它就翻过低矮的窗口逃出去了。
“好啦,赶走了。”郄天阙低着头,用手撩开帘子的一角,然后鼓起勇气用目光扫过她们,“各位仙女,我多说一句,咱们现在是在战场,大家把衣服穿规整一点,注意影响。”
郄天阙听到有人用胸腔发音,吐出了一声“切”,他瞅了瞅郭炜炜,后者正优雅地翻着白眼,叉开修长的五指作扇风状:“这帐篷里热死了,给我们当馒头蒸呢。”
吴丽娜笑道:“炜炜,你那做蒸的是山东大馒头,我们蒸的都是南翔小笼。”话音刚落,姑娘们笑作一团。郄天阙赶紧换了个话题:“大家抓紧午休,下午去六旅砺剑营慰问演出,晚上看他们打弹。”
“真的啊!”“太好啦!”哪怕是这些没正经当过两天兵的文工团演员,对于导弹发射都怀着极大的兴趣。
“快休息吧。”
“郄干事,”吴丽娜叫住他,“芳芳思想有波动,你给她做做思想工作吧!”
一群人又哄笑起来,穿着瑜伽服的程芳芳一边辩解着“哪有”,一边去掐吴丽娜,一群人笑得更大声了。郄天阙也笑了起来,他看了看程芳芳,她正跟吴丽娜打闹着,眼睛却瞟着郄天阙。郄天阙脸一红,撩开帐篷帘子走了。
五月的扎木格沙漠,早晚依旧很凉,睡在帐篷里盖着被子都觉得冷,在外站岗更是要把大衣穿上;而一到了中午就变得很热,毒辣的太阳无遮无拦地晒着,帐篷里的温度少说也有三十六七摄氏度。男兵午休一般都光着膀子,脱得只剩一条裤头,所以她们穿得清凉也并非多大过错。没有给部队找事,没有给首长打小报告,没有相互掐架斗心眼,这帮女演员的表现已经算是出乎意料的好了,文化干事郄天阙安慰自己。
自受领这项任务起,郄天阙就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他带着这支五男八女的“文艺轻骑队”,从数千公里外的大都市一路辗转,费尽周折总算在任务前指协调出两间帐篷住了下来。显然,包括郄天阙在内的所有人对这里的条件都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女生们带着面包机、瑜伽垫甚至泡脚盆过来,而男生不是没带作战靴就是忘了外腰带,或者干脆把夏季迷彩服带成了冬季迷彩服。纷至沓来的是各种抱怨,比如没有水洗澡,比如旱厕的纱网太透容易走光,比如早餐只有馒头咸菜,比如帐篷太热,比如手机没信号,比如买不到防晒霜和口罩……前指也在抱怨,大家都忙着打仗呢,你们过来添什么乱!哪凉快哪待着去。郄天阙软硬兼施,最后不得不用总部首长的指示来压他们,总算是争取到了为沙漠里的部队巡演的机会。
今天周六,坐在去砺剑营的考斯特上,文化干事郄天阙想,要不是带着这支“天兵天将”,此刻他应当坐在机关大院旁边的“字里行间”就著一杯咖啡看小说,而不是趴在这偏僻、荒凉、不宜生存的沙漠里感受“高技术条件下导弹集群作战的样式”或者探索“现代战争中宣传鼓动和文化保障新模式”。透过后视镜,郄天阙瞟了一眼后面,程芳芳正戴着一个白色的铁三角耳机低着头在背歌谱。她额头光洁,耳垂精巧,鼻梁从双眼之间处延伸,如同沙漠边缘的山脉一般笔直、流畅,未经雕饰;她双眉紧蹙,嘴唇一张一翕,口中默默,神情专注而可爱。在这支各有神通的队伍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腕儿,每个人都在摆谱提要求,唯从她嘴中听到最多的三个字是“没关系”。刚来不久,郄天阙看到一向都是笑容的程芳芳脸上有难过之色,便问她怎么了,吴丽娜替她回答道,“肚子痛”,程芳芳拉了拉吴丽娜的手,又说了一句“没关系”。郄天阙明白过来了,他找到前指负责采购的司务长,请他到镇上买菜的时候顺便带一包红糖回来,然后自己交到她手里。他们的故事便在曲艺演员吴丽娜的口中传了开来……
一个急刹车,考斯特在距离砺剑营尚有三百米的距离停了下来。一名中校带着几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冲上来,黑着脸让每个人出示证件。演员们面面相觑,郄天阙说:“我们是来演出的,前指没给你们打电话吗?”
“打了。”中校头也没抬,眼睛核对着每一个人和每一张证件,指挥道:“来两个人,把那箱子打开看看。”
“谁敢动!”郭炜炜吼道,“那是演出服装和道具。你们要干什么?不让我们演我们回去不行吗?”
确认车里安全、箱子里没装人后,中校那张黑脸才松弛下来,换了个腔调:“欢迎各位艺术家来我营帮带指导,为官兵送上文化大餐。我是营长曹满江。”
郄天阙的脸还绷着:“曹营长,这就是你们的欢迎之道?”
“我们也是没办法,最近被蓝军搞怕了,都有点风声鹤唳。” 营长赔着笑脸,说,“各位艺术家你们没听说吧,前天中午一个蓝军战士趁着沙暴猫到我们宿营地前沿,在那里潜伏了整整三十二个小时,然后进了炊事班偷了一件迷彩服就跑。”
演员们的脸上稍微好看了一点,吴丽娜问道:“抓到了吗?”
“当然抓到了。”
“人家蓝军干吗偷你们的迷彩服,他没有吗?”
“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能偷一件迷彩服,就表示可以窃取你的其他情报;他能进炊事班,就表示可以往水里投毒,在灶台下安炸弹。还好我们发现得早,不然我们营这会儿已经装车带回了。别说打弹,就是想见你们这些艺术家都见不到了。”
演员们终于笑了。吴丽娜问道:“那个兵很厉害呀,你们怎么处理的?”
“这小子,”营长朝沙堆里啐了一口,“逮到后一句话都不说,给他水也不喝,给他吃的也不吃,真把自己当死人了。没一会儿。低血糖,赶紧送医院了——不说了,场地都准备好了,那个帐篷里可以换衣服。咱们早点开始,晚上要打弹。”
所谓场地,不过是一个稍微平整的沙堆,战士们围成一圈坐着,队员唱上一支歌跳上一支舞,都让他们眼睛里面闪烁着光芒。他们嗷嗷叫着,把手掌拍得红肿,把装了石子儿的饮料瓶子摇得震天响,程芳芳上场的时候,有个列兵采了一束骆驼草当作鲜花送给她,程芳芳张开双臂想要抱抱他时却被他羞涩地躲开,于是兵们更加兴高采烈地嗷嗷叫着。程芳芳走下沙堆,边唱边朝着圈外走去,十几个战士穿着厚重的防弹背心戴着发烫的凯夫拉头盔站在远处看着,神情肃穆,不为歌声所动。
伴奏过门的时候程芳芳笑着问:“我唱得不好吗?”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列兵说:“我们已经死了。”
演员们都愣住了。营长笑着从圈内跑出来,解释道:“两次遭遇蓝军偷袭,这些人已经被判定阵亡了。”随后踹了那个列兵一脚,训道:“站远点,别丢人了。”程芳芳没有理会营长,拉起那个列兵的手,跟调音的说:“换一首《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战士们齐唱起来:“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那些“阵亡”的士兵也跟着唱了起来。
丁
战争是一种意志的决斗。——《战争论》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一声凌厉而短促的哨响,营地里瞬间安静下来。营长神情严肃地宣布前指发布的气象警报,十五分钟后,此区域将有大风和沙暴,瞬时风力达十级,所有人马上乘车转移到三号阵地。
“呼啦”一下,战士们全都散去,留下还没缓过神来的演员们。各式车辆迅速点火,发动机轰鸣,柴油味道弥漫在营地周围,数十秒后,扛着背囊穿戴整齐的士兵们开始登车,营长冲着“轻骑队”吼了一句:“还等啥?等着被沙埋吗?”
演员们这才狼奔豕突,匆匆忙忙抱起演出服装、道具和音响钻上了车。郄天阙指挥司机道:“跟着部队走吧。”
“郭炜炜呢?”一个声音响起。郄天阙心里一紧,果然少个人,已经跑出一公里的考斯特停了下来。
“完了,她刚刚在帐篷里换装,没听到外面的动静。”
“掉头!”郄天阙指挥道。
后面的猛士车跟了上来,砺剑营二连长胡凭栏伸出头来,问咋回事。
“落了个人。”
“操!”胡凭栏吼道,“你们朝前走,我去找。”
郄天阙想拉住他,猛士车已经往回驶去。顺着猛士车的方向,郄天阙看见远处的天地之间,一股巨大的土黄色的波浪,像壶口瀑布一般向这边卷来,顷刻间,郄天阙的心里被无穷无尽的懊悔填充了。
“胡凭栏!”车没停稳曹满江就跳了下来,扯开嗓子吼道。
沙暴过后的场景原来和洪水过后的场景如此相似。营地一片狼藉,帐篷没有一頂是立着的,干粮和蔬菜散落在目光所及的任何角落。
“二连长!”曹满江又吼了一句。
“郭炜炜!”郄天阙跟着喊了一句,曹满江回头瞅了郄天阙一眼,眼神里恐怕蕴藏着一枚洲际导弹的当量。
嘤嘤的哭泣声从一个倒塌的帐篷里传来,曹满江带着人冲了上去钻进帐篷的帘子,找到了喘着粗气的胡凭栏,此刻一根帐篷的顶梁正压在他的小腿上,他的身下,是惊魂未定的郭炜炜。见到曹满江,郭炜炜哭得更大声了,曹满江不耐烦地招呼两个兵挪开那根顶梁,架走瘫软的郭炜炜,随后冲胡凭栏问道:“能不能动?”
胡凭栏依旧喘着粗气,抱歉地摇了摇头。
“操!”曹满江骂了一句,吼道,“卫生员。”卫生员跑过来,摸摸二连长的腿骨,胡凭栏嗞嗞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卫生员摇摇头说:“怕是骨折了。”郭炜炜趴在程芳芳身上大哭起来。
曹满江把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拼命地挠着头:“马上就要打弹了!”
“营长。”郄天阙拍拍营长的肩膀,却被营长的手肘推了一个踉跄。
“营长,我很抱歉因为我们的人导致你们减员。”郄天阙把火压在心底,“当务之急是把胡连长送医院,另外,我申请替补胡连长参加发射。”
“你?”营长从鼻孔里使劲地哼出一声,说道,“秀才,你以为是在办公室架着投影仪推材料呢?你知道导弹车有几个轱辘吗?你知道——”
郄天阙打断他:“我之前在长缨旅发射营待了三年,两年排长一年连长,跟咱们一个型号。”
曹满江这才开始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一号手,接通电源,电源灯亮……”郄天阙用了五分钟,把连指挥员的操作规程清晰完整地背完,这会儿曹满江的脸已经拨云见日了。
“我工程大学毕业的,大学就是这个型号,后面才转岗搞政工。”
“那真是可惜了!”曹满江笑道,“完成任务请你吃手抓羊肉。”
三十公里外的准葛力克小镇卫生院里,下士林冲冠正闹着出院,一个中尉被担架抬了进来。
“哟,这不是昨天偷袭我们的蓝军嘛!” 胡凭栏疼得龇牙咧嘴,看到林冲冠却笑了。
“领导,你这是咋回事啊?不会被我们弟兄打折了腿吧?”
“就你们那点偷鸡摸狗的小把戏,能伤到我胡连长?”
林冲冠笑了:“那你这是咋回事?”
“唉,跟一个文工团的女演员钻帐篷,动作太大被顶梁砸到了。”旁边的护士,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这么着急出院干吗?陪陪本连长呗?”
“不好意思,我还得出去继续虐你们。”
“来不及啦!”胡凭栏看看表,“马上就要打弹了。”
说话间,六条笔直的弹道相继从镇卫生院一楼破旧的木质窗台下爬了上来,缓缓升起,像一根根银线在深蓝的天幕上穿过,中尉胡凭栏的双眼放着光芒,下士林冲冠的双眼放着光芒,两个回族的女护士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也放着光芒。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 唐 ? 莹
本刊责编 ?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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