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书没读好,青春期却如约而至,十七八岁男生想入非非的第一人选,是长得最好看的李槐花,赵槐树也不例外。
1978年
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魏校长下令走读的两个毕业班统统住校:“高考就是打仗,再剃光头,我就得找绳子上吊!”赵槐树对魏校长是否上吊丝毫没有上心,他上心的是八毛钱住宿费、四毛钱电费到哪儿弄去。
父亲的膝盖在春天来临的季节溃烂,没钱抓药,哑巴母亲挖来的草药,让父亲的两条腿提前报废。他对上学路上邂逅的李槐花说不想读了,李槐花说可以借五毛钱给他,六毛也行,后来魏校长对他说:“尖刀突击队队员,全免!”
魏校长参加过淮海战役,他固执地认定淮海战役都能拿下来,临塘中学还能拿不下一两个大学生?学校摸排考试,赵槐树数学和历史不及格,但还是入选了冲击高考的15人“尖刀突击队”。课堂上支气管炎严重发作的裘老师无比绝望地望着讲台下五十多个灌满了浆糊的脑袋:“考大学,肯定没戏,混张高中文凭,能当兵就去当兵,能在同学中找一个老婆,省下彩礼钱,也不错!”
临塘中学被一大片麦田包围。在“不学数理化,照样走天下”口号下混了几年,同学们书没读好,青春期却如约而至,十七八岁男生想入非非的第一人选,是长得最好看的李槐花,赵槐树也不例外。好在裘老师课堂上冷嘲热讽的时候,赵槐树已经不想李槐花了,他在想毕业后是去当兵还是到窑厂掼砖坯。
一个彻夜难眠的夜里,赵槐树将尖锐的指甲使劲地嵌入头皮,直到头皮被掐出了血,才将李槐花从脑袋里轰走,他觉得自己和李槐花是癞蛤蟆和天鹅的关系。
可住校的第三天晚上,赵槐树被李槐花的一张小纸条约到了学校操场边的一小片槐树林里。
槐树林比操场小。赵槐树和李槐花像两棵树站在黑暗中,没人说话,黑暗的空气中流动着均匀的槐花香和不均匀的呼吸,赵槐树鼻尖上不停地冒汗。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赵槐树说学校已经免除了住宿费和电费,不需要借钱了,李槐花向前挪近半步:“可你需要一块手表!”
赵槐树看不到手表攥在李槐花的右手还是左手里,但他听到了手表转动的指针连接着一颗定时炸弹,一碰就要爆炸,赵槐树声音哆嗦着:“真的不需要掌握时间,反正也考不上。”李槐花得寸进尺,又往前挪了半步:“你是尖刀队的,万一要是能考上呢。”
赵槐树问李槐花:“怎么想起来借手表给我?”
李槐花说:“名字正中间都有一个‘槐字,全校就我们两个。”
1978年的春天,十八歲的赵槐树还不太理解“缘分”这两个字,但他隐约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
赵槐树伸出手时,声音和手一起迟疑了起来:“手表哪儿来的?”
李槐花还没来得及回答,几束手电筒灯光突然同时直射过来,惊慌失措中,交接手表的两只手像是被电焊焊死了。
“勾搭上了!”
“抓到现行了!”
操场上,人声鼎沸,灯火明灭,口哨声、尖叫声、嬉笑打闹声乱成一锅粥,被押往教导处的赵槐树在穿过操场时想起了历史书上农民起义的某一个夜晚。
乡村中学的夜晚空虚而无聊,活捉赵槐树李槐花的队伍有一百多人,文理两个毕业班百分之百的学生,还有魏校长、于主任等全校百分之八十的教职工。听说要去活捉男女生幽会,理科班一个同学高烧39度,最后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坚持冲到了第一线。
教导处苍白灯光下,赵槐树的脸和灯光一样苍白;李槐花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的目光盯着墙上的一幅世界地图,她看到了地图上许多地方在打仗,非洲沙漠里呼啸的子弹射穿了临塘中学的这个夜晚。魏校长和教导处于主任脸色像是被酱油浸泡过的,他们拼命地抽烟,然后你来我往地咳嗽着,魏校长的声音比烟雾更加呛人:“伤风败俗,扰乱军心;破坏高考,罄竹难书!”
眼镜框上缠上了胶布的于主任态度要温和许多,可表情像《渡江侦察记》里的敌情报处长,有些阴险。他往水泥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目光停留在李槐花脸上:“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都要送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你捡到这么贵重的手表,不交到学校,要送给赵槐树,什么意思?”
李槐花跟英勇就义前的刘胡兰很相似,微微扬起头,目不斜视地面对着于主任,如同面对张开的铡刀:“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交公。”
魏校长扔掉刚点着的香烟,拿过枪的手拍响了办公桌,桌上的一支粉笔震断成两截:“捡的,怎么证明?如果手表是你俩合伙偷的,那是要坐牢的!”
视死如归的李槐花一听这话突然哭了起来:“我没偷!”
这时,胆小如鼠的赵槐树却跳了出来:“魏校长,我去坐牢,手表是我偷的!”
李槐花父亲,一个浙江的放蜂男人被叫到了学校,他说星期天李槐花确实跟他去县城卖过蜂蜜,卖完了去百货公司给她买了双白球鞋,但没看到女儿在柜台外捡到手表,李槐花也没告诉他。魏校长说你女儿深更半夜约会赵槐树送手表,而且被全校师生当场活捉,魏校长还没说完,放蜂男人像是被剧毒蜜蜂螫到了眼睛,他捂着脸痛苦地蹲到了地上。
学校决定,开除李槐花,没收来路不明的“槐花牌”手表,赵槐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留校继续备战高考。李槐花在三月槐花飘香的黄昏被父亲领走了,赵槐树看着背一卷铺盖的李槐花消失在残阳如血的乡村土路上,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高考结束了,跟1977年一样,临塘中学依旧光头,老师和同学心平气和,魏校长却暴跳如雷,他气得将没收来的“槐花牌”手表当着全体老师的面摔碎了,那一刻,他的脸同时被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了不规则的碎片。
赵槐树对临塘中学没有丝毫愧疚,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李槐花。
1978年秋天,赵槐树去山东窑厂掼砖坯前,他在水库边电灌站泵房的老槐树下找到了李槐花,他说:“我要挣钱,给你买槐花牌手表!”
李槐花说:“掼一块砖坯二厘钱,手表五六十块,你得掼上半辈子。”
赵槐树说:“就是掼一辈子,我也要给你买回手表!”
李槐花笑了:“好,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秋风中落叶漫天飞舞,有一片枯黃的槐树叶落到了李槐花的头上,又飘向赵槐树的脚上。李槐花看着赵槐树脚上开裂的鞋子:“脚指头都露出来了,挣了钱先买一双球鞋吧!”
三年后的春天,赵槐树怀揣着一块崭新的“槐花牌”手表回来了。在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清晨,他去找住在电灌站泵房里的李槐花,看电站的齐大爷告诉他,李槐花和她父亲回浙江老家了,前年冬天走的。
电灌站泵房前槐树上的槐花全开了,雨中的花香湿漉漉的,远处一个湿漉漉的男孩牵着一头牛在田埂上缓慢移动着,赵槐树听到了牛啃草的声音正在漫过田野,耳聋的齐大爷见赵槐树发愣,就补充说:“那丫头偷手表,听说还跟一个浑小子搞腐化,没脸见人了!”
父亲是去年死的,来回路费太贵,没告诉他,赵槐树到瘸腿父亲坟上磕了三个头,揣着没送出去的手表走了。
没有了李槐花,赵槐树身后的村庄是空的。
赵槐树不再去山东的窑厂掼砖坯,他掉头向南,直奔浙江,他看到李槐花正在浙江的槐树下等他。
1988年
1988年春天,大街小巷里灌满了《让世界充满爱》和《明天会更好》的旋律,漂泊在温州皮具批发市场打工的赵槐树,过着与爱和明天毫不相干的日子。“槐花牌”手表坏了,指针越走越慢,那天早晨赵槐树赶到皮货市场装货,迟到十六分钟,老板说了一个字:“滚!”
晚上躺在潮湿而霉味刺鼻的出租屋里,赵槐树听到窗外磁带店音箱里滚动着齐秦的《外面的世界》,歌声像刀子一样刺中了他,赵槐树泪流满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 ? ?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 ?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 ? 我还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
? ? ?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 ? ?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被老板开除的第二天,赵槐树到钟表修理店修表,那位戴着放大镜的修表匠迎着亮光摇了摇手表,说:“这种杂牌表,地方造的,早停产了,没配件,修不好了!”
“槐花”表在赵槐树身边七年,没戴过一次,表装在一个绸布小钱包里,放在枕头边,赵槐树每晚听着手表转动的声音进入梦乡,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回,李槐花站在枝叶茂盛的槐树下等他,一树槐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花香。
赵槐树后悔当初没问李槐花家在浙江什么地方,打工七年,去过六个县城,他顽固而自信,总有一天,李槐花会在某一个巷口或某一棵槐树下与他不期而遇。一个炎热的夏天的夜晚,他从背后看到李槐花推着自行车从一个幽暗的巷子里出来走向光线明亮的马路,白色的确良衬衫,颀长的身材,轻盈的脚步,尤其是头上被灯光照亮的一个湖蓝色发卡,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正在给一家开水炉送煤球的赵槐树扔下板车,发疯似的追了上去:“槐花,槐花,李槐花!”他有些失控地从身后拽住了李槐花的胳膊,李槐花的背影转过身大声吼叫了起来:“抓流氓,抓流氓呀!”一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冲上来一拳狠砸在赵槐树鼻梁上,赵槐树闻到了嘴里清甜的血腥味,两个穿土黄色警服的警察过来问明原委后,对一身煤灰的赵槐树说:“人家是县越剧团当家花旦,怎么可能会跟你沾亲带故呢!”赵槐树抹了一把血腥的鼻涕,点头哈腰地对着花旦的胳膊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此后许多年,他至少遇到过十来个似是而非的李槐花,只是再也不敢大呼小叫了。
1988年春天,赵槐树想明白了,在市里遇到李槐花的机会要比在县里多得多,于是丢了固定饭碗的赵槐树在温州皮具批发市场就地打零工,见一身蛮肉的赵槐树干活不惜力,一位操东北口音的粗壮男人就将赵槐树拉到小酒馆喝酒:“给我押车到东北,一路包吃喝,来回半个月,八十块!”八十块够买一块全钢的“上海牌”手表,赵槐树将一茶杯白酒倒进喉咙里,对豪爽的东北男人豪爽表态:“没问题,路上遇到打劫的,我拿命去拼!”解放牌汽车拉着一车温州皮鞋和皮衣上路的时候,雇主塞给赵槐树一把雪亮的刀子。
押车挣了钱,赵槐树歇一段日子,不再出门打零工,他像幽灵一样,反复出没于温州的大街小巷并沉溺于大海捞针的感动而不能自拔。
这一年冬天温州的空气温暖而潮湿,赵槐树回到江淮老家乡下,家乡干冷的风中飘起了雪花,哑巴母亲在这个下雪的冬天死了,他埋了母亲,一把铁锁锁死了家里的三间土坯房。离开家乡前,他挨家挨户问十年前浙江来放蜂的李槐花父女究竟是浙江哪个县的,村里人都摇头说,放蜂人住在水库边电灌站,跟村里人少有往来,没人知道。极少数听说过李槐花和赵槐树零星往事的村邻暗示赵槐树:“你都二十八了,该成个家了。”
1978年秋天离开家乡的那天晚上,油灯下的赵槐树捆好被褥,犹豫了一下,他将一支“新农村”钢笔和一个用了一半的作业簿塞进了行囊,他想写信告诉李槐花远方天空缭绕的窑烟和他掼砖坯的姿势,他想问寄信地址写“临塘水库电灌站”能不能收到,于是踩着月光去了三里路外的水库边电灌站找李槐花。李槐花不在,泵房里槐花父亲坐在铁皮电柜前的小桌边喝酒,见门缝里赵槐树鬼鬼祟祟地探进来半个脑袋,槐花父亲抓着酒瓶跳了起来:“你这个野种,你把我家丫头害惨了!”
落荒而逃的赵槐树鼻子酸酸的,回来的路上,他遇到看完电影回来的李槐花和几个女孩,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枪声和歌声。见到月光下踽踽独行的赵槐树,李槐花问:“舍不得离开家了吧?”赵槐树没说话,他想问:“寄到临塘水库电灌站的信能收到吗?”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看到如水的月光漫过了秋收后空旷的稻田,他和沉默的村庄一起沉默着。
第二年春天赵槐树还是没忍住,他鼓足勇气给李槐花写了一封信,信中的赵槐树挥汗如雨,窑厂的窑火彻夜不息,他掼的砖坯够砌二十间大瓦房了,数钱的手指如同手表转动的指针。可一直到春天槐花凋谢的日子,没有收到回信。
信在半路上丢失了,也许被李槐花父亲背地里没收了,夏天的时候,胡思乱想的赵槐树坐在冒着黄烟的窑顶,眺望着故乡的水库,水库里的水清澈见底,他看到李槐花正在水边洗衣服。
李槐花穿着白的确良衬衫最好看,要是手腕上戴上一块白色表膛的“槐花牌”手表,就应该是传说中的白雪公主,他想亲自把手表戴到李槐花清白的手腕上,这些本来想写在信里的话,只能留在他的想象里并一直繁衍到第二年春天槐花盛开的日子。
三年后赵槐树才知道,那封信塞进邮筒的时候,李槐花早就回到老家了。
1988年冬天,赵槐树残疾父母都死了,他离开了无牵挂的村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赵槐树确实是“野种”,他是残疾父母在县城一个废弃的垃圾池边捡来的,在居无定所的他乡,没有人会知道他是“野种”。
1988年离开村庄的那个冬天的早晨,他掏出怀里被胸口焐热的“槐花牌”手表,指针指向8点52分,加上慢了的十六分钟,准确时间是9点08分,县城开往温州的唯一一班汽车是上午10点30分。
天又下雪了。
坐在进城买饲料的手扶拖拉机上,雪越下越大,赵槐树赶到县城汽车站,厚厚的积雪已抹平了城乡的界限和出城的道路,车站里一个举着扩音喇叭的中年男人嘴里冒着热气,吼着嗓子叫着:“开往温州的汽车走不了了!”
1998年
漫长的雨季来了,空气中能拧出水来,城市的围墙和路边的人行道上长满了青苔,在绍兴街道上扫马路的赵槐树,大部分时间是在清理青苔。聘用的环卫工人每月工资四百块,偏少,但扫马路见的人多,也许某一天李槐花就会突然站在他面前,妄想成了生活中赵槐树一日三餐的口粮。
李槐花会不会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唠叨“我没偷手表”?鲁迅家门前河里的乌篷船依旧穿梭,只是船上没有了从前的影子,看着乌篷船从拱形石桥下蹚过,1998年秋天的赵槐树意识到再好的风景终究会被岁月风蚀。“槐花牌”手表也累了,一个秋风浩荡的夜里终于彻底停摆,指针僵硬地停留在夜里10点07分,差不多是20年前他们在槐树林被包围活捉的时间。手表停摆的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赵槐树扫马路扫到一家钟表店门前时,他动口不动手地拦住一个背书包上学的小姑娘:“你妈妈是不是叫李槐花?”小姑娘摇了摇头,像听外星人说话一样,一个字也听不懂,后来他问站在钟表店门口水龙头下刷牙的一个老头:“大爷,你认识一个叫李槐花的吗?”
环卫队长对赵槐树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不找个女人,就得给你找个精神病院。”
很长一段日子,恍恍惚惚中的赵槐树,一个纠缠不休的念头是,手表坏了,是不是李槐花死了。
直到环卫所新来的杨梨花站在面前,他才缓过神来。
杨梨花看上了赵槐树。一天下班后她几乎是将赵槐树绑架到了火锅店,四川姑娘杨梨花说话的语气比火锅更加麻辣:“那天你到炒货店买瓜子,我一下傻了,你跟我死掉的那个未婚夫太像了,你看你这鼻子,圆圆的,像个大蒜头,就像一个鼻子长到了两个人脸上。”杨梨花未婚夫八年前在舟山群岛的渔船上遭遇台风后下落不明,等了八年,三十岁的杨梨花等来了赵槐树。赵槐树有些犹豫,他问杨梨花:“你说一个人会不会等另一个人一辈子?”杨梨花说:“不会。我也想等他一辈子,可最后等到的不是恋人,而是死人。”
赵槐树不太喜欢杨梨花,杨梨花就像一盆滚开的麻辣火锅,说话做事辣得人睁不开眼睛,可他还是被杨梨花的死心塌地打动了。为了赵槐树,杨梨花辞掉炒货店活计到环卫所扫马路,没人这么干的,所以,趙槐树不忍心拒绝杨梨花隔三差五拎着啤酒和卤猪蹄、酱鸭到他的出租屋喝酒,一个秋雨缠绵的夜晚,在出租屋喝了一捆啤酒后,杨梨花突然扑上来吊住赵槐树的脖子:“是你住我那儿去,还是我住你这里?拼一块先把房租省下来!”
那一刻,猝不及防中的赵槐树全身肌肉抽搐痉挛,他看到杨梨花两只滚烫的胳膊像两根上吊的绳子,使劲掰开杨梨花的胳膊,赵槐树仓促撤退到墙角点上了一支烟,如同临塘中学被活捉的那个夜晚,他拿烟的手紧张地颤抖,烟雾被抖碎了。
喝醉了酒的杨梨花抓起桌上的空酒瓶指着赵槐树嚎啕大哭:“山猴子,你把我坑苦了,你要是不出海打鱼,儿子小学都念完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呀!”山猴子是她下落不明的未婚夫。
赵槐树一听就听懂了。清醒时,他是杨梨花的演员,演山猴子;醉酒后,杨梨花不要演员,她要山猴子。山猴子在她心里,永远都在海上打鱼。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深秋的风中流淌着冰凉的空气,大街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树叶,当沿街的店面陆续打开卷闸门开张营业的时候,赵槐树已经离开绍兴一个多小时了,他乘坐的长途汽车开出了大约有八十多公里。
赵槐树永远在路上,李槐花就会永远站在下一个路口等他,永远有多远,肯定比一辈子远。赵槐树在指针停摆的第二天戴上手表,此后再也没摘下来过,长途车上他抬起手腕,车窗外秋日的阳光照亮了僵硬的指针,他和李槐花被永远定格在了10点07分。
赵槐树离开时给杨梨花和环卫队长分别留下一封信,传达室门卫交给他们后,杨梨花信没看完就哭了,队长看了信后却直摇头:“这个赵槐树,脑子坏了!”杨梨花抹着眼泪反击队长:“他脑子没坏!”
环卫队长发觉赵槐树脑子坏了,是看到他整天戴着一个不走的手表,队长说:“海上过来的卡西欧就一二十块,不值钱,把那破表扔了,我送你一块!”赵槐树戴表的手腕针扎般地暴跳了一下,另一只手本能地捂住手表,说了个“不”字。
“槐花牌”手表是李槐花的,他想在见到李槐花的时候告诉她,这只停摆的“槐花牌”手表是他在山东窑厂掼砖坯掼来的。
借读临塘中学的李槐花在蜂蜜的滋养下,皮肤如槐花细白,口袋里从不缺三五毛零花钱,炎热的夏天,看着头戴湖蓝色发卡的李槐花咬着一根奶油冰棍走进教室,班上极个别同学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张德财私下里对几个心怀鬼胎的同学说:“我要是能娶上李槐花做老婆,当叛徒、当狗特务我都干!”几个心怀鬼胎的同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娶李槐花做老婆就像他们能考上大学一样荒谬。李槐花和赵槐树深夜约会相当于历史书上美国珍珠港被偷袭炸毁,全校上下瞠目结舌。开除李槐花后,张德财和几个嘴上冒出绒毛的愣小子在操场上堵住赵槐树:“是李槐花约了你,还是你约的李槐花?”赵槐树说:“是我约的李槐花。”同学都忍无可忍地笑了:“梦没醒吧,你能约到李槐花?”可要是李槐花约赵槐树,那就更不可理喻,“活见鬼了!”他们苦思冥想了整整一个夏天,约会和手表事件仍然是一道无解的方程式。
长途汽车下午三点半到站,走出人群如蚂蚁般密集的车站,背着一卷行李的赵槐树抬头看到汽车站顶端三个红色大字:湖州站。
赵槐树平时喜欢在街头买一些盗版的琼瑶和席慕蓉,1998年槐花落尽的日子里,赵槐树目光转向了都市娱乐报,成群结队的明星们在报纸上出轨偷情,反复离婚结婚如同毒瘾发作,一个赌咒发誓给女友写血书的明星,一转身又钻进了另一个更年轻女明星的裙下。赵槐树跟杨梨花撬开酒瓶喝酒时,他已经对“等你一辈子”有些拿不准了,签合同还能反悔呢。困惑不已的赵槐树是被杨梨花的醉酒的双手推上了长途汽车的,他在留下的信中告诉杨梨花,山猴子没死,李槐花就不会死。
半辈子过去,一辈子只剩下一半了,把剩下的日子熬光了,什么念想就都了结了。
在一张晚报小广告的指引下,赵槐树背着一卷行李走进一条风声鹤唳的巷子,在一处腐朽而陈旧的木质楼梯边,缺牙的房东告诉他:“你要是租东边那一间,每月便宜十块钱。上个月屋里吊死过一个姑娘。”
赵槐树看到晦暗而驳杂的墙壁上晃动着姑娘的影子,那姑娘很漂亮,她像是在等另外一个人。有自行车响着铃声从门外经过,铃声远去后,巷子里寂静而空虚。
2008年
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04秒,赵槐树手腕上“槐花牌”手表上的时间是10点07分,那时候,整个宁波都在午睡,没有人知道三千里外的汶川百万间房屋瞬间垮塌,废墟上是几十万人恐惧的尖叫和哭声,那时候,赵槐树躺在竹床上正在看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杂志上动人的爱情和切齿的背叛层出不穷。
后来,报纸上一个汶川男人骑着摩托车背着死去妻子返乡的照片,击穿了已经有些麻木了的赵槐树。星期天,宁波天一广场为地震灾区捐款的人群疯狂地挤向捐款箱,好像不是来捐款的,而是来领取奖金的。汗流满面的赵槐树本来打算捐五十,挤到写有“大爱无疆”捐款箱前,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五十块钱,塞钱进捐款箱的右手刚抽出来,一副铮亮的手铐连同他左手一起铐上了。
赵槐树是在为灾区捐款的时候被警察带走的。
赵槐树在北仑港外一座略显破败的院子里看仓库,三千块一个月的高薪让他理解了什么叫“时来运转”,直到关进看守所,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走私分子,那位文质彬彬戴着金边眼镜的雇主是走私头目,他看管的仓库里堆满了海上偷运来的手机、电脑、手表、化妆品,还有外国人穿过的西装、裤子、皮鞋,那些外来服装和皮鞋的主人相当一部分已经与世长辞了。
2008年赵槐树的脸被盐霜浓重的海风浸泡成海带的颜色,枯燥的双手像停摆的指针一样生硬,他手中的钥匙比手铐更加牢固,没有金边眼镜的最高指示,仓库锁死的门绝不打开。他对审讯的警察说:“要是知道走私,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干。”警察不理睬他,声音像刀:“老实交待,你分了多少赃款?”
看守所是一座坏人超市,抢劫、杀人、强奸、偷盗、诈骗、寻衅滋事、走私贩毒的,什么人都有。晚上,坏人们集中在饭堂里看一个小时电视,赵槐树和一帮坏人在塑料小板凳上坐定,大屏幕上开始播放《真情告白》专题节目,节目嘉宾刚刚走进屏幕上的演播厅,一个老警察对小警察吼道:“换台!”看守所有规定,坏人只许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
赵槐树看到走进《真情告白》的两个嘉宾似乎有些面熟,镜头还没推到特写,频道切换到了“江淮平原夏粮喜获丰收”,那里是他的家乡,许多农民在麦田里收割麦子,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
赵槐树没看到《真情告白》里的男女嘉宾是风烛残年的魏校长和人到中年的李槐花。
赵槐树没看到电视专题里,那个牙齿洁白比年轻李槐花还要好看的电视女主持人介绍了这档《真情告白》来由:八十八岁高龄的临塘中学魏校长已离休回到了河北老家,他逼着警察儿子通过网上全国人口信息系统找到了浙江的李槐花,有生之年他要在电视上当面向李槐花道歉,十倍賠偿被他摔碎的“槐花牌”手表六百块钱。
拿过枪的魏校长颤巍巍的双手攥着六百块钱都有些吃力,他走到风韵犹存脸色平静的李槐花面前,向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姑娘,三十年前,我对你的处罚太过分了!”
李槐花没接钱,她站起身扶住站立不稳的魏校长,笑眯眯地说:“魏校长,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李槐花没放在心上,擅长无中生有的女主持人却放到了心上,她抽丝剥茧地要剥出三十年前的真相:“三十年前的一块手表,就像如今的一辆保时捷,私自约会男生送手表在乡村中学,跟今年汶川大地震一样,是个令人震惊的事件。当时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坐在演播厅松软沙发上的李槐花平心静气地答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送他手表?”
“不是送,是借给他。”
魏校长插话说:“举报你的那个姓张的同学说,有一次在校门口你悄悄地塞给赵槐树一个烤红薯,说动作比小偷还快!当时学校明令是不允许谈对象的,可如今,小学生都塞纸条了,人之常情。你那么小,我不该开除你,真的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
李槐花对着摄像机说:“魏校长您就是不开除我,我也考不上大学。赵槐树父母残疾,很可怜,我想他要是能考上大学,他家就有救了,这才把捡到的手表借给他掌握复习时间。他经常不吃早饭上学,那天早上在校门口他说肚子饿得抽筋了,我把书包里一个烤红薯给了他,没想到被张德财看到了。”
节目的最后,女主持人问李槐花:“如果你遇到了三十年前的赵槐树,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
李槐花说:“我对赵槐树同学说等你一辈子,意思是等你一辈子来还我手表,要是被他误解了,耽误他婚姻大事,那我就真的对不起他了,不过都过去三十年了,他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没人那么傻的。我女儿到电子厂上班都快两年了。”
走私团伙全都判刑了,赵槐树没有,看守所关了一个多月,放出来了,不过他看仓库的工资总共两万六千块钱,作为非法所得,全部没收。警方办案中对赵槐树的“槐花牌”手表极度怀疑,一个停摆的手表,整天戴着手腕上,很不正常,“是不是里面装了无线遥控装置,我们要没收,要检测!”赵槐树差点跪了下来,他哭丧着脸:“要不你们就把我枪毙了,手表跟了我三十年,我要手表。”赵槐树甚至要用自己这么多年的打工积蓄一万八千块钱换回手表,警方更加怀疑了,最后将手表送到省里刑侦机构检测,确认没有无线装置,才还给他。办案警察直摇头,看守所狱警对那位摇头的刑警说:“关了一个多月,脑子出问题了!”
走出看守所那天,2008年第26号台风将整个城市撕扯得面目全非,仓库和院子都空了,在台风和暴雨反复扫荡下,仓库围墙和生锈的铁门一起倒塌,满地的碎砖残瓦如同劫后余生留下的弹片,在大门口被雨水灌透了的耳房里,赵槐树收拾好几件潮湿发霉的衣服,准备离开这座不堪回首的城市。
他不知道往哪里去,看了一下腕上手表,指针指着10点07分。而这个时候,海关钟声敲响早晨八点,钟声里,他听到海上的另一股台风正快马加鞭地席卷而来。
2018年
破旧巷子的墙上刷满了气势汹汹的“拆”字,2018年春寒料峭的日子,巷子像一个残疾人空虚的袖管,终日流淌着川流不息的西北风,赵槐树坐在巷口的风里卖烤红薯,身边汽油桶改装的炉子里大口大口地吐着枯黄的煤烟,他裹着一身黄烟看着巷子后面豪华奢侈的“海棠公馆”,郭总该过来买烤红薯了。
郭总拎着咖啡色公文包从海棠公馆走进即将拆迁的巷子,如同从新社会走进万恶的解放前,郭总的头发一丝不苟,西装和衬衫永远那么条理清晰,而赵槐树套一件破旧棉袄,脚上一双肮脏的保暖鞋,花白的头发,皱纹深刻的额头,如果没有身边的炉子,赵槐树十足一个流浪汉,他手里捧着的一个印有“临塘中学1978”字样的搪瓷缸告诉郭总,这个烤红薯的老头差不多快六十岁了。郭总最初喜欢吃烤红薯,后来是喜欢上了赵槐树手腕上的那块不转的“槐花牌”手表。
郭总在杭州滨江那边开着一家电子器材公司,他有一个爱好,收藏旧手表,除了国外名表,尤其爱收藏已经倒闭了的国内手表厂生产的旧表,他说1970到1980年代,最多的时候全国有三百多家手表厂,如今99%以上都已不在人世,郭总要买赵槐树手表时说得非常坦率:“我收藏旧手表是为了收藏那段消逝了的历史,而不是为了挣钱。”
郭总第一次开价五百块钱。
第二次开价一千。
第三次开价一万。
“现在已经不流行戴手表了,何况还是转不了修不好的坏表。这样好不好?我用一块新的瑞士欧米伽机械表跟你换这块坏表。”
赵槐树第一次对“槐花牌”手表做了一个解释:“槐花表是我的历史。”
郭总问是什么历史,赵槐树不再解释:“郭總,这条烤红薯送给你吃,不要钱!”
跟做企业一样精明的郭总没把赵槐树当作一个脑子坏了的人,他从烤红薯的炉子里面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赵槐树愣了一下,然后从刚出炉的烤红薯里又抓了一个塞给郭总:“送给你的,不要钱!”
郭总接过红薯:“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卖烤红薯根本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想挣钱,而且你脸上没有丝毫做生意的欲望和斗志。你像一个特务,可特务不可能把临塘中学1978的搪瓷缸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临走的时候又重复一句:“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赵槐树有一种被戳穿了的紧张和恐慌,他不愿被人看穿,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像藏私房钱一样密封在自己的记忆里。李槐花如今在哪儿,能不能见到李槐花,他已不再计较,也无力计较。这一年除夕夜,鞭炮爆响声中,感冒高烧的赵槐树脑袋如同一颗炸裂的鞭炮,他嘴唇干裂,喉咙冒烟,想喝水,手伸向床边的凳子,抓到手里的搪瓷缸半空中摔落到地上,他想爬起来,身子如同一卡车水泥,纹丝不动,躺在空洞而冰冷的出租屋里,望着黑黢黢的屋顶,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一种绝望的忧伤一直持续到天亮,天亮后已是第二年了。年初六,烧退了,他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戴上手表,推着炉子又出摊了,他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灰烬般出没的行人,那种湖蓝色的发卡,大街上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了,大街上女人的头发全都黄了。
风越来越暖和了,西湖边的垂柳吐出了青涩的嫩芽,一场潇潇春雨,第二天整个城市都绿了。这天傍晚,郭总站在烤红薯炉子前说要给赵槐树找老伴:“丽水乡下来的,跟你一样,有些怪。两个怪人凑在一起是最合适的。”
他说寡妇打工一个月才三千,上个月给医院白血病小孩一次捐了四千,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跟钱有仇的人,就是我们食堂寡妇了。
赵槐树说自己没钱、没车、没房,不能害人家。
热心的郭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年夫妻老来伴,年纪大了头疼脑热总得有个倒茶递水的:“撮合好了,你到我们食堂上班,吃住厂里全包,省得整天在巷口喝西北风。”
大病初愈的赵槐树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血气方刚斗不过岁月这一把杀猪刀,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郭总听不懂的话:“四十年了,大街上就是见到,也认不出来了。”
他终于答应郭总从中撮合。昨天房东叫他退房,说出租屋下个月就要拆了,烤红薯也没地方卖了,城市三不管的地带越来越难找了。
三天后,郭总有些沮丧地告诉赵槐树,寡妇不同意跟你拼一起,说守寡都十多年了,不想找男人了。赵槐树说谢谢郭总关心,不要为难人家,我也不想找女人,四十年都过来了。文质彬彬的郭总接过赵槐树塞过来的不要钱的烤红薯:“我再去找她谈,要是连跟你见面都不愿意,我就把她开除了。”
很长一段日子,郭总没再出现在烤红薯摊前,赵槐树把撮合寡妇的事都忘了。
三月下旬的一个晚霞绚烂的黄昏,郭总像一条鱼浮出了水面,他站在炉子前神情有些夸张地说:“搞定了!我说你们两个怪人在一起就能过上不怪的日子,她问我你怪在哪里,我说你整天戴一个不走的手表,她问什么牌子的,我说槐花牌的。”
赵槐树问:“寡妇答应了哪一天见面?”
郭总说:“她说等槐花开了,就见面,问你愿意不愿意。”
赵槐树问:“寡妇叫什么名字?”
郭总说:“她倒是跟我说过的,我忘了。”
赵槐树的目光从巷口移动到远处马路上,他看到马路两边连片成排的槐树枝杈间已经绽出了鹅黄的苞蕊,要不了几天,槐花就要开了。
选自《安徽文学》2018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 赵 ? 萌
本刊责编 ? 向 ?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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