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鲡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汤癸是什么男人。
苏旦提醒过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她看着苏旦,等着苏旦说清楚他怎么个复杂法,可苏旦又不说了,认真地抠起手上的茧来。她右手食指最下节指腹上有块蚕豆大的茧,已被她经年累月抠得斑驳粗糙,和其它地方的粉红细嫩完全不同。像老鸟的蹼。苏旦的右手因此平时秘不示人的,总是略略地半握了,好像那里藏了什么似的。
那天是潘家鲡第一次见汤癸。本来潘家鲡坐在苏旦卧室的飘窗上喝茶。她们两家楼上楼下,有事没事就约一个。那天是周五,两人都没课。“要不要来我家?”早上九点钟苏旦打了电话过来。潘家鲡有些意外。她们一般是下午或晚上约的,这是苏旦自己定的规矩。“上午咱们做点正经事。”所谓正经事,就是备备课写写论文看看书什么的。苏旦比潘家鲡上进。潘家鲡贪欢,一荒嬉起来,是不管白天黑夜上午下午的,且喜欢没完没了,吃流水席一样。而苏旦不一样,苏旦虽然也有贪玩的时候,但比潘家鲡节制,能“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有时正在兴头上,苏旦会突然说,“明天还有课呢”。这让潘家鲡觉得这个女人没劲,一边觉得没劲,一边又觉得有苏旦这样的朋友管束着也好,不然,还不知自己荒嬉成啥样。 “不做正经事了?”潘家鲡在电话里欢喜地怼苏旦。“今天不做了。”苏旦也欢喜地说。潘家鲡于是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就下去了。到苏旦家,她从来都是这样首如飞蓬的。苏旦开了门,潘家鲡径直往苏旦的卧室走。她家最好的地方就是卧室了,朝南,宽敞,明亮,还有个两米见方的铺了土耳其毛毯的大飘窗,潘家鲡每次来了都坐那儿。苏旦呢,有时坐在桌边,那张桌子,既是书桌,又是梳妆台,上面放的东西不少,却一点儿也不凌乱,一边是笔记本电脑和书,一边是脂粉之类的女性什物。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是潘家鲡佩服苏旦的另一个方面。潘家鲡家里总是凌乱不堪的,是秋风扫落叶后的状态。年轻时她还做过努力,在某个周末突然心血来潮,系上三角状的花头巾吆喝着老周一起打扫屋子,那威风凛凛的样子简直像戴野鸡毛花翎征战沙场的穆桂英。可过不了几天,家里又故态复萌。潘家鲡于是就懒得了。主妇的工作,简直就是西西弗斯搬石头,简直就是驴拉磨。她向丈夫老周嗔怨。老周倒是从不怪她,为了安慰潘家鲡,甚至还矫枉过正地标榜自己更喜欢这种“凌乱之美”。潘家鲡虽然不相信他会不喜欢整洁而喜欢凌乱,但他能这么说,她心里也还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女人自得。她和老周结婚都快二十年了,儿子周潘也十七了,按说早已到了“相看两厌”的阶段,可老周对她的爱,还是不减当年,不但不减,似乎还有越来越绸缪之意。“你家老周就是个奇葩。”苏旦说。每回如果是说这一类体己话题,苏旦就会曲腿抱膝坐到潘家鲡对面来,两个女人这时就呈亲密无间状。“你们也不怕把窗台压塌了?”有时苏旦的丈夫老孟推门探头进来,看见她们面对面坐那儿,会这么说上一句。半是好意——他真的有点担心哪天这两个女人会落下去,然后像陶花盆一样摔个四分五裂,不是说四十岁以上的女人由于钙流失严重所以不经摔吗?半是揶揄,因为苏旦丰腴,他喜欢拿苏旦的丰腴说事。苏旦最烦他这个,皱了眉让他回他的地儿。他的地儿在北面,一间八平米的书房。他平时起居活动一般都在那里。他们夫妇应该早就分居了。说“应该”,是苏旦在这个问题上有些闪烁其辞。苏旦和潘家鲡不同,潘家鲡说起家事来,是“孤帆远影碧空尽”的一览无遗,而苏旦说她家的事,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朦胧。而且,苏旦还说得少,总是潘家鲡说,苏旦支颐听。苏旦支颐的样子很好看,中间三根手指并了轻轻掩在半边脸颊上,小手指往外翘,初开兰花一样。苏旦的脸本来有点大,是薛宝钗“脸若银盆”的面相,现在给三根手指一挡,就变成细半个银盆了,秀气得很。尤其好看的还是苏旦的腕子,肌肤丰泽,雪白晶莹,上面还戴了一串暗红颜色的珠子。“这是不是红麝串?”潘家鲡拿这个打趣过苏旦。“什么红麝串!胡乱戴的。”潘家鲡不相信。苏旦可不是胡乱的女人,她做什么都有讲究的。
那天早晨的约会潘家鲡当时没多想,还以为苏旦一时犯起了疏懒,所以约她。苏旦虽说一向严于律己,但到底也是女人,偶尔遇心情不好,或者生理周期,也会有不律己的时候。这是她們做朋友的基础。潘家鲡佩服那个管束自己的苏旦,却更喜欢这个在大早上就开始和自己一起荒嬉的苏旦。所以苏旦的电话一来,潘家鲡立马就下去了。她要鼓励荒嬉的苏旦。但那天开门时潘家鲡微微觉得苏旦有点不对,至于哪里不对,潘家鲡也说不上来。后来潘家鲡才反应过来,是苏旦当时的样子不对。她不是和女友闺阁约会的随意样子,可也不是外出赴宴的盛妆样子,而是在随意和盛妆之间:眉也描了,但似描非描,胭脂也搽了,但似搽非搽,头发也梳了,但似梳非梳——苏旦出门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的,那天的头发虽然也挽了,却有一两丝从额头散落下来。那样子,压根就是在家见客的样子。
汤癸的电话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后打来的。潘家鲡后来问苏旦,是不是他们早约好了,苏旦矢口否认,“怎么会?他那天正好来我们学校有事,事情办完了,突然想起我,就打个电话试试而已。”
对此潘家鲡有些怀疑。如果没约好,为什么苏旦事先描了眉搽了胭脂?
而且,她隐约还听到汤癸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
潘家鲡当时还觉扫兴,她本来打算就那么坐在苏旦家的飘窗上和苏旦消磨一上午的。然后再蹭个饭。苏旦庖厨的手艺不错,是老孟所谓的“下得厨房”的女人。老孟开玩笑说过,潘家鲡和苏旦两个女人,都是半圆形女人,一个“出得厅堂”,一个“下得厨房”,要合在一起才算得上“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圆形女人。潘家鲡听了这话倒是很受用,却担心苏旦会恼,毕竟这种话,听上去虽是不偏不倚各打五十板,但对女人而言,“下得厨房”可不是什么赞美,尤其还是这种对比参照说法。但苏旦呵呵一笑,不恼。这也是潘家鲡钦佩苏旦的另一地方——雍容大度,一点也没有其他女人那种争风吃醋的小气毛病。女人交友一般要“葱绿配桃红”,大家要长得差不多,才能心平气和做朋友。不然,就容易生是非。但苏旦不这样,苏旦的身边从来美女如云。
汤癸上楼时潘家鲡打算告辞的。但苏旦说,“别走了,是《评论》的副主编,刚走马上任的,认识一下吧。”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潘家鲡本来就不想走,经苏旦这一劝,真留下了。
那天他们三个人是在苏旦的房间喝茶的。当时潘家鲡虽然觉得有些蹊跷,毕竟女人房间还是私密的地方,但苏旦的房间又和别人的房间不同,床头床边,都是书,所以说是书房也可以。而且,因为之前她们已经喝上了,茶壶茶杯现成摆在房间的桌上呢,于是苏旦在房间招待汤癸就有接着喝的自然而然,要说也没有太不得体。
潘家鲡初次和人见面一般都是端着的。所以那天她并没有和汤癸说多少,汤癸也只是礼节性地和潘家鲡搭讪了几句,从头到尾都是汤癸和苏旦在聊。他们俩是上海复旦读博时认识的,算老相识了。有很多话题好聊。某某某最近去国外了,某某某又发表了什么文章。都是潘家鲡不认识的人。潘家鲡插不上嘴,她也不想插嘴。于是就看起窗外的楝树来。她们小区种了许多楝树。正是开花的季节,小小的粉紫色花朵,若有若无地在绿叶间开着,平时不注意,几乎不知道它开花了,可若细看它,也自有一种风流态度。难怪罗丹说“美在发现”。她喜欢这样的时光。比起一个人在自家窗户前看花,她更喜欢这样在苏旦家看花。一边看花,一边听他们聊天。这当中,汤癸的眼神扫过这边一两次,然后很快又转回苏旦那儿了,她知道的。虽然她一直侧着身在看楝花呢。
苏旦那句话就是在汤癸走后说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
好像知道他们玩了那种“看与被看”的游戏。
潘家鲡有点心虚,这种时候她总觉得亏欠了苏旦似的。
“怎么个复杂法?”等苏旦终于从指腹上的茧那儿抬起头来,潘家鲡问。
“这个男人嘛,做学问拿手,做其它事情也拿手。”
“其它事情?其它什么事情?”
“——勾引女人。”
她当时不知道苏旦说这句话的良苦用心,还以为苏旦和以往一样,在和她臧否人物呢,这是苏旦的方式,她对人从来不执一端之词,总是臧一半,否一半。
潘家鱺后来想,如果没有苏旦那句话,自己对汤癸的兴趣会不会小一点?
这效果有点儿像禁书,某本书放那儿本来无人问津的,突然有一天被当局宣布为禁书,人们反而会趋之若鹜吧?
那之后,她们俩的聊天内容,就加上了汤癸。隔些日子,苏旦在潘家鲡面前就会有意无意提到汤癸。
“汤癸在复旦,当年是风云人物。”
“他导师,就是某某某。”
“前天汤癸给我寄了一本他的新书。”
也不多说,就那么一两句,然后就打住了。
总是潘家鲡好奇,忍不住往下追问。
“不会吧?在复旦那样的地方是风云人物?”
“不会吧?是某某某?”
“什么书?”
苏旦于是接着说了,仍然是苏旦的方式,臧一半,否一半。
“能不风云么?博士三年,在权威刊物发表论文六七篇呢,连他导师,那么眼高于顶对学生严厉要求的老先生,都在公开场合称赞汤癸已经‘雏凤清于老凤声呢。”
“不过,最风云的,还是他的恋爱。姑且称之为恋爱吧。”
“他恋爱怎么了?”
“一而再,再而三,差不多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程度。”
“那么多?”
“而且质量好。”
“怎么讲?”
“他染指的花,按他师兄师弟的说法,都是牡丹花级别的。”
“真的?看不出来嘛。”
汤癸的长相,以潘家鲡的眼光来看,也就尚可罢了。
“他写过一篇《书与食与女人》的文章,发在他的博客上,说人生唯有书与食与女人三件事情不可苟且:书需好书,食需好食,女人需好女人。其余,皆可以潦草。”
苏旦的语气里,有一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温柔。
但潘家鲡,却对汤癸生出了“狂童之狂也且”的不满。
应该是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苏旦约潘家鲡到她家吃晚饭。
“老孟不在家,去成都了。”
老孟不在家的日子苏旦喜欢宴客,既然庖厨的手艺好,总不能白瞎了。可老孟如果在家,苏旦就宴不成。因为老孟会破坏气氛。打买菜起就开始找茬了。苏旦要买几个大闸蟹或干贝炖汤,“至于吗?”他在边上阴阳怪气来一句。苏旦要买点花插插,“至于吗?”他又在边上阴阳怪气来一句。虽然他那些“至于吗?”也不起作用,苏旦依然我行我素买了,但宴客的美好心情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影响。而老孟的破坏还不止这几句“至于吗?”,他法子多得很,比如故意穿得邋遢,比如一直板着脸,比如席间打饱嗝,反正苏旦不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后来苏旦就怕了,只要老孟在家,她基本就不宴客了。
潘家鲡有时会觉得不解,苏旦那么玲珑能干的人,和谁都相处得行云流水,却独独和自己丈夫的关系搞得这么僵。
人看来都是有短板的,苏旦的短板就是老孟。
虽然不至于兴灾乐祸,但这让潘家鲡多少觉得平衡。
“你家里还有枸杞米酒吗?有的话带一壶下来。”
潘家鲡以为和往常一样,是两个女人的小酌。她们经常这样的,老孟出门了,苏旦就炒上几个菜,然后叫潘家鲡下来,两个女人就面对面坐了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也不会喝到酩酊,最多面红耳赤。面红耳赤后的潘家鲡话更多,什么都说,苏旦呢,就支颐听,脸上带着迷之微笑。间或也插几句嘴,是循循善诱,也是起承转合。这是她们聊天的一贯方式,由苏旦掌握话题方向,由潘家鲡负责铺排展开。潘家鲡喜欢这样。她这个人方向感差,容易犯迷糊,别说在陌生地方,即使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街道上,都能迷路。而苏旦正好相反,方向感特别好,不论是地理意义上的方向,还是非地理意义的方向,苏旦都十分在行。比如指导学生论文。每年一度的本科和硕士论文指导,是潘家鲡最伤脑筋的事情。学生几万字的论文交上来,简直像大海一样浩渺,她还没看呢,先就晕了,晕也没辙,还是要看,一遍又一遍地看,效果却是大海捞针,她往往只能发现论文里哪个字写白了写错了,哪个句子有语法错误,或者格式不对参考书目不规范等等,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错误,而那些大问题,比如论述逻辑,论文纲目,甚至论文立论正确与否,她总是看不出来。可苏旦只要略略几眼,马上就看出学生论文的方向性错误。潘家鲡见过她指导学生论文时的翩翩风采,话不多,且轻声细语,却提纲挈领一语中的。别说学生,就是一边的潘家鲡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
所以两个女人的友谊,有天作之合的意思。至少在潘家鲡这边,是这么以为的。于是只要苏旦的电话一来,潘家鲡就招之即去。
但那天一进苏旦家的门,潘家鲡就愣了——不是两个女人的小酌,而是四个人的大酌。
除了汤癸,厨房里还有一个系围裙的美人,在帮苏旦打下手。
难怪苏旦在电话里豪气地说“带一壶下来”。
美人叫陈燕,是苏旦的学妹,从南京过来。
“怎么样?漂亮吧?我说过的,我身边美女如云。”苏旦一边忙着烹庖,一边对汤癸和潘家鲡说,那语气,好像在炫耀她拥有的又一件十分得意的收藏品。
陈燕也转身打量了一眼潘家鲡,然后端谨地点点头。
大概对潘家鲡的印象是“不过如此”。
潘家鲡有些恼,觉得苏旦过分了,既然有客人,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她至少要梳个头换件衣裳,而不是就这样“首如飞蓬”地过来。
“怕什么?人家汤癸说了,你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这是后来的对话,当时潘家鲡也不过端谨地点点头回应,然后在苏旦家的椴木餐桌边坐了下来。
苏旦从来不让潘家鲡打下手,不是怜香惜玉,而是苏旦认为潘家鲡“压根没有打下手的资质。”切菜不会,该切大块的,她会切成小块,该切长段的,她会切成短段。备佐料不会,因为不知道先后秩序,这边姜蒜要下锅炝了,那边她还在慢悠悠地择着葱呢。“备个佐料还要讲先后秩序?” 潘家鲡抱怨。苏旦都懒得教她了,觉得她这方面简直是朽木不能雕。“你就是饭来张口的命。”苏旦说。潘家鲡爱听苏旦这样批评她,有一点点女性的酸醋味,像盛夏的凉拌小黄瓜一样爽口。不过,这也说明了她们的友谊是“天作之合”——一个爱做,一个爱吃。或者说,一个会做,一个会吃。
应该说,潘家鲡在吃上面还是颇有资质的,能十分细腻地品味出食物环肥燕瘦的精妙,這也是苏旦动不动就叫潘家鲡到她家来吃饭的原因之一。苏旦说,每次潘家鲡一边吃一边描述食物如何如何好时,都让她生出一种“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的满足感。不像老孟,不论吃什么,都闷声不响,问他,也只是笼统一句“挺好”。
不过,那天潘家鲡是陪客,苏旦的款待对象是汤癸,一开始潘家鲡还以为是远道而来的陈燕呢,后来才看出不是。席间苏旦不止一次让陈燕给汤癸倒酒,颇有借花献佛之意。而陈燕似乎也乐意被借。每次只要苏旦开口说一句,“燕子,不给我们汤主编倒一个?”她马上就笑嘻嘻倒了。潘家鲡发现,陈燕的端谨只是针对她的,在汤癸面前,她其实是个不端谨的女人。
汤癸倒是矜持,似乎一门心思都在菜上。那天的菜潘家鲡一开始没看出什么名堂,茄子、干锅蒸肉、炒鸡片,还有一碟子黑乎乎的霉干菜——但苏旦说那是芝麻菜。潘家鲡赶紧搛一筷子,以为是晒干的芝麻叶子之类的东西,她之前从没吃过芝麻叶呢,要尝个新鲜,可吃在嘴里好像还是腌芥菜的味道。苏旦笑,本来就是腌芥菜,可袁枚把它叫做芝麻菜呢。原来苏旦那天的几道菜都是按《随园食单》的菜谱做的,苏旦有这个癖好,喜欢引经据典做菜。把做菜搞得像写论文一样。潘家鲡吃过她做的《金瓶梅》里的糟鲥鱼,《浮生六记》里的粥,《老饕赋》里的蛤蜊,而《红楼梦》里的各式食物,什么火腿鲜笋汤,什么胭脂鹅脯,什么茄鲞,更是吃了个遍。不过那茄鲞也就看着繁花似锦,其实没什么吃头,也不知是苏旦没做好,还是这道菜压根没有厨房里的可操作性,只是曹雪芹书房里子虚乌有的杜撰,和蒲松龄的《聊斋》性质一样,都是穷书生空腹时臆想出来的东西。
但那天的茄子倒是既好看又好吃。苏旦说,这是卢八太爷家的做法。陈燕马上去翻桌边木架上的《随园食单》,“卢八太爷家,切茄作小块,不去皮,入油灼微黄,加秋油炮炒,亦佳。”什么是秋油?难道油还分四季不成?陈燕挑了她好看的柳叶眉,问苏旦,也问汤癸——她两只琥珀一样的眼珠子,在苏旦和汤癸之间来回睃着,那样子,有点儿像在对主人撒娇的狸猫。难怪曹雪芹说年轻女人是珍珠呢。那光泽度,还真是不一样的。陈燕有多大呢?可能也就三十出头吧,比潘家鲡苏旦应该要小上五六岁,或者七八岁。汤癸却没顾上看那光泽很好的琥珀,只是忙着把箸频频伸向那光鉴可人青里带紫的茄块。潘家鲡注意到,他特别偏食茄子。
秋油也叫伏酱,也叫篘油,日晒三伏,睛则夜露,立秋第一篘,曰秋油。苏旦说。
学姐,你别掉书袋好不好?那秋油到底是个什么东东?
说白了,就是酱油。
李锦记还是千禾?
都不是,要私制方可。
别吓我,你还私制酱油?
私制酱油怎么啦?也不比写论文难。
天哪!天哪!你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有秋油,怎么敢给我们汤主编做《随园食单》的菜?要知道,秋油可是《随园食单》不可或缺的主角儿。在袁枚的三百二十六道菜肴点心里,它反复出现过七十二次呢。素菜单里的第一单,著名的蒋侍郎豆腐,就用到秋油,“秋油一小杯”;还有著名的问政笋丝,“龚司马取秋油煮笋”。所以,做随园菜,没有秋油可不行,苏旦说。
这也是潘家鲡佩服苏旦的地方,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苏旦呢,却是烹小鲜如治大国,潘家鲡相信,就算给苏旦一个大国,她肯定也打理得来。
什么时候给我们做蒋侍郎豆腐呢?汤癸问。
潘家鲡突然觉得酒酣耳热。他说的是“我们”,不知为什么,潘家鲡觉得这“我们”有些意味深长,应该不包括陈燕的,她在南京呢,总不好为了吃几块豆腐而千里迢迢过来,而苏旦显然也不在“我们”里。那这个“们”,就是单指潘家鲡了?
但他问这句话时,没看潘家鲡一眼的,只是一心一意地吃着那鸡片里的梨。梨炒鸡,真是任性的搭配,如果不是《随园食单》里的菜谱,潘家鲡简直怀疑它是黑暗料理。但它味道确实独特,又素又荤,又清又浊,让人生出混淆。像汤癸。
潘家鲡从来搞不清复杂的事物,但正因为搞不清,就总是被复杂的事物吸引。
他们约吃蒋侍郎豆腐,是在一个多月后。
那已经是秋天了,秋冬的潘家鲡不怎么喜欢出门,因为风,也因为冷,潘家鲡怕冷。他们这个城市一到秋冬,寒风凛烈的日子就特别多,隔着玻璃看窗外的楝树,经常都是斜的,那样子,让潘家鲡生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怕。这种日子如果没课,潘家鲡就喜欢拢了被子玩“枕上诗书闲处好”的情调。而苏旦如果这时约,潘家鲡因为贪恋被窝的温暖做不到招之即去。因为这个苏旦嘲笑她,说人类进化到今天,怎么还有行动受四季更迭支配的人,又不是低等动物,刺猬仓鼠之类,一到冬天就要冬眠,一到春天就要交配。又不是植物,桃树梨树之类,一到春天就开花一到秋天就结果就落叶。人类可是高级动物,所谓高级动物,不就是不再受自然支配而可以反自然生存吗?
每回苏旦这么说上几句,潘家鲡也就去了,总是这样。不是因为苏旦的低等动物高等动物论,而是不论苏旦说什么,潘家鲡最后都会听的。这就是她们的关系。苏旦也知道的。
出乎潘家鲡意料的是,这一回,还是四个人。
又有一个苏旦的学妹,从上海过来。
“怎么样?漂亮吧?我说过的,我身边美女如云。”苏旦的语气依然是炫耀收藏品的语气。
和上回几乎一模一样。苏旦仍是借花献佛,“小苡,不给我们汤主编倒一个?”叫小苡的学妹大方得很,马上就笑嘻嘻倒了,而汤癸,仍是矜持得很,一门心思都在那蒋侍郎豆腐上。
好像那豆腐,远比桌上的几个女人有魅力。
“狂童之狂也且”,潘家鲡觉得汤癸过分了。
一边觉得过分,一边又觉得对苏旦年轻漂亮的学妹也爱理不理的汤癸——怎么说呢——也莫名其妙有一种吸引力。
男人一清高,就有几分可看了。至少潘家鲡的男性审美,是这样的。
饭局加上之后的普洱茶叙,足足有两个时辰吧,两个时辰里有一个时辰汤癸的眼睛是盯着桌上的菜的,还有一个时辰盯着《随园食单》,他一边喝着普洱茶一边翻看着那本书。他说要给苏旦蒋侍郎豆腐打分的话,还是要看标准答案的,不然就有失公允。中间当然也有穿插,苏旦的学妹不时会问一句汤癸什么话,“汤主编,我最近写了篇论文”“嗯”“关于女性主义批评的”“嗯”“可以投你们期刊吗?”“嗯”。一直是嗯。多余一个字也没有。苏旦的学妹倒不介意,还是笑靥如花,还是“汤主编汤主编”地斟着茶。如今的年轻人,也是豁出去了。一边的潘家鲡清淡地笑着。她从来没有向汤癸开口说过发文章的事。
也没听苏旦说过。
然而,有一回在系资料室,听到两个老师在聊《评论》,一个说,以前还好点,自从《评论》升级为C刊后,在上面发文章愈加难了。另一个说,某某上个月不是发了一篇吗?一个说,嘁!那还不是她和副主编湯癸认识。另一个说,是吗?上次我还问她,认不认识《评论》的编辑,想让她帮忙引荐一下,她说不认识呢。一个说,哼!能告诉你吗?那可是她的人脉呢。
某某就是苏旦。
潘家鲡当时站在书架后面,那两个老师没看见她,看见了就不会说了,大家都知道她们俩是闺蜜呢。
潘家鲡一时五味杂陈,既若有所失——苏旦在《评论》发文章的事,竟半句也没有在潘家鲡面前提起,就那么不声不响发了,她倒是不落言筌!又略感安慰,毕竟当初苏旦对她说了那句话的——“是《评论》副主编呢,刚走马上任的,认识一下吧。”
要说,苏旦对她,也算真心了。
可这是苏旦用《随园食单》宴请汤癸的原因么?
苏旦和她都还是副教授,对于晋级教授,潘家鲡基本是放弃了的,不是不想,而实在是“徇有情兮,而无望兮”——他们学校评教授至少要五篇C刊论文两个国家课题呢,潘家鲡差之甚远,所以干脆就不望了。而苏旦望不望,潘家鲡不清楚,她们不太谈这个话题的。她们在一起,谈饮食,谈男女,谈风花雪月,却不怎么谈那些宝玉所谓的“混帐话”。但潘家鲡猜,苏旦对教授应该还是在望的,不然花那么多时间在“正经事”上做什么?虽然她看上去也是云淡风轻,甚至偶尔还会故意对潘家鲡喟叹几句“教授又如何”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类的颓废话——那意思,好像不打算评教授了似的。
潘家鲡这时候总是热烈地附和,就是,就是。
友谊和爱情一样,如果要长远,最好还是要“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
这样才能做志同道合比翼双飞的朋友。
是在吃罗簑肉那一次?还是在吃白片肉那一次?
应该是在吃白片肉那一次吧,记得汤癸还说了“寒士请客,宁用燕窝,不用白片肉”那句话。
当时潘家鲡听了这话还想,比起自己,汤癸应该是更高级的食客。苏旦之所以这么不厌其烦精益求精地用《随园食单》食侍汤癸,或许和论文没什么关系的,他们一个学院派烹,一个学院派食,往雅了说,也是高山流水,也是琴瑟和鸣。
他们一起下楼的时候,汤癸突然问,要不要去燕鸣湖行散行散?
潘家鲡应该说“不要”的,那时已经夜晚九点多了,按台莱瑟的理论——台莱瑟是潘家鲡正在看的英国小说《迷惘》里的角色,一个假正经的老女人——“规规矩矩的女人,在晚上九点后是不应该出门的”。或许是因为不想做台莱瑟,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跟着汤癸去了。
虽然喝了几杯枸杞米酒,潘家鲡的身子处在微微发热的状态,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苏旦不是说汤癸在女人那儿一直所向披靡么?在她这儿,她要让他靡一回。
想到苏旦支颐而听的表情,她有些忍俊不禁。
这事第二天潘家鲡就要和苏旦说的,对潘家鲡而言,描述这事的乐趣可能比这事本身的乐趣更多些。
为了有更多的描述素材,她几乎带着一种诱敌深入的神情和汤癸慢悠悠走着。
没想到,真的只是行散,绕燕鸣湖月白风清地走了半周之后,汤癸突然往回折了,“回去吧,有点凉。”
潘家鲡一时猝不及防。
那之后,他们的约吃就急鼓繁花起来。
老孟去韩国成均馆大学访学半年。苏旦说,她要赶在老孟回来之前,把《随园食单》里的“特牲单”和“杂素菜单”给我们做个大概。
“下回给我们做什么?”
每回肴核既尽杯盘狼籍之后,汤癸就会这么问。
这“我们”,当然是汤癸和潘家鲡。
苏旦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学妹们,都是只唱一回就再也不见芳踪的。
下楼后“我们”照例要去燕鸣湖行散。
有时绕湖行散半周,有时绕湖行散一周。
“回去吧,有点凉。”
或者“回去吧,有点累。”
每回汤癸都主动提出结束。
一副思无邪的样子。
反是潘家鲡有些意犹未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约上苏旦呢?
潘家鲡琢磨不透这个复杂的男人。
行散的时候,汤癸依然话不多,就算开口,也不过谈几句他最近读的书,或者那些书的作者。
那些书和作者,潘家鲡大多没听过,没听过潘家鲡也不问,默默记下来回家自己上网查,查后再读再看,算补课。这有点儿像她原来读研时和导师谈话时的方式,他讲,她听。
这倒对了潘家鲡的路子,她总这样的,对学富五车的人,一面有“非吾类也”的抵触,一面又有“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的趋近。
直到多年后,潘家鲡才想明白,汤癸那时对她,用的是渭水钓法。
在汤癸这儿,她一直都是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其上”,也不论她是“佁然不动”,还是“俶尔远逝”,汤癸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苏旦出卖的她。
她这边刚和苏旦说了什么,苏旦那边马上就告诉了汤癸,包括一开始潘家鲡要“让他靡一回”的想法,包括这想法的消失,包括后来她说“汤癸这个男人不苟言笑的样子挺性感的。”
他就是在她說了“汤癸这个男人不苟言笑的样子挺性感的”之后出的手,火候刚刚好,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更诡异的是,后来她们俩聊天时——自从有汤癸,潘家鲡就更喜欢往苏旦家跑了,仿佛一只热铅皮屋顶的猫,总是躁动不安——是聊老周,大概又是说老周如何如何好,苏旦仍是支颐听,听着听着,突然冒出句,“老周就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察觉什么?潘家鲡一时愕然。
苏旦不说话了,只是笑容有些云诡波谲。
察觉什么?潘家鲡羞得面红耳赤。
你和汤癸的事呗。
什么意思?难不成苏旦已经知道了?
可潘家鲡明明没有告诉她呀。
关于她和汤癸的事,潘家鲡也就说到“汤癸这个男人不苟言笑的样子挺性感的”为止。
苏旦倒是试探过,问汤癸对她有没有“折花之举”。
她矢口否认——“可能我还不够牡丹花级别吧。”她说。
她再傻,也不至把这种事告诉苏旦的。
那苏旦怎么知道的呢?
只能是汤癸说的。
苏旦不否认。打汤癸第一次在燕鸣湖某棵槭树后如何抱潘家鲡,潘家鲡又如何反应,到最近一次他们在“香溢花城”的公寓约会时,他如何如何,潘家鲡又如何如何,汤癸统统都告诉了苏旦。
潘家鲡的整张脸紫成了卢八太爷家的茄子。
原来在他俩那儿,她一直都是“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其上”的鱼。
他们配合默契,一个学院派烹,一个学院派食,把她当《随园食单》“江鲜单”里的一道菜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苏旦评上教授,是一年后的事。
“你不去楼下祝贺一下?”老周在校园网看到人事处的公示后,对潘家鲡说。
潘家鲡没做声,那时她和苏旦早已不来往了。
苏旦的闺蜜,换成了中文系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叫李苤蓝。
苤蓝应该归入“杂素单”吧?
潘家鲡看着窗外的淡紫色的楝花想。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 冯祉艾
本刊责编 ?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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