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有一个著名的“彼得原理”,它认为,在等级制中,每个人都趋向于上升到他所不能胜任的地位,因此,每个职位最终都将被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占据。这个原理不仅适用于以等(层)级来架构和管理的各类组织,也适用于同样存在着等级差别的社会。无论是组织的乱象还是社会的乱象,都可以在彼得原理中找到解释。“不能胜任”不仅是指一个人的能力边界,而是包括与其地位和阶层相匹配的德行等要素在内的综合考量。一旦不能胜任,其上升就应该停止,这既是秩序,也是正义。只有人的自我约制与制度约制同时有效,这种秩序和正义才能彰显。缺乏自我约制的人最容易被引诱着去干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如果他的德行又同时败坏低下,他不仅将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更会成为乱象的制造者。最糟糕的是,制度的约制这时候竟然缺位,甚至,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方方的最新中篇小说《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样乱象频生的现实断面。
同为大学教师的中学同学李虚怀与马古立,一个专心数学研究,一个混迹文学“市场”。在评定职称的“上升”时刻,诚实劳动者李虚怀落选,混世者马古立却顺利“扶正”。“上升”之路无非两种,一是自我的努力攀爬,二是来自上层的提拉。在良性的发展机制里,这两种因素缺一不可。如果上升不需要货真价实的成果,自我努力的上升之路事实上已被阻断,“媚上”“拉关系”之风必然盛行。谨守劳方有所得的人将如何自处?人到中年的数学系副教授李虚怀面临的正是这样的拷问与挣扎。他开始偏离自己的人生轨迹,对马古立之流的生活方式从“反感”到觉得“有意思”,直至下一次职称评定时主动请在社会上“混得开”且“夫人有强大背景”的马古立“帮忙”,至此,李虚怀已经被马古立们拖下了“场”。
顶着知识精英的名牌,身为大学教授的“马古立们”显然早已“不能胜任”,可他们总能借由各种力量不断“上升”。而德不配位的他们所造成的危害却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侵害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出租车司机“没想到大学教授也都是混子,那我还花钱让儿子上大学做什么?”;作家文章写得好不好不重要,只要马古立给谁写一篇吹捧文章谁就能够获奖;基层女作者沦为马古立们的掌中玩物;而李虚怀稳定且温馨的婚姻濒临破裂……大到颠覆“诚實劳动”这样奠定社会根基的公共意识、毁坏各种本应起到导向作用的奖项的公信力、扭曲社会民众对大学这样的知识殿堂的认知以及与时代进步背道而驰的女性意识,小到个人的婚姻家庭与身心健康,马古立们毫无自制又不受制约的无远弗届的“自由”,正在消解这个社会文明与进步的所有成果,成为积恶的人性深渊,丑陋的社会病灶。小说家方方以锋利的批判之笔,将这些病灶悉数切开,将腐朽与烂污呈现在阳光之下。这呈现使人痛苦,却也是获得救治的先导。
选择何种生活方式本是每个人的自由。可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自由是有边界的,享受自由也应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早已成为常识。约翰·密尔在一百多年前就给自由定下了边界:个人的行为不涉及自身之外人的利害,不危害他人的利益。没有边界,便失去了进退的依据;不受约制、没有代价的自由,必将催生平庸之恶的泛滥。因为,只有在一个人人都必须为自己负责的社会里,良知,才能得以维护和实现。
方方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她随意而起的小说人物名字,总是颇有深意。在《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中,最有意思的是锦衣的哥哥“锦卫”的名字。“卫”字有守护的意思,方方下意识里想要借用的正是守护的力量——锦卫守护着无法“兼济天下”的知识分子“独善其身”的最后底线。马古立这个名字则意味着,像马古立这类人古已有之,它代表着一种由难以根除的卑劣人性所决定的社会不变性。恰恰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锦卫和锦衣这样的守护者,也正因为有了他们,李虚怀在憬悟之后,仍然还有可以回归的家园,仍然有机会重新领略生活的平静与安好。由此我们才能体会锦卫之死的沉痛与悲怆,才能理解锦卫之死对于李虚怀的巨大冲击。锦卫是李虚怀的发小,师兄,“是他从小到大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是他的充电宝和加油站,更是他在学术以及个人德行上的偶像。锦卫的突然离世为李虚怀敲响了警钟。他在抑郁沉沦了数月之后,重新回归自我。而他最终的选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却不免令人失望。
方方的《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让我想起本刊9期所选李敬泽的《夜奔》,无独有偶,他们关注的都是知识分子的当下实况。《夜奔》对知识分子的“自我放弃”的批判,同样可用于方方笔下的李虚怀。“文以载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士大夫精神,在他们笔下的知识分子身上几乎已丧失殆尽,而坚守此道的锦卫则成了理想主义的殉难者。
《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与《夜奔》都以娴熟的技巧,无懈可击的叙事能力,犀利的批判精神,将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写得惊心动魄。《夜奔》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潮湿,阴郁,在泼墨一般的黑中,结尾处冷静地透出一丝遥远的亮光;《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则如油画的调色盘,在一片狼藉的混杂中,有着刺目的一点红,那是方方难以熄灭的对生活的热情以及对人的热爱。面对这“一片狼藉”,她不安于人的无能为力,不安于麻木不仁,不愿做沉默的大多数,爆发出强烈的蔑视和愤怒。
《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在李虚怀“心安了,觉得万事万物很是平静”处戛然而止。这既是经历过人生挣扎的李虚怀们的无可奈何,更体现出经过了痛苦思考的作家方方对她笔下人物的宽容与体恤。这个结局于现实而言是理性与仁慈的,却也是悲观的。李虚怀重归平静,安于现状,过好自己的生活,也就意味着,已经成功“上升”的他也将加入沉默者的阵营。他或许可以像锦卫那样重拾自己的底线,可是,在经历了如此起伏跌宕的历练之后,李虚怀依然很“虚”,一个有可能“保护我们免害于巨大沉默”的希望,在他身上,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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