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发现刘小药比以前胖多了,头发也像是少了许多,刘小药还不到掉头发的时候,但确确实实他的头发比上次见少了许多。阿泽在心里想,人也许一胖就会掉头发,阿泽用手抓抓自己的头发,把身子侧了一下,想照照对面的镜子,这个饭店里有不少镜子,鬼才知道饭店老板怎么会在店里安这么多镜子?刘小药这时候已经把他的那条围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其实这种季节已经很少有人围围巾了,槐树花都已经开落了。阿泽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现在还围围巾?刘小药说,脖子最怕受凉。好像怕阿泽听不清,刘小药举起手比画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脖子又说了一句,脖子这地方千万不能受凉。阿泽就笑了起来,把手伸过去拍了拍刘小药的肩膀,说你比熊都壮,还怕凉。
喝什么酒?阿泽问。
当然是白酒。刘小药说。
阿泽和刘小药毕竟已经有两年没见面了。阿泽想起了他们上大学在一起游泳的情景,那时候阿泽和刘小药天天早上要在一起游两个小时的泳,游泳的时候刘小药会偷偷从后边袭击一下阿泽。那时候他们游完泳总是喜欢洗凉水澡,他们站在游泳馆的一大排水龙头下,一会儿洗水温适宜的,一会儿又会猛地跳到龙头下冲一下凉水,那可真是刺激,那會儿他们可真是充满了活力。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阿泽和刘小药是上下铺,到了后来呢,他们说好了,一个月一换,这个月刘小药睡下铺,下个月阿泽睡下铺。
上大四那年,阿泽知道了刘小药的秘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一天,阿泽请刘小药出去吃饭,当然他们喝了些酒,而且是白酒,那种酒鬼们都比较喜欢的高度酒。阿泽和刘小药每人都喝了那么三个小扁瓶,也就是每人都喝了六两,然后又上了一箱啤酒,酒店这时候人已经不多了,但还是不断有人进来,所以阿泽和刘小药也不急着走,他们就那样喝啊喝啊。喝到最后刘小药突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这让阿泽吓了一跳,因为他没一点点准备。
刘小药趴在桌上大哭。
你怎么了?阿泽说,你不应该哭啊,咱们喝得好好的。
刘小药还是哭,不停地哭。
我没说错什么吧?阿泽问。
这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店里已经没有别人,饭店的服务员很客气地对阿泽和刘小药说他们也该收拾一下了,时间不早了,因为他们明天一早还要开门。但刘小药就是不肯走,几乎和服务员吵了起来。阿泽对服务员解释说刘小药喝多了。后来店长也出来了。店长是个中年人,人真的很和气,头上扎着一块很好看的蜡染布,后边打着结,其实是一种帽子。他一边鞠躬一边对刘小药说,时间真是不早了。但刘小药真是醉了,说什么都不肯走。也就是阿泽和饭店服务员把刘小药架起来往外走的时候,刘小药突然从口袋里把什么掏了出来。是皮夹。然后阿泽就看到了那张照片,刘小药说这天是他母亲去世第十个年头的忌日,所以自己才会这样失态。阿泽看了一下刘小药母亲的照片,照片上刘小药母亲的样子真是吓人,脸已经不是一张脸,脸上布满了烧伤留下的疤痕。后来阿泽才知道是刘小药的父亲把大半瓶硫酸都洒在了刘小药母亲的脸上。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件事对刘小药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刘小药一直把那张照片放在那个皮夹子里,那个皮夹子可不小,里边还放着一个小圆镜子。刘小药还告诉阿泽,他的母亲在手术后找到了一面镜子,自己看了一下自己,可能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自己,然后就从医院的二十三层病房的窗口跳了下去。
刘小药告诉阿泽,说他只有这么一张母亲的照片,其他照片都让他那个混蛋父亲给烧了,全部烧了。刘小药还给阿泽看过那面小圆镜子,说他的母亲就在这面小镜子里,永远待在这面小镜子里了。
我那时才上初一。刘小药对阿泽说。
你爸呢。阿泽还是问了。
从里边出来不久就死了。刘小药对阿泽说他的父亲其实早就该死了。
阿泽把手伸过去放在刘小药的手上,阿泽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什么。刘小药说。他把阿泽的手抓住,用力抓住。
我不该让你喝这么多。阿泽说。
刘小药这才对阿泽说美术系的周芬芬喜欢上他了,所以才让他今天的心情这么乱。也就是这天早上,周芬芬用手机发信息给刘小药说马上就要毕业分手了,也不知刘小药是什么意思,也许就要错过了。
是她主动的。刘小药说。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阿泽说。
这不可能。刘小药说,这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这是正常的,去约她,去开房。阿泽说。
婚姻是一场谋杀。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刘小药说。
你心里的阴影太大了,这不好。阿泽说。
今天谈这事本身就是个错误。刘小药说。
问题是人家周芬芬也不知道你母亲的事。阿泽说。
刘小药真是喝多了,刘小药的身子真重,后来阿泽只好把刘小药背在身上。刘小药的出气很重,吹着阿泽的脖子。后来两个人就都摔在了学校的草坪上,就那么在草坪上睡着了。直到太阳升起。有人开始跑步了,塑胶跑道上有许多露水,每有人跑过就“咯吱咯吱”作响而且还会溅出水来。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也不会喝酒。刘小药对阿泽说。
那抽烟呢?阿泽问刘小药。那时候,阿泽已经开始吸烟了,每天一包。
烟我也不会抽。刘小药说。
阿泽马上就给刘小药点了一支,笑嘻嘻地说,近朱者必须赤。
因为是你给我的。刘小药说,要是别人的烟我根本就不会接受。
我就喜欢抽烟。阿泽说,不抽就觉得难受。
妈的,烟就是你的命。刘小药说。
后来,好像是有两次吧,是刘小药,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居然是烟,而且是阿泽经常吸的那种“南京”烟。这让阿泽很吃惊,问刘小药哪来的烟?你又不抽烟。刘小药说是去参加什么聚会,人人都有一盒。刘小药这么说阿泽居然相信了。后来又有一次,刘小药又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又是烟。而且还是阿泽喜欢的那种牌子。再到后来,阿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就是毕业的时候,那天晚上同学们都喝了不少,几乎闹了一夜,好像人们都没了睡意,学校的草坪上,湖边的椅子上到处都是人。那天晚上刘小药从上铺把什么扔了下来,天都快亮了,阿泽实在是困得要死。醒来后才发现枕头边上是一条烟。是刘小药给他买的。也就是那天,阿泽才知道了刘小药的秘密,才知道了刘小药为什么总是有零花钱的秘密。
你怎么有钱给我买烟?阿泽问刘小药。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任何人说。阿泽说,嘴里还在吃着什么。
阿泽说,我向蝎子向活佛保证,不会对任何人说。
刘小药就悄悄告诉阿泽他去捐精的事,捐一次会得到五百元的报酬。
阿泽真是吃了一惊,嘴张得老大,看着刘小药。
你说什么?阿泽问。
我都告诉你了。刘小药说,我不会再重复第二次。
问题是,阿泽想知道刘小药一共捐了多少次?
记不清了。刘小药说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刘小药其实是不想说,这种事最好不说。
在那一刹间,阿泽像是不认识刘小药了,一直看着刘小药,想象不出他在精子银行里会是个什么样子,躺在那里还是站在那里,怎么回事?阿泽笑了起来。阿泽笑的时候刘小药也跟着笑,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你说,怎么做?阿泽问。
其实很容易。刘小药说。
我可来不了。阿泽说。
你记着不记着我们那次去毛团实习。刘小药问。
阿泽想起来了,想起毛团公园里广玉兰树上落下来血饼子似的种子,正好落在阿泽的肩上,那天阿泽穿着一件白衬衫,那可真是狼狈极了。
那次我也捐了。刘小药说。
你是怎么找到的那种地方?阿泽问。
可以打电话询问嘛。刘小药说,这还算什么事。
阿泽还是很想问问细节,做了个手势说,多少下才可以?
什么多少下?刘小药问。
那个,还有哪个?阿泽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是什么。刘小药说。但实际上他已经明白了。
就这个。阿泽又比画了一下。
刘小药说,这没什么意思,不说这好不好,咱们说点别的。
阿泽说,你说这个没意思,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有意思的就是我不结婚,但我有孩子。刘小药的两只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着阿泽,又重复了一下,我虽然不会结婚,但我有很多很多孩子。
这可真是绝门儿。阿泽说。
我不想结婚,但我想我应该有很多孩子。刘小药又重复了一句。
阿泽忽然觉得有些伤感,点一支烟给刘小药,说能结还是要结。
这个,我快被你教出来了。刘小药举举手里的烟,呛了一下。
如果碰上合适的……阿泽说。想开导开导刘小药。
那我也不结。刘小药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孩子就行,我的孩子可能比你们任何人都多。
阿泽想想,说这倒是,你到处捐。
只要可能我就去捐,不结婚其实没什么,我的孩子遍天下。刘小药说。
你老了怎么办?阿泽说,一个人不能总是在父母的阴影里活着。
你信不信,刘小药说,我父亲要是活着我会杀了他,他老了一定会是这种结果,被他儿子杀了,好在他死了。
阿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老半天才说,问题是他已经死了嘛。
他不管我倒也罢了,怎么会把一瓶硫酸都泼到我妈的脸上。
是不应该。阿泽说。
我妈长得很漂亮,那一阵子我父亲总是说她在外边又搞上了。刘小药说。说出事之后他妈在医院里住了整整四個月,但后来还是又出事了,因为镜子,在医院里,有个规定,就是不能给面部烧伤的人照镜子,除非医生同意,所以想在医院烧伤科找面镜子还真不那么容易。刘小药说那天的情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他去了医院,他从东边的那个大门进来,然后往左手拐,那时候丁香花刚开,空气里都是丁香的香气,往左拐然后再往西走就是住院楼,太阳从西边照过来真是晃眼,刘小药说他当时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砰”的一声,那声音也不算是太响,就像有人从楼上往下扔一个麻袋,紧接着楼上就有人喊叫了起来,刘小药根本就没听到上边喊什么,也没想到跳下楼的那个人会是自己的母亲,直到他进了电梯,上到了二十三层,到了母亲的那间病房,病房里的另一个烧伤病人正被吓得抖作一团,那个病人的脸上都是纱布,身上也是,因为包着白纱,一般人根本就不会知道那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年轻姑娘。
你妈跳楼了。那个包着白纱的姑娘哆嗦着,像在打摆子。
刘小药往外跑的时候听见那个姑娘尖叫着说,都怪那面镜子都怪那面镜子。
哪来的镜子。刘小药又跑回病房,那面小圆镜子就在窗台上,刘小药把那面小镜子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那是一面很小的圆镜子,人们平时放在口袋里的那种。
刘小药挤进了电梯,电梯里人可真多,有人提着饭盒,味道很怪,是一种油的味道,或者是什么菜的味道。有人捧着一束鲜花,黄色的康乃馨。有人举着一个吊瓶,吊瓶下边却没有人,还有一个人提着一篮水果,香蕉一根一根地向上戳着。
年纪轻轻挤什么!有人对刘小药大声说。
我妈跳楼了!刘小药听见了自己的尖叫。
电梯里马上就没人说话了,好一会儿,有人小声说,就不能给烧伤病人看镜子,这个医院是怎么搞的,听说那个病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医院出什么事总是传得很快,人们都知道刚才有人跳楼了。
刘小药对阿泽说自己直到现在还总是在做那个噩梦,梦见老妈脸朝下躺在地上,人薄得像一张纸片,周围全是血。后来有警察出现了,有好几个人拉着刘小药不让他过去,那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但刘小药还是看到了两个警察在用两把铁锹慢慢慢慢把地上纸片样的人铲起来,铲的速度很慢,围观的人不知道是谁猛地呕吐了起来,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股很不好闻的韭菜味。直到后来,在学校,那天阿泽去打饭,阿泽打饭总是和刘小药在一起,阿泽忘不了那次学校食堂的主食是韭菜馅儿包子,快到打饭窗口的时候刘小药忽然拔腿就往外跑,跑到外面就“哇哇”吐了起来。
你怎么啦?阿泽也跟着跑出来。
刘小药吐得眼里都是泪。
韭菜。刘小药说。
韭菜怎么了?阿泽问。
我受不了韭菜。刘小药又说,又吐了起来。
后来,刘小药才把那天在那种场合闻到了韭菜的味道告诉了阿泽。
所以我一闻到韭菜味就不行了。刘小药说。
你受刺激太大了。阿泽说,这是条件反射。
后来,还是刘小药问阿泽,你猜猜是谁给了我妈镜子?
那天他们是在学校的草地上晒太阳,阿泽当然猜不出是谁,阿泽看着刘小药,刘小药看着另一边,有人在那边挖什么东西,已经挖了不少了,好像是在挖什么野菜,刘小药朝那边吐了口唾沫说,操,给我妈拿镜子的是我爸。
阿泽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
你说他是个什么男人?他就是想要我妈死。刘小药说。
阿泽拍拍刘小药说,咱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我长这么大只记着他们总是不停地吵架。刘小药说。
人与人的命运不同,有喜欢你的你还是要结婚。阿泽说。
我不可能结婚,我不想害自己也不想害别人。刘小药用手撑了一下地站了起来,朝那个人走了过去,离那个人不远还有一个人也在挖野菜。刘小药本来想问一声她们挖的那是什么野菜,但刘小药不想问了,只说了一句,草地都是让你们这些人挖坏的,你们比兔子的破坏力都大。
刘小药又朝另外那个人走过去,把这话又重复了一下。
草地都是让你们这些人挖坏的,你们比兔子的破坏力还大!
让阿泽想不到的是刘小药突然就火了起来,突然抬起脚把那个人挖好堆在那里的野菜踢飞,踢得到处都是,挖野菜的也是被吓坏了,站起来,什么都不敢说。阿泽从后边抱着刘小药,在那一刹间,阿泽能感觉出刘小药在颤抖。
走吧走吧。阿泽对刘小药说,在这里挖野菜的差不多都是学校里的人,说不定他们就是哪个老师的家属。后来刘小药安静了下来,阿泽把胳膊搭在刘小药的肩上搂着他往草地西边走,草地西边是另一个活动区域。有小孩出现了,是学校附属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做户外游戏,很多小孩在那边跑来跑去。
跟你说句话。刘小药小声对阿泽说。
你说。阿泽说。
也许,那些小孩中间的某一个就是我的孩子。刘小药说。
也许吧,这事可还真说不定。阿泽说,也朝那边看,那个阿姨,可真是胖。
我不结婚,但我有孩子。刘小药又说。
阿泽从侧面看了一下刘小药,他觉得刘小药挺可怜。阿泽想抽支烟。
刘小药用手做了几下动作,笑了起来,我的孩子最大的也许都有五六岁了。
最近怎么样?没去捐?阿泽问。
我有一个多月没去了。刘小药说。
阿泽和刘小药有两年多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同学聚会。这次见面,阿泽发现刘小药真是比以前胖多了,头发也像是少了许多,刘小药还不到掉头发的时候,但确确实实他的头发比上次少了许多。阿泽在心里想人也许一胖就会掉头发,阿泽带刘小药去了饭店,在靠窗口的地方选了个座。
咱们快两年多没见了。阿泽对刘小药说。
空调好像没开。刘小药说。
你现在肯定没腹肌了。阿泽说。
以前也没嘛,那不能算是腹肌。刘小药说。
游泳的时候还有嘛。阿澤说。
刘小药笑着说,记不清了,也许是排骨吧。
阿泽把服务员喊了过来,点了菜,又问了一下空调开了没。
阿泽想知道刘小药这两年来都有些什么变化,其实阿泽只想知道刘小药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关于他频频出国的事他并不关心。阿泽对出国没什么兴趣。阿泽想,也许刘小药已经改变了主意。比如,看上了哪个姑娘;比如,也许要结婚了。阿泽很想知道这些。但刘小药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他在看墙上挂的那些破烂儿,这家小饭店的墙上挂了不少工艺品,而且每个单间的门口都还挂着一个木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写了一句话,而每一句话大多又与佛教分不开。还有陶罐,大大小小的陶罐,里边插着芦苇什么的,还有那种老木匾,上边也都是好听的老话,“诗书传家”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收来的。最重要的是,这个小饭店有自酿啤酒,所以阿泽比较喜欢这个地方。
你跟我说,你跟女人上过床没?喝着啤酒,阿泽问刘小药。
我不要女人。刘小药说。
那毕竟不一样。阿泽说,用手做了一个动作,能一样吗?
你什么意思?刘小药看着阿泽。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结婚,但你可以和女人上床。阿泽说。
结婚我肯定不会了。刘小药把话锋一转,说他最近去尼泊尔的事。
那地方不错。刘小药说。
我也想去,但就是没有时间。阿泽说咱们从上大学一直说到现在但就是没一起去成,想不到你单独去了。这么说的时候阿泽的脑海里出现了蓝天雪山佛塔,还有肤色很黑的人群,还有那种看上去多少有点怪的服装,那种比半大大衣短一点的衣服,尼泊尔人总是穿这种衣服,上边的衣服好像不那么薄,但下边却是光着的两条腿,也不知道他们是冷还是热。
听说那边跟西藏差不多,奶茶其实不难喝。阿泽说。
我吃了不少方便面。刘小药说自己到处走,在吃上边从来都不挑,但一般来说就是吃方便面。我几乎什么牌子的方便面都吃过了。刘小药说自己在尼泊尔就是整天吃方便面。原来还以为那种地方不会有方便面,想不到各种牌子的都有,还有老干妈。
刘小药这么一说阿泽就笑了起来,想起他们在学校抢着吃老干妈,那时候他们吃得可真凶,一瓶老干妈两顿就吃光。
老干妈。阿泽笑着说。
老干妈干煸牛肉丝是一绝。刘小药说。
你会做饭菜了?阿泽说以前你可不会。
我现在做得很好。刘小药对阿泽说。
一个人的饭可不好做。阿泽说,不是做多了就是做少了。
那太简单了,刘小药说,要想省事就吃饺子,又快又方便,而且既有肉又有菜,到超市买点肉馅儿,再买那种擀好的饺子皮,从做到吃连四十分钟都不到。刘小药说最近他最爱吃芹菜猪肉馅儿的那种,芹菜最好不要剁得太碎,只要用水一焯,再用一块布把水挤去就行。把弄好的芹菜和肉馅儿拌一拌,最好不要放别的调料,只放一点好酱油就行。
茴香馅儿的也不错。阿泽说,看着刘小药。
从做到吃也就四十多分钟。刘小药又说。
阿泽说,我是最爱吃韭菜鸡蛋馅儿的那种。但阿泽马上想起刘小药是不吃韭菜的,阿泽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把这事忘了,你不吃韭菜。
接下来,刘小药又说到了尼泊尔的事,说想不到他们那里也会接受捐那个。说话的时候刘小药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我虽然不结婚但我的孩子比你们谁的都多,连尼泊尔那边都有了。
刘小药把手放进了口袋,取什么?是烟,他把烟取出来了。
你现在抽烟了?阿泽感到了小小的意外。
阿泽觉得刘小药的那个烟盒有点怪,怎么外边缠着一层胶带纸。
我生存的意义你知道吗?刘小药问。
阿泽不知道刘小药的话是什么意思,看着刘小药。
他妈的你别笑,我的生存现在具有国际意义了。刘小药笑着说,我的孩子连国外都有了。刘小药看了看那个烟盒,里边只有一根烟了,刘小药就又从口袋里掏,这回又掏出了一盒烟,阿泽一下子就看出那盒烟是什么牌子,是南京牌。刘小药把烟盒拆开,一般人拆烟盒只须拆一个小口就行,刘小药却把烟盒都拆了开来,阿泽看着刘小药把盒里的烟都倒了出来,然后再一支一支把烟放在刚才掏出来的那个旧烟盒里去,那个旧烟盒上缠着透明胶带纸。
刘小药总算是把烟都放到了那个旧烟盒里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阿泽问。
不干什么。刘小药说。
倒腾来倒腾去。阿泽说。
牌子一样。刘小药说。
你捐得跨国了,国际需要你。阿泽笑着说,开了一句玩笑。
管他需不需要,反正我要去。刘小药说。
不可能吧?阿泽说,只是为了去捐一下。
刘小药却突然说起尼泊尔的那种羊毛套头衫了,说尼泊尔的那种羊毛可真好,又细又暖和,再冷的天只要穿上尼泊尔的那种羊毛套头衫都不会觉得冷。
我给你带回来一件,下次我带给你。刘小药说。
谁知道你下次会在什么地方,你现在是国际播种机。阿泽说。
阿泽这么一说刘小药就笑了起来,说这就是不结婚的好,没负担。
播种机。阿泽拍了一下刘小药。
合理化的播种机。刘小药也笑。
老播!阿泽说,我以后就叫你老播。
我希望有人给我拍个纪录片,那才有意思。刘小药说。
你下次准备去什么地方?阿泽问刘小药。
如果可能的话我去日本。刘小药说美国和英国那种国家可能不会接受一个黄种人的捐赠。到时候会出现一大批混血儿,乱套了。
阿泽接过刘小药递给他的一支烟,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说,还是结婚好。老也不见面,咱们不说这。刘小药说。
想不到你现在也抽烟了。阿泽说。
还不是你教的。刘小药吸了一口,看看手里的烟,然后站起来,是去卫生间。阿泽看着刘小药往那边走,往右边一拐。阿泽把杯里的啤酒干了,里边也剩不多了,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刘小药那个杯里续满。阿泽又夹了一个干炸丸子放在了嘴里,干炸丸子味道很好。这个小饭店的菜式都还说得过去,但这家小饭店最好的地方是允许人们抽烟。一般来说,喝了酒嘴会很干,但一抽烟,嘴马上就不干了,这很怪。
阿泽把刘小药放在桌上的那盒烟拿了过来,又取出一支,但他忽然愣住了,那个烟盒,被胶带纸缠了一层,原来是个旧烟盒,烟盒上居然还写有一行字。阿泽把它拿起来,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上边的字是自己写的,那是两年前的事,他和刘小药分手,也喝了酒,刘小药那天喝得有点多,刘小药去厕所的时候阿泽就用笔在他的烟盒上写了这么一行字:干吧,天下好女人很多,有合适的就干,干完就成家!阿泽看看手里的烟盒,再朝那边看看,忽然笑了起来,心里突然又很感动,都两年了,这个烟盒居然一直被刘小药带在身边,还在上边缠了一层胶带纸。阿泽朝那边看着,刘小药还没从卫生间里出来,卫生间紧挨着柜台,有人在那边不知结账还是在买酒,又有一个人过去了,柜台的左边是一个红色的冷藏柜,柜里放着许多饮料和啤酒,紧靠着冷藏柜是收款机。
这时候刘小药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一从卫生间里出来就去了柜台那边,阿泽知道他要做什么,马上就站起来走了过去。
你不能结,我来。阿泽把钱一把又塞回到刘小药的裤袋里。
结我的,为什么我不能结。刘小药对收款的说。
不许收他的钱。阿泽对收款的服务员说。
收款的服务员倒是很幽默,她对阿泽和刘小药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我收你们双份儿好不好,你们下次来就不用再结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谁知道过几天他在哪里,也许去日本了。阿泽笑了一下,看着刘小药。
播种到日本。刘小药也笑了起来。
老播!老播!老播!阿泽笑着,拍拍刘小药。
阿泽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和刘小药又回到了刚才的座位上。
来,再来一下。阿泽对刘小药说,碰了一下。
下次喝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刘小药说除了日本自己还想去泰国,今年一定要去泰国。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又碰了一下,这是最后一杯,时间不早了,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多了。
从小饭店出来的时候阿泽把那个写了字的烟盒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还留着它。阿泽说。
刘小药没说话,其实什么也不必说。
这时候倒是阿泽话多了起来。
下次再见面时我会把它还给你。阿泽又拍拍口袋,太有纪念意义了。
你认出你的字来了?你居然也没忘掉。刘小药说。
唉,真他媽快……阿泽说,突然有些伤感。
从小饭店出来,他们径直去了宾馆,他们准备先好好睡一觉,晚上呢,晚上去做什么?这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好。刘小药一上床就睡着了,他喝得有点多,睡觉的时候他翻了一个身,有什么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是一串钥匙,还有几个硬币,还有亮亮的一个圆形的东西,是那面小镜子……
原刊责编 丘晓兰
张 凯
本刊责编 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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