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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叔叔的“传奇”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6841
作者简介:海东升,男,蒙古族。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阜新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学高级教师。1987年毕业于阜新师专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散文作品曾被《读者》等报刊转载。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民族文学》《山花》《文学界》《四川文学》《鸭绿江》《海燕》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多篇。



  咚咚咚……

  阿爸一激灵,心想是不是有人偷小鸡子,生产队那时候,人们日子紧巴,偷鸡摸狗是常事。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闲人有的是,人们肚子里没油水,尽管说过年,生产队给每人发了一斤大米,一斤白面,但不是家家都能杀猪,都能称得起肉,小鸡子更是舍不得杀,还留着来年下蛋换油盐呢。

  咚咚咚……

  又是两声,阿爸悄悄地坐起来,摸出身边的手电筒,悄悄地挪到窗户台边。他掀起牛皮纸窗帘的一角,想看个究竟,但等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没有了。

  阿爸又钻回被窝,脑袋刚沾枕头,咚咚咚,那声音又响了,阿爸捅捅睡在炕头的母亲,母亲也早被阿爸的举动弄醒了,说不是鸡窝,好像是敲门。

  是吗?阿爸仔细听听,还真是敲门的动静。这么早,外面还黑咕隆咚,会是谁呢?也许是有急事?阿爸就想起身,母亲用手一按他,再听听,他要是有急事,还会敲的。

  那可说好了,待会儿再敲,我可不起来。

  母亲说,懒猪,随你那穷根儿,行,再敲,我起。

  也是,大冬天的正月,人们都喜欢猫被窝,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要是大人催我们早起来,真比要命还难受。

  会是谁呢?我也被阿爸和母亲的小声说话弄醒了,心想这个人真是烦人,难道是夜猫子托生的?干吗不在热被窝里猫着,就是你睡不着,也得在自个家待着啊,干吗到别人家来叨扰?看他一会儿再敲门我不骂他的。

  母亲小声说,小犊子眯着,大人说话,哪有你掺和的份儿。

  我不服气,烦人。我对母亲的里外不分,感到很不理解,向着家里人说话,还不领情,看一会儿再敲门,就你去开。

  开就开,还能冻死咋的?你们爷俩,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就不是好东西,我和阿爸都把脑袋蒙上被子,享受这土炕的余温。

  咚咚,咚咚。这下可好,这敲门声不但没减,还变成四声了,我和阿爸在被子里窃笑,这回看母亲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好赖吗?这回你去开门。

  母亲噌地一下坐起来,对着外屋地大喊,谁呀,这么早,有事啊?

  嫂子,是我,借点黄豆。

  我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问母亲,谁啊?

  麻脸。母亲的声音没有好调儿。

  我说谁?

  烦人的麻脸。

  麻脸?我嘻嘻地笑着,麻脸,麻脸。我觉得这个名字真好玩。

  不许乱说。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被窝里露出脑袋。是马兰,你马兰叔叔,小孩子没教养,待会他进来,听着你这么说他,还不割了你的舌头。

  我嚇得一哆嗦,赶紧把嘴闭上,因为我对这个马兰叔叔没有什么好印象,每次看到他都不敢抬头看,就好像他脸上的那些麻坑能吃人似的,他也对我们小孩子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不笑还好,一笑,那就要摸你的小辣椒了,有时候不防备,还真让他得了手,他揪一下,把手放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响,嬉皮笑脸地说,嚯嚯,真辣!好像他真的被我的小辣椒给辣到了,然后就想抱抱我,我吓得往母亲身后钻,母亲像个护崽子的母鸡,对着马兰叔叔黑着脸说,死麻脸,看把孩子吓着咋办?马兰叔叔对母亲叫他麻脸,一点也不生气,对我说你别怕,我脸上这坑坑,是小时候掉黄豆囤子里,留下的记号。我笑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那时候,我已经六岁,随着阿爸从临县回到他的老家。“文化大革命”提倡家乡化,阿爸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老家的。他师范毕业就去了通辽,对家乡已经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我现在的奶奶是阿爸的继母,虽然说他们兄弟姐妹六七个,但阿爸自己就是老哥一个,其余的几个弟妹都是继母所生,人家都是一条捻的,他就是一个外不秧。但国家让你回家乡,没什么可商量的,阿爸就领着我们几个回来了。

  阿爸这一辈,哥们很多,直系的,没出五服的就有十几个,还不算那些远支的家族。马兰叔叔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一直以来,就对他的名字感兴趣,别人都叫他马兰,而母亲却背地里叫他麻脸,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真名。我也曾求证过阿爸,阿爸说别听你妈乱叫,她是嫂子,跟小叔子瞎闹,你个小孩子,可不许没有辈分,你要是当面叫他麻脸,他会生气的。

  我猫在被窝里,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马兰叔叔进来割了我的舌头,那就不能喝水吃饭,也不能说话了。

  阿爸说,起吧?母亲不愿意起来,真是烦人,一大早晨就不让人消停,借黄豆,能还吗?

  还是起吧,阿爸催迟迟不愿意起来的母亲,谁还没个难处,要不然,谁会这么早来敲门。

  烦人精,死麻脸。母亲坐起来,披上棉袄,点上窗台上的煤油灯,阿爸给她手电筒,母亲不要,她怕费电。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电灯,装电池的手电筒是我们家唯一的家用电器。

  煤油灯的捻子也好像被冻住了,火苗噗噗地跳,就是不发亮。

  等一会儿啊,母亲一边趿拉棉鞋,一边对着外面说。走到外屋地的对扇门前,母亲还是警惕地问外面,谁啊?

  我是你兄弟马兰,嫂子快开门,我都敲多半天了,你们睡得可真死性,小鸡子和猪让人偷去都不知道。

  你还是不冷,破嘴还是那么乱说。母亲一边唠叨着和马兰叔叔对付,一边拉开木头的门闩。

  咔啦,门闩一抽开,外面的马兰叔叔嘿嘿一笑,借着微弱的月光,母亲看到马兰叔叔的右手往前一伸,一个凉凉的东西在母亲的脸上一蹭,惊慌的马兰叔叔撒腿就跑。母亲警醒过来,几步跑了出去,但马兰叔叔跑得真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母亲气急败坏地跑回屋,对着墙上的镜子一个劲地照,阿爸也坐了起来,拿手电筒一照,母亲白净的小脸成了花脸猫。阿爸不吱声,坐在那儿,吃吃地笑,母亲没好气地哏嗒阿爸,你还笑,和你那死兄弟一个德行。我也跟着阿爸吃吃地笑,原来母亲被马兰叔叔打了花脸。

  打花脸,是我们蒙古贞的习俗。母亲的娘家在科尔沁沙漠边上的彰武,虽说那里也是蒙系人,但那个地方的习俗和我们雅漠营子的习俗还是有些不同。我们这儿的正月十六,习惯打花脸,按照老一辈的话说,这一天被人抹了花脸,是吉祥的事,可以躲避一年的灾祸。但我那时却一无所知。阿爸是这一辈的老大,母亲的小叔子自然就多,但母亲生性厉害,自从跟着阿爸回到老家,这两年还没有哪个小叔子给母亲打过花脸,所以母亲就忽略了这一天。而阿爸是不是知道,我也不好猜测,因为就我看来,阿爸是读书人,营子里的教书先生,他知道这个规矩,但从来没给他的嫂子们打过花脸。今天是正月十六,阿爸也许忘了这个习俗,否则按照他的勤快,是不会让母亲去开门的。反过来想,阿爸或许是让母亲随乡就俗,也未可知。

  马兰叔叔真坏,在锅底灰里抹了荤油,母亲一边洗,一边骂麻脸。我给她递了五六回香皂,母亲的脸上还有痕迹。我非常爱看母亲的脸,白净,透亮,不像营子里的其他女人,脸上灰黑,让人感到埋汰,我真想上马兰叔叔家里,给他的麻脸上抹上狗屎。但是,我也就是想想,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敢。

  本来就对马兰叔叔没有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他破坏了母亲的那张好看的脸,在路上再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尽管他有时候还恬不知耻地对我笑,但我却一点都不领情,在他的背后吐舌头。

  有一次生产队分土豆,马兰叔叔也是其中的工作人员。等分到我家的时候,我看他给母亲赔笑脸,专挑大个的往筐子里拣,我站在人群外,小手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掏出母亲给我炒的黄豆粒,巴巴地往嘴里扔,就好像给我们家分土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等临到给别人家分的时候,咕噜过来两个土豆,马兰叔叔示意我,捡到母亲的麻袋里,我一转身,把那两个土豆踢得老远。

  你看看这小子,马兰叔叔很生气,似乎对我的大气毫不理解,其实我是在心里烦他,对他的好意就当是驴肝肺。

  其实我也不是个傻子,也知道多得两个土豆也能多吃几口菜,但那個时候就是那么嫉恶如仇。这样的傻事在我上学后也有几回。那是一次搓苞米,每个学生五穗,别的学生都挑小的拣,我却挑了五个大的,别人都搓完了,我的还剩三穗,阿爸回家和母亲说,弟弟妹妹都说我缺心眼,我有口难辩,其实我并不傻,我是觉得在阿爸教的班级里,他的儿子就应该起带头作用。实际上就是在我们家里,过年的时候给我们每个人分一个苹果,我也迟迟不肯动口,等几个弟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都拿眼睛瞅我的那个苹果,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小刀一条一条地分给他们,然后自己才啃那个苹果核。你们说我这样做,是我傻吗?

  我只是对马兰叔叔来气。



  打那以后,还有一件更让我生气的事,当然也和马兰叔叔有关。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事。马兰叔叔有门路,说是边里有很多地方在修水利工程,需要很多的土篮子。这是好事。虽说一副土篮子五毛钱,但在一盒火柴二分钱的年月,这五毛钱也是沉甸甸的财富,更何况我们雅漠营子的山坡上有很多荆条,这是编土篮子的好材料。马兰叔叔找到了阿爸,阿爸虽然白天上班,但晚上可以打夜战。母亲白天割来荆条,捋掉叶子,一捆一捆地摆在当院和屋地上。阿爸下班回来在吃饭前,就像个手艺人那样有模有样地摆弄起荆条。阿爸心灵手巧,马兰叔叔说他的篮结实,疏密有致,条纹好看,是营子里的招牌,属于硬头货,别人的一副土篮子给五毛,阿爸编的土篮子一副给六毛。这当然更是好事。就连看不上马兰叔叔的母亲也当面背后地说,这个死麻脸,还算是有眼识得金镶玉,俺家先生的手艺那要是赶上过去,就是朝廷的贡品。马兰叔叔说话算数,每次的土篮子钱都分毫不差,这多多少少改变了母亲和我对他的看法。他每次晚上来给土篮子钱都是悄悄地来,生怕生产队长知道,那可是资本主义尾巴。那个时候做小买卖,都是不允许的事,有的人家在园子里栽点自己抽的黄烟,都被眼红的人告了密,被生产队长领着民兵拔得一棵不剩。更何况马兰叔叔往边里倒弄土篮子,那更是道反天罡的大事。所以母亲白天也是拿着个麻袋假装下地看庄稼,偷偷地在田埂地头割荆条。母亲有心眼,不敢在一个地方割,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就像现在的一个小品说的薅羊毛也不能在一个地方薅,等薅成葛优那样就成坏事了。好在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给马兰叔叔做手工的几家都是近支子家族,谁都知道好孬,谁也不会去张扬。马兰叔叔来活儿快,给钱也痛快,人们自然知道他得的是大头,但如果没有他的张罗,这五毛钱也不会大风刮来。由于活儿多,给钱的频率快,马兰叔叔就出现了差错,不知道他是故意赖账,还是他头绪多了捋不过来,钱数和土篮子数开始渐渐不合。但母亲是精明人,每一次都是在小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晚上,马兰叔叔又来给钱,但明明少了一笔,那是五副土篮子钱,他硬说是上次给结清了,但母亲不认,就拿出她记账的小本子,逐一和马兰叔叔对账,本子上数目都对,唯一不同的是,马兰叔叔的本子上那五副土篮子的钱已经打钩,而母亲的账本上那笔账的前后都没有标记。母亲和马兰叔叔互不相让,两个人喊了起来。那个时候雅漠营子已经有了电灯,马兰叔叔指着不亮的小灯泡说,嫂子,我要是撒谎,你看着没,灯灭,我就灭。但灯也没灭,马兰叔叔还在地上站着。阿爸是个厚道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难受。他从炕沿边上起来,走到马兰叔叔身边,用手推推他,说,兄弟,你也不用起誓发愿,那两块五,就算阿扎(蒙语:哥哥)搭你的,你也别吵吵,这本来是好事,你们俩一吵吵,就兴许变成坏事,你赶紧走吧,剩下的活儿我也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

  马兰叔叔一脸的气急败坏,悻悻地往外走,感觉我们这一家子都是不识好歹的人,就好像他给了我们金山银山,我们回报给他的是一堆猪屎。

  母亲对阿爸的隐忍感到愤愤不平,明明是死麻脸赖账,你干吗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阿爸说,好歹我每个月还开三四十块钱,马兰兄弟孩子多,困难,给他两块五三块的,能咋的?钱这玩意,是人花的,也是人挣的,宁愿让他对不起咱,也不能让咱对不起他,他没文化,咱们也没文化咋的?

  母亲听了阿爸的话,气消了一半。你真的不干了?阿爸说不干了,他这个人没脸,我还有记性呢。

  那剩下的荆条咋办?我对这个编筐很感兴趣,阿爸编的时候,他编一根,我递给他一根,看着那些不起眼的荆条在我和阿爸的一递一接中,阿爸左手一按,右手在枝条中上下左右翻飞,就好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那些荆条就是妖魔鬼怪,就在阿爸那翻飞的动作里变得服帖,一个压着一个变得顺柔。那荆条又好像阿爸的自行车圈里的车条,在阿爸的一圈圈旋转中,由有形到无形,再由无形变有形,一个个漂亮结实的土篮子就摆在了屋地上。那些土篮子为我们黑乎乎的小屋子增添了亮光,让我们屋子里炕烟子的气息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带着淡淡的蜂蜜味道的甜,我和弟妹们都在这清新的气息里陶醉了。可是这死麻脸叔叔,却搅黄了我们的美梦,开始让我们干的是他,现在不让我们干的又是他。我看着地上剩下的几堆荆条发愁,问阿爸,那剩下的荆条怎么办?阿爸说好办,我教你编土篮子,剩下细的咱们编鸟笼子,你不是爱截鱼吗?我再教你编虚篓(一种截鱼的工具),你看怎么样啊?我们都说好。那一晚上,马兰叔叔带给我们的不快,在阿爸的开导下飘得无影无踪。



  马兰叔叔那个时候在生产队赶大车,这活儿,一般的爷们都干不来。那个时候,生产队的大车都是三挂套,一个骡子驾辕,两个儿马子拉边套。大牲口这玩意欺生,没有两下子的人本来就生畏,马兰叔叔手黑,啪啪几鞭子就让它们变得温驯,让它们慢行,它们不敢撒欢;让它们赶路,它们不敢偷懒。那个时候镇里没有粮库,生产队每年都要往县城的粮库送公粮。我们雅漠营子离县城远,来回二百多里路,全靠这牲口的几条腿急急徐徐地走。赶大车这活儿看似威风,但冬天的风霜,夏天的雨水,蚊虫的叮咬,一趟趟下来,那也是扒一层皮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马兰叔叔给生产队拉豆饼,一个人,一挂大车,路过丫头营子的时候,河水暴涨,马兰叔叔刚赶着大车过河,就听到对岸一个人在喊他捎脚。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并且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马兰叔叔没有不拉的理由。那个时候,马兰叔叔也是真笨,或者说,是被那个女人的姿色冲昏了头脑。他把大车停在岸边,回过头下水就来接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河水很深,马兰叔叔一看,深的地方都快到腰身了。快到对岸的时候,那个年轻女人说大哥,我看我还是不过了,要不是孩子有病,我还想在娘家多待几天呢!这个年轻女人不想过河,一个可能是看到河水越来越深,一个是看到河里的这个男人一脸的大麻子,有点心里发憷,总之,马兰叔叔到了河边,那个年轻的女人却不想过了。马兰叔叔就劝她,别的妹子,你看这河水并不深,能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看我一脸的麻坑,感到害怕啊?就安慰那个女人说,大妹子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你是不是看我长得难看,就认为我是个坏人?其实我心里可善着呢,给人捎脚,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这样,大妹子,你要是看着我放心,你就过,我再捎你一程;你要是害怕,那我就过去了,就当我做了一回傻小子。遛我一趟,也没啥,就当是下河洗澡了,走了。说着,马兰叔叔又■河水里。

  别介——那个年轻的女人倒是不干了。大哥,你看你这脾气,咋还说急就急了,我过,可我不会水,我也不敢过呀。要不大哥你再把大车赶回来,咱们坐着过。马兰叔叔一想也是,刚才自己的脑子怎么就短路了,当时把大车赶过来,那不就省事了,现在可好,再回去赶大车,这来来回回的,都不够耽误事的。想到这儿,马兰叔叔一狠心,说,大妹子,如果你信得着大哥,你就过来,大哥背着你过河。那个年轻的女人感到很过意不去,就说,那多不好,咱们不认不熟的,劳烦你,我过意不去。那就算了,磨磨叽叽的。马兰叔叔还真等不起了,要是天黑赶不到县城,晚上可就要喂蚊子了。

  虽说这河水是在夏天,但人站在里面,时间一长,也浑身发凉。马兰叔叔说着就要走,那个年轻的女人可能真是事情急,又胆子小,无奈,上了马兰叔叔的背。这个女人有点分量,往马兰叔叔身上一蹿,马兰叔叔的脚下也是一晃,但马兰叔叔在晃过两下之后,站稳了,并且一步一步,脚步踏实地往河水里走。河水很浑,一股股白色的泡沫在马兰叔叔的身边绕来绕去,一使劲,又绕了几个圈,忽上忽下地漂走了。背上的那个女人一惊一乍,哎呦哎呦一个劲地喊个不停。马兰叔叔心里烦透了,但表面上却一个劲地安慰她,大妹子,别怕,再深,有哥在下面撑着呢,不会让你掉到河里。走到河心,女人耷拉着的两腿溅湿了,她不停地一抬一抬地往上跷,马兰叔叔的脚跟要比刚才承受多幾倍的劲。那个女人认财不认命,把手里的包裹举得高高的,好像里面的东西很值钱,而马兰叔叔的命却一分钱不值。但唯一让马兰叔叔全程感到宽慰的是,那个女人从打一蹿上他的后背,他就感到后背不凉了,有两团温热的东西在那里一揉一拱,他的两腿间的动了几下,但在凉凉的河水阻止下,又开始老实不动了。总算是到了岸上,女人说大哥,你可真行,让妹子我怎么感谢你呢?

  当时的河套边,除了他俩,还真没有别人。马兰叔叔听别的赶车老板子说过捎脚的艳遇,都整得有滋有味。但自己今天能不能摊上那样的好事,马兰叔叔心里还真的没底。看着湿透的裤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干,马兰叔叔就说,天不早了,妹子上车,咱们还得赶路呢,啥回报不回报的,你别瞎寻思。

  车上了路,一路上话不多。等到了那个年轻女人要去的岔路口,女人下了车,说大哥,我还是回报一下吧,你看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累,咱们这回走了,可能就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看,要不,咱们就那么一下子,我也省得心里有愧。

  辽西边地的女人,有许多有情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环境,就会悄悄地开花。马兰叔叔四十多岁,多年的社会闯荡,比一般营子里的男人见多识广,但遇到这样的女人,还真是让他心动。这……马兰叔叔拉着长声似乎没有行动。如果说他真的没有那点心思也是瞎话,血气方刚的年龄,高大魁梧的体格,要说是见到比自己的女人还多几分姿色的女人而不心动,那就是道德底线在起作用了。但马兰叔叔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尤其是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今天的马兰叔叔可能是被冰冷的河水给浸泡坏了,他面对女人的大胆,那个地方努力地动了动,但那里的发动机好像短了路,怎么拧油门,就是不哼哼。马兰叔叔说,那不行,那成啥事了,不带那样的。倒弄得那个年轻女人不好意思了,想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却又绕回来,打开手里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两个苞米面饽饽,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这儿有几个饽饽,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两个,道上吃吧。

  这行,马兰叔叔接过那两个饽饽,说,够了,剩下的给孩子拿回去,快走吧。

  女人走远了,马兰叔叔看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很是后悔。心想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女人了,这个好机会,自己没有把握住,赖谁呢?说着,马兰叔叔一掐自己的那个东西,谁知道那个东西一激灵,线路竟然接上了,腾地一下子活了。

  马兰叔叔抬头一看,那个年轻的女人就要下坡了,他大声地喊,大妹子——

  那个女人回头笑笑,走了。



  要说马兰叔叔那方面的功能强大,但也有一点让雅漠营子的人们感到不解,那就是他没能生出一个男孩。他们家胖婶的体格不错,在母亲她们那一辈中也是高大魁梧,奶头大屁股圆,将近一米七的个头,每次碰到她,我都下意识赶紧避让。胖婶一连串给马兰叔叔生了六个丫头片子,却一个男孩都没有。这让马兰叔叔在营子里抬不起头,也让胖婶心里发堵。因为在那个随便生的年月,一家十个八个孩子那是常事。很多家也是生一个或者两个丫头之后就会来小子。出奇的,顶多在四五个之后也会生儿子,但马兰叔叔突破了这个概率。在乡下,没有儿子是一件让人瞧不起的事情,有的人就会在背后管这样的人家叫绝户。话虽说得不好听,但理是那个理。马兰叔叔很着急,但越着急就越怀不上,就拿胖婶和那六个丫头片子出气。

  马兰叔叔面凶手狠,那个时候在他们家墙上,总是挂着一个鞭子,一把铁铲子。那把鞭子专打老二和老三,因为她们两个最不听话。而那把铁铲子是专打胖婶的大屁股的。胖婶人不坏,但窝囊,有话说不出。刚结婚的时候,胖婶和马兰叔叔过日子心里也不舒服,但没有办法,爹妈包办的婚姻,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就在婆家和马兰叔叔面前抬不起头了,还不会说话,自然要受气。她有两次也忍不住马兰叔叔的铁铲子,拎着包裹领着孩子跑过,但一次是在庄稼棵子里猫着让找她的马兰叔叔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一次是自己跑的,但走了几里地,迷了路,又转回雅漠营子,让找她的马兰叔叔撞了个正着。

  胖婶认命了。打那以后,无论马兰叔叔怎么打她,她都没跑过。但人却一天比一天打蔫。有时候,早晨我起来到街上一看,胖婶总是在井台上打水,一桶水看起来很沉,但在胖婶的手上却轻飘飘地从辘轳上拎下来,随手哗啦一声泻到另一只桶里。两只水桶都满了,胖婶抓起地上的扁担,往肩上一担,起身就走。而我从来都没见过马兰叔叔挑水,好像这活儿让胖婶给包了,胖婶在他们家就像是个奴隶。胖婶除了挑水,更多的时候,是在碾子房轧面。那个时候,雅漠营子还没有电力加工厂,人们碾米磨面都要靠碾子。这个大石头滚子很沉,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曾经推过,但我的气力不够,勉强动几下,就推不动了。那个时候生产队有很多毛驴,但队长有话,不许借给个人拉碾子,人们只好抱着木头杆子来回转圈。胖婶的体格好,家里人口多,每天的米面都要靠胖婶当驴,在碾道里划过来划过去。我有的时候真替胖婶鸣不平,但我改变不了她的地位和命运。

  就在马兰叔叔和胖婶日夜努力生儿子的时候,计划生育来了,人们听到信儿都在抓紧最后时机。但机会不是说能抓紧就能逮住的,马兰叔叔这回可真愁了。如果说没有计划生育,趁着自己五十岁之前还有希望,但胖婶的年龄快不行了,虽说她比马兰叔叔小了五六岁,但例假一走,那可就玩完了,自己进不了祖坟不说,在营子里的余下日子也够难过的,会淹死在爷们娘们的唾沫星子里。

  胖婶第一批就做了绝育手术。做了绝育手术的胖婶越来越胖,也越来越窝囊,成了马兰叔叔发火的下酒菜。计划生育带来的后遗症让她多次感染,添了很多病,这也成了马兰叔叔日后上访的理由,这是后话,咱们这里不说。



  马兰叔叔到五十多岁,生产队就不让他赶大车了,开始让他看青。那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猪鸡鸭鹅都是散放,大大小小的猪在街上随处可见。生产队长给马兰叔叔一杆洋炮,实际上就是火枪,往枪管里装火药,火药里掺铁疙瘩,就像现在银行押运人员使用的散弹,打到猪身上往往是多处中弹,肉也不好清理。马兰叔叔看青的那些年,每当听到田野里嗵的一声响,母亲就会在家里骂,这个死麻脸,真是作孽。但现在看来,马兰叔叔其实没错,庄稼看起来是集体的,但其实也是大家的,你也祸害,他也祸害,那到手的粮食就不多了。马兰叔叔的认真,实际上是忠于职守,为集体负责。崩到老百姓家的猪尽管心疼,不过人们也都长了记性。但有一回馬兰叔叔却把张红翠家的猪给一炮轰了,听到枪响,母亲和我也随着人群去看热闹。

  走到西甸子,看热闹的人已经聚了很多。我看到一头黑花的老母猪躺在地上哼哼,嘴里吐出血沫子,四条腿在那里一蹬一蹬的,身上有很多枪眼,顺着黑黑白白的毛在淌血。老母猪的前面是很多新鲜的苞米粒子,十几棵挺壮的苞米被老母猪给拱倒了,咬折了。

  最后赶来的是老母猪的主人张红翠。张红翠一看到倒在地上的老母猪,好像死了亲人,差点没一下子昏过去。定定神,张红翠疯了一样要来撕马兰叔叔的嘴,你个挨千刀的死麻子,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敢打我们家的老母猪?

  马兰叔叔敢作敢为,面对张红翠的发疯,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儿,谁给我这么大的胆,牛长理,牛大队长啊!你没开会,你没听牛队长说各家各户的哑巴牲口都要圈起来,爱护集体财产,人人有责吗?

  大伙在偷着笑。张红翠装疯卖傻,我不知道,我就不知道咋的?马兰叔叔也不示弱,你不知道没关系,你们家牛队长再专门给你开个小会,让你长长记性。

  张红翠蛮不讲理,你不知道是我们家的老母猪啊?再过几天就下羔了,你给我赔,连那一窝小猪仔一起赔。

  赔——马兰叔叔拉长了声,大伙看看,这老母猪身上也没写着你张红翠的名字,再不济,你写个牛长理也行啊!

  大伙哄的一声都笑了。牛长理来了,一边训自己的老婆一边表扬马兰叔叔。但牛长理当着大伙的面说好话,心里却跟马兰叔叔记了仇,多年以后害得马兰叔叔落了个终身残疾。

  打那以后,人们都不敢往外放猪了,就因为怕马兰叔叔的黑脸疯。而张红翠让牛长理把带痘和枪砂的老母猪肉以生产队福利的名义分给各家各户。分给我们家的那块肉阿爸没让我们吃,因为阿爸说吃了带痘的肉可能得脑囊虫,尽管我们都很馋。我看着阿爸把那块猪肉埋到了我们家园子里的桃树下,有点眼泪汪汪,但我们都很听父母的话。那一年,我们的桃树长得分外壮实,结的大雪桃又红又大。

  第二年看青的时候,牛队长只给了马兰叔叔一把镰刀,不再敢给他洋炮了。马兰叔叔看青没几天,生产队长就找他谈话,你是怎么看的,西梁的苞米地又让人偷了,你没发现?马兰叔叔挠挠秃头,说我没发现啊!丢得多吗?生产队长一边卷旱烟,一边严厉地说,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马兰叔叔连跑带颠到了西梁,一看地边,苞米棒子各个直挺,威武得都像小伙子裤裆里的家伙。马兰叔叔心里纳闷,这队长真他妈瞎,这不都好好的吗?怎么说丢了呢?可到了里边一看,没了穗光剩秆的就有五十六棵。这是打马兰叔叔的老脸啊,他哪受过这样的气。马兰叔叔天一黑就来蹲坑。月亮已经偏西,露水打湿了马兰叔叔的衣服,他用苞米叶子上的露水擦擦发黏的眼睛,心里想估计今天白等了。他刚要往地边走,就隐隐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马兰叔叔心里估计,是偷苞米的,还是生产队长来监督自己?

  马兰叔叔立在原地,缓缓地蹲下身子。地边的脚步声却没有了。马兰叔叔挪挪发麻的脚,不敢出声。约莫等了一袋烟的工夫,那个脚步声和身子碰苞米叶子的声,一起响起来。

  咔吧,一个苞米棒子被拧下来。接着,咔吧,咔吧,马兰叔叔知道十二个大苞米棒子被拧了下来。马兰叔叔悄悄地走到有声音的地方,一拍那人的肩。那个人抓在苞米棒子上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马兰叔叔的手抬起的时候,他就感觉这件事很难办,因为这是一个女人。女人的面子矮,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舍皮打脸黑更半夜来偷苞米的。马兰叔叔这辈子吃软不吃硬,要是营子里的男人,他会上去三拳两脚,让他满地找牙。可面前这是一个女人,马兰叔叔是会掌握分寸的。马兰叔叔说,回过头来,那个女人仍是木头桩子一样,比跟前的苞米秆子还直溜。

  转过来,再不转过来我可动手了!马兰叔叔的语气硬了许多。

  那个女人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马兰叔叔一看,是营子里的寡妇山里红。她的男人在给生产队打井的时候出事死了,扔下三个孩子。嘴多粮食少,她也是情不得已。

  咋不找队长?马兰叔叔问。山里红有点哭腔,找了,队长说不给,困难的又不是你一家,二叔你行行好,看在你那死去的侄儿份上,让俺们娘儿几个混过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吧!

  那行吗?马兰叔叔说。你家不够吃,不够吃的人家有的是,谁不是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都来偷青,我这差事咋办?

  山里红三下两下扯下了自己的衣裤,光溜溜地站在明晃晃的月光里。马兰叔叔一下子蒙了。

  侄媳妇,绕过三圈的马兰叔叔对山里红说,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二叔我不能那么干,那样,我可真对不起我那死去的侄儿了,你赶紧穿上。你掰吧,掰完赶紧走。马兰叔叔护着山里红,没少挨牛长理的训,还被扣了工分。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晚上,马兰叔叔咚咚地擂我们家的门,弄得我们一家人都醒了。母亲开亮电灯,屋里雪亮,外面漆黑。在那黑黑白白的院子里,马兰叔叔押着一个老太太,我一看,是我们家族的太奶。头发雪白,脸上都是褶子,她走道都不力爽,这大半夜的怎么和一个看青的跑一块去了,难道是我们家遭了小偷?

  马兰叔叔说,你自己说,这么大岁数了,论起来都是我们的长辈,我都替你丢磕碜。

  太奶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孩子们,奶奶糊涂了,我偷了你们家的倭瓜。這个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太奶奶的脚下,两个大倭瓜好像两个大头娃娃,笑模悠悠地躺在那儿,我真想上去踹太奶奶两脚,这也太祸害人了,倭瓜还没完全长熟,我们还没舍得吃呢,就让她给弄下来了,这不白瞎了吗?真是多亏了马兰叔叔,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呢!

  也就是这一两回,让我改变了对马兰叔叔的坏印象。他本性中的种种好,就好像一粒糖放到一杯水中,开始有淡淡的甜味了。



  本来是四个人抬的铡草机,生产队长牛长理非要和马兰叔叔两个人抬。旁边的人们都说,这三四百斤的大家伙,你们两个人能行?牛长理两手往腰里一掐,怎么不行啊?你们呢,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中,要是像过去让你们扛鼎那是扯淡,就这三四百斤的玩意我一个人抬起来那是吹牛逼的话,但是我和老马这体格,两个人抬,就跟玩儿似的。起开,起开,老马,今儿个咱们老哥俩儿就让这帮熊蛋包见识见识,什么叫火车不是推的,塔山不是堆的,老牛和老马的牛逼不是吹的。

  马兰叔叔虽然经牛长理这么一忽悠,心里也热血沸腾,但毕竟不是二三十岁的时候,走过去两手抬了抬,感觉也是吃力,就为难地对牛长理说,队长,咱们俩可都过五十,奔六十的人了,不是耍勺的时候了,咱们俩抬费劲。牛长理听马兰叔叔这么一说,脸色当时就挂上了黑,不是我说老马,你当年那欢势劲儿都让猫叼去了,还是让狗啃去了?你看看今天咱们这几个人,哪个不比咱们俩岁数大。马兰叔叔往四下里一看,除了病秧子狗剩还真是一堆老头。但马兰叔叔还是没想干,就找借口说狗剩咱们仨抬,他还是个小伙。

  牛长理一下脖子上青筋暴跳,我说老马你可真能找引子,说不好听话,狗剩子还算个人吗?我说,不是我刚你,你生儿子不行,你抬个铡草机还不行?

  牛长理这话噎人。周围的几个老头吓得不敢吱声。马兰叔叔心里在骂人,但此时他不想和生产队长闹翻。本来翻江倒海的心,表现在脸上却异常的平静。杂种操的,你牛长理瞧不起我就算了,抬个破机器,你也没有必要这么贬损人,抬,今儿个你们谁都别上,就我和牛队长抬,但咱们可有话在先,要是抬不动,咱们俩也别逞强。

  行!牛长理撸胳膊挽袖子,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我喊口号,一二三,咱们俩一块起。马兰叔叔说行。我这边喊好,你再喊一二三。牛长理说知道。

  马兰叔叔走到铡草机跟前,叉开两腿,两只手往铡草机的横梁上死死地一扣,朝着前面的牛长理喊,好了。

  牛长理在前面也做好了准备,一——二——三!马兰叔叔脚跟一使劲,铡草机的两只后腿一下子离了地面,刚要往前走,牛长理却在前面撂下了,巨大的惯力向后面冲来,马兰叔叔的劲儿还没顺过来,屁股向后一退,撒手坐在地上。

  人们一片惊呼,牛长理从前面跑过来,我说老马,我他妈真熊,刚想起来就撑不住了,起来看看没事吧?马兰叔叔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白,脸上的坑坑洼洼都看不清楚了,他动了动,感觉腰好像被人砍断了那样疼。

  牛长理过来拽马兰叔叔的手,我说老马你可别装了,整得和真事似的,你可别吓唬我,我可胆小。

  马兰叔叔疼得脸上冒汗,拿手指着牛长理的鼻子,我操你祖宗,你没安好心,我说四个人抬,你非说咱们两个人抬,我说好,刚起来,你他妈却撂下了,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我不就是打死你家的老母猪吗?那也是尽职尽责,你他妈公报私仇!

  牛长理说,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再怎么着也是一个干部,我的觉悟就那么低?我寻思咱们俩能行,谁让你先起,劲头都往我那边去,我起不来,我不扔下咋的?

  操你祖宗,你喊一二三,我起,你扔下,你是给个屁啊,连个屁都不放,蔫悄地放下,你就是存心调理我,我腰折了,上医院……

  真的假的?牛长理还真的不信。几个老头往起拎了拎马兰叔叔,马兰叔叔龇牙咧嘴,腰真的动不了了。

  走吧,队长,马兰兄弟要是有事,那可就遭了,还一大家子人呢!牛长理一看马兰叔叔可能真不是装的,才找人抬着马兰叔叔上医院。

  经过拍片子,确诊马兰叔叔脊椎最下面的两节出现断裂,重则瘫痪,轻则走路直不起来。很多人都认为牛长理是公报私仇,不得好死。话也真打人们的预言而来,生产队就要解散的时候,有一回,牛长理喝完酒打乡里回来,风大雪猛,牛长理喝得烂醉,连自行车带人翻到大沟里。等人们第二天找到他的时候,牛长理早已经冻成了牛肉块。这似乎就是天理。

  但马兰叔叔的工伤鉴定路途并不顺利。生产队解散了,开始了包产到户,村主任是个新人,说是不管前任的事。马兰叔叔拄着双拐,领着老婆孩子找乡政府。乡长很牛逼,对马兰叔叔不理会,马兰叔叔急眼了,一脚踹坏了乡长办公室的木门。乡长这回倒乐了,笑呵呵地说,老马,你这哪像有病啊,你不是脊椎骨折了吗?脚还这么有劲,你爱哪儿告哪儿告,你告到哪儿,我都接着。这就是大官好办,小鬼难挡。本来是一个小小的工伤,却把皮球踢向上一级政府,这就是典型的不作为。

  马兰叔叔确实觉得冤屈,牛长理不认账也就算了,医院的证明摆在那儿,乡政府也不承认,马兰叔叔只得领着老婆孩子去找县长。在县政府门口蹲了两天,人家不让进院。门卫看着实在可怜,就告诉他,县委书记的车刚刚进去,一会儿他出来我偷偷地告诉你。不一会儿,门卫告诉马兰叔叔,县委书记的车出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马兰叔叔当然知道。当门卫指认的黑轿车刚到大门口,马兰叔叔领着老婆孩子在大门外跪了一溜。看完鉴定听完马兰叔叔的诉求,县委书记震怒,立即责成相关部门给予解决。马兰叔叔打赢了官司,在民政那里得到了补助。

  马兰叔叔告状成了营子里的故事传奇。有的人打官司都找马兰叔叔出主意。刘小根自己先天残疾,又搞了个腿脚不力爽的女人,是乡里民政的在册户。但乡民政助理却几个月不给他们补助钱,刘小根找了多次,就跟蚊子放屁似的,连个好话都没有。刘小根哭着跟马兰叔叔求主意,马兰叔叔二话不说,坐着刘小根的毛驴车就上了乡政府。

  民政助理是个小胖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把眼镜往鼻梁子上推推,从眼镜框下边瞅着马兰叔叔,说,老马,你看这个月的补助,你的那份我早早地就搁在我的抽屉里,一分钱不差。

  是吗?马兰叔叔脸上藏笑,这就是他要发脾气的先兆。胖民政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和马兰叔叔的交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他的一举一动,乡长都有交代,这是惹不起的活大爷,你们尽量不要惹他,谁惹事,谁自己抖搂去,没人给你们擦屁股。既然上级有话,没人去自寻麻烦。所以胖民政就把抽屉里的几张票子又重新数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就说老马你自己数数,一百八十五,一分不差。说着笑嘻嘻地站起来,递到马兰叔叔手里,接着又嘘寒问暖。

  马兰叔叔脸一绷,我的是不差,我得感谢政府,感谢王民政。刘小根的那一份呢?

  这时候胖民政才注意到在马兰叔叔背后的刘小根,就为难地一笑,我说老刘,你是不信任我咋的?咋还搬救兵来了,那就对不起,再没有了,你也知道乡上财政困难,连老师和政府人员的工资都拖欠,再者说和你一样困难的人也不在少数,人家都能挺,咋就你哆嗦呢?

  刘小根听胖民政这么一说,拉起马兰叔叔就要走,马兰叔叔把胖民政办公桌上的茶杯抓起来,啪地一下摔到砖地上,水杯碎了,茶叶躺在一堆瓷片上。胖民政一哆嗦,以为马兰叔叔下一步就是要打他的脸。

  但马兰叔叔没那么做,只是说,你们这些人呢,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那怎么不想想招商引资,怎么不想想开发搞活,一找你们就是有困难,没有困难谁能找政府?

  训了胖民政几句,马兰叔叔虎着脸问他,刘小根的到底有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解决。

  真的没有?没多还有少!马兰叔叔不死心。

  胖民政这回确实要哭了。马兰叔叔也不为难他,把自己的钱分一半给了刘小根,刘小根吓得不敢要。马兰叔叔说你比我要紧,咱俩互相贴补一下,也减轻政府的负担,但说好了,你的解决了,下个月再还我。刘小根说一定算数。胖民政也笑了,老马我应该给你弄一面锦旗。马兰叔叔说少扯犊子,有那钱,就没老刘的钱?胖民政回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说,你看我胡咧咧啥呀……



  胖婶的葬礼是我这一辈子参加的第一个白事。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六岁,师大毕业在一个乡镇中學教了二年书,又调到市实验中学教数学。这些年,除了念书,就是上班,这期间,还真没碰到死人的事情。

  阿爸从商店买来一捆海纸塞给我,又递给我一把铁锹,非得让我去。从打我记事开始,逢年过节,给爷爷奶奶上坟,都是阿爸的事,好像这些事与我无关。但今天赶上我回家,阿爸非要我参加胖婶的葬礼,可能也是要让我多一方面见识。见我为难,母亲也劝我,去吧,你长大了,什么事情都要经历,一个男孩子,不出头露面怎么行呢?我说,胖婶不是体格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母亲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你胖婶的脑袋就像蚕蛹,来回晃个不停。她早就傻了,连屎拉到裤兜子里都不知道,你马兰叔叔也没少跟着她遭罪。

  我手里拿着那捆海纸,手心出汗,头皮酥酥地发麻,我感觉那是阴阳两隔的物件。手里的那把铁锹,也无比地沉重。我一步一步地往营子东头走,脚步一点都不轻松。

  蒙系人家死人不像汉族人家那样吹打鼓乐,所以马兰叔叔的院子里也异常安静。大门外的院墙边,立着几个花圈,是嫁出去的几个闺女和姑爷子买的。进到院子,老大和老二迎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那捆海纸。马兰叔叔的脸上好像有点泪痕,但被那深深浅浅的坑洼给冲淡了。

  见到我,马兰叔叔很是意外,你回来了?

  我说是,婶子是怎么没的?我问马兰叔叔。马兰叔叔说,昏迷了两天,就没了。我说没上医院?马兰叔叔说,没有,都是老病,看,也是白花钱。

  你回来正好,也能给你婶子填几锹土,也是你们的缘分,也没亏了我小时候稀罕你。我心里一笑,按照母亲的话说,马兰叔叔稀罕孩子就是猴子稀罕,没好道儿。但在这种场合,我不好意思说,也不能说。

  在吃饭的时候,马兰叔叔和他的几个叔叔吵了起来。马兰叔叔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让胖婶进祖坟?

  他的几个叔叔好像达成了同盟,饭是吃了,酒也没少喝,但就是不许胖婶进祖坟,并且,离祖坟近了,也不行。

  马兰叔叔摔了酒碗,几个叔叔起身就走,并且放下狠话,你要是敢埋,我们就敢掘。

  几个闺女齐刷刷给马兰叔叔跪下,请他不要让死去的母亲为难。马兰叔叔最后屈服了,马兰婶子被埋在自己家口粮地的地头。其实我们家族的祖坟面山背水,是典型的高中凹,据风水先生说,这是兴旺子孙、荫及后代的好地方。胖婶没有儿子,自然进不去,那马兰叔叔呢?前有车后有辙,他依然是没资格的。

  我一下子想到了我自己,阿爸这辈子有我一个儿子,他自然是有后,有进祖坟的资格,但以后呢?我是否有资格进呢?这要取决我有没有儿子。在独生子女这个时代,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有儿子,即使自己这辈有,谁能保证辈辈都有儿子?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悲哀。

  但事实是,阿爸去世的时候,有资格进祖坟的他也立下遗嘱发誓不进祖坟,原因就是继母对她刻薄,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愿意为继母顶脚。

  那个时候,我们营子还没实行火化。往山上抬棺材,是一件累活。按照规矩,抬棺材的都是属相和死者不相克的人,我属兔,胖婶也属兔,是胖婶的侄小子,我和七个小伙子抬着死沉的红松棺材,在山路上行走。马兰叔叔没有上山,六个闺女,六个姑爷子和三个外孙子走在棺材的前头。

  速度很慢,这是规矩,尤其是还没出营子的时候,三步一磕头,我是第一次抬这么沉重的家伙,也不知道胖婶在里面闷不闷,她是否听到了几个孩子的哭声,是否看到她这一辈子没能实现的儿子梦,在上边的三个闺女的身上来了个大反转,每个人都生了一个儿子。这么说她们将来百年的时候就和胖婶不一样了,她们就有资格进婆家的祖坟。

  第一锹土是马兰叔叔的大闺女扔的,她要在棺材的四角各扔一锹土,我们才能埋。黄土飞扬,棺材不见了,马兰婶子也不见了,她躺在了自己劳动过的地头,那她应该能看到马兰叔叔日后在他们家田地里干活的身影。



  征服张红翠是马兰叔叔人生的一大亮点。

  生产队长牛长理摔死之后,他的老婆张红翠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几个成家立业的儿女都和她处不来,她一个人除了在屋子里哼哼呀呀唱戏,就是梳洗打扮,白头发染得黢黑,脸上的褶子并不多,再擦上一层化妆品,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很多。

  胖婶去世后,雅漠营子只剩下马兰叔叔和张红翠两个六十多岁的单身,有人就撺掇他们,搬到一起住算了。马兰叔叔动了心思,张红翠也有点三心二意。毕竟两家过去有过过节,但那也是自己心里想的,打死张红翠的老母猪,张红翠也没吃亏,张红翠后来想想,也是自己过错在先。至于牛长理是否存心害马兰叔叔,张红翠也没钻到牛长理心里去问,更何况死无对证。现在,时过境迁,马兰叔叔和张红翠在街上见面,也是像没事的人一样,有时还开几句不荤不素的笑话。有了这样的基础,马兰叔叔觉得人们分析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抬铡草机是牛长理耍勺,心里也不一定非要祸害自己,也许这都是命运开的一场玩笑。那还计较什么呢?都在一个营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多一个冤家堵一条路,再说,老了心情好最重要。但两个人是否能过到一块去,马兰叔叔心里也没底。

  没底的还有一个张红翠,几个儿女别看平时不管她,但她要是改嫁,一个个脑袋跟拨浪鼓似的,都觉得她和马兰叔叔不是一路人。而马兰叔叔的几个闺女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纯粹是闹着玩。马兰叔叔和张红翠都是很犟的人,双方的儿女越是不认可,他们就越偷偷地来往。张红翠把早春的头一刀韭菜做的饺子偷偷地送给马兰叔叔,马兰叔叔也有回报,他擅长种大蒜,把大蒜倒弄到通辽,回来的时候给张红翠悄悄买了一件衣服。

  搞男女之间的事情,只要两个人都有那个心思,其他人是看不住的,马兰叔叔三天两头晚上偷偷去张红翠那儿。

  一天晚上,两个人唠得很愉快,两个人唠到了将来,并且是两个人的将来。马兰叔叔想走,张红翠有点不舍,马兰叔叔说那我就住下?张红翠不许。马兰叔叔是一个越是艰险越向前的人,他就想和牛长理的老伴成就一桩美事。但张红翠一旦到了真格上,还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尤其是牛长理就站在墙上虎视眈眈地看着。

  马兰叔叔坐在张红翠的炕头上,看着墙上灰黑的牛长理,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痛快感。马兰叔叔只铺了一条褥子,一床被。张红翠就是不进马兰叔叔的被窝,靠在被摞子边好像有很重的心事。马兰叔叔有了智斗张红翠的想法,你不是不肯进我的被窝吗?我把被子褥子都给你挪过来,都放在了自己的铺盖边,给张红翠来了个釜底抽薪。寒冬腊月的,我看你能挺到什么時候。

  马兰叔叔真狠,就连张红翠的大棉袄,也给她弄过来,你就是浑身打浑身睡,我看你也挺不过一个晚上,而马兰叔叔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就地来个守株待兔。张红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进马兰叔叔的被窝的,就连马兰叔叔自己都不清楚,因为他早就等不起,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迷迷瞪瞪的马兰叔叔感觉有一块冰融进热水里,他冷得一激灵,但很快清醒了,起身穿上自己的棉袄棉裤,戴上帽子穿鞋下地,把还没热乎过来的张红翠扔在了热被窝里。张红翠是受不了下半夜的炕凉才委曲求全的,她的层次是和马兰叔叔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的。马兰叔叔要的可能就是征服张红翠的快感,仅有这一点,他也就够了,而张红翠心里隐隐的也是不想成为这个死麻子的身下之物。

  两个人不温不火地散了,成为雅漠营子的一个谜。



  阿爸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是那个遭他烦的马兰兄弟给他穿上寿衣并伴随他走完人生的全程。

  在阿爸病危前,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因为他的体格一直比我壮实,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上树,伐树。

  尽管在他之前,我也经历过胖婶的去世,也听说过别人的死,但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与自己关联不大,在那种场合受气氛的感染,也会有一丝悲伤,但离开那个地方,该想什么就想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悲伤的情绪会一扫而光。

  但阿爸不一样。

  在他七十一岁的时候,也就是在他退休十年的光景上,突然手脚发麻,一边身体不听使唤。我才意识到人的生命历程说是最慢,其实也很快。

  到我居住的市里医院做了CT、核磁共振,确诊为脑瘤,并且是占位的胶质瘤,做不了手术,只能是化疗。阿爸在我家住过的一个多月,每天我都陪着他去化疗,回来后就领着他行走锻炼。那个时候,尽管我们都没有告诉他是脑瘤,估计阿爸也已经心知肚明,他一辈子都不喜欢吃的鱼,这个时候也吃了,估计他是想加强营养,恢复得会快一些,但殊不知这些营养都会让脑瘤吃掉,会更快地压迫他的神经。现在想起来,其实阿爸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得了脑瘤,那个时候他经常头痛,这时常发作的头痛伴随了他的大半生。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CT,有没有核磁共振,只是聽一个老中医说是三叉神经痛,给他吃川芎茶调散,不过真的管事,吃几天,症状就没了,谁也不会去想是脑瘤。阿爸在化疗结束后,效果并不明显,两腿还是灌铅一样沉,他说什么也不在市里待了,强烈要求回老家,他是一个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的人,他可能真的感到大势已去,离那一天为期不远了。

  在阿爸昏迷过一次,医生抢救过来,让我们准备后事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人,真的会死。那些天,一看到给阿爸准备的老衣服,我就会泪水涟涟。母亲说,大小伙子,不许哭,去找你马兰叔叔吧,别膈应他,他就是一个遭人烦的好人。那个时候,营子里懂得白事的几个人都去世了,马兰叔叔胆子大,会一些这方面的规矩礼节,也敢给死人穿衣服。尽管我心里对他一直有小小的看法,但我和母亲弟弟妹妹,还真是刚刚经历这样的事情,究竟怎么做,心里一直没底。

  我硬着头皮去找马兰叔叔,那个时候,就快到清明了,大地里还没多少绿色,但马兰叔叔的大园子里,大蒜已经长了出来,那片片枝叶已经在春风里舒展腰肢,摇头摆尾了,看来今年的收成又是不错,马兰叔叔又得往通辽、佳木斯这些大城市倒弄了。听说马兰叔叔在和张红翠不欢而散后,又从沈阳雇来一个女保姆,但我进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保姆,只有马兰叔叔一个人在屋里抽烟。我问他,不是听说你雇了个保姆吗?怎么没看到?马兰叔叔说,打发走了,比我还有谱儿,到底谁伺候谁呀?

  听我一说来意,马兰叔叔也是一惊,说不能吧,我三天两头去看阿扎,不是挺好吗?我说这是第二次昏迷了,从昨天晚上睡到今天晌午了,怎么叫都是不醒,医生来看了,说是瞳孔都散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是吗?马兰叔叔掐灭烟头,装上他理发的家伙,说我得给阿扎剪剪头。从打我记事开始,阿爸和马兰叔叔都是互相剪头发,每当阿爸的头发长了,马兰叔叔都会准时出现,现在,他还想着给他的老阿扎剪最后一次头,这一点,我压根就没想到,我对马兰叔叔的那一丝小小的不满,真的被感化没了。

  马兰叔叔一到阿爸的跟前,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照阿爸的眼仁,眼睛湿润了,连着喊几声阿扎,阿爸一点反应都没有,马兰叔叔又握握阿爸的两手,不会动的左手发凉,会动的右手还热着。

  嫂子,我阿扎快了。马兰叔叔松开阿爸的手,对我母亲说。母亲是一个刚强的人,在阿爸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哭,还一直在开导我们兄妹,她是在阿爸被抬上山之后,一个人在家里号啕大哭的。现在想来,母亲的刚强都是装的,她是怕我们几个年轻的孩子乱了营,扎不住阵脚。

  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他的命。母亲接过马兰叔叔的话说。

  小子,马兰叔叔一直这么叫我,从打我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你给叔叔搭把手,我得给我的老阿扎剪剪头发,刮刮胡子,让他干干净净地上路。

  听有经验的马兰叔叔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唰地一下下来了,眼泪混着鼻涕,喉头哽咽。我握着阿爸的右手,还和我的手心温度一样热,他怎么会死呢?

  就在刚才马兰叔叔给他剪头,我轻轻地抬起他的脑袋的时候,他嘴里还啊呀啊呀微微地叫,说明他的神经还有感觉,怎么会说他就要死了呢?

  我对马兰叔叔的那丝不满又涌上心头,明明阿爸就是睡着了,他硬说阿爸就快死了,我真后悔去找他,他来了就充当乌鸦嘴的角色,真是烦人。

  我看到马兰叔叔把他带扣的皮带挂到我家的柱脚上,喷上凉水,开始嚓嚓地上下磨刀子。那明亮的刀片在马兰叔叔的右手用力下,开始出刃,发飘,给人感觉什么东西要是碰到它,都会迎刃而解。马兰叔叔把刀子擦净,开始给阿爸刮脸。马兰叔叔的刮脸手艺在全乡有名,他曾经给被他踢坏办公室门的乡长,挨过他骂的胖民政,让他打过一拳的派出所所长刮过脸。今天我是再一次领教什么叫手艺。

  那把刀子在阿爸的嘴唇上上下翻飞,接着是两鬓,最后是鼻孔、耳洞。在我看来,鼻孔和耳洞是最不好把握刀子的地方,但马兰叔叔在我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用刀把下面的直角,在阿爸的两个鼻孔里嗖地一扫,嗖地一扫,露在鼻孔外面的几根长毛,唰地一下全没了。整个过程,阿爸都没表现出太多的痛苦,我真是服了马兰叔叔的手艺。

  在我的印象里,阿爸的头发和胡子都很硬,有男人的风度,尤其是他那张站在天安门城楼前的照片,我一直很看好,年轻英武,头发黝黑,脸廓俊挺,在天安门的庄严背景下,阿爸的形象也显得更加威武挺拔。

  现在,在马兰叔叔的打理下,躺在炕上的阿爸又和他年轻的时候在天安门前的形象一模一样。马兰叔叔说这就是回光返照。这一点马兰叔叔说得并不错,当阿爸咽气后,这个年轻的形象立刻变得老态龙钟。

  去火葬场的时候,马兰叔叔一直和我陪在阿爸的身边。就在我们推着阿爸往车间走时,马兰叔叔和那个工人吵了起来。那个工人为了图方便,非要我们让阿爸的头先进屋子。马兰叔叔大声呵斥他,尊不尊重少数民族习惯?那个工人连连点头,尊重,尊重,你们是少数民族,当然尊重。这里是边里,清一色的汉人。马兰叔叔说,我们是蒙古族,我们的习惯是脚在先,头在后,用脚走路嘛,当然得脚先进。

  那行。那个工人也是明白人,不知者不怪,只是待回儿进炉子的时候,还要把车调过来,怪费事的,那个工人还在悄悄地自言自语。

  马兰叔叔的耳朵好使,这么小的声音他都听见了,人是活的,车是死的,调过来不就行了,你怕费事,我们自己调。

  那个工人讪讪地一笑,这老爷子耳朵一点不背。这个规矩我还真的不知道,只知道人老的时候,汉族人从门走,脑袋朝前;而我们蒙系人从窗户走,两脚朝前。我还不知道进火葬场的时候也是这个规矩。

  阿爸的身子在炉子里哄地一下着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马兰叔叔和我一样都大声地哭了。马兰叔叔可能想到了他和阿爸从小就同病相怜。他们都是家里的老大,都是从小没看到过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是在继母的呵斥打骂声中长大的。如果不是继母的疏忽,马兰叔叔小时候得天花,也不会落下一脸大麻子。



  马兰叔叔在相继撵走三个保姆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這个女人比马兰叔叔小了二十多岁。

  马兰叔叔把这个女人当闺女待,娇惯得不得了。据后来我的了解,这个年轻的女人其实我也认识,我刚刚分配到异乡的一所中学的时候,那个女人经常去。但据当地的老师说,她的精神不好,她原来是一个民办老师,后来被一个当官的儿子顶替了转正的名额,她被减了下来,一下子心里想不开,就精神时好时坏。那个时候,她经常找我们学校的一个老教师学日语,准备日后有所发展。当时,在我们这个地方,跟电台学日语已经成为一种时髦。可能是那个老教师对她的学习态度有点厌倦,因为据那个老师讲,她的注意力也就是几分钟,就开始呆呆地望着远方,好像远方有什么好东西在等待她似的。那个老教师是国高出身,对学生的要求一贯很严,对于一个三心二意的学习者,他是嗤之以鼻的。这个老教师老谋深算,他不好意思撵她,他就说,咱们学校新分配来两个大学生,日语都比我强,我把你推荐给他们,你看怎么样?这个精神不好的女人不知道这个老教师厌弃她,还满怀深情地感谢这个老家伙的举荐。有一天,她竟拿着一点东西找到我们,我们其实早有耳闻,没敢要她的东西,她后来再找的时候,我们都事先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这个在敬老院里经常出走的女人竟然成了马兰叔叔的后老伴,马兰叔叔究竟是怎么弄到手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据母亲说,马兰叔叔经常在黑更半夜,跑到商店给那个年轻的女人去买吃喝,这在胖婶活着的时候,马兰叔叔可做不出来。

  更有意思的是,一天夜里,那个女人看到电视上几个年轻人在吃汉堡包的广告,非得让马兰叔叔去给她买。但我们雅漠营子的商店哪有什么汉堡包,马兰叔叔怎么劝,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是坚持要吃,并以出走相威胁,马兰叔叔怕了,连夜骑着摩托车去临近的县城。当时是上半夜十点多钟,还是个飘着小雪花的夜晚,天上黑沉沉一片,摩托车那点灯光,在广漠的大地上就像一道微弱的手电光。去县城有四十多里路,来回八十多里,马兰叔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哪里来的那股气力,他的棉袄都被冷风打透了,回来的路上还在冰面上摔了一跤。当他把热乎乎的汉堡包拿到那个年轻女人的枕头旁,那个女人早已经睡着了。她对马兰叔叔的叫声还十分不满意,说不吃了,意思是嫌马兰叔叔回来慢了,耽误了她睡觉。

  我听母亲到市里来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母亲问我,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问题,我说,不一定吧,比如说您儿子,就娶了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媳妇。

  母亲笑了,说,你看你这孩子,我说你马兰叔叔呢,你怎么扯到自己头上去了?

十一



  母亲搬到市里来以后,我们和雅漠营子的来往就少了些。头几年听说马兰叔叔没了,而不是死了,在不同的人口中,马兰叔叔的没了有三个版本。

  第一个说法是,马兰叔叔爬火车摔死了。

  我们雅漠营子后面塔山的后面就是火车道。从西边的镇子出来,火车要往东面去,在塔山脚下,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过去都是冒着黑烟的蒸汽机车,爬坡的速度就好像老牛拉着东西上山,吭哧吭哧喘气,脚步却像蜗牛。尤其是经过雅漠营子后面的时候,一般的人都能拽着把手爬到火车上,这不是说拉人的火车,而是那些拉货物的火车。那个时候,许多人家冬天烧的煤,都不用买,都是爬到拉煤的火车上偷的。马兰叔叔不偷煤,他到通辽佳木斯卖大蒜,都是先把成辫子的大蒜扔到货车上,再迅速爬上去,一点路费都不花,来回白捎脚。

  那个年轻的女人听马兰叔叔讲过去的事情,非要马兰叔叔再给她表演一下铁道游击队的情景。但马兰叔叔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马兰叔叔了,火车也不是当年的蒸汽机车,都改成马力很大的内燃机了,尽管火车爬上山坡也很慢,但比过去要快得多了。

  马兰叔叔架不住那个年轻女人的撺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就领着那个要他命的女人去了火车道。头几年的火车道两边还不像现在那样都有护栏,人们进不去。那时铁道的两边都是不高的蒿子和软绵绵的茅草。

  一列火车拉着响笛爬过来,马兰叔叔正计算火车的速度,就在他跟跑六七米之后,他向上一跃,右手紧紧抓住火车的梯架,胳膊再一用力,左脚稳稳地踩到铁架子上。当他的两脚刚刚站稳,他就迅速往上攀爬,几步就上了车厢,在上面向地面站着的年轻女人招手。

  太棒了。那个年轻女人在欢呼。马兰叔叔看着地上的女人,每个麻坑里都洋溢着胜利的微笑。

  就在马兰叔叔在梯架上往下一跳的时候,右脚不是那么灵活,先是大头向下摔了下来,那个女人大声惊呼,双手一蒙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昏了过去……

  第二种说法马兰叔叔是在千山风景区偷着爬卡车的时候摔死的。

  我有点不大相信。那个时候,马兰叔叔四处走,省内省外的名胜风景区他都去遍了,一个是他自己的钱花不完,几个出嫁的女儿日子过得都不错,也不时地给他钱。他是不是领着那个比他小很多的女人去旅游的我不知道,因为我那天在火车上碰到他,他就是一个人。

  我们上车的时候,谁也没发現谁,但我们在一个车厢,离得并不远。我当时听到一个男人在和查票的女乘务员争吵,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很像马兰叔叔的声音,我就站起来,悄悄地走过去,想看看究竟是不是我的马兰叔叔。我打远处一看,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还真是我所熟悉的马兰叔叔。

  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乘务员非要马兰叔叔出示他的车票,马兰叔叔却递给她一个小本子。那个女乘务员找来列车长。列车长看看马兰叔叔的小本子,说,残疾证也不能代替车票啊。马兰叔叔好像急眼了,急赤白脸地说,那本子上不是写着残疾人乘车有照顾吗?你们不认识字啊?也跟我似的是个睁眼瞎?你看看这拐棍,我是装的吗?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挂着两个小拐棍。你再看看我鞋上和裤子上的大泥,就是刚才赶车的道上摔到稻田地里粘的,谁好好的想残疾,谁不想好好地走道?你们要是不信,我再给你们看看医院的片子。说着马兰叔叔就要翻兜子。列车长和乘务员耳语了几句,就走了。列车员没再为难马兰叔叔。

  查过车票。我走到马兰叔叔身边,马兰叔叔很是吃惊,但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似乎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地方。我问他,你的钱不够用吗?他说够花,地都承包出去了,还有民政照顾的钱,你那几个妹子也经常给我,花不了。我说早知道你没起票,我给你起就好了。他说,真的用不着。我给他三百块钱,他说什么都没要。他笑着说,我到哪里都不起票,这个小本子管用。既然马兰叔叔乘车不花钱,那进风景区是不是也不花门票钱呢?他为什么还要爬上进风景区的大卡车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个版本说马兰叔叔在五台山出家了。据上五台山朝拜的张红翠说,她真的在那里碰到了一个僧人,那个人就是马兰叔叔。那个僧人脸皮白净,每个麻坑里都散发着油光,张红翠和他打招呼,但那个僧人好像是一愣,但马上就恢复常态,两手打拱:女施主好,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人们问张红翠,你是不是认错了?张红翠打包票说,那个死麻子,就是打碎了骨头,我也认识他……

十二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那是腊月的时候,外面的北风呼呼刮得正紧,但办公室里很暖和。当时办公室就我们三个人,都在低头准备材料。办公室的门却悄悄地开了,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女人拎着兜子走了进来,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看,都以为是家长或是谁家的亲属。就在我刚要问她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却开口对我说,马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郑秋香。我一下子蒙了,我想不起来这个郑秋香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教过的学生?学生的家长?同学的朋友?似乎都不是,那她是谁呢?好像还和我很熟。

  我开始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尽管刚才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门牙掉了,但从她的笑容和声音上我一下子想起来这个郑秋香,就是我在乡下中学时,想和我学习日语的精神病。

  她是怎么找到市里,又找到我的办公室的?我此时真的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正常,这是一个时常糊涂的病人所干不出来的。

  郑秋香从兜子里拿出一个橘子,两颗水果糖块,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我说你收着吧。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你看你这人,当年想跟你学日语,你就躲躲闪闪,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是那个怪脾气,快收着,这是元旦乡政府慰问敬老院给我们发的,我都没舍得吃,一半给了小李,剩下的一半给你拿来了。

  说到这儿,我知道郑秋香是怎么找到我的了,李长顺这个损犊子,当年我们俩一起分配到那所乡中学,我和他知道郑秋香找我们,我们就跑得远远的。他的老丈人在那个乡,前几天他上老丈人那里探亲,在街上碰到了从敬老院里跑出来的郑秋香,说是她想找我,因为他的男人不见了,而我是马兰叔叔的侄子,他就想通过李长顺找到我的单位。这个李长顺明明知道郑秋香精神不好,就想看我的笑话,把我单位地址给了她。郑秋香是怎么知道我和马兰叔叔的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我每次回老家,都没碰到过郑秋香。

  你看看,我先找的小李。我和李长顺都快五十了,郑秋香还管我们以小字辈称呼。可也对,她比我们的年纪大五六岁,称我们为小也不算过。这是小李的电话。我拿过来一看,把号码拨出去,我真想骂李长顺两句,但我听到的声音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原来李长顺给郑秋香的是假号码,这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

  听到手机里的提示音,两个女同事都笑了。我知道她们心里此时是怎么想的,在她们看来,我二十多年前,肯定把这个女人怎么着了,人家被我给逼疯了,现在来找我。我用理直气壮的眼神告诉她们,我和眼前这个女人真的很清白,真的没有关系,但从她们的眼神来看,谁信呢?你就等着挨老婆出招吧!

  我知道她们都把我当成了有故事的人,越解释就越黑。我把郑秋香领到走廊里,说,我不知道马兰叔叔去哪儿了,我听说他早就死了。郑秋香不信,非要我说出马兰叔叔的地址,我上哪儿给她找去啊?

  打发走郑秋香,我一直到晚上都很郁闷。

  我想今年过年给阿爸上坟的时候,也应该给马兰叔叔烧几张纸。

  但我不知道马兰叔叔是不是还活着,我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选自《海燕》2018年第8期

  原刊责编 董晓奎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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