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在街上行走》
我想说说关于平凡的生活有没有写作的价值和意义。
先从卡佛说起,卡佛的小说被称为极简主义,这和生活的貌似平淡有关。因为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平常,我们体会一下我们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天天处于水深火热,也不会天天惊心动魄,更多的是平常日子,但是在卡佛的极简的风格背后,暗含了生活中的苦痛和尴尬,困惑以及前景未卜——极简而不简,因为它精心设计了人物对话,精心设计小说的开放式结尾,让简短的小说蕴含了更多的,尽可能多的丰富性,处处有暗示,有隐喻,令读者处处引起联想或猜想。
读者总是想看到什么的,所以一开始不能告诉读者没有什么,如果这样说了,读者就不会看了,而把许多东西隐藏在文字和简单的情节中,会引诱读者一步步往下走,并且边看边想,这是什么意思,这里边有什么言外之意,所以卡佛这一类作家的小说的细节有一个特点,虽然平常,但始终有暗示,是有什么的,而到最后,给读者的又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不是一个揭开的谜底,不是简单地解开包袱,因为生活本身并不是猜谜,卡佛也好,门罗也好,他们的小说结尾常常是不确定的,开放式的,卡佛的小说结尾可能会有一些暗示,肯定是暗示事情将越来越糟糕。卡佛的《还有一件事》,大约两三千字吧,一个失业的丈夫(又是),天天在家酗酒,骂孩子了,母女决定把他赶出去,只有很短的对话,没有具体交代,怎么失业,心情如何,家境怎样,都没有,最后三行:
L.D.把剃须袋夹在胳膊下面,拎起了箱子。
他说:“我只想再说一件事。”
但是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确实十分令人心酸,但是对读者是有要求的。
不光没有谜底,甚至又增加了一个谜,到底他要说什么呢,还有一个悬念,如果他说出来,母女会不会不赶他出去呢?
现代小说的对话和结尾许多都是让你继续思考、继续猜测。也许读者会说,唉呀,我上当了,原来不是那样,最后怅然若失,但这已经说明读者思考了,失落了——这就是好的小说——当然不是唯一的好小说。也要看读者的口味和品位。
我在2004年发表的短篇《在街上行走》,写一个收旧货的人,收到一些旧的日记,收购站要当废纸收,他舍不得,转而卖给了旧书店。旧书店的店主,看了这些日记,想找到主人,但日记中只有人物和事件,没有头绪和线索,找不到主人。丢失日记的是一位已经去世的老人,他的子女想替他把日记整理出版,但少了其中的三年的内容,是被不识字的保姆卖掉了,他们就登报寻找,书店店主虽然也看了当天的那张晚报,但没有注意登在中缝的这个启事。店主去世后,他的店被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儿子听从女友的建议,将旧书店改成了服装店,但是因为父亲留下一些旧物旧书,儿子舍不得丢掉,就在店的后半边辟出一小间堆放旧物。后来服装店开不下去,出租给人家做房屋中介,房屋中介的经理,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买到一套新出版的旧时日记,但是发现其中缺少三年的内容,书中说明,这三年的日记弄丢了,一直没有找回来,房屋中介的经理觉得怪可惜的,但却不知道这三年的日记正躺在他的办公室里边的那间小黑屋里。最后结尾又回到前边,那个收旧货的人,因为卖了日记,比平时多收了一点钱,就到洗头房去找他喜欢的洗发妹。
小说总共六千字,写了八个人物,八个人物没有一个有名字,也没有一个有性格特征外貌特征等等。这几乎是写小说的大忌,或者说是传统小说的大忌,小说就是应该把人物写好写透,一个六千字的短篇里塞进这么多的人物,能成为好小说吗?
但是我自己却很喜欢这个小说,我喜欢它的原因就是隐藏和开放。许多的东西都在里边隐藏着,读者也许能够读出来,也许读不出来,但它们确确实实隐藏在里边。这些隐藏的东西,有的平常无味,有的惊心伤情,读者能读出什么意思来,那是开放式的,无所谓的。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就是这样面对生活考虑问题的,客观的生活经过我的主观过滤后,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这篇小说发表有十多年了,多多少少经过了时间的过滤,到今天我还是十分喜欢它,它也是属于我自己的短篇经典。
关于《南来北往谁是客》
这篇小说和上一篇小说相差十年时间。
十年真是很快。
十年的变化真是很大,大到我们不敢回首,大到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经历,大到我们不得不为它写点什么。
有一个群体,又顽强又努力又辛酸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城市的蚁族。
他们是一群人,一大群人,有学历但学历不高,有工作但工作不稳,有收入但收入不多,有住处但住处不咋地。
他们没有家庭背景,很可能还要负担家庭,他们大部分来自他乡的小镇和乡村,因为读过大学,所以要留在城市,今后真正成为城市人。
他们的压力很大,生活很艰辛,他们愿意打拼,想出人头地,但是他们没有更好的平台,他们的平台就是房屋中介,售楼员工,装修设计,施工队伍,或者是企业蓝领,或者就是风吹雨打的快递、外卖、送水。
他们明明没有希望,却怀揣着希望,他们明明看不见未来,却和有未来的人一样踮脚张望。
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遍地都是,到处布满了他们的身影,我的目光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们,或者说,是他们顽强的身影顽强地走进了我的视线。
渐渐地,他们就成了“我”,在我的许多类似题材的小说中,“我”就是他们。
他们输不起,在这样的底层的生活中,他们只有努力再努力,小心再小心,但是,生活是一地鸡毛,一地的鸡毛掩盖了底下的坑洞,活得努力而又战战兢兢的人,一不小心,就踩到坑里,跌入洞里。
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每一个人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怀疑,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引起警觉。
房主害怕上当受骗,对于房证极致地小心和高度地恐惶,结果才知道房证并不是他自己的;
中介对于房客的警觉,担心被不靠谱不讲规矩的房客坑了,结果发现自己才是人人痛恨的“黑中介”;
房客的真假,房客的身份,房客的离去和再现,让所有有牵连的人胆战心惊,让所有有关系的人想入非非,让所有的乱象都呈现出来了。
这是生活中的乱象,无序,无状,令人无语。
这是乱象中的荒诞,纷繁,神秘,令人着迷。
其实生活是真实的,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但是真实和真实凑到一起,却又变得十分可笑,十分离奇,这就是现代的当下的生活。
這个时代,处处都有缝隙,处处都是陷阱,可喜的是,每一条缝隙里都有文学的惊喜,每一个陷阱里都是写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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