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们刚刚脱了厚棉袄,身上很轻松,跑得很轻快。我和三见哥在村子里互相追逐着,一会儿就跑出了一身汗。跑累了,我们坐在三奶奶家门前的麦秸垛上,商量到哪里去玩。去河边吧?三见哥说,我站起来,跟着他往河边走。我们来到河边,那时水上还结着冰,日光一照,薄薄的冰面上反射着亮亮的光,晃人的眼,这时的冰不能踩,一踩人就会跌下去,水里的鱼也很少,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我们去爬树吧?三见哥又说,我们来到河堤上。河堤上有一排排的白杨树,细小的叶子刚长出来,嫩嫩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绿。我们很快爬上了一棵树,各自跨坐在一个树杈上,四处张望着。河的南岸,远处有一些小黑点,那是大人在田野里劳动,近处有一群小白点,那是六成叔在放羊,遥遥传来他忽高忽低的唱歌声。我们站起来,手攀着枝条,再向更远处眺望,可以看到一片矮小如荠菜的远树,在天边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那已经越出我们村之外了。遥望着那么辽远的旷野,三见哥说,“不知道那远处都有些什么?”我凝望着远方,摇了摇头。他又说,“要不咱们去看看吧?”我说一声好,从树上飞快地溜下来,三见哥也从树上滑了下来,我们两个向东走,到了小桥边,跨过小桥向南走。
从我们村向南走,一里多路就是三里韩村,那时没有柏油路,只是一条机耕道,大约两三米宽,路上坑坑洼洼的。路两旁种的也是白杨树,树都不高,夏天的时候我们到这里来摸过知了,这里已出了村,人来得少,所以我们在这里能摸到很多,尤其是后半夜,拿手电筒一照,正有一个知了在脱壳,那白嫩的身子和薄薄的蝉翼刚刚从壳里挣脱出来,微微颤动着,还不能飞,我们就跑上去,将它捉住,放在随身带的空罐头瓶里,再去摸下一个。路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再向南就没有路了,有一条东西向的旧柏油路,向西一直通到县城。我们那时摸知了,走到这条路就不再向前走了,而是返回来,从路的另一侧向回摸。这一天上午,我们走到路的尽头,还不想往回走,我对三见哥说,“要不咱去我三姐家吧?”三见哥是我叔叔家的孩子,我三姐结婚的时候他也去了,知道我三姐家在张义堡,离我们村大约七八里路,中间隔着三四个村。他想了想说,“家里人会不会找我们,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我说,“咱们快去快回,跟家里说,大人就不让我们去了。”三见哥想想我说的也是,就跟我一起向西走。
我三姐是年前结的婚,我跟我爹娘一起去过她家,但是没有独自去过,不过去她家的路我都记得。我从小是三姐带大的,跟她的感情很深,那时候我爹在果园,我娘和大姐下地干活,三姐比我大十多岁,小时候她经常带着我玩。三姐一结婚,我感觉生活中似乎少了一点什么。此时一想到三姐,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她面前。我和三见哥从那条旧柏油路向西,走了大约一里多路,向南有一条路穿过三里韩村。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南,再穿过五里韩村、七里韩村和花留庄,就到我姐姐那个村了。我姐姐村里有一個苹果园,我想现在正是苹果花开的时候,如果我们看到一大片苹果花,就找到她家了。
走到三里韩村的路口,我们转而向南。三里韩村路口的西南角,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榆树,树干又粗又壮,枝叶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那时正是初春,榆钱开得正茂盛,我们看见满树的榆钱在微风中翻滚着,空气中飘荡着甜丝丝的气息。我们看着这棵树,很想爬上去,但又有一些胆怯,倒不是这棵树很难爬,而是突然来到了外村,感觉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有一些拘谨,不像在我们村那么无拘无束。我们走到这棵树下面,仰头看着满树绿色的榆钱,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正当我们摩拳擦掌准备爬树的时候,突然从旁边院子里窜出来一条狗,汪汪地叫着冲我们跑来。三见哥一见不好,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我也连忙捡起一块砖头,那条狗跑到离我们一米左右的距离,只是汪汪叫,并不向上冲,而是围着我们转,我和三见哥手里拿着武器,紧张地跟它对峙着。正在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喝住了那条狗,和蔼地问我们,“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呀?”三见哥说,“我们不是这个村的。”白胡子老头说,“你们是哪个村的,你爹叫什么?”三见哥跟他说了,白胡子老头呵呵笑了起来,说,“你爹我认识,没想到他的孩子一晃就这么大了。”说着,白胡子老头向我们招招手,让我们跟他向家走。到了他家,他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红红的柿饼,递给我们说,“拿着吃吧,吃完了就赶紧回家。”我们谢了这个老爷爷,拿着柿饼走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向南走。他家那条狗跟着我们走到院门口,蹲下来,远远地看着我们越走越远。
三里韩村小学在村子的南边,我们走到那里时,正好有几个小孩在学校门口玩打尜(音ga),跑得气喘吁吁的。打尜我们也经常玩,“尜”是一根短木棍,两头削尖,玩的时候平放在地上,手里拿一根半米长的木棍,用力向下一击,“尜”便跳在了空中,这时再用木棍用力一抽,“尜”就向远方飞去,谁的“尜”飞得远,谁就赢了。打尜要在空旷的地方,要不“尜”飞过来打在人身上,很容易把人扎伤。我们走过时,正好一个“尜”飞来,碰在了我的头上,我痛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三见哥看了看我,却叫了起来,“你头上流血了!”我用手摸了一下,看手上沾了一点血。这时打尜的那个小孩飞快地跑过来,说,“打在你哪里了,没事吧?”我用袖子抹了一下,说,“打在头上了,流了一点血。”正在这时,又跑来了一群小孩,一个小胖孩见我们不是这村的,想要欺负我们,大声喊道,“你们是哪里的,跑到我们村来干什么?”我一听也很气愤,冲他们嚷,“你们打伤了人,还有理了?”三见哥怕我吃亏,紧紧地护在我前面。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冲那几个孩子说,“你们又在这儿打架,还不快回家!”那些孩子一见到他,喊着老师好,纷纷跑远了。这个老师看了看我受伤的头皮,说,“只是伤了一点皮,没事,跟我来。”我们跟着这个老师走进学校,他将自行车停在院内的一棵杨树下,领我们进了办公室,拿出紫药水,在我的头上抹了抹,说,“没事了,你们快回家吧。”我和三见哥谢了这个老师,走出学校,沿着那条向南的大路继续向南走。
出了三里韩村,再往南走我们就更陌生了。我们沿着那条大路,一直向南,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那时候我们县防风固沙,到处种的都是毛白杨,村与村之间,道路两旁,种满了白杨树。我们沿着白杨树走了一阵,看着白杨树外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心里充满了欢喜,我跟三见哥说,我们到地里去走走吧。三见哥说好,我们就甩开大路,向西,跨过路边的小沟,来到了田地上。地里种的都是冬小麦,小麦刚熬过凛冽的冬天,泛出青色的绿,在远处田埂的阴面,还残留着暗白色的残雪,一道道,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个阶梯。我们的脚踩在土地上,能感受到土地松松的,软软的。春天来了,冰雪融化之后渗入泥土中,大地好像也苏醒了过来,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我们两个沿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西南方向走。边走边看着那些青色的小麦,小麦长得还只有一拃长,紧紧贴着地面,但那些嫩苗却伸着小手,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像是在欢迎我们。三见哥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哼着歌谣一起向前走,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们,将我们的影子印在大地上,一跳一跳的。走了一会儿,三见哥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快看!”我连忙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只见一只黄色的野兔从斜刺里跑来,猛然见到我们,一愣,匆忙折身向西跑去。我和三见哥一看,连忙撒开脚丫去追,那只野兔惊慌失措,疲于奔命,跑得很快,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想把我们甩开,我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可是野兔跑得太快了,我们也没带着家里的狗,追了一阵追不上,眼看着它像箭一样消失在麦苗丛中了。
我和三见哥跑得累坏了,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是汗,我们在田埂上坐着歇了一会儿,才慢慢歇过来。我们站起来继续向前走,但是我们刚才胡乱跑了一阵,已不知现在跑到哪里了。东边的白杨树,西边的人家,看上去都很遥远,我们辨别了一下位置,觉得似乎已经走过了两个村,再走过一个村,等看到苹果园,就到我姐姐家了。我们在田野上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蓦地在前面看到了一株黄色的小花,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的眼睛。这时候天才刚刚解冻,地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麦苗也才舒展开叶子,竟然就有花开了?我们走过去看,只见那株花长在田埂上,比麦苗要高出一头,那些花很细碎,很小,但是明晃晃的,像金子一样。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三见哥说是油菜花,我说更像荠菜,我们两个争论了一会儿,也没什么结果,但是在田野里见到明晃晃的花朵,却是我们在那个春天里感受到的第一缕春意,那株细小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照亮了我的眼睛,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走啊走,走啊走,当我们觉得走累的时候,仍然没有看到那片想象中的苹果园,在田野里走累了,我们又返回到大路上。走到哪里了?我们也不知道。三见哥说,要不我们问问人吧,可是放眼望去,四处看不到一个人。我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一个村口,才看到一个放羊的老头,我们上去问,老大爷,这里离张义堡还有多远呀?老大爷穿着一件羊皮大袄,手里拿着一根小皮鞭,冲我们嘿嘿一笑,你们从哪里来的?我们指了指来的方向,他笑着说,那就是张义堡啊,我们顺着他的皮鞭一看,就在我们的西北方向,大约一两里远,原来刚才我们走过头了。我们问这个老大爷,不是说张义堡有很大一片苹果园吗,怎么不见了?老大爷说,谁说不见了,那不是?我们转脸看去,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老大爷说,现在刚开春,苹果花还没开呢,等再过一个月,那就到处都是花了。
告别了放羊的老头,我们返回去向北走,又在一个路口向西,走了大约一里路,就进了村。进村之后,我以前来过的印象苏醒了,我们在一家小药铺之后向南拐,顺着一条胡同走到头。这条胡同西边有一个大坑,东边就是我姐姐家,不过我姐姐家的大门是向东开的,我们要从胡同尽头的那条东西路绕过来。远远看见我姐姐家的房子,我的心就激动起来,走了这么半天,我们都又渴又累,到了我姐姐家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了,我想姐姐见了我,一定会很惊喜。我心里想着,嘴里喊着“姐姐,姐姐”,就进了我姐姐家的大门。但是我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动静,只有她家的狗冲我们汪汪叫了几声。这条狗是从我家带来的,见到是我,冲我摇起了尾巴。我走上去摸了摸它,又去堂屋门前掀开门帘一看,门上落着锁,竟然是铁将军把门!
我姐姐不在家,这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她去哪儿了,我们怎么办?我和三见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商量着。我姐姐家是一个四方的小院,院子东侧是土墙,西侧是狗窝、鸡窝和羊圈,还种着几棵梧桐树,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宽大的叶子遮住我们的头顶上方,阳光透过来,斑斑驳驳的。她家的正房是三间抱厦房,门前有一个走廊,有立柱,有台阶,下雨的时候可以在走廊上避雨。台阶下堆着几根檩条,那是他们为盖新房准备的,我们用脚踢打着檩条,猜想我姐姐是下地干活去了,还是去赶集了?是去串门了,还是去走亲戚了?猜了半天猜不到,我们站起来在院子里转了转,羊拴在圈里,咩咩叫着,鸡散在院子里,四处踱着步,狗见我们四处走动,又汪汪地叫了起来,像是要告诉我姐姐去哪儿了,可惜它说的话我听不懂。跑了一上午,我们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怎么办?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偷偷钻到屋里,去找点吃的。三见哥听了,犹豫着说,那不好吧?我说,有什么不好的,我姐姐家还不跟我家一样,我说了算。
那时候在我们那里,锁门大都是用一根铁棍穿过门上的锁鼻,再挂上一把锁。如果把门用力向里推,两扇门向里去,就和上方的门框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隙,我们个子比较瘦小,可以从那里攀爬过去。在我家,我娘忘了带钥匙的时候,我经常钻过去拿。这一次,我让三见哥推着门,我踩着他的肩膀,扒住了铁棍,他缓缓站起来,我又扒住了门的上边,使劲向上攀登着,我的脚踩在了铁棍和锁鼻上,但是再怎么用力,也穿不过上面那个三角形。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三姐结婚不久,他家的房屋和门窗都是新的,留下的空隙很小,但那时我心里却很着急,隔着门缝,我已经看见了我姐姐家的锅碗瓢盆,似乎也嗅到了饭菜的香气,但就是钻不进去。在半空中徒劳地折腾了半天,三见哥说让我下来,他上去试试。我爬下來,蹲在地上,让他踩在我肩膀上,我缓缓站起来,三见哥扒住门,用力往里钻,他虽然比我灵巧,但是骨架比我大,也钻不进去。他气喘吁吁地跳下来,皱着眉头,跟我一起颓然坐在檩条上,一筹莫展。折腾了一番,我们不仅没有吃到东西,肚子里的饥饿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这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卸门板。那时我们那里的门都是木门,上面是一个铁环,下面是一个石头的凹槽,上门板时将门板的轴穿过上面的铁环,下边放在凹槽,门就可以自由转动了。要卸门板,只需要用力将门板的轴搬离凹处,向外一挪,就能在门板与门框之间形成较大的空隙,我们就能钻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那里,不少小偷都是这样钻进别人家偷东西的,我没偷过东西,但是也卸过自己家的门板。三见哥听到我这个主意,点头应允,我们两个便来到门前,相了相,感觉东边那扇门似乎轻一点,他力气大,在前面,用力扳住门板靠近轴的那边,我在他旁边扳着门的这一角,两个人一起使劲,门向上去了一点,但就是挪不出那个凹槽。我们两个放下,歇一会儿,这时才发现,刚才我们向上攀爬时,将铁棍推到了最里处,这就将两扇门的重量连在了一起。我们把门向外拉了拉,哐啷一下,铁棍、锁鼻和门板不再紧密相连了。我们两个再去搬,扳住门板的下边用力向上一顶,这次果然轻了不少,我们咬着牙,绷着劲,眼看着门板的轴一点点脱离了石头凹槽。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吼,“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我们一下子受到惊吓,赶紧松了手,门框又砸在了石头凹槽,发出咚的一声钝响。我们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小伙子正警惕地看着我们,手里还抓着一把铁锨。
“你们是谁,从哪儿来的?”
这个小伙子盯着我们,显然他将我们当成了小偷,但是瞅着似乎又不像,不免有些犹疑。这个小伙子我隐约认识,他是我姐夫的弟弟,以前我来姐姐家时见过他,但没有跟他说过话,不是很熟。看着他步步紧逼过来,我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四哥,是我呀。”
“四哥?”他愣了一下,看着我,“你是谁?”
“我是哪哪村的”,我不好意思地瞅着他,“是你嫂子的兄弟。”
“哦哦——”他似乎猛地想了起来,突然改换了一种表情,热情地笑着说,“大老远的,你们咋来啦……”,说着他将铁锨靠墙立住,快步走过来,哈哈笑着,“我听着这边动静很大,还以为招了贼,赶紧过来看一看,没想到接到了亲家呵。”
“我姐姐去哪儿啦?”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说,“你姐夫在学校呢,你们在家等一会儿,我叫他去。”说着他走出院子,跨上自行车,匆忙骑车向东去了。
我和三见哥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静静地等,那条狗也安静了,卧在那里呆看着我们。我们抬头看看太阳,这时候已过正午了。
那时我姐夫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离家并不远,平常里他上课的间隙,也会到地里去干活。我们等了没多久,我姐夫就骑着一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来了。一来就问我们,吃饭了没有,怎么来的,跟谁来的等等一大串问题,听说只有我俩,是走着来的,他很吃惊,连忙到窗台的鸡窝里拿了钥匙打开门,让我们进了屋——那时候,我们那里的人出门,把门锁上,通常就将钥匙放在窗台或者墙角处,家里人回来就能找到,早知道钥匙就在窗台上,我们也不必卸门板了。
我问姐夫,我姐姐去哪儿了?他说,你姐姐今天说要回娘家,一早就走了,你们来的时候没碰上她吗?原来姐姐去我家了,我回想了一下,在路上没有看到她,或许在我们跟三里韩村的小孩争执时,追逐那只野兔时,或者看那株明晃晃的黄花时,跟她错过了。一想到姐姐去了我家,我突然有点后悔来这一趟了,现在我姐姐或许正跟我爹、娘和其他姐姐围坐在一起,说笑着,玩闹着,我本来应该在他们中间,跟他们在一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说我们还没有吃饭,我姐夫又匆匆忙忙走出去了,一会儿跟他一起回来的是他弟弟——那个去叫他的小伙子,两人各自拎着一兜东西,是在村里小卖部买的烧鸡、猪脸、牛肚和各种青菜,他弟弟还拎来了啤酒。我姐夫把烧鸡撕好,猪脸切好,牛肚拌好,先摆在桌子上,说,“你们先垫吧点,我去炒两个菜,很快,让你四哥先陪着你们。”说着他走进了西边那间屋子,开始切菜,洗菜,炒菜。油热了,菜一下锅发出一声响,蓬勃的香气引得我们的胃里馋虫涌动。
这边饭桌上,四哥请我们两个坐在上首,他给我们拿来筷子,倒上酒,笑嘻嘻地说,“你俩都饿了吧,快先吃点东西,待会儿我再给你们敬酒。”说着他将两个鸡腿,分别夹在我和三见哥面前的碟子上,一人一个。我们本来饿得肚子咕咕叫,见他这么郑重,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姐夫炒好了一盘蒜苔肉丝,端上来,对我们说,“别愣着,快吃啊,我一会儿就来。”四哥拿起鸡腿,塞在我们手里,说,“你姐姐家就是你家,还客气啥!”我拿着那个鸡腿不知所措,放下不是,拿着也不是,跟三见哥尴尬地对视一眼,埋下头啃了起来。等我们啃完鸡腿,我姐夫又炒好了两个菜,摆放在桌上,他也拉了一个板凳,在我们对面坐下来。他说,“没啥好菜,你们就凑合着吃点吧。”这本来是大人之间的一句客气话,但我和三见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着说,“很好吃,很好吃。”
我姐夫笑着说,“你们两个是你姐姐的娘家人,也是第一次到我家里來,来,我们干一杯!”那时候我还很少喝酒,我爹喝酒的时候逗我,偶尔会让我喝一点,但那一点就辣得我狂吐舌头,那时候我们那里还很少喝啤酒,啤酒算是刚在乡村兴起的新鲜东西。见到我们犹豫,我姐夫说,“没事,你们两个还小,不会让你俩多喝,这啤酒也没多大的劲,你们尝尝就知道了。”见他这么说,我们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啤酒果然不像白酒那么辣,但是有一种怪味。喝了酒刚放下酒杯,我姐夫又说,“快夹菜,快夹菜。”说着又往我们碟子里夹了不少菜。正吃着,四哥又站起来给我们敬酒,说,“你们是我嫂子的娘家人,以后咱们就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敬你们一杯!”说着跟我们碰了一下,一仰脖,将一杯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随后一抹嘴,将杯子往前一伸,“先干为敬!”
我姐夫见我们为难的样子,说,“你们两个还小,就别干了,抿一口就行。”我们两个抿了一小口,放下了酒杯,又开始吃菜。喜欢喝酒的朋友都知道,我们山东人喝酒有很多规矩,尤其在我们鲁西北,喝酒有一套又一套的说辞,非要让你喝下去不行,直到客人被灌醉一个,酒桌上才算圆满了。那天也是这样,虽然我和三见哥年龄小,我姐夫照顾着不让多喝,但是在酒桌上一来二去,也喝得晕晕乎乎的。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姐夫说他下午学校里还有课,让我们在他家里睡一觉,等他下课后再送我们回去,然后他扶着已有点醉意的四哥出去了。我和三见哥躺在床上,说着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一缕金色的阳光正洒落在我旁边的席子上,明晃晃的,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我睁开眼,看见三见哥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正在我鼻子上扫着,难怪我觉得有点痒痒呢。我一把抢过狗尾草,跳下了床,问他:“这是在哪儿?”
三见哥说,“在你姐姐家呀,你忘了?”
“你早醒了?”
“早醒了,要不等你我早走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半天夕了。”
“我姐夫咋还不放学?”
“要不咱走吧,别等他了。”
我想了想,说,“那也行。”我们两个走出屋,看看太阳,正挂在西边的半天空,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两个将屋门锁上,将钥匙放在窗台的鸡窝里,就走出了我姐姐家。
我们依稀记得来时的路,从东西路走到大坑边,在那里向北走,穿过整个胡同,走到那家小药铺,从那里再向东走,走到大路上,沿着这条两旁种满白杨树的大路一直向北走,就可以走到三里韩村那条柏油路。我们在路上走着,东看看,西看看,也不觉得累,只是觉得很好玩,我们从来没有走这么远过,周围的景致都很新鲜。下午时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照得我们身上热乎乎的,走了一会儿,我们都出了一身薄薄的汗,身上也逐渐兴奋起来,开始在路上你追我打。白杨树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像一级级的台阶,我们在路上奔跑着,身影也落在了那些台阶上。
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致变了,田野里不再是庄稼,而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那是工厂和住宅楼,再一看,我发现脚下的路也变了,不再是黄泥路,而是硬实的柏油路,又宽又长,笔直地通向远方。这是在梦里吗?我问自己,可是太阳依旧挂在天上,照得周围的建筑轮廓分外鲜明,也照得我的影子长长的,很孤单。这是哪里呀?我问三见哥,一转身,发现三见哥也不在我身边了,前面很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好像是他,于是我奋力向他追去。
跑了一会儿,我们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我们的心也安静下来,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株小黄花,说我们去找一下那株小花吧,三见哥担心家里的人找我们,但是看看天色还早,便跟我一起跨过小沟,来到了田野中。我们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在麦地里兜兜转转,终于在田埂上又找到了那株明晃晃的小黄花,那些小花在风中摇摆着。我们看到这株花也很高兴,围着它看了半天,我们发现这些花比上午的时候开得更茂盛了,星星点点的小花,像一点点碎金,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走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摘了一朵,我想回到家戴在我姐姐头上,一定会很漂亮。
我和三见哥继续向前走,前面不远就是三里韩村小学了。我们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这时从学校里走出来两个小孩,他们径直向我们走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是上午打尜的男孩和那个小胖子。我和三见哥以为他们又要找茬,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们要做什么?”小胖子愤愤地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动不动就找到学校来,算什么本事啊,有种我们打一架。”那个打尜的男孩拉了他一把,抢上来向我们道歉,“不好意思,上午打尜崩着了你的头,现在没啥事了吧?”
三见哥一听就笑了,说,“我们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路过这里,走累了,坐下歇歇,看你们紧张成啥了?”小胖子一听转怒为喜,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嘿嘿笑着说,“你们不是来找茬的呀?上午因为要跟你们打架,我被老师狠狠剋了一顿。你们要去哪里呀?”三见哥说,“我们去他姐姐家玩了,现在要回家。”打尜的那小孩悄声问我,“你的头上,没什么事了吧。”我胡乱摸了一下头发,说,“早没事了,你要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说着我们四个人向前走,走到村里的路口,他们俩跟我们道别,说前面就是他们家了。我们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边的胡同里,继续向前走。前面就是那条柏油路了,我们已经看到了路西侧那棵高大的榆树了,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嫩绿的榆钱上,看上去很美,我们不禁朝前飞奔起来。
正跑着,忽听身后有人喊,“你们等等,你们等等”,我们停下來,转身一看,看到那个打尜的小孩和小胖子正在追我们,他们跑到了我们面前,累得气喘吁吁的,直喘粗气,打尜的小孩说,“你们咋跑得这么快啊?我回家跟我娘说打伤了你的头,我娘说让我拿几个鸡蛋给你。”我和三见哥连忙说不要不要,这时小胖子抢上来,不由分说,将手里抓的鸡蛋塞在我的兜里,又把打尜那小孩的鸡蛋塞在三见哥手里,说,“不要也得要,我们走啦”,说着拉起打尜那小孩的手,一溜烟跑走了。
我和三见哥站在那棵榆树下,直到他们的身影不见了,才转身向东走。刚走没多远,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俩原来在这儿呀!”我们抬头一看,只见我姐姐骑着自行车,正站在马路对面,她三步两步跨过马路说,“你们跑哪儿去了?一整天,家里人找不到你们,都急坏了。”我说,“我们去你家了。”我将路上的各种情形讲给她听,我姐姐听着,掉转车头,说,“我送你们回家。”她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骑起来,又让三见哥从后面蹿上车后座,便蹬着自行车向东走,走不多远,在路口那里向北走,再骑一会儿,就看到我们村的小桥了。过了小桥,三见哥跳下车,回家去了。我从前梁上下来,跳上自行车的后座,我姐姐便骑车带我向家走。
那天发生的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爹不知我跑哪儿去了,又气又急,要打我一顿,被我娘和姐姐拉住了;我姐夫下课后找不到我们,匆忙骑车找到我家,见到我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为中午劝我喝酒,被我姐姐狠狠数落了一顿。我只记得,我偷偷别在我姐姐鬓边的那朵小黄花,在渐暗的天色中一跳一跳的,是那么美。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我无数次去过我姐姐家,也眼看着从我家到我姐姐家的那条路,从黄泥路变成了柏油路,从曲曲弯弯变成了一马平川,周围的风景也从一望无垠的麦田变成了一座座工厂和高楼,但是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一个春天,我和三见哥的长途跋涉,以及那一株在风中摇曳的小黄花。
选自《江南》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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