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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灵活现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6993
舒文治

  发明纸片的蔡老头是个“坐缸佬”。我老家将断子断孙的绝户称作“坐缸佬”。蔡老頭和我,本来八竿子加十竿子也搭不上关系,可我摊上了事,蔡老头就给我来了一个“鬼上身”,而我还得向他磕头作揖。

  托蔡老头的福,我在很多纸片上存在着。我看过自己的出生证,我妈将它夹在给我办满月宴的礼簿内,一张比我巴掌还细的对折纸,红色褪成了我姐现在的脸色,也有些斑点;写我名字、性别、生日的字迹潦草糊浸,好像我后面还有一群光屁股娃娃在哇啦哇啦地催接生婆快些,小的们等不及了,要出来施展拳脚。要是他们看到我混成现在这样,他们才不会火急火燎要出头露脸,还是妈的肚子里舒坦。我妈和很多妈一样,从我生下来就在操钱心,要不,她也不会将我的出生证夹在礼簿里。那礼簿是我姐写了一半的数学作业本,卷了毛边,一翻,我的外公姨舅四邻乡亲都窸窸窣窣跟着一串大写数字纷飞出来,好像他们不是壹佰就是贰佰,不是贰佰就是贰佰伍……自打幼儿园习字开始,我就习惯在各种纸片的格子里填写自己,我老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大,满格还不行,得出格。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出现在下面这张纸片上:

求助报告



  尊敬的各级领导、社会贤达、爱心人士:

  我在这里有礼了!

  我叫湛浏亮,家里人说我十八岁,我认为我至少十九岁半,我还在长。2014年正月初六中午12点47分,我骑摩托在浯家镇木金街发生了车祸,和仇佑祥的摩托相撞,造成仇佑祥一家三口伤残,我更惨。还是先说仇佑祥一家,仇佑祥没戴头盔,颅内出血,双手粉碎性骨折,他老婆摔在花带上,断了几根肋骨,脾脏破碎,他女儿双脚被电线杆拦截住,断了,脸擦在垃圾桶上,破了相。他们很惨,我有罪。

  我当场死了。我没骗你们,我会说清这事。我也没戴头盔,我们骑摩托都不戴头盔。我头撞在花带水泥棱角上,铜头铁脑也经不起这一撞。我和仇佑祥一家都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我们四个血人,把人民医院急诊科弄得血污血海。经医生全力抢救,他们三个活过来了,我死了,其实,我当场就死了,只是他们看不出血人死活。

  我死后,一家人万分悲痛,我娭毑疯癫残体,我死后半个月,她也老了。我妈哭笑无常,终日以泪洗面,我爸说她也会走我娭毑的老路,疯癫残体。我姐刚生小孩不久,哭断了奶,小外甥受惊吓,得了疑难病症,现还在人民医院住院,一住半年,生下来八斤,现如今还只十斤半。我爸怄气怄得吐血,边吐边骂我年少轻狂,害了家人,害了他人,害了社会。我认账。

  我死后数小时,我爸替我做主,与医院签订协议,将我的器官捐献出来,以抵偿仇佑祥一家的医药费,弥补我犯下的罪责。我的血肉之躯能为受害者为社会做最后一点贡献,我没意见。要是我有一百具尸体可捐献,我也乐意,可我只有一具烂身子捐献了。

  我已死去一年零六个月,我家还欠仇佑祥家三十八万元后续治疗费和赔偿费。仇家因病致贫,我家四壁空空,可我爸妈从来就讲道德,守信誉,宁可捐我的器官,宁可卖我家房子,也要筹钱给仇家。在此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之时,特祈盼各级领导、社会贤达、爱心人士伸出关爱之手,援助我家,也是仇家!

  有一事要作说明,我说过我会讲清这事,我爸妈特别想念我,就请章公庙游楚老爹“扶乩笔”,他扶了六十年“乩笔”,远近有名,达官贵人都信。我在幽冥界也甚是不安,就跟随游楚老爹的香烛和符咒,在沙盘上写下了以上求助报告,由我梅仙桥村会计何有庚笔录,在场证人有我村德高望重的正午爹、开山爹、高唐爹。我保证句句是真,无一虚言,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再“扶乩笔”现身。最后,我还有一点要说明,并不是谁“扶乩笔”都显灵,得看是谁摊上了什么事,他死后的魂魄是不是良知未灭。

  我在天之灵无以为报,在此为各级领导、社会贤达、爱心人士时时祈福,永颂平安!

  幽冥界求助人:湛浏亮

  公元2015年8月28日夜9时

我在哪呢



  这张打印纸片附有何有庚、湛正午、罗开山、何高唐的签名,他们的字写得像弯铁丝、废线圈。另有清都县浯家镇梅仙桥村委会的公章,公章红戳印处留有八个钢笔字,连猜带蒙才认得出:情况属实,请予援助。是村主任湛怀之的笔迹,他常说自己练的怀素体,梅仙桥村谁也莫想模仿。他的字能批钱,所以值钱。

  我晓得,这是何有庚的主意。何有庚侄子在县政府办当秘书科长。何科长回老家梅仙桥何家塘祭清明,在三伯何有庚家吃午饭的当口,收到了乡里乡亲递来的十几份报告,有解决低保的,有打官司的,有危房改造的,有请断山林土地纠纷的,有申请大病补助的,有减免社会抚养费征收的,有督促村上归还私人陈欠的,有鱼塘死了鱼要求赔偿的,有小孩血铅超标要求查明元凶的,有要求治理湄水被污染的……随同纸片而来的有圆的、叫的,是米糠护住的土鸡蛋、咸鸭蛋,是红白纤维绳捆住双脚与翅膀的鸡婆、水鸭。何科长瞅着桌上的一沓报告、一地鸡鸭和蛋蛋,倒满一杯酒,自个干了,说:“三伯,我有脸回来,没脸回去!我一个小科长拿这些报告怎么给乡亲们一一交代?一年到头,我们办公室这些报告要用麻布袋装!”

  “你就当冥钱给你姆妈烧了。”

  “我姆妈还不来我梦里闹翻天。”

  何有庚望了一眼对门山和空酒杯,闷声说:“你自己看着办。”

  “三伯,我说句酒后真言,乡亲们再递报告,您就替我说一句,县政府活人报告收多了,见多了,不收了,只收死人报告。”

  “当真?”

  “只要……只要死人能写报告。”

  我晓得,以我名义打的求助报告就是这样出笼的:借一只花叫鸡、三根燃香、一个茶木叉、一篮盘沙对我招魂,让我“开沙”,对何会计、湛村长、游楚大爹和我爸来说,这一招,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何会计说:“县长要是看到这样的报告不批钱,他就是一筒死卵。我明天一早送给我侄儿子。”他埋头在纸片上写字。沙盘上的天书,只他认得。

  家里人念我尸骨全无,在对门山上给我弄了一座衣冠冢,与何科长的姆妈做邻居。我那堆土如果可以称作坟的话,比一个胖女人的屁股大不了多少,里面埋了我一条围巾、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一双安踏球鞋。我妈放了一坛我喜欢吃的浸水刀豆,封在一个白瓷坛里。如今,它们都稀烂的,烂在黄土里、白瓷坛内。我坟上发了丝茅草,刚长出的丝茅草根白白净净,像豆芽菜,比豆芽菜甜,放嘴里嚼烂,沁甜的,甜一嘴。

  我已经没有嘴了。这么说吧,他们把我在医院里处理后,将我循环再利用,将我可以利用的部分最大限度利用了。除去頭脑受致命伤之外,我其他部分生机勃勃,温热犹存,我的皮肤、眼角膜、骨骼、肌腱、血管,我的心脏、肾脏、肝脏、胰脏、两叶肺、一盘小肠,我的骨髓等等,——它们已分布在十几个活人身上,部分成功融合了,部分排异坏死。好在主要器官还在,还能发挥作用,在某些时候彼此感应,无形之中,有时候产生的感应特别强,强得有些别扭,能让移植我的人感觉到我还在,他们老是操心我在他们身体里的状况,把我当作贵客,不敢怠慢半分;他们最担心的是,我不安生,和他们闹意见,赌气不干活。他们不可能晓得,我寄居在他们这十几具身体上,是以我的分散方式存活着。若有可能做一实验,将我的器官再聚拢,可以拼出一个大致的我来。像我这样分散活着——活在无数个陌生人身上,自古至今,又有几人?劫后余生的我,该不该庆幸自己还四分五裂地活着呢?

  没有人让我活在仇佑祥一家三口身上。如此安顿我,倒是给我一个奇妙安神的活法。不是我不愿意,其实我乐意,只是,他们没给我机会。

  而我,到底在哪呢?我生龙活虎的身子还想干很多事,可我脱离了那些各散四方的器官,虚化成了一团光晕,我和一切隔了一层玻璃罩,我像一只白色鸟,怎么也飞不进那层玻璃罩。我得面对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做一个坐缸佬,断子绝孙。有史料记载,蔡老头也有后人,很多人都争做他的后人,他们摆开族谱,用那些纸片作证,他们是那老太监的后人。据说,汉中洋县就有他六七百号后人。历史原来是两眼一抹黑呀,要不,就是在纸片上瞎编;而我的一切,在飞速进入一个黑洞洞的胶片库,就像高铁飙进一个隧道。我那隧道只有进口,看不到出口。这一切,我在玻璃罩外看得分明。我只看不说。

  他们替我做主,在其他肉身上给我安排了各式居所。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很充足,经过了医学论证,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就该去某人身上补缺,换岗。有位我在电视里见过的大爷对我的一盘小肠说:“想你、念你、盼你三年了,终于盼来了。”他可真会开玩笑,一盘臭肠子,用得上这种电视腔吗?事后,大爷时常抚摸我,念叨决不亏待我……大爷还让好几个漂亮女孩不分白天黑夜抚摸我的动静。姑娘们都笑着对大爷说同样的话,你怎么不连下面也一齐换了?

  好像他们早有谋划,就等着我一头撞在花带的水泥棱角上。

飞天蜈蚣



  我再次看到花带里的木笔花已是来年阳春三月。出事前,我从没在意过那些花花草草,它们没法安抚我横竖出头的青春。花里胡哨的姑娘让我像狗公一样“走草”——这是飞叔送给我的比方,半是笑骂,半是鼓励。谁没有过“走草”的年纪,就连飞叔也没亏待过自己,他老牛喜欢吃嫩草,是不是老牛都喜欢吃嫩草呀?他在吃,我在看;他们在做,我在看。我的眼角膜移植到了飞叔的眼眶。

  飞叔,人称“飞天蜈蚣”,会喝酒,喝开了聊天,吹他酒喝得高车才开得好,在车流里黄鳝一样溜索……飞叔开过解放牌、东风风神、开瑞绿卡、北奔重卡,除台湾外,跑遍了南北东西。

  飞叔从全国各地运回一车车废品。他酒后说,长征运载火箭脱皮摔落的几层壳他回收过,喜峰口二十九军敢死队留下的一捆捆大刀他也回收过,这些大刀锈过了头,作废品也不值钱,他留了一把作纪念,放在家里辟邪。飞叔看不惯日货,看见了只想当废品收;他看到日系车,有时只想加油门用重卡去撞……他酒后张口就来,我们听得过瘾。我听说,飞叔的娭毑是在日本鬼子来清都浯家镇一带打掳时被他们顺便奸杀的,先奸后杀,用刺刀挑孕妇玩,鬼子们玩这一套里手。破开的肚子里还有飞叔一个未成人形的小叔,或是小姑。

  飞叔运回的废品大都进了电缆家的回收公司。

  从电缆的爷爷茂实爹开始,飞叔就给他们家的废品回收公司跑货运,一跑二十几年,将电缆家跑成了一个废品暴发户。飞叔见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见识过无数好东西成了废品,也见识了茂实爹这个浯家镇资历最老的荒货郎传奇的发家史,别人家的废旧物成了电缆家的聚宝盆。电缆比我大四岁,按我妈的说法,他命好,落在富窝里。电缆弄出一脑壳蓬蓬头,一身穿孔露肉的牛仔服,一副拾破烂的货郎相,就连他的小名也有收破烂的味道。可我们都忍不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不知哪个舐屁眼的编了几句顺口溜:“想喝酒,电缆有;想妹陀,电缆多;想发财,电缆来。”这个被大伙捧成小财神的家伙一结婚就要了我的命,让我的眼角膜进了飞叔的眼眶。

  自从酒驾要拘留之后,飞叔强迫自己戒酒,一强迫眼睛出了问题,闹出了病毒性角膜炎,飞叔就骂禁酒驾的法令,骂得七弯八拐,然后直奔主题:“人有七情六欲,捂住嘴巴就要放屁,不准嫖娼就会偷人,不要老子喝酒,好啦,病毒压不住,从老子眼里冒出来,只看见一群牛头马面在放空心焰火,要是老子瞎了眼,断了生路,就到县衙门口设个岗亭,进出车辆一律收费,不多收,一车十块,十块票子到手一摸,摸多了,自然晓得真假……”

  可病毒骂不走,越骂越发躁,与我们一帮化生子(小躁子)一个德行。飞叔住进了人民医院。他发出狠话,宁愿废只眼,也不装人工仿真眼角膜。飞叔在医院坐黑,枯等,终于等来了我新鲜活泼的眼角膜。

  在我停尸的当晚,第一件离开我身体的灵物就是眼角膜,我好像刚从一连串钻山隧洞里飘出来,有了重返光明世界的一线希望。我看见了许多奇妙的光,它们激光灯一样分散,聚拢,把我照成一个发光体,飘来飘去,又飘回了清都。依我看,魂魄就是一团奇妙的光晕,它有一个遥控,想看哪里就摁到哪里,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就像磁悬浮一般……

  飞叔拆线后得知是我的眼角膜时,掉了眼泪,重重叹了几口气:“嗨……亮片呀,多少次提醒你,骑摩托莫发飙,活生生一条小命,一飙就冇得了,好比放一个空心焰火,难怪一群牛头马面老跑出来放空心焰火给我看,原来是收了你这化生子!”

  我还不习惯这老男人的眼泪,太咸,火辣辣,有股烧刀子味。

  飞叔又可以开车了。飞叔开车经过我出事的花带时,左眼皮不停起跳。斜照过来的夕阳将花带映成了一床叠起来的棉被,木笔花开得正旺,绚丽得不像真的。一簇一簇相抱的花朵一定很暖和、娇嫩,会不会像我强吻过的云文的嘴唇一样跳个不停?花带里有那么多起跳的红嘴唇!飞叔在骂骂咧咧减速。我在一团光晕里来神:要是能在春天晚上躺在这样的棉被里和云文发飙发软,以我这些日子出入阴阳两界的见识,应该没有比这更来神韵味的,更快活溜秋的……

  飞叔拉着一车破铜烂铁逆光行驶,在花带旁一闪而过。飞叔在骂我:“亮片呀,一年多啊,你怎么还和我合不来?隔三岔五让我胀痛,搞得我眼压升高,要是让人家看见我飞天蜈蚣像堂客们一样动不动流猫尿,我这张老脸往哪放?未必还要做个罩子,挂张帘子?亮片,你个化生子钻进了我眼里,好像是日本鬼子专门派来和我作难的,日本鬼子弄死了我娭毑,冤魂不散呀!好久冇喝酒,烦躁,心里来了一群鬼子打掳……”

  飞叔骂骂咧咧,直到开瑞绿卡停住。有人开叉车过来卸破铜烂铁。

  越过仓库钢蓝的顶棚,我看到夕阳使出无数把刷子,给电缆家的仿欧别墅涂上了金粉,流动的金粉,没完没了晃荡,落在电缆家镀金的电动院门上,好像虚飘的阳光获得了金子的重量,和镀金门浑然一体。电缆家的回收公司占地二十多亩,他家别墅占地四五亩。门口,电缆侧身站着,不是去年的蓬蓬头,也不是那天的新郎头,打理了一个飞机头,穿一身薄款春秋休闲套装,怀里抱着一团花布裹着的小鲜肉,不,小嫩肉,他满月的儿子。隔远看,小嫩肉像我在哪本画册上看到的一个圣婴,仿佛全世界的光亮都浓缩到了他的花布包裹里。

  夕阳下,别墅坪里,电缆怀中的小嫩肉在踢腾,电缆解开他胯里的花团锦簇,露出他粉嫩嫩的小鸡鸡,射出一线尿来,亮晶晶的尿线,金灿灿的尿线,好一个金线吊葫芦!只是倒置的。

  我光晕里的念想缥缥缈缈,也在快速倒流,比电影倒带要快百倍:我看见了刚满月的我,也在花团锦簇里,我娭毑解开印染着报春花的尿片,托住我肉嫩嫩的腿根,嘴里像使唤毛绒鸡仔一般,“嗤——嗤——亮宝宝,快屙尿,亮宝宝,娶媳妇,要想娶媳妇,鸡鸡快飞起……”顿时,我在我的光晕里泯灭了时光。时光成了一个空心焰火。

  飞叔在闭目养神,他在想什么呢?

  我得倒带过去,看看自己的默片。

打手与炮手



  一长溜黑奥迪向我驶来。车身披红挂彩……

  在某些无法言说的瞬间,借助光晕里的遥控,我获得在时光中逆行的能力,来到2014年正月初六的上午,大晴天,起了西北风。一早,娭毑说,她闻到了我细时候尿床的味。娭毑腿脚不便,住在里屋间,没人和她说话,她就满嘴胡诌,让不同的人跑到她床前来扯淡,上自已故领袖,下至我还不会说话的小外甥明明。说的事,大到联合国也理不清的事,小到湄水里的鱼虾,大部分听不懂,我也沒心思听。初六早上,我这样回我娭毑的话:“你鼻子老了,不灵了,是他们在河边烧电缆线,未必我的童子尿和烧电缆线一样难闻?”娭毑还在身后念咒,声音比往日大,着急要交代我什么。我骑摩托飙出了门。

  我和毛桃等一帮电缆的马仔穿着赶潮衣裳,耸着各自的时髦头,从远处看,我们好像在搞一个化生子发型展示会,这么说吧,活像电视里播出的一片珊瑚礁,从礁里长出了海底丛林。我们手里抄着家伙,有木棍、PVC管、聚乙烯管、窗帘轨道,我手里是一根软鞭,塑皮套着电缆线,六芯,大约双节棍那么长。

  奥迪车队在我们跟前乖乖停住。从第二辆奥迪里走下新郎官,手牵新娘,那派头好像刚从宽银幕上下来。

  同伴拿出早准备好的红兜兜、颜料笔盒,我们手忙脚乱给电缆脱下白西装,穿上红兜兜,给他画了一张三花脸。

  新娘提着婚纱,身后有两个伴娘给她提拖纱,她们活像一堆棉花糖,也兴高采烈看热闹。新娘黄旖旎被棉花糖弄得有些失真,失真也漂亮。她个子要比电缆高,身上有那种叫气质的东西,我也不晓得气质是什么东西,反正比好看还要耐看。她从广东金融学院毕业不久,电缆职高却没读完,就做废品回收生意。团转四周的人都说,黄旖旎命好,嫁到了富窝里。富窝是个什么东西?肯定不是我们一家人住的“洋火楼”,我家虽说住的也是楼房,却是土楼房,样子明明像火柴盒,娭毑偏偏说是“洋火楼”,把土楼房说成“洋火楼”,也只我的瘫子娭毑才有这样的好想象。实话实说吧,我家的“洋火楼”比我年纪还大,比我姐怀孕时还难看。

  云文定会羡慕黄旖旎命好,嫁到了富窝里。富窝这东西是不是长着一张鳄鱼嘴?只怕是比鳄鱼嘴还厉害,它能咬住我的心思不松口。云文是南边那个伴娘,黄旖旎表妹。云文看婚闹的表情不同于新娘和另一位伴娘,她在看,可没看我,刻意不看我。我在笑,笑得有些做派,像她化妆过的脸——一张伴娘脸。她眼神里有一种不在现场的闪忽,其他人看不到,我看得到,看得我心里来了一大群鳄鱼,成了一个鳄鱼池。

  早给电缆备好了一辆手推架子车。到了本地屋场,他休想用奥迪将黄旖旎迎进去,他得按本地习俗手推架子车,将新娘推进婚礼现场。架子车一个木轮子,全靠双手掌控,电缆左摇右摆,走喜鹊路,架子车可不比那些女孩子听他使唤。我们在身后抽他,赶他。我下手最重,有说不出的痛快。电缆一次次回头,用眼光抽我,笑骂道:“亮片,好,你个猪嬲的,抽得好,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回嘴道:“郑老板,电缆哥,猪嬲的只管及时行乐。”

  电缆对我们不赖,吃喝玩乐,他买单;惹是生非,他了难;货物入库,他付现;谁手头紧,他预支。看得出来,他是按照电影里帮会老大的式样在给自己量身定做。电缆说他每周可以睡好几个妹子,想跟他睡的妹子在排队,他像皇帝一样翻牌子。可我十八了——只在年前强行亲过一回云文。要说下文,我难以启齿,云文推开我后,我差点去清都城里的鸡婆店倒贴两百块钱献出自己的童男之身。在摩托上冷风一吹,酒醒了多半,想吐,半路上打回转,躲进被窝,一个人鬼画桃符。我把这鬼账记在电缆头上。

  电缆鬼主意多,胜过“鬼子六”,他做歪门子生意,打发我们分头开车去外地,专挑偏远农村,深更半夜,将一排排电线剪断,打捆,顺手将配电间变压器往车上搬,称之为“打掳”,说是跟日本鬼子学的“干活”。

  我和毛桃结伙去蔡老头老家打过掳。踩好了点,掐好了时,可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杀出几位“黑旋风”,吆喝喧天来追赶,我和毛桃落荒而逃,幸好有皮卡接应。在狼狈收队的路上,我和毛桃嘴巴拉稀,比赛骂人,先骂日本兵当年四处打掳,搞坏了打掳的名声,沾上了鬼子晦气。毛桃信口开河,说打掳是梁山好汉搞出来的,日本鬼子跟着学样,我们是鬼子的弟子。我反驳说,梁山好汉那叫打家劫舍,替天行道,和日本鬼子打掳是两回事,你莫牛胯里扯到马胯里。毛桃反问我,那我们这叫什么的干活?我顿时语塞,转脸,看见收费站边宣传牌上的蔡老头,总算找到了今晚背时的祸根,碰见坐缸佬,不倒霉才怪!

  在电缆遥控指挥下,我们外去打掳,打出了经验,像在蔡老头老家那样失手,少有。我们鬼子进村一样满载而归,电缆坐在磅秤前记数,给我们发红票子。裸线剪断后直接入库,漆包线让我们拖到湄水边去烧,烧出蘑菇云,烧出难闻的恶臭味。他电缆的外号就是烧出来的。他只要电缆里的铝芯、铜芯。电排、电闸、变压器,他自有办法处理。本地好些回收公司也这么干,都没电缆胆子大,他们坐地收赃销赃,不外去打掳。

  正月初六上午十点后,我们也像一支打掳队伍,看上去浩浩荡荡、快活溜秋。我们簇拥着新郎用架子车推着新娘,穿过沿途数十拱上书“郑吉光先生黄旖旎小姐百年幸福”等等之类黄颜色字体的彩虹门,受到一支穿制服乐队的夹道欢迎,他们演奏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双截棍》《贵妃醉酒》,是电缆指定的曲目。他家别墅前的大坪里搭了十八个红顶棚,摆了上百桌酒席,吵吵嚷嚷如同赶集,大家争相观看新郎新婚合演“猴子推棉花糖”,兴奋得像一大群争食的狒狒。

  木金村村主任在主事,是毛桃他爸,他在大厂里干过大买卖,说穿了,就是里应外合盗取铜材,事发后判过刑,在家里服的刑。为这事我和毛桃还打过一架,毛桃取笑我想云文是老鼠想猫,把我逼急了,我骂他是不是想子承父业去坐牢,好被人家关在里面当猫猫耍!毛桃一时变得比鬼子还恶:“我爸可没坐牢,哪有坐牢還坐在家里自由自在?哪有坐牢的还能当村主任?”他扑过来扭打我,我俩打成了一盘钢筋麻花。电缆出手,费了他不少干妹子的劲,才将我俩扯开。

  我们这里好多事像一盘盘麻花糖,扯皮襻筋,却可口好笑。比如,这个时候,毛桃他爸,一个黑大汉,一身格子西装,一条红领带,活像马戏团一头装逼的狗熊,你根本看不出他在家里坐过牢,也根本看不出他是村主任。他派我去放礼炮。

  我只想变成一束“冲天火箭”,在电缆的婚礼上空爆炸,这样冲天乱响,我心里会好受些。我放的礼炮最多,我把自己放进去了,在密集的爆炸声中,我裆部直挺,撑得我活像鹅走路。

  毛桃给我留了座位。上第四道菜“红烧小沙鳖”时我才去座席。对面坐着孔老三。我暗骂毛桃猪嬲的,把我往老鬼子鸠山的鸿门宴上送。孔老三笑着和我招呼:“亮片,大年初六放‘黄金万两,一年手气会红得发紫。酒给你倒好了,来,喝。”

  孔老三敬我,我得喝。一大口酒下空腹,将那变成了一个火药包。我看孔老三满脑壳头发活像一大把引线……

  年前,电缆给我发了七千二百块打掳款。我想给云文买一台iPhone5,又一想,自己只剩下三千块钱,还要给电缆送喜礼,至少得两千,还要给明明压岁钱,自己总不能过一个“白板”年呀?得想法子让钱生钱。

  腊月二十八,我到木金街孔老三家“扳砣子”,场子摆开十几桌,人川流不息,票子刨木花一样飞卷,谁看了不想试一把手气,好抱一把“刨木花”回家过一个好年。一支烟还没抽完,我的七十二张红票子都变成了“刨木花”,不晓得花落谁家。那一刻,自己活像一根被打掳过的电线杆——光杆司令一个。闭上眼,云文从电线杆高处飞来,她翻飞亮爪,使出梅超风的招数,凭空抓出的——不是一个个头盖骨,是一部部iPhone5……

  我收拢神,得找孔老三借钱。借了三回,第一回五千块,第二回八千块,第三回一万块,这两百三十张“刨木花”从我手心走了一趟,应了一句老话:票子走水,不晓得走到了何处。

  赢钱让人兴奋,输钱让人更兴奋。我蜜獾一样飙跑,第四回找到孔老三。孔老三将我拉到卫生间门口给我上了一课:“亮片,我和你爸老交情,当年同住工棚,同挑灰桶,你爸要找我借十万,我不会给九万九。你过年就满十八吧,也算大人了,要晓得事理,不是孔叔不放钱给你,听孔叔一句话,手气背时,要学会躲黑,躲到茅厕里去醒醒脑,臭气就是福气,少输当赢,等明年时来运转。你输的钱,明年要打几回掳才掳得回?孔叔不能把你往犯罪道上逼,老贼也有失手时,何况你个小毛贼!放你的二万三,宽容你正月十五以后还。”说完,他转背收放“刨木花”去了。

  我在厕所里抽了三支烟,听任外面捶门。厕所满墙贴的有花纹的瓷片,红花朵朵,像一张张红票子。我用手去抠,光溜光溜;用拳头捶打,拳骨和手背青红紫绿,我不晓得痛。后来,我晓得了,瓷片上的花是木笔花,又叫报春花。

  2014年是年后春,初五立春。从大年三十到初五,我学熊,窝在家里。娭毑说过,“年”其实是一头害人兽,牛头马面,獠牙铁蹄,比野猪还会毁庄稼,喜欢吃小孩,过年其实是赶年,年怕光,怕响,怕红,过年点灯,放鞭炮,披红挂彩,是将害人兽赶走……细时候,我以为是娭毑瞎编,吓唬我过年时莫乱说乱动,坏了她的禁忌。可这年过得——让我明白了年的原形。

  半夜,我梦到了一大群“年”,像《阿凡达》中凶悍无比的魔兽,跳过湄水,獠牙见风长,将我拱出了梦。半梦半醒间,手机上跳出了时间:3:21。我睡不着,给云文发了条微信:“赶在所有祝福到达之前,我祝福来自星星的你,圆圆的,美美的,晶晶的,也是亮亮的!!!”下午三点后,她回了两个字和一个句号:“美梦。”当时,我妈在案板上剁猪脚,年夜饭少不了烧一道湖藕炖猪脚。我一走神,仿佛剁的是我的手。除夕夜,我又躲在被窝里鬼画桃符,一边想着将云文当画皮鬼一层层活剥……初二,我姐带明明回来拜年,我“鼓起所有勇气”找姐借了两千块钱。我暗中发誓,十五一过,我就去打掳,先不管孔老三的“阎王债”,我要给明明补压岁钱,给云文买一部iPhone5……

  此时,酒席对面,孔老三的眯笑里仿佛长有讨债鬼的精钢钩子。我回过神,不想看他,喝光了杯中酒,又喝了一满杯。红顶棚下,人脸开始放皮影,电缆爸妈在演猴把戏,他爸涂了张三花脸,扎着冲天角,肩扛一把三十斤重的火叉,左手拿铜锣,右手持锣槌,胸口挂了块包装纸牌,两行墨笔大字:“我是烧火佬,烧!烧!烧!”他妈脸涂胭脂,胡乱梳着姑娘辫,手拿一把济公扇,他们被四五个男人押解着绕场穿席,忸忸怩怩,快快乐乐。至此,本地闹婚习俗到达高潮。

  电缆他娭毑一身紫金唐装,云纹嵌边,花白头发由发网罩住,她笑得像“小兵张嘎”他奶奶。没看见茂实爹。他心脏不好,受不得这一闹。毛桃私下对我说过,茂实老爹那张老脸像历史课本上蔡老头的头像。我回想一下,是有几分像,只是茂实老爹如今黄皮寡瘦,一下巴白胡子更加打眼。他和深宫太监一样难得露脸。

  毛桃说我两眼像偷鸡贼,四周到处睃。我没理他。借酒兴,我给云文发了条微信:“我向春天发誓,我将给你一个这样的婚礼!”我本意是想写“像样的婚礼”,手指一激动,就写成了“这样”。我没撤回。这样——就这样吧,新年图吉利,也给自己长长志气。

  云文没回信。我脑壳好像飘到了一大堆棉花糖里。我得去找云文。

  我骑上光阳摩托,摸了摸衣兜里的钱包,皮夹缝里有一张二十元、四张拾元、三张五元。从初一到初五,我偷偷数了它们无数遍,让它们一张张叠好,夹在我姐借给我的两千块红票子里,钱包看上去也算鼓鼓的。现在,我的钱包活像产崽过度的母猪奶子,软皮耷拉。我原打算给电缆上礼一千,留十张红票子暖暖皮夹,别让它像我娭毑的被窝一样冷火秋烟。毛桃这群化生子都送两千,我不能示弱现家底。电缆新婚的礼簿设有六个,大红礼簿崭新挺括,写礼的人翻动时,哗啦哗啦响,好比湄水河涨大水。毛桃喷出酒气说:“电缆结一个婚,礼钱要收大几十万,可以买一部路虎神行者。钱真是梭子鱼呀,一群群跑。”

  我只想离开这些声响,离开毛桃嘴里啧啧的“梭子鱼”,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才不管皮夹里只七十五元能带云文到哪里干什么。在“棉花糖”里,我还来得及安慰自己:老子是出山虎,刚满十八,朱元璋十八还在討饭,穷得只有两个蛋蛋。

  换句话说,正月初六,我怀揣皮夹子,骑着“光阳”,飙向花带,猛然看到那片冬芽吐苞的报春花时,我还不是一文不名,至少比朱元璋当年还多几个铜壳子。

周游



  现如今,我在光晕里,没有眼睛,也能够看,这很奇妙,看到的也与平时所见大不同,比如,我看钱,钱就不仅是一张张花纸和一卷卷“刨木花”,钱是立体的,让人踩着看上去要高些,所见不同些;又是球体的,踩在上面要找准平衡挺难;还是锥体的,到头来最大的用处就是让自己难受。

  以我身后遗产七十五块、欠“点子钱”二万三作参照,飞叔是个有钱的主。除一把银行卡外,他有存折九个,七个归他老婆管,两个他私藏在车库的废皮椅内胆和一坛老酒的盒底,共计474926.55元。飞叔大约每个季度让我看到这两张暗花纸片,顺便,看他用摸相好奶子的手法摸花纸片。飞叔有两台货车,三个相好,一个有老公,一个离了婚,一个有男朋友,每个月,飞叔都让我看到她们不同松紧度的裸体,她们不同的扭曲姿势。每逢这时候,我会胀痛难受,为什么我换给飞叔的是一片眼角膜而不是一个伸缩自如、敢打敢拼的猛“老二”?

  飞叔和所有有钱人一样,一门心思钱滚钱、肉滚肉。手术休养大半年后,他又跑长途,给电缆家的回收公司运送废品。

  飞叔跑车不敢喝酒了,可眼睛不时胀痛。跑长途枯燥,飞叔不时自言自语,拿我当他的听众:“亮片呀,你莫老痛我,我取你一片,在你身上最薄,最细,最不值钱,卖你器官的钱都给医院和贩子赚去了,我可付了手术费一万七……

  “亮片,莫怨你爸妈,你闯了大祸,他们冇钱给你了难,捐出你身上器官,也只换来医院给仇佑祥一家三口免手术费,他们的后续治疗费、误工费、养残费,你爸妈根本拿不出,卖家什、当土地也拿不出。嗨,可怜你妈,当年有人做介绍给我,你妈嫌我收荒货,五大三粗,冇你爸样子中看,中看有卵用!要是你妈嫁给我,她多好过日子,也就不会有你这个化生子,不会闯出咯样大的祸,毁了两家人……

  “亮片呀,大家都是命,你是五马分尸的命,要认,怪不得我。莫让我迎风就流泪,到底是你在流还是我在流呀?你要知足,你脔心在过好日子呀,只要脔心在,你就在,脔心好,你就好……

  “亮片,我老子从不信梦,前天晚上,我喝了几杯,迷迷糊糊,你是不是趁机跑到我梦里来了?未必你真有灵,托梦给我,要我带你去找你捐出的器官,你才安心乐意做一个分尸鬼?你其他部位呢,鬼打灯笼到什么地方找呀……”

  飞叔眼泪像浸水泉一样常流,纸巾随身带,不时得擦一擦,擦多了,眼部像雨水沤烂了的木笔花苞。

  我摁着光晕里的遥控,能跟着飞叔同游。国道、省道、县道、乡道如同我曾经的十二指肠、回肠、直肠、盲肠,盘曲相连,让我迷失其间。我总算明白了,人们常说的命运其实就在他们的腹腔内,像一盘大肠小肠,谁又能够给自己理肠清肠呢?

  他们把我盛装排泄物的大肠给刮出来,扔到一个绿色桶子里,连同我的胃液、尿泡、切碎的脂肪一块处理掉。我的其他部分,十八岁的处男之身,他们利用得很充分,生怕浪费了。

  直接要我命的头颅,他们切下来,由中部一个医科大学的实验室买走了,作价3600元,不知他们要拿我实验什么,反正不是研究人脑和电脑相连。我的骨骼、肌腱、小肠、皮肤打包卖给了北方一家人体器官再生公司,作价11770元。我的肾脏、肝脏、胰脏、两叶肺、血管、部分神经元分装在多个精密容器中,由南方一家人体器官再利用公司花53600元买走。我的骨髓很抢手,通过竞价,最后以98900元被东方一家骨髓移植中心购得。我不得不提到男人最金贵的东西,我的“老二”,由“香肠”和蛋蛋构成,装蛋蛋的皮囊可形象称为“鸡食袋”——细时候,我娭毑给我催尿时就这么叫,她还指望我的小鸡鸡快飞起来好娶媳妇呢!——尽管它们还没来得及上场射门,但在拥有专业知识和交易经验的内行眼里,我的“香肠”和“鸡食袋”基本无用,那两颗蛋蛋才值钱。西方一家背景和做派都神秘兮兮的公司对此很感兴趣,他们为了保护内藏的蛋蛋,三部分一同买下,装在一个低温钛金小盒子里,看上去像一块冰砖,白冷白冷,好像是专为这些不占地方的小玩意定制的。别看他们关上盒子时若无其事,其实,他们对我蛋蛋的实价和升值空间胸有成竹。我得提一下它们的买价:9000元。连一万元都没卖上,出乎我意料,至今,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所说的都是我的器官捐献后流进地下交易市场的市价。他们总有办法让低温保存的各种捐献器官从各式各样的盒子柜子里流出来,受到炒作和追逐,卖个好价钱。

  就这样,飞鸟各投林,我得以散布在大地的东西南北中。我的器官们相距遥远,充分感受到了大地的开阔与包容,它们彼此怎么可能相见呢?至于要拼回一个大致完整的我,纯粹是我的臆想。我只祈求它们各自好好活着,与新主人相处而安,不要弄出什么排异反应。

  在光晕里,我已经不需要时间来度量,时间可以说是低温钛金小盒子的蛋蛋,它们需要时间吗?谁又会给它们机会和时间?

  为了便于梳理和阴阳沟通,我摁一下光晕里的奇妙遥控,停在这个日期上,8月29日。

  飞叔拉了一重卡废铜去广东清远。那里是全国有名的再生资源交易地,各种废旧物资堆积在一排排标准厂房内分拣、破碎、集散、加工,变废为宝,整个流程令人遐想,正如高速路旁的立柱大幅宣传标牌所示:“共建再生平台,同创美好明天。”

  我琢磨,总有一天,人们会给身上的各种器官也弄个交易市场,正式命名“人体器官回收再利用聚散服务中心”,或者,干脆轻松简便一些,就叫人体4S店。从头到脚,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可旧物利用,可以旧换新,可男女交换,可人种组装,可预购订购,还提供售后服务,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完全可以明码标价,公开交易。有朝一日,人会借器官以旧换新谋求长生不老。嗨,湛浏亮呀,可惜你死早了,不然,在将来那个大市场里,不是你能卖个好价钱,而是有可能换掉你的坏脑壳,换回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活蹦乱跳的湛浏亮来……

  清远到处堆放的再生物资、繁荣发展的循环产业让我触景生情,忍不住胡思乱想,流的却是飞叔的眼泪。

  看到这块花花绿绿的大宣传牌时,飞叔左眼胀痛异常,他又开始念叨,声音里好像放进来一吨重金属:“亮片呀,一路你可把我害苦了,面巾纸用了一整包,还在流……马上要见方老板,你让我这堂客们的哭相怎么见人?我悔不该换上你的眼角膜,你怎么老是给我排异?老子恨不得撕掉你重换!你和你妈一个德行,都看不上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方老板在德福楼招待飞叔。方老板的脸型和肚型一致,是个越看越有味的矮胖子,他们见面就来老熟人的一套,方老板取笑飞叔的眼睛流口水,是不是看多了美女的私处。他说的广东话咬舌头,还嗖出咝咝蛇叉音,“私处”一词是从他口型和发音来推测的,说不定是说妙处。广东人说话肯定比我们清都人文雅。飞叔说粗话从来不打草稿。

  客人陆续来了,有方老板公司的财务总监,气色好像一个产妇。两位客户经理,一个长得像毛桃,腮帮鼓鼓发亮,恐怕现榨得出果汁;另一位柿饼脸,不是抹石灰压扁的干柿饼,挂果鲜黄的那种。他们交头接耳,说广东话,好像果园里两只鸟在扯淡。又进来了一个穿纯棉衬衣、白西装的老头,几绺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可以数得出,根根服帖,款款有形。方老板叫他郭先生,介绍他是台商,做铜生意。

  冷碟上来,荤素搭配。动植物捐出各自器官供人食用。植物们捐出了根茎叶花果,动物们捐出了眼耳鼻舌身,它们和我有一点别无两样,裸捐,不拿一分钱。

  飞叔说桑拿天喝白酒烧心,得喝冰啤酒镇镇心火。郭先生喝白开水。

  有郭先生穿白西装端坐着,加之鸟语难听懂,飞叔吃喝得拘谨。空调风吹来,对眼睛有冰敷效果,飞叔还是不停流泪,搞得他吃相狼狈。

  方老板笑道:“李老板,一年多没见,你变化挺大呀,酒量变小了,眼睛有点‘月朦胧,鸟朦胧,是不是有了新情况,心里惦记着哪位小女生?”

  财务总监抿嘴在笑,两个客户经理哼哼哈哈。郭先生迷人而含蓄地笑着,他笑得和大陆人不同。

  飞叔的笑活像一大盆虾煲粥,他笑着把我供了出来:“各位见笑了,去年我眼睛动了手术,换了一个眼角膜,老是和我排异,真是带不亲的干崽!”飞叔将普通话说得咬牙切齿,收底是我们清都土语,估计桌上没人聽懂,可能听成了干菜或干柴。

  “李老板,你换的是人工角膜吧?人工的难免排异嘛。”

  “不是,死人的,不是,一个十八岁后生的,也……不是,”飞叔少有地语无伦次,“要说这眼角膜,是一位熟人的,他出了车祸,重伤了人家一家三口,他家拿不出钱,就把他全身器官捐了,医院换给我的角膜,花了我一万七。”

  “李老板还是有福气嘛,细佬仔的肯定比人工造的好。”

  “他是个化生子。”

  “听不懂呀,李老板。”

  “就是,就是,”飞叔一口把大半杯冰啤干了,夹起一块烧鹅的胸脯,又放下,说,“就是不务正业,乱来事的后生,凡事不计后果。”

  “哦,我们广东叫烂仔。”

  “对,烂仔,叫烂仔好,连死也没一个整身,全身给分割零卖了。”

  “李老板,冒昧问一句,我有点好奇,这小哥长的什么模样?”郭先生抿了一口白开水,一直在微笑。

  “嗨,这,这烂仔遗传了他妈,要是不搞乱一脑壳头发,变成一个红毛鬼,长得还有模有样,就是不学好样。”

  “李老板,他是不是挺瘦,爱眨眼睛?”

  “是呀,让你们见笑了,搞得我也成了一个‘烂眼嫌,喜欢眨眼睛,郭先生,你,你怎么晓得?”飞叔睁大了眼睛,充满血丝。

  郭先生拢了拢白西装,好像有点冷,他不紧不慢说:“李老板,诸位,作为一个生意人,年过半百,经验告诉我,要眼见为实,诚信为本,不要相信子虚乌有的东西,不要假言假语。但我遇到了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说出来心里头怪不舒服。去年我换了一个肾,手术在台湾做的,应该说蛮成功,过了排异期,我休息了大半年才回大陆。大约是今年春节后,我记起来了,正月初六,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大陆仔,高高瘦瘦,一头红发,他朝我不停眨眼睛,嘴里飞快说着什么,我之所以认为他是大陆仔,是因为他说的普通话方言很重,和李老板说话的语气腔调很像嘛,所以听李老板说话,我马上想到了他,他说的意思我大致听懂了,说我换的右肾是他的,可我还没付钱给他。我说,我在台北医院换的,我付了手术费四十九万新台币。他粗声粗气说,他们没给我钱,我又不是自己要钱,我一个死人,要钱没用,我得拿回属于我的钱,要给我爸妈,他们急着有用,要给出车祸的人家送钱去,他们要钱换血,你给我呀……他那干净模样在梦里起了变化,满头满脸流血,血流进他嘴里,他说一句就吐一口血,把我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我开灯,坐在床上,坐了一晚,睡不着,右肾莫名痛起来,痛得胸口也痛。”郭先生不由自主地将白西装紧了紧,双手在桌下交叉,捂住自己的腰。

  餐桌上其他五人直勾勾望着郭先生,变了脸色,他们停了筷子调羹。转盘上的冷碟和粤菜——动植物献出的器官们,虽已残缺不全,但也好像在以它们自有的方式听这天方夜谭。我忍不住和它们惺惺相惜,它们可是拼了性命也要搭配出多样花色来。空调冒出的飕飕冷气聚散有形,像吹薄了的棉花糖。

  财务总监的脸变了色,她还变了腔:“郭先生,往后你是不是又梦到了他?”

  “就此一回。”

  “说不定,他还会回来找你喔。”

  “我等他,想和他好好谈谈。”

  “怎么和梦中的影子谈话啊?我也梦到过死去的亲人,各说各的,谈不到一块。”

  “难道郭先生真信这怪梦,还会付钱给他?您可不欠他钱呀!”

  “就这个梦,我请教了一位大师,他在岛内蛮有声望,大师说,人有一半在梦里,不补齐那一半,人一生不可能说完整。我们清醒时感觉到的这一半,之所以真实,是我们认为它真实,而把梦里另一半当成了不真实,要是换一副梦里眼光,请注意,那仍然是我们自己的眼光,用梦眼来看,我们现在的状况是不是也不真实呢?是不是在另一场梦里呢?大师的话,我明白一点,又不明白,碰上这梦就不明白了。”

  “说梦,总让人一头雾水哟。”

  “梦做完,到哪里去追寻它们呀?无影无踪,无处核对啊!”

  “是不是——他身上器官分散到了多个新主人身上,他难道还会跑进那些人的梦里,做一个债主,四处讨债?”

  “这也太玄了吧,郭先生,您近来是不是看多了鬼片,看多了穿越剧?”

  “是呀,郭先生讲的故事,可以拍一部器官穿越剧。”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的,可我不是一个睁开眼睛说梦话的人,你们知道我的。”郭先生一脸清白无辜,还有困惑不解。

  “郭先生,我们都是多年朋友,当然信你呀,可你说的,嗨,我们也不会当真,一个梦呗,谁不做一些怪梦呀!”

  一桌人用拖腔拖调的普通话说着梦。

  飞叔的普通话怪腔怪调的:“梦不梦,我不清白,你们说一堆梦话,让我想起来了,有回我喝多了,好像也梦到了这化生子,他要我带他去找他捐出的器官,酒喝多了坏脑子,我没郭老板记得清白,再说,我飞天蜈蚣一个,从来不信梦,今天听郭老板一讲,这事还真有玄机,我记得,这化生子正是去年正月初六出的车祸,骑摩托飙跑,撞上另一辆摩托,自己撞在花带上,当场死了,那一家三口重伤,一个装了假肢,一个并发尿毒症,至今还有一个植物人。这个日子不会记错,我是当天做的角膜移植手术。”飞叔从转盘上拿了三张餐巾纸,不停擦眼泪。

  财务总监也在擦眼,纸巾是从坤包里取出的。她的脸色和餐巾纸差不多。

  两个客户经理改说粤语,比说梦话还要快。你不可能听懂园子里两只鸟交头接耳,也不可能听懂梦话。

  郭先生说:“别的梦我将信将疑,这个梦,活灵活现的,我宁可信其有。李老板,我想抽空到你家乡去一趟,看一看那两家人,到时,要给你添麻烦呀。”

  “我们也陪郭先生去,一起去做点善事。”

  “就是嘛。”

  “我,我代表他们先谢谢各位,天下还是好心人多。亮片,他小名叫亮片,亮片这伢子也命苦,死后没留一个全尸,家里人只好给他弄了座衣帽坟。他给五马分尸了,多半不晓得弄到了什么地方。这餐饭值得,总算给他找到了一个肾,还是从台湾回来的。”飞叔的普通话和清都话乱炖,眼睛忍不住往郭先生腰间瞟。

  再说下去,这顿饭估计难吃下去。方老板转换了话题,他们开始谈铜价,谈期货,谈股市。方老板打了一个比方,六七月这一波杀跌下来,炒股人就好比是那捐器官的细佬仔,亏了血本后,才发现从身上剜出的东西蒸发掉了,不知被谁吞没了,反正别想补回来,昨天涨的,很快会让你剜肉补疮。财务总监应和说,入了股市好比和股市签了捐赠协议,一个完整的人进去,七零八碎出来,要命的是,我们不知道给谁做了贡献。

  到底是有钱人,他们谈起亏血本并不见得有好伤心,反倒有说有笑,好比是卖身的“鸡”,好像卖出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肉。这样一比方,显得我与有钱人上上辈子结了世仇似的。我得承认,一扯上钱,我就没法给自己整明白,理清白。反正我是一个无法插话的旁听,也不懂股市与期货,我都捐献出去了,早已身无一物,我还怕亏什么血本!我只是觉得他们把我绕进股市期货的说法有些意思,他们说话的腔调更有意思。

  接下来,这顿午饭也腰斩了。中途,飞叔接了一个电话,回桌,急匆匆对方老板说,今晚不住清远,要赶回清都,家里有急事。

我家,仇家



  茂实爹死了。

  我脱不了干系,飞叔说。

  飞叔冒着酒驾拘留的风险将重卡开上京港澳高速后,开始没完没了数落我:“亮片,你个化生子,别人不安生,你不安死!你是不是跑到茂实爹梦里去要换心钱?一个换心老人,怎经得住你跑到梦里吓他,你一脑壳红头发,一脑壳血,谁受得住?你冤魂不散呀!郭老板不是心脏好,早被你吓死了。送货前一天,我还陪茂实爹扯淡,一坐两个小时,他只抽了一支烟,说他这个老烟蔸快把烟戒了,他如今活的日子都是赚的,他还想多赚点,他要我把酒也戒了……”飞叔扯出纸巾擦眼睛,那纸巾扯快了,张张相连,扯出一片白,像我妈在我十九岁生日那天在我的衣帽坟上烧的纸钱,我妈给我烧了一菜篮白纸钱,不是那种花花绿绿的冥钱。风一吹,我妈的脸色像烧过的纸钱,又灰又白,一碰就粉碎。

  飞叔不念叨我时,脸色挺像大热天穿脏了的孝服(清都有风俗,孝服上身不能洗),那样子比死了亲爹还难看。

  他摸出一听雪花啤酒,牙扯拉环,灌进嘴里一半,洒出来一半,他又念叨开了,比啤酒泡沫还多:

  “亮片,你个化生子!我十三岁就跟茂实爹收荒货,如今收废品来钱快,收废品的也金贵,可在当年,荒货郎和叫花子差不多,一样要走村串户,一样要满嘴吆喝,一样要吃百家饭,一样要防恶狗恶人,一样要讨人家剩货、看人家脸色。叫花子一身轻,荒货郎要肩挑担,只怕肩上担子轻。茂实爹背驼,就是荒货担子压的,我长不高,你妈嫌我矮,也是荒货担子压的,十三四岁要担百把斤,一天要走五六十里,压谁谁不矮?跟茂实爹收荒貨,苦是苦,可长见识,心里踏实,晓得自己是一个收荒货的命,一步一步走就是,一个屋场一个屋场转就是。话说回来,收荒货能养家糊口,娶妻生子,比修理地球的泥腿子日子还是要过得好些。茂实爹把家里操持得缸里有米、栏里有猪、园里有菜、柜里有衣、柜夹层有钱;茂实爹在屋场说话有话份,大队部的人也得听,他做长工出身,见多识广,急功好义,从不怕场合,受四方敬重。茂实爹得风湿性心脏病也是早年收荒货、操持一大家子累成的。

  “我十八九岁也像你一样起骚劲,看见漂亮妹子就管不住两头,有年在静江,看到一个妹子水灵灵,腰摆摆,就嘴无遮拦,趁她看货笼里的绣花针线,在她屁股上摸了几把,嘴里说,不用荒货兑,送给你。她辫子一甩,屁股一扭,跑回了家。喔嗬,出来了四个黑大汉,手持扁担锄头,我吓得想撂担跑人。茂实爹收了一捆旧书回来,一眼就看出了门道,低声说,飞伢子,莫跑,你一跑准会被打断一双腿,有我在,莫怕。话刚完,茂实爹反手打了我一耳巴,打得我发黑眼晕,茂实爹厉声骂我,你个畜生,冇手脚不干净拿主家的东西吧?劳驾主家大驾光临,看我不剁断你一双鬼爪子!领头的黑大汉收了脚步,扁担抱在怀里,喊道,打得好,你家大人在管教,省得打痛我手,打断我扁担。茂实爹上前,开烟点火,对他们说了一皮箩在情在理话,说得他们拉茂实爹去堂屋里憩息呷茶。我双脚‘扶乩笔,无地自容。茂实爹这一巴掌让我胜读十年书,不打不开窍,我算是开了窍,你要是本钱不够,了不得难,切莫图一时痛快,学公猪走草,不然,到时候,卵都不见得是你自己的!嗨,呷了啤酒,话多尿多,看见服务区好比看见解放区……”

  太阳偏西,天地像个大蒸笼,所见如雾遮住,远处的山与树,飞快闪扑,扑到不真实的背景里。重卡混在车流里,车流牵线,好像大肠里的粪球,从来不会断货。

  飞叔接了一个电话,用“嗯、哦、啊、嘿”这些词应答。收手机后,他又开始对空说话,飞叔本来酒后话多,喜欢自言自语,好像我眼角膜在他眼里,我就无所不在,会听他怀旧念旧:

  “亮片,茂实爹对我的好处一路也说不完,我和茂实爹有四十年交情,不是父子,胜似父子!要讲孝心,你比电缆差得远。他刚才打电话问我,高速路上出没出交通事故,要是有,有合适的,他还想给他爷爷换心。话是鬼话,可这份孝心,真叫人冇得话说!亮片,你出事后,他新郎官不当了,赶到医院,串通医院领导,点醒你爸妈,让他们捐你的器官。他一直在找一颗心,你那颗十八岁的脔心,正是他要找的,想换给他爷爷,真难得他有这片孝心。我们都认为,茂实爹换了一颗十八岁的脔心,再活十年八载应该不成问题。电缆真有心计,为他爷爷换心费尽了心思。事后,他告诉我,把你脔心取出来后,让医生放进一种特殊溶液里收藏好,送进省城大医院,请最牛的医生动手术,背后,红包就打了三万。手术十五个钟头,他守在手术室外头,只呷了两餐盒饭。据医生讲,你那脔心重新启动后,活蹦乱跳,茂实爹受不住,在无菌隔离室七天七夜才脱离危险,医生用的都是进口药,一针肾上腺素要五千块,一针球蛋白要上万块,一盒抗生素要两万块,前前后后住了三个月,花了五十几万。电缆准备去马尔代夫过蜜月都冇去成。现如今,像他这样孝顺的儿孙,打起灯笼、开起氙气灯都难找。

  “电缆呀,他真是只灵猴,生有七窍心,不晓得他早就入了门道,还是受你捐器官的点拨,他发现做器官生意比做废品生意更赚钱,更有前途,两样虽说都是废物利用,照他说,一个是原始社会,一个进了西方社会,他要跟上时代步伐,他跟得蛮紧,现如今,他最感兴趣不是哪个妹子漂亮,我估计他看这些妹子也在琢磨她们身上的器官,他是块做生意的料,不会看花眼睛。他到处放了眼线,什么地方发生了车祸,什么地方淹死了人,什么地方有人寻短见,他会派人第一时间赶到,保护好尸体,和救护车一同护送,他找医院,找亲属,找专营机构,签捐献协议,然后,走门道让器官流出去,忙得不亦乐乎,赚得盆满钵满。这两年,他既做废品生意,也做器官生意,做器官生意,他还蛮内行,我跟他长了不少见识,不比茂实爹当年给我的见识少。我每给他一个单,他给我不少于五千,要是年轻力壮的尸体、保鲜保全的尸体,还不止这个数。电缆真有出息,你们一群化生子,只配给他提鞋,抵不得他一根指头,他手指一点,变废为宝,点尸成金……”

  看来,飞叔心里藏了不少话,茂实爹一死,他憋不住了,把我一片眼角膜当成了诉说对象。我得谢他老惦记着我。中途,飞叔在服务区上了三回厕所,又喝了四听“雪花”,一个人说了好多话。

  夜幕早已降临。除雾器刮出一块长毛边的亮玻璃。之外,副驾驶前窗、右侧窗玻璃片上聚着水汽,蒙蒙连片,先是车外的一切变得不真实,村镇、景物、声音、亮光和反光都不真实,仿佛隔在另一个世界,开窗探头伸手,它们会以飞快的速度溜走,比梦来梦去还要快。重卡似乎要开足马力冲出这层罩子——这层有星月灯光点缀的罩子。罩子像夜空一样茫茫无际,重卡也陷进了不真实之中,仪表盘闪烁的荧光加浓了这感觉,近两平方米的驾驶室内渗满了不真实感。飞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停按喇叭,变道,超车,说个不停。

  十一点后,家乡可以看到了,东影山、湄水河、浯家镇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山水、村庄、城镇落在窗外罩子里,好像玻璃鱼缸里放进来几只乌贼。我们外去打掳,这是最佳夜色。对急于回家给茂实爹守灵的飞叔,却是另一码事。车窗蒙蒙,仪表盘光影闪烁,飞叔的脸色在光影里变幻,变得挺像水晶棺里的鬼脸。他把四只易拉罐逐一摇晃,捏瘪它们,扔在副驾驶位上。铝皮和人造皮草的摩擦声也不真实,像人和鬼厮混。

  国道和县道连接线经过浯家镇,县道和湄水交叉的东北角,是梅仙桥村。家乡让我在光晕里百感交集,我看到、想到的,比当年湄水里的梭子鱼还要活蹦乱跳:

  我娭毑讲,梅仙桥有来历,梅仙确有其人,梅仙前世是梅妃,梅妃貌比西施,深得皇帝宠爱,梅妃和西施一样有心绞痛,比西施的更厉害,发作起来,怨生求死。皇帝下旨,谁治好了梅妃的心绞痛,赐良田千顷,黄金万两。有一个术士晓得梅妃的心绞痛要龙肝才可治,刚好他救过一条鳞如梨花、眼如莲灯的龙,取名“梨花灯”,梨花灯答应过术士有求必应,以报救命之恩。术士潜入梨花灯在西影山上的修行洞府,唉声叹气,支支吾吾一番,才说出求龙肝的事。梨花灯二话没说,张开嘴,让术士带刀点烛爬了进去,割了一线龙肝出来。梨花灯痛得泪如落梨花,将血往肚内吞。术士带着龙肝进京城,得了良田千顷,黄金万两。过了两年,梅妃心绞痛又犯了,皇帝命术士再献龙肝。术士二上西影山,如此说了一番,梨花灯二话没说,张开嘴,让术士带刀点烛爬了进去,割了一块龙肝出来。梨花灯痛得泪如泉涌,血流一嘴。术士带着龙肝进京城,又得了良田千顷,黄金万两。此后,每隔两三年,梅妃要发一次心绞痛,术士要上一回西影山,回来得一回封赏。这一年,术士又进了梨花灯的龙肚,借着烛光,他看见梨花灯的龙肝这些年来割得只剩下半副不到,念头一起,省得麻烦,不如全带回去算了。他手起刀落。梨花灯痛得几声嚎叫,张嘴一喷,地动山摇,一股血水从西影山狂泻而下,湄水暴涨,山下一片血水汪洋。术士头撞在山间大石头上,成了一个“冇脑壳鬼”。这块“冇脑壳石”还在西影山上。这场血水山洪,闻所未闻,天下震动,传到京城,梅妃听到了,晓得是自己作的孽,她正是湄水东边人氏。她一天天憔悴,皇帝也就不寵她了。后来,国家发生战乱,她逃出皇宫,回到老家,发下誓愿,皈依佛门,用带回的金银财宝,修桥补路,赈灾救生,给地方做了无数善事。再后来,她心绞痛不治而好,由眼光娘娘度化成仙,保佑四方百姓。湄水边上原来有一座梅仙庙,破“四旧”时拆了,后来,在建庙处办了一座塑料造粒厂,每天,彩粒纷飞,污水横流,花花票子流进了厂主的腰包。娭毑说,湄水两边的造粒厂,是术士那个“冇脑壳鬼”造的孽,梅仙怎么不管呀?梅仙留在湄水上的石拱桥怎么不显灵啊?

  那座石拱桥,我六七岁时见过,后来拆了,修了一座单孔水泥桥。电缆夸过他桥上的艳福:有天夜里,他在桥栏杆上,将清都城里一个大波妹子搞定了。事后,他给了那妹子一条项链、一条皮裙。

  细时候,我们赤条条下河玩水摸鱼,虽说湄水淹死过我一个同学“榨油机”,可湄水像歌曲里小芳的大眼睛一样明亮;如今,湄水却像一个梅毒溃烂扩散的鸡婆,最饥不择食的男人也不会拢身。多少年了,湄水中上游几百家废品回收作坊和公司夜以继日向她排泄。湄水,他们都喊母亲河,一边喊一边向她排泄。

  我记得,按农历算,明天七月十七是我妈生日,她满四十七岁,一晃眼,我妈就到了我不忍多看的年纪。爸妈将我家的“洋火楼”卖了,筹钱给仇佑祥家。他们搬到了毛桃他爸开的造粒厂。我爸每天戴口罩给造粒机喂料,下班后,他变胖大了,变颜色了,像扮过一回牛头马面,连我妈也认不出来。我妈打两份工,既当门卫,也当装卸工,她每天都像化了妆一样,满脸五颜六色,是塑料灰屑。这让我老想起电缆他妈在他婚礼上让人化的丑角彩妆,她一脸滑稽,也一脸喜庆。我妈脸上只剩下滑稽,滑稽背后的神色,我不忍看。

  今晚上,我姐带明明过来了,他们带回了几挂长寿街的面。我姐嫁到湄水下游,明明是姐生的二胎,姐的头胎是个女娃,还没来得及取名,得怪病死了。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湄水两边的女人难怀胎,小孩易得病,古里古怪的病。明明长得像渣滓洞里的“小萝卜头”,他们全怪我闯祸吓病了他,当然,死人最好怪罪,什么账都可以算到我们头上。湄水上下游,有一串像明明一样的“小萝卜头”,又与我何干?总不能鸡鸡长歪了,怪尿壶不周正吧。还好,明明的鸡鸡没有长歪!

  明明是我给外甥取的小名,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取名。我妈说,取得不好,明亮明亮,乱了辈分。可我喜欢喊他明明。明明像爱迪生细时候一样有点发育迟钝。明明有时趁姐姐不在时反复把玩他的鸡鸡。我在我的光晕里看得很着急。我和明明隔了一层破不了的膜,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只能干着急。

  重卡从梅仙桥一闪而过时,在乌贼吐汁那样的夜色里,月亮难得看见,爸妈、姐姐、明明你们睡了吗?你们会不会梦见我,梦见我不得安魂,四处乱窜,在给你们讨回我器官卖出的钱——你们会做这样的梦么?

  就在昨晚,万般无奈之下,何会计、怀叔和我爸合计出一策,要拉我出来“扶乩笔”,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们当然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他们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思,不管我在哪,我都不会掺和“扶乩笔”那样的鬼事。他们将我绑架到一张纸片上,我使不出“玄冥神掌”来阻止。他们已将“扶乩笔”出来的求助报告打印,复印了三百份,分头派送。今天,他们送出了一百多张纸片,不,一百多个荒唐,一百多个笑话。

  重卡驶向木金街。孔老三家的六层楼最打眼,像七月半放河灯时要烧的宝塔。我欠他的“点子钱”,我妈卖了一栏猪,瞒着我爸卖血给还了。妈在我衣帽坟前给我烧纸钱时哭诉,亮呀,死人不欠活人钱,你安生走吧,切莫冇头冇脑乱投胎,妈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你……我和妈也隔了一层破不了的玻璃罩,我在我的光晕里欲哭无泪。光晕吞没了我的泪腺。

  我没法阻止孔老三发财。平日里,他家临街一层开的赌场里人如潮涌,钱如“刨木花”飞卷,今晚却铁门发冷光。他们一定是在茂实爹的灵堂里“斗牛”“当官”“扳坨子”“扎金花”。那地方大,可以开牌几十桌。清都已形成新风俗,死人灵堂一扎,赌场紧跟驻扎。给死人守夜的最好方式就是开场子,热热闹闹,乌烟瘴气,人们得以忘记死亡和时间。

  仇佑祥家在南街口第五排,一栋老式三层楼,早年贴的白瓷片,日晒雨淋,昏暗中,幻变成了“黄草纸”,据说,那是鬼喜欢的颜色。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原先,我爷爷、娭毑总用黄草纸打孔作冥钱,烧给他们的先人;后来,娭毑给爷爷烧;如今,我妈逢年过节给爷爷、娭毑烧,也给我烧,一烧一大捆,再生纸印制的冥钱,花花绿绿,每张面额不低于一万。我收到的不少于十个亿。每逢七月半,湄水两岸飘满冥钱味道,数万万亿的钱灰漂在水面上,满是再生纸的煳味,比烧电缆线要好闻多了。昨天,按人间的日历,是农历七月半。我妈是赶在七月十三给我们烧的纸钱。娭毑说过,十三金钱,十四银钱,十五鬼钱。

  仇佑祥家的临街门面曾租给一个收废品的西影人,山里人下山寻钱,也认为收废品是个好行当。仇家门口有对瑞兽,说是貔貅,是西影人从大山上带下来的,送给仇家镇宅。我们常去仇佑祥家门口看貔貅,当稀奇宝一样看。其实,我们想看的是仇佑祥的女儿,她身材高挑,一头自然鬈发,街邻喊她洋娃娃,我们喊她“吉卜赛女郎”。她和云文是同学,她们念完初中都不想念职高,只想早点打工赚钱,或是找个有钱有貌的男朋友。毛桃在打她主意,毛桃和我打赌,他会先搞到“吉卜赛女郎”。现在,“吉卜赛女郎”像阿拉伯女人一樣披面纱出门。她极少出门,装了假腿。

  重卡从木金街一闪而过时,在乌贼吐汁那样的夜色里,借着街灯,仇佑祥家,一楼,二楼,三楼,一团黑,那对貔貅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对石狮子。石狮子块头要比貔貅大一倍,好像在低头眯睡,懒管世事。仇佑祥家将楼房卖给了飞叔的相好——有老公的那个相好。飞叔暗助了她四万块钱。仇佑祥一家人住进了惠生福利厂,福利厂生产礼炮鞭炮的包装纸,也生产冥钱纸。他老婆和女儿还可以干活,就近也好照顾床上的仇佑祥。那被窝里进气出气却不吭声的还是仇佑祥吗?是我造孽,他变成了一堆能吃能拉的肉,一堆走了味道的肉,一堆我不忍多看的肉。

  飞叔将重卡开得飙跑。街边的花带活像扑落到地上却在飞奔的晚霞,木笔花早过了花期。

灵体有光



  我在光晕里可以倒带,可以折叠,可以造影,可以加速,可以穿越,我赶得上飞叔的飙跑。

  路灯的密度和亮度在增加,能够听到锣鼓声、鞭炮声和乐队吹奏声,还能听到玩“刨木花”的人声牌响一浪高过一浪。电缆家的前坪里,一片白顶棚浮在团团烟气和光影里,像电影里的蓬莱岛。数对充气的塑料白鹤耸立着,高过白顶棚,它们的尖喙将夜空啄出一串串闪亮,闪亮一个要高过另一个,一个灭了,另一个赶紧补上;在闪亮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夜空,夜空和闪亮互不相让,看上去,又连成一体。毛桃他爸一定多安排了人手在放焰火,天空一时幻化绚烂。

  从那仙境方向过来一对男女,手牵手,笑盈盈,很快消失在沿路停放的长溜汽车中,进了一辆宝蓝色城市越野,“斯巴鲁森林人”。后车门一合,只剩下路灯下炫目的一团宝蓝,一眼望去,既无比现实又无比虚幻,明灭了时光。

  光晕里的遥控将我摁到了那一秒——我脑壳撞在花带边角的一刹那,飞来了一道光,乳白色,如一只带光芒的拖网将我捞起,我好像在高速上过完一段隧道。

  我成了一个空心焰火,却没有熄灭,被乳白色的光亮带进了一片宝蓝色光亮里,横不见边,深不见底,比路燈下的宝蓝色要炫目百倍,一点不刺眼,里面舒服极了,无法形容。那道光会发声,不是我们清都话,也不是普通话,与人世间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同,仿佛它不是在说给我听,是将无数念头直接放进我的意念里。它手里仿佛有个回看键,一摁,我短暂的十八年一闪而过,无比清晰,历历在目,包括我在湄水里赤条条摸鱼,在火炉边听娭毑讲梅仙的故事,在围追堵截云文的嘴唇,在蔡老头的老家和毛桃打掳被追赶,在孔老三家厕所里的瓷片上练拳,在被窝里鬼画桃符,在笑看明明的鸡鸡屙湿了花裤子,在电缆的婚礼上放礼炮,在光阳摩托上耳畔生风……

  那道奇妙的光,它好像并没责怪我闯下了大祸,只是告诉我,我有了“新身体”,会感觉到与花带边的那具完全不同……是呀,我突然化成了一团光晕,就飘浮在一排路灯电线的下方,不用它指,我看见马路上的那具肉体,扑倒,很懒散的样子,与我平时沉入梦乡的睡姿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一脑壳红,头发和血混成一团红,他鞋子没脱就在花带边睡着了,睡得如此沉,一动也懒得动,鸣笛、尖叫、哭喊都惊他不醒了。可我感觉到摊在水泥路上的那团红已与我无关,快吐红蕊的木笔花已与我无关,那些堵住聚拢的车流人群也与我无关,我只想跟着奇妙无比的光一起飙,没有高标,没有终点……

  光又给了我一个意念:“灵体”都会见到光,各种各样的光,见光之后,还有很长很长的云梯要飘,还有很多很多的同体要见。我看见好些清澈闪亮的灵体,虽是一团团透亮灵动的光影,却有人形,好认,我认出了我爷爷,外婆,我发小“榨油机”(大名罗光达,他暑假玩水淹死在湄水里),何科长的姆妈(原先,她挂起一副脸,不会笑,在光晕里笑得像一幅刺绣头像),还有一个没名字的小精灵,我姐头胎生下的那个外甥女,她那么小巧闪灵,活像一个全身发光的小卡通,她该有一个名字,就叫靓靓,她配这个名字,和我同音,与明明刚好连成靓靓明明……

  我已没有时空概念,用时间来度量我,用空间来限定我,都没有意义。从去年正月初六中午12点47分到今天8月29日接近零点,无数经历和念想可以挤在一秒钟内,甚至,我的十八年也可以叠加在这一秒里。这是一个光点,说是一个亮点,也行。

  “斯巴鲁森林人”没有开动。此时,车内人大约也没有时间概念。是毛桃和云文,他们恨不得贴成一张对开纸,抖得他们的空间哗哗作响。

  血聚在一块总有重量,挤在眼睛这样的细小地方更显得像重金属——水银。娭毑讲过,蚂蟥要是吸足血,会从人和牲畜身上掉下来;水银要是注入血管,血管会炸开。

  会有那么一刹那,蚂蟥吸足血超过它所能承受的重量,谁也别想终止它的坠落——谁又能阻止从头骨中飞溅出脑髓,向空中抛出一道湿白的弧线?谁又能干涉毛桃和云文在遮光的玻璃罩里折叠挤压、哗哗作响?谁又能阻止接下来的事发生?

  ——此刻,我可以说是水银,可以说是脑髓,也可以说是喷泉,还可以说是蚂蟥,带着视网膜的全部重量——脱落了。

  飞叔失声在喊:“拐瞎得!亮片,你,你想害死老子……”

  重卡失控,歪头朝“蓬莱岛”撞去,空中飘浮着“刨木花”、扑克牌、烟火味、冥钱纸和尖叫声,一些纸花被风吹开,活像浪尖上的信天翁。穿孝服、系麻绳的电缆在漩涡中扑闪,活像一条被网上岸的河豚。更高处,谁放出的焰火几乎与我的灵体齐高。

  飞叔听不到我光晕里的呼喊:我还不想看见你的灵体,不想看见那道光,我想看一眼水晶棺里那一颗心,属于我的心。

  光晕里的遥控随我意念而动,我能制出一个梦,将它置入电缆深夜的睡乡,我要让他梦见他爷爷的脸像纸片上的蔡老头,下巴光溜溜,尸身像纸糊的牵魂童子,刺啦一声——纸壳里蹦出一颗心来,我从血污血海里跳将出来:电缆,你不是很有钱吗?你爷爷办丧事不是在烧钱吗?你把我换心的钱还给我爸妈,该给多少,你心里有数,你莫逼我喊价……

  ——我只想提前看见电缆梦见我时会是一副什么鬼样。

  选自《花城》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杜小烨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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