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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擦过悬崖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120
作者简介:

  陈应松,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已出版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庄》,以及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七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四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等选刊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湖北文学奖等。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称号。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中篇小说曾七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守卫在凌霄的人啊,

  为我打开蓝色的天门。

  ——叶赛宁

  天刚放亮,我就指着冷杉林中的一条小道,对自己说:“宝良,你挑水去!”我不是在心里说的,而是大声地说。不知道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话了。我怕自己听不见,总是从肺部扯出气力来,斩钉截铁地命令自己:“挑水去!”“洗衣裳去!”“雷打痴了,伙计,动呀,看西南边有没有火情!”“不要再喝了,就这一杯,喝死了没人收尸!”

  我下去挑水。

  水在离瞭望塔约两百多米的地方,在一个陡岩下,一个小小的沁水窝;那是从岩缝里渗出的一滴一滴的水,因为水太少,没有多少潮湿的苔藓,又被箭竹和草丛湮埋了,以至于我在此多少年竟没有发现它。大约九年前,林区派了几个人来,发誓要为我找到水,他们拉网似的从塔周散开去,一遍一遍地寻找,终于找到了这个足足让我一个人开销的水源。于是在下面挖了个坑贮水,一天可以挑一担至两担,虽然挑回的水充满了草叶和泥巴,需要过滤沉淀,但这总比到两三公里远的板壁岩和巨锯岩去挑水强多了。而在更远的时候,我吃水都是山下用拖拉机拉来的,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拉几油桶来。水太金贵,那时候,我不到下雨是不洗澡和洗衣的;下雨了,便将大盆小盆拿出来接。冬天呢,冬天就化雪水,将油桶放到火盆边,装上雪让它慢慢融化。雪也不干净,这高山顶上的雪,有许多杂质,是天空带来的,越过秦岭的北方冷空气挟带着细密的沙尘,一直漫卷到这里。

  我挑了一担水,喘了口气,就打开楼下的发电机房发电,再回塔里打开电台。我有三个电台,一个是801接收电台,一个是转讯的,另一个是用电池的老式小功率单边带短波电台,无锡无线电厂生产的老古董。过去我就用这个老古董,现在,当没有汽油和机器坏了,我依然用一下。如今我用的电台当然是很高级的洋玩意儿了,接收机与林区防火办联系,一个转讯机是与山上的巡护员们联系的——他们上山清山清套(套野兽的钢丝)都带有对讲机。我打开接收机,就听见了陶大沟俏皮的声音:

  “老哥,还活着哪。”

  “那当然,”我说,“大狗子,什么时候上山来喝一杯?”我叫他大狗子。

  “算了吧,老哥,只要你没火情,比喝金六福还高兴。”

  “没有,今日早上没有。”

  “不过这个季节一定要小心呀,几天内还没有雨,风把人的眼窝都刮干了。”后来他突然说,“差一点忘了大事,老哥,晓得什么大事吧?”

  “什么大事?”

  “你猜吧。”

  “是不是给我找接手的人……”

  “对了,你要下山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昨天到局长办公室去,听局长在同一个小子谈话,谈的正是上山的事。”

  “是哪个?”

  “关门河保护站的小赖,你知道吗?”

  “小赖我当然知道,小赖有小孩了。”

  “他们准备全家上山。我看那架势就是这样。老哥,你解放了。”

  “好啊好啊,人是要解放了,也老蛋毬了。”

  “你不老蛋毬,你跟儿子争媳妇啊?!”

  我的心里很高兴,我就要下山啦?我终于下山了,我今年五十八了。我想提前一两年下山,看来有希望啦。我之所以想提前退休,是因为我害有严重的风湿病,眼前有严重的幻觉,脑袋和脸皮因几十年紫外线强光的照射乌黢麻黑,麻木。屈指一算,我待在山顶已经有二十六年了,我的女儿死在了山上,我不能再死在山上,我得下山,过几年有人气的日子。

  我上了瞭望塔顶。白色的塔柱像蘑菇柄,又高又细,而塔顶的瞭望台就是蘑菇盖,八个斜下来的窗户就是瞭望孔。天上的云很厚重,有时候太阳会把它们顶开。顶得开,天就晴了;顶不开,天就是阴的,甚至会大雨瓢泼。这全凭太阳一时的兴趣。我总是这样看的。因为太阳尚在沉睡之中,在东边,靠兴山和木鱼的方向,层峦叠嶂的上边,天有一块是红中带青的,这表明太阳在出与非出之间。太阳是个有脾气的红脸膛大汉,而月亮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谦谦淑女。但是浓云出现了,是从西南面的巴东和长江一带出现的,近处有下谷坪;正西的云是暧昧的青色,西边是四川和大九湖——就是那所谓的几万亩高山平原,其实是一块大洼地,一个大冰斗。西北边呢,是陕西和房县,近处自然是美丽的板壁岩和巨锯岩了。而顺着猴子石走去,靠竹山县,那儿有一片真正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那才是最具有神农架特色的地方,现在,那儿有一个山西来的大胡子老张正在寻找野人,长期露天居住,他跟我一样啦,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啦。正北是阴峪河、百步梯、板仓,更远也是陕西。现在,就回到东北方向来了,从这儿有小路下山,如果没有车,我情愿走这条小路,穿过闷头沟,到达小龙潭,再到鸦子口。可是闷头沟让人无缘无故地闷头也是一桩难解的事。那儿有浓密的药用植物,灌木丛生,乱石水沟从里间穿流而过,植物的气息和苔藓的气息、腐殖质的气息,让人曈昽难醒,脑壳发涨,甚至会出现被怪兽吞噬的幻觉。

  这是神农顶,华中最高峰,瞭望塔的所在地。其实,在正西方还有一座比这儿高出十几米的无名峰,因没有人去,它就只能叫无名峰了。在这四周,有许多超过三千米的山峰,韭菜垭啦,老君山啦,金猴岭啦,巴东垭啦,杉木尖啦。还有稍矮一些的大窝坑、白水漂、猴子石、天葱岭、药棚垭、踏子垭、凉风垭。在它们的底部,响岩河、阴峪河、双沟、落羊河正日夜不息地奔流着,在属于它们的峡谷里狮吼一片。而在山上,当然声息未闻。这山顶太沉寂太荒凉啦,可我就要走了。我的脚下,风起过,四围的箭竹发出干涩零乱的喧嚣,一阵一阵。不知为什么,它们在近几年几乎全死亡了,而新的芽子,正缓慢地、稀稀落落地从死根上萌发出来。冷杉在风中受到了鼓舞,它们总是很容易亢奋和愤怒,在塔的背后,一片巴山冷杉林总是操蛋的先锋。它们装鬼,哭号,它们站得笔直,它们枝桠纷陈,阴森恐怖,它们爱闹事,在半夜里会把你呼醒,然后鬼哭狼嚎,有时候,它们日夜不停地大喊大叫,像一群疯子。我说停下吧,停下吧,难道你们就不累吗,这些鬼树!可它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候烦了,睡不着,早晨睁开通红的眼睛,我也会爬上塔顶去,与它们对嚎;我大叫,我用双手拢成号筒,“嗷——”我这样叫着,看谁的声音大吧,看谁更恐怖吧。我这样叫习惯了,有时候,我对着夕阳会叫上半个小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叫得喉咙哑啦,气全泄啦,满山遍岭都回荡着我的叫声。声音打回来,还是单调的,有时候,我听见我的叫声回来了,忽忽悠悠地回来了,无比地阴森恐怖,仿佛一头囚禁的野兽。我问我:“宝良,你这是怎么啦?”可是后来,我控制不住了,我必须大叫一阵,心里才会舒服些。

  风大了,云也浓了,乌云如跑马,重重的山岭突然动了起来,云气呼噜呼噜地往上冒,好像四山着火了一样,在乒乒乓乓地燃烧。可那是错觉,没有烟雾。那只是下雨的前兆。真正的火警可不是这样的。比如云和火烟,都冒白烟的话,云是散漫的,看起来像烟雾,而真正的烟雾是往上冲的,你只要发现往上冲的云,那就是起火了,你就得赶快打开电台报告,那是十拿九稳的。

  每天,我要与山下的防火办联系两次,到了秋季的高火险期,可以增加到四次。这是我唯一与外界、与人说话的时候。其余的时间,我就只好沉默或自言自语了。

  雨下了起来,同时响起了雷声。在这样入秋的季节,雷声并不稀奇。雷越来越大,雨越来越猛,群山奔涌,天地昏暗,我看到雨打在山坡上,树林里。雾气一团一团地自西向东飘浮,我对眼际这山顶的一切突然感到新鲜起来,因为,我要走了,我的眼光变得忽然好奇了。我就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吗?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往塔下走去,我不能扶墙,只好径直噔噔地顺着这螺旋楼梯往下走。一到雷雨天气,这墙一摸就双手发麻,整个塔壁都带电。

  早上我吃的是懒豆腐,是昨天磨的。我就想,磨子不需要钻了,我得把那把錾子还回去。可是雨下了起来,我如何能把錾子还到阴峪河鲁磨匠儿子鲁娃子的手中呢?我非常急切地想把錾子还过去,我想告诉他们,我要下山啦。我要跟他们告别,我要把山上不能带走的东西给他们。可眼下我想归还那把錾子才是要紧的事,我已经占用人家的这工具太久了。我不停地磨呀磨呀,凿呀凿呀,我想我是不是太霸道了。我就说:“鲁磨匠,我给你把錾子还过去了,我早该还了。”鲁磨匠死在我堆杂物和烤火的那个房里。那一年春节,我没有办法,我想回兴山的老家一趟,我记得那一年是我在山上整整过了五个春节之后,而那一年我与我的老婆吵得不可开交,我想趁春节回去弥合一下感情,就请了阴峪河给我钻过磨子的鲁磨匠代班,替我守几天塔,反正冬天雪壅得厚,火险很低,不需要开电台与山下联系。我把塔门的钥匙交给了鲁磨匠,还把我儿子提上山的两刀腊肉给了他。当然了,磨懒豆腐的一袋子黄豆也放在那儿。他从家里还带来了不少的洋芋、白菜,又有一大壶的蜂蜜党参酒。鲁磨匠的这个年在塔里没有说的啦。可是我二十天后回来喊门门不开,我只好撬开了门,看到鲁磨匠在烤火的杂物房坐着,手上还端着一杯酒,他早死啦。他不知道这样用水泥建造的砖房是跟他们那四壁透风的土坯房不同的,在这样的房里烤火,把窗户和房门关得严严实实,那是肯定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的。恰恰这一点我忘了交代他。

  鲁磨匠死了,我没有了钻磨子的人,我还得磨我的懒豆腐,我就借来了他生前用过的錾子,自己学着钻,嘿,竟然钻会了。

  雨下得太大,我不能走这样的山路到阴峪河去。在我出门去塔底下抱柴时,我看见鲁磨匠出来送我。我就说:

  “我不是给你送錾子去的。你放心,我不会拿走你这把錾子的。”

  天色无比地晦暗,雨水挟带来一阵一阵的寒流。烟霭如墨,山影如魅。我想我得吃一只腊蹄子,庆贺庆贺我即将下山。我拿起了柴刀,鲁磨匠的影子就散去了。我得给他祭一杯酒,我在想。我刚才看到的影子就是那红扑扑的脸膛,抹着胡髭上的酒沫星子的样子。我并不害怕他,他满面红光,火气很高,这样的死鬼是无须害怕的,这样的死鬼不害人。他喝了酒就会说阴峪河的事,说这家,那家,那家,这家的事。说打猎、守庄稼的事。他还喜欢说巴东、兴山、四川那边的事,因为他背着大大小小的錾子和锤子到那些地方去钻过石磨,他什么都知道,然后我就说:“鲁老弟,来,再抽一杯。”他就抽了,喝得吱吱响,喝得那个响法,就像酒是玉皇大帝赐的甘露,他喝酒才真是喝得有滋有味哪。跟他喝酒,二两的量可以喝出半斤来,我爱跟他喝酒。那时候,跟他混熟了,他常请我去阴峪河给他的庄稼地看野兽的脚印,守庄稼。我当然得去,有酒喝,而且我的确在行。看野兽的脚印预测它们哪天还会再来,哪天不会来了,不会糟蹋庄稼了。这可是我的一点特别技能,没有谁不服的。跟你说了吧,如果一头野兽在一块田里吃庄稼了,它按原迹返回,这天晚上它肯定会再来,今晚不来明晚肯定来,这两天你得好好地守了;如果它吃了庄稼,再笔直走出田,它就不会再来了,你就不必守了;如果它的脚印跟来时的脚印呈45°角离开,三天后它一定会来,这两天你就不必守了,如果是呈90°角离开,四至六天,最多六天它一定会来。所有的野兽都是这个规律,大致如此。野猪、熊、豪猪、猪獾、麂子、獐子,可能有区别,区别不大,我这里主要说的是野猪和老熊,嘿,它们可厉害了。说到我这点技巧,是多年摸索出来的。我在山上,还包括年轻时打猎,我这人就爱琢磨,喜欢安静。看兽迹我过去主要是为了打猎,所以,我最先琢磨的就是:这兽是啥兽呀,多重呀?是小的是老的呀?是活泼的是快死毬的呀。后来,我能一目了然了——这可真神。健康的兽,脚印踩下去,正中间有一个坑,有坑表明此兽足下有一坨肉,证明兽很健康;无坑印,表明此兽正在衰老或正在生病。寿岁呢,看指甲印,指甲一个长,一个短,不健康;一个弯一个直,也不健康;两个起翘的,证明此兽快死了。足印起包不起坑,也快死了。看寿岁,还可以看足距,后蹄子(爪子)踩到前蹄窝里,有一半寿岁;后蹄踩不到前蹄窝,此兽大限到头了,你追此兽,一定能成。

  在阴峪河,我看兽迹,那可是这家请那家接的。一年辛辛苦苦的庄稼可不能一下子给野兽糟蹋了。于是这个“宝良哥”,那个“宝良叔”,拉我去喝酒,膀子都拉脱。老的少的,见了我,满目含笑。不过这也只有在秋季,一年只那么一回,其余的时间里,我就一个人待在瞭望塔里,在这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的高山上,看着四周的群山,看着森林里的火情,日复一日。

  我取下了一只像石头一样的腊蹄子,在炭火上烧了毛,烧了因潮湿和久放而长出的绿斑,用砍刀剁。剁一只蹄子难,煮一只蹄子也难,在这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上。我想,反正有的是时间,我放好了作料:野花椒、芫藿,还有紫苏叶子、辣椒,我再刮洋芋。这一袋洋芋是鲁磨匠的兒子鲁娃子背来的,我给了他两包烟,他推说不要,后来还是收了。我总是吃他们的,我的心里总过意不去。过去,我们是仇人,鲁娃子是准备砍掉我的脑袋的,因为他父亲给我代班熏死在这里了。有几次,他拿着刀,咬着牙齿,守在我的门口,有时候,会一坐一夜,山上的寒露都没把他冻死——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他当然杀不死我,但是他的恒心和恨心让我心惊肉跳。这小子,后来,他就给我送洋芋了,送瓜果了,喊我“宝良伯”了。这是以后的事。他说:“宝良伯,我给你拿了点蜂蜜。”“宝良伯,这是刚放的酒。”我一闻,香啊,苞谷酒。我就把鲁娃子让到塔里,给他做吃的,然后,我就托人下山给他买棉袜子,买解放鞋。山上的山蚂蝗太多,穿上棉袜子挡蚂蟥。那一阵,虽然他要杀我,我背着枪还是去了他家,帮他家看庄稼。看庄稼是男人们的事,他爹死了,他还小,我就拿起枪给他们照看,帮他们观察蹄印。我还给他家收庄稼,刨地,出粪。我亏欠他家的。慢慢地,他就对我解开了眉头,拿刀子的手也垂下了。

  我在咕噜咕噜的肉香中等待着开锅。我斟好了酒。外面的雨还在稀稀落落地下,风把树上的雨簌簌吹下来,死去的箭竹林发出荒凉的、过早到来的冷噤声,飒飒作响。山上现出了秋意,草甸上的凤毛菊算是开了,到处黄艳艳的一片,而紫羊茅、青茅和藁本快枯黄了,柴胡、火绒草藏在它们中间,依然有一些绿意。在东北坡往闷头沟下去的方向,一丛丛的山楂和峨眉金银子正在雨中兀自红着,大红泡在灌木林的深处也暗暗地红着,看上去像洒了一地的血,好似野兽们在那里搏斗过。昨天晚上,有几只九节狸就在那儿呜呜地打斗,它们大约是争食几个游人丢弃在那儿的食品。总之,秋天来了,而风将更加劲厉,山冈将更加荒凉和冷清。雪虽然不会马上就下——现在的雪向后推迟了,推迟足足一个月。而当年我来到山上的时候,在二十多年前,这山上总是在九月十七号至二十号下当年的第一场雪。我已经摸出了它的规律,大约进入八十年代后期,具体是在一九八六年,第一场雪就推迟到十月了,如今,初雪的日期总是在十月上中旬,而且雪也没有那时候大了。

  我开始喝酒的时候雨已经住了,西边开了天,云彩在山谷间浮游,已如强弩之末。我给鲁磨匠敬了一杯,把酒洒在火盆的旁边。我用手指卡着玻璃杯子,我想喝上大半杯也就可以了,可是后来我又倒了半杯。我的牙齿还好,能扯得动蹄筋,我的舌头对那熏出陈年老烟味的腊蹄十分偏爱,加上酒的滋润,我就想说点什么,我说:“噢,我要下山了。”我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塔内,一盆火,两张人造革的露出填充物的破沙发,一个茶几,四把柳木椅子。我一个人喝着酒,西天里的红霞正从窗户外反射进来,它们依然离我很远,给我的感觉是,它们在别人的村里热闹着,不管多大的夕阳,不管多大的朝晖晚霞,离我都是远的,我寻思是因这圆圆的塔内太空阔了,而我显得多么渺小,简直像一只蚂蚁。有时候,我甚至忽略了我自己。整个塔内就是风、夕阳、陌生的云雾和空气,它们直往窗户里灌;而在更高的塔顶,在那个蘑菇似的平台上,我就像站在一只怪兽的脑壳里,它有八只眼睛,空洞洞的眼睛,没有眼珠子,它是个死的,是个空壳,它站在这么高的位置,像巨兽的遗骸,被山风和冷雾掏空了,和巴山冷杉,和华山松、山柳、刺柏与花楸站在一起,站在时间之外,在这里,像一座远古的废墟那么挺立着,而我呢,我当然只能是一个幽魂,一个自以为活着的、快乐的、能喝酒和行走的古堡幽灵。

  我喝多了,我啃了一地的猪蹄子,我吐着酒气,我又喝茶。我摸索着到塔底去开发电机,我要与陶大沟“大狗子”联系:无事,下雨哪来的火警呀。

  通往大九湖和坪阡的路隐隐约约地印在白水漂那儿。我的腊蹄子就是坪阡的人送来的。八百瓦的小发电机在塔底响着,就让它响去吧,在这日近黄昏的时候。我倒在床上,酒让大脑有些迷糊。我望着屋顶,我在想,我回老家与儿子媳妇住一起去吗?我当然要回老家去安度晚年。我还有一点积蓄,我的工资也不错,五百多块钱,他们不会不欢迎的。可是,我碰见了田菊英呢?田菊英也跑来给儿子带孙娃儿,跑来玩呢?那我就回单位,找领导要一间平房也可以的,我没有功劳有苦劳,我是正式职工,我当然得要一间栖身的屋子。我不愿见到田菊英,我的过去的老婆。我为什么不愿见到她?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唉,过去的事情。

  我是三十二岁上山的。那时候,我在伐木队伐木,林场的领导对我说:“苏宝良,你愿意上山去守瞭望塔吗?你反正一个人,你这人又爱安静。”我说,那就去看看吧。我实在不愿伐木了,一声“顺山倒”,又不知哪一个兄弟被树砸死。我的一个很好的兄弟,在伐场清山时,一根缠着搭挂树的粗大猕猴桃藤把他给弹石子一样弹上了半空,落地时撞到了岩石上,一声不吭地就死了。就在第二天,我答应来山上。我记得那是一个雪天,我和两个送我上山的人背着行李。我们从鸦子口经过大、小龙潭,又翻过金猴岭和巴东垭,到达瞭望塔,山上的雪足有一米厚,十八公里的路程,从早上走到天黑。送我的人说,这还不算最大的雪,最大的雪有两三米深,人一下去就爬不出来了。我进了塔,一切似乎给我备好了,還有千把斤木炭,我说行吧,我就留下来吧。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可是这事我左右没给场里说,我就是这么个人。来年五月开春的时候,我就把我的老婆田菊英接来了。五月的雪还没有化完,山上的冬天足有二百五十天。我的老婆来后半夜不敢出去,把我那洗脸的脸盆拉了满满一盆子尿——那都是吓的!我就说,这像什么话,你要是住不惯,你就滚蛋。她果真就滚了,一个人哭哭啼啼地下了山。她是个刚烈的女人,自以为是,从来不屈服的。也就是从那之后,我们的感情就基本完了。

  我上山以后的某一天,风雪弥漫,从巴东垭方向走过来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他背着两扇磨子,胸前背后各挂着一个。我老远就给他打招呼,我说:“咳,过来歇歇脚。”他就从丁字路口往我的塔里来了。他说他姓鲁,在下谷坪帮人打了磨子的,是个磨匠。他跟我的年龄相仿,人也整个像一副石磨,两只眼睛青乌乌的发硬,就是一双豹子眼;十个指头粗短,右手捏着一把黄桶锤。我说:“你把这副磨子卖给我吧。”他说:“这磨子我跟别人钻坏了,我准备背回去自己用的。”我说:“何必呢,我给钱你。”我给了他一块五角钱,买下了这副青紫石的磨子。他说:“嘿,嘿!”他拿着钱,说:“以后我背洋芋给你吃。”他是阴峪河的人。我推了不多久,磨齿就磨平了,有一次他上山来,我就问:“鲁老弟,没带錾子来么?”他说:“你的磨子要钻了?你一个人怎么这么费磨子呀?”我就说:“是你的石质不好。”他就火了:“也就一块五角钱,我才不愿背这个冤枉呢,我把钱还你!”山里人的脾气真是大,说话不会拐弯儿,就像遍山的石头说话一样,我就给他敬烟。他看了我的石磨,又看了我煮的一大锅懒豆腐,明白了,说:“难怪的,你未必一天到晚在推黄豆?”我就说:“一个人呆在塔里啥鸡巴事,不推黄豆干什么去?”我不停地磨黄豆,我的豆腐磨得特别细,一锅煮的豆粉儿,竟没一点豆渣,一把黄豆在我的手上,可以磨半天。就是这么,我不停地磨呀,磨呀,来打发时光。

  不磨又能干什么事呢?我这人劳碌惯了,一个人坐在塔里,当时又没有什么电台跟下面联系,要是有事,要是发现火情,我就得跑步到十八公里外的山下鸦子口去打电话。我一个人呆坐着,我当然可以去巡山,也就是白水漂到闷头沟隘口的这一段距离。山上的箭竹呀,草甸呀,每一棵正在活着的或死去的巴山冷杉呀,华山松呀,秦岭冷杉呀,还有槭树、花楸、山柳、刺柏和两株罕见的数十米见方的匍地柏,我都了如指掌了,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我身上的癞疤。有一次,我在闷头沟那儿挖到了一棵人形的黄芪,我把它放在窗台上,让它陪伴我。这是棵公黄芪,裆里还有鸡鸡。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它从窗台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在塔里走动,向我笑着,给我点烟,倒茶,还翻跟头逗我乐。后来它就变成了我的儿子兵兵。我就说:“兵兵,你干什么呀,你可不要玩火。”我看见他给我点烟的时候拈着一块炭火,把火星吹得满山飞舞,真玄。这自然是做梦。可是醒来后,我就更喜欢上这黄芪了,怎么看,都像我的手臂白亮如藕节的儿子,活脱脱他的一张照片。

  我三十岁才结婚,因为伐木队里男多女少,我这种口齿木讷、闷声闷气又成分不好的小镇人没有谁会喜欢。我的父亲最早的时候是县衙的录事,因为得罪了县长,字也写得不咋样,这录事就被开销回来了。后来,在小镇的基督教堂里跟一个叫郭约翰的法国牧师抄写经文。我们那个贫穷的、一泡尿可以屙到头的江边小镇上,竟有两座教堂,一座基督教的,一座天主教的。我的父亲趿着中国的桐油木屐,却穿着一床宽大的牧师袍子,就像裹着一床被单,胸前挂着郭约翰给他的十字架。我的父亲被称为假洋人。在我的童年的记忆中,我的父亲每天在基督像前祈祷,在身上画着十字,他不停地念道:主啊!你是窑匠,我是泥工,我愿受你雕塑,满有你的荣形。靠着生命与圣灵的能力热心行善,成就上主之旨,得众民的喜爱。阿门!他用我们小镇的方言念着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和祷词,真是不厌其烦。在那个长江边的山坡小镇,他面对长江,高声喊道:唯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其实解放前他曾掩护过地下党,兴山最大的赤色农会组织大刀会,就是在我父亲的教堂成立的,并作为交通点。解放以后他不知怎么被打成了右派,在我们小镇的制帽厂里学会了踩缝纫机缝草帽。“文革”开始的那一年他患了重病又要拉出去批斗,只好一头扎进了长江。在他留下的笔记本上,他最后的字迹是:主啊,我知道舍去并不意味着缺乏,牺牲并不代表消失。将会使更多的生命随之兴起。我愿效法那一粒默默承受舍去和牺牲之痛的麦子,将生存的希望与快乐留给他人。阿门!他还写道:疲乏的,他赐能力;软弱的,他加力量。我记得这句话,我永远记得。我在想这个基督为何有那么大的神力。父亲给我们说过的一些故事,告诉我们基督怎样降世为人,基督是怎样全知全能,创造万有,基督是怎样复活和升天的,而且基督会再来。关于基督会再来的热望我慢慢地淡忘了,我在家里没有工作,勉强读到初中,因是右派子弟,也不能升高中,更不能安排工作。我的母亲拉扯我们,甚是辛苦,我只能做些小工,比如背棉花匣子啦,给收购门市部打包啦,给食品站下河赶猪啦。有一天,神农架林区在小镇招收伐木工,有饭吃,有工资,我就报名来了。我的老婆是我的街坊,一个长得没有多少特点的、瘦里瘦气、黑不溜秋的女人。过去没结婚前,我对她没有特殊印象,她的家用石头砌在一个乱石成堆的水沟旁,好像随时要垮掉的样子,一大窝姊妹,父母又邋遢又没有文化。镇上的人给我作介绍,说就是田茅匠的三丫头。我努力回忆起那个三丫头,才从记忆里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来。我说,那就结吧。我大她八岁,我给她家拿去了盒装的点心,草纸包的水晶糕,还有一段花布,加上从神农架带回的一只腌了的麂子,两个麝香囊,乌七八糟的一些东西,就成了家。他们都知道我是右派苏牧师老实巴交的儿子,在神农架砍伐木头,三十岁了还没找对象。每年春节回来的时候穿着工作服,脚蹬大棉靴,在伐木队拿工资,还算神气,虽然有点呆头呆脑,长相老扮。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来信说老婆生了,我也没多少惊喜,我接到信,在冰天雪地的伐场里,我一个人坐在雪山上看了家里的信。信是老婆请人写的。让我给儿子起个名字,我就回了信,说就叫苏兵吧。就这样,叫了苏兵。我依然在伐木,早出晚归,睡在伐木队的统铺上,吃着没有油水的洋芋和鱼儿掺沙(苞谷加少许大米)。再后来,我的女儿又出生了,又是来信,要我取名,我回信说看着办吧。我想不出好的名字来,后来我回去,女儿都有了名字,叫燕子,学名苏燕。我也没问谁取的,就燕子吧。无所谓,我已经到山上守塔了,我一个人吃着懒豆腐,观察火情,筒着手在神农顶上走来走去,远在兴山的女儿叫什么,那关我何事呢?莫非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不是这样。我一年回去一次,顶多两次。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我发现我那淘气的儿子竟在江边玩水,而我那连走路都不稳当的女儿也在江边扔石子。西陵峡的水是相当急的,我吓出一身冷汗,跳进江里拽上我的儿子就是一顿猛揍。我在想,作为一个父亲,应该每天跟在儿女身边卫护他们才是。那一阵子,我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又跑到江边玩水去了。可是,我无法天天如此,我又回到了遥远的神农顶上,在三千米的高峰上。我总是朝兴山的方向望着,一闭上眼就是西陵峡黄浆似的湍流与漩涡。然而,过几天我就淡忘了,遥不可及的事情,被眼前我的工作,我的瞭望与巡护,我的磨黄豆和每日三餐的烦事儿给冲淡了。就是这样,眼不见心不烦,我与他们,我的老婆和孩子没有了感情。牵挂吗?没有牵挂。说真的,没有。只有见到他们,我才记起我是一个父亲,或是一个丈夫。在生活的漫长暗示和默认里,我以为我原本就是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家庭,一片山间的无根云而已。

  可是我的女儿上山来跟我作了几天伴,在这儿玩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是太爱她,爱他们,我的孩子们了。大约在八八年的夏天,有一天傍晚,两个去罗圈套和百步梯清山的护林员带着一个瘦筋筋的黑皮女孩来到了塔里,两只猴板栗似的褐色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我问他们:“你们带的是谁呀?”他们说:“这是你的女儿。”嘿,我已有两年多时间没回家了,我的女儿当时已经有七八岁,而我最后见到她时,她才五六岁。我哪认得呀,我认不得她了。我的女儿又不喊我爸爸,歪埋着头愤恨地、警惕地朝我望着,手上拿着一个脏兮兮的书包。我说:“你是燕子?”她也不做声,只是瞪着我。到第二天她才喊我一声“爸”,那是因为她饿了。她问我:“爸,那是什么花呀。”这闺女,她对花感兴趣。我就告诉她那是一种很毒的羊角七的花,另一种却是蹦芝麻,圆筒似的,小酒盅儿,麻黄色。我就爱摘这种植物叶子下到懒豆腐里吃。我还告诉她碎米荠花啦,舞鹤草花啦。我就带她去山上挖野菜,什么地白菜、藁本叶、山马齿苋,都好吃。特别这高山上的天葱天蒜,往往一坡一坡都是的,我们到了天葱岭,空气里全是浓郁的野葱野蒜气味,且长得特别茁壮茂盛,好像是神仙撒了一把种子似的,这么高的山,荒凉无人,那不是神仙种下的葱蒜又怎么可以理喻呢?山上的一切对我那个在长江边出生的闺女来说,都是新鲜的:从山褶里飞漱而下的轰隆的泉水,整天在树上窜来窜去的、摘食云雾草和嫩树叶的可爱的金丝猴、松鸡、松鸦、灰椋鸟、苦恶鸟、歌鸫、雉鸡、毛锦鸡,以及偶尔可以见到的麂子、九节狸、豪猪、野猪甚至老熊,到处的鲜花,激浪翻滚的云海,她都喜欢。我们摘了满满一筐的野菜就回去磨豆子。我推,燕子喂。这妮子鬼得很,她先是一把一把地喂,我就说,你能不能少喂几颗呀?她就少了,她一颗一颗地喂。那推什么呀,全推磨齿,磨齿磨平了,豆浆里还全是砂。我说,你能不能三颗四颗那么喂呢?她就数半天,数三颗四颗。我说,大致就行了。她说,你要我三颗四颗嘛。她说,爸,你來喂,我推。她硬要推,推又推不动,磨子也推翻了,黄豆、豆浆全洒到地上。我吼了她几句,她竟不吃饭了,就睡在沙发上,也不进房去睡。山上的夜晚虽是夏天,那可是要盖大被子的,还要生火。我怕她着凉了,我抱她进去,她不去,死犟。我说:“那你到塔顶去。”她就去了,嘿,这妮子,那可真是犟木头打出来的。塔顶上没有灯,到了半夜,我怕她着凉,就学鬼物叫。她终于受不了啦,连滚带爬下了楼梯,冲进了房里钻进被子。我说:“你只有这大个胆子啊。”我嘿嘿地笑,她就哭。第二天,她还是不理我,要她吃饭,不吃。我说:“不吃就滚下山去,回到你妈那儿去。”嘿,又一个田菊英!她这小小的年纪,拿上她的书包,就顺山路走了,我一直追到巴东垭才把她追到,把她抓住了拽回来。我说:“山上全是老虎,你走到哪儿呀?”小女孩嘛,一吓,就把她吓住了。可这孩子的气大,像一个汽轮机。只在山上几天,她就得掉一层皮,山上的紫外线太强。她揭去了一层皮,过几天,又揭去了一层皮,嗬,那个油黑脸不见了,蜕了两层皮,细皮嫩肉了,脸红扑扑的。我说:“好哇,燕子,换了一层皮,就不再像你妈了。”“我要像她,又怎么样,不要你管!”她护着她的妈。她说:衣裳是你给我们缝的啊?扣子是你给我们钉的啊?米是你给我们打的啊?早上去学校是你给我们热饭吃啊?她这么说,我就没话了。我问她,是哪个指使你来的?是不是田菊英说的,要你死到你的神农架爹的山上去。燕子说不是的,是她自己要来的。她问她的妈,说,别人都有爸,咱为何没有爸呀?你看,两年不回去,连我的女儿都把我忘了。她这一说,她妈就说,你爸不是在神农架吗。这样一说,她就硬要到神农架来,要收拾书包去山上看她爸,看我。这样,她妈就给了她车钱,让她一个人到神农架找我来了。先是到我的局里,后来就让巡山员把她给带上来了。她说这个经过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女儿,泪差一点掉下来了。这么小一点年纪,还想着她爸,上山找我,还没被人拐走。人都说女儿恋爸,儿子恋妈,这真是没错的。

  暑假结束后我把她送回了兴山的家去。我那滚得像泥猴的儿子正拿着手罾在江边捞虾子。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一模一样。可是,我不能回来,不能带着我的儿子去捞虾子,然后,父子踩着慵懒的夕阳走回家去。那一次,我才真正感到了对孩子们的亏欠,感到为人之父其实应该有一种责任。并且,我还知道了,在两代人中间,真的有一种感情,有一种无私的、发自心底的感情。我在内心里说,我爱你们。可是我无法爱这个家。家对我太陌生啦,家使我觉得像住在别人家里一样,根本没有神农顶那个古堡似的石塔自在。我想,我是不是把自己孤立起来了?我是不是像个老和尚了?我的老婆数落我,要我一定调回来,我说我找谁去呀?我这样的一个守山人,又没有亲戚当国家干部,又没有门路。她要我去找那个小镇书记,我又不认识那个人。我害怕与人打交道。我的老婆也是个临时工,找那个不相识的书记办调动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没有谱的事我可是从来不做的,连试都不试。但有时忽想,我是得调回来才好,我那两个孩子不能没有我。就凭着这一点想法,我与田菊英就去了,好歹把她喂的两只鸡捉去了。那个书记说,你调回来做什么呀。我说在码头上扛包都可以,扫街都行。书记说你在神农架还有工资发,我们这镇上好多单位都垮毬了,连吃饭的钱都发不出。人家一口回绝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就说,菊英,我们回啦。我们出了门,那个瞟花眼书记瞟着两只鸡说:你们把鸡提走。我就把鸡提回来了。我那老婆想拦我也没拦住,说,人家一句话,你就真提上了。书记不晓得吃了别人多少鸡,那是个顺口话。我说,我哪知道呀,我以为他很清廉呢。她骂我是个苕,几十岁了还没开窍。我说什么呢?第二天我只好回到了神农架。我这么舒服地住在山上还拿工资,我凭什么要在那个瞟花眼书记面前低三下四求爹爹告奶奶地请求调动?而且,我跟我那老婆没有一点感情,我真回去了,与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睡一张床,我如何能受得了!我还记得我老婆骂我是个苕、几十岁了还没开窍的话。我想,算了吧,我还是离婚吧,她带一个我带一个;我带燕子。就这样,我跟她提出了离婚。春节时我回去,我是想带点儿什么回去的。大雪封山后的一天晚上,一只几十斤重的麂子因为饥饿和寒冷躲到了我塔底的柴堆里。那时我还有一只老猎枪。我见到了麂子,我就本能地拿起了枪。我要射杀它,那可是太容易了,在伐木队时我打过猎,特别是晚上射鸟,手电筒照到了,一枪一个准。可现在,当我一个人在这大雪封山的瞭望塔里,和一只饿得浑身发抖的美丽的麂子对视,四野无人,也许只有我们两个活物在此了,我失去了射杀的勇气。我端着枪还在想,我春节提几只麂胯回去,给镇上的书记两只胯子煮汤,谁不知道麂子汤是天下最鲜的汤呢,然而我不知为什么垂下了端枪的手。我已经与这山上的一切有了一种依恋之情,就像山下的单位一样,一个人要和领导同事搞好关系,我一个人在山上,谁是我的领导?天空。谁是我的同事?群山、树木、草甸、鸟和野兽,以及无边无际的云海,它们是我的同事。我感到了那隐隐之中它们的灵性,它们的知觉,我可不要跟它们搞僵了,我要与它们相处,不能剑拔弩张,拔刀相向。我要在这山上平静,也得让这儿的一切平静。哪一个发了毛,都会发毛,你若害死了它们中的一个,其它的都会来暗害你,它们的魂,都会涌向瞭望塔,而我将多么孤立无助。就是这样,上山后我没再杀死一只野兽,它们是我的邻居。到以后禁了山,我就更没有射杀的欲望了。只是偶尔一次,在帮鲁磨匠守庄稼时,我打死过一头野猪,那是害兽,它要将我守庄稼的棚子拱倒,我才动了枪,那头猪,也作为我对鲁磨匠留下的孤儿寡母的一种补偿。就这么一次,我还做了不少的噩梦。

  我回到兴山,过年空手而回,只带了一斤我自己采的蘑菇,还有我的女儿喜欢吃的一大捆天葱。可我的老婆埋怨我带回的钱不够,过年买肉,鱼,开年后两个孩子的学费,都要开销。我有什么办法,我就那么一点工资,我在山上除了抽那么点烟外,又不嫖,又不赌,莫非让我连一条裤子都不穿么?而我的老婆说,她跟着我几年都没有一套新衣裳了,兩个孩子就是无爹的娃儿,穿得比叫花子都不如。我说:“我又吃了什么,又穿了什么?我的头发还是自己对着镜子胡绞的呢……那就离婚吧,你再去找个男人享福去吧。”“离婚是不可能的。”她说。我就买了一条红梅烟,在正月初五去了镇人民法庭庭长家。庭长要我把烟拿走,他给我敬的是长“健”烟,他说我只吃外烟。他说,宝良哥,别想那个美事了。我判你们离婚,镇上的街坊不骂我丧尽天良。看一看你老婆娃儿在家过的是啥日子吧。你老婆在家给你拉扯两个孩子,你照了一点闲?她又没什么坏名声,没偷人养汉,你凭什么要把她蹬了?你这个案件我受都不会受理,受理了,一街的人骂我,还以为你给了我多少好处。我走上街就拆了那条烟来抽,我可没抽过那么好的烟。我抽着红梅烟,口里全是苦的。我怎么办呢?哪是我的家呢?我还是回山上去吧。

  我永远记得那个正月初六的雪天。我坐车到了木鱼坪,还是一辆个体户的破中巴车,他们才有那个胆量在大雪天开。到了木鱼坪,没有车了,要翻过皇界垭到鸦子口,这段路十公里,然后还有十八公里到神农顶。雪足有一米厚,且又全是上坡,我背着个破旧的大牛仔包,在公路上跋涉,好不容易走到鹞鹰岩道班,一个值班的职工邀我进去坐了坐,烤了衣裳,并给我吃了一碗饭。他听说我要赶回神农顶去值班,便出来送我,为我背牛仔包。当时天已经黑了,北风呜呜地响,气温很低,公路上没有脚印和车辙印,雪越来越深。那人在前面走,他让我踩着他的脚窝。一直上了皇界垭,他已经送了我四五里地了,我要他转去,他却表示一定要把我送到鸦子口,但是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又下起了一阵雪子儿。我对他说,你不回去我就不走了。他只好回转,把包给了我,要我一定注意脚下,慢慢走,不要走到悬崖边去了。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的温暖,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才想起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可是风雪吞没了他。我背上包,向皇界垭的南坡走去。我还后悔我没把竹雪橇带着,下山时放在了鸦子口。那竹雪橇太长,有一米多长,是我自制的,把箭竹砍来,用铁丝烧红了穿上,穿五六根即可,然后再配两个竹抓子,在神农顶的雪山上健步如飞。那一刻虽没有竹雪橇,我下山依然还很有劲儿。那个陌生的养路工给了我一股力量;我在神农架碰到了太多的好人,神农架给了我一种亲切感,在风雪弥漫的寒冬也不会有心寒的感觉,不一会就会补充一些暖意,看到的到处是和蔼的眼睛,连树木和天空的投注都是,我爱这儿,我不想到别处去,到哪儿都不如这儿自在,到哪儿我都做不好了。我还是只能做这种活儿,望望天空,守守山林,谛听它们的动静,分清云彩和烟火的区别,迅速地报告,或者自己把它扑灭。

  以后的两年我没有回去,一次也没有。虽然有人劝,家里也不断地写信来,但我对没有回去的那种心理洋洋自得,使我在这冷寂的山上打发漫长的时光有了一种刺激和亢奋。我因而获得了群山的支持。我仿佛听见了我父亲在念那本经书的祷语:疲乏的,他赐能力;软弱的,他加力量。我最初来到神农顶时,就感到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而阴峪河的农民说这神是当地的山神,肯定不是我父亲说的那个外国神了。反正是有神的,你看那高山上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甸,那一蓬蓬箭竹大致呈长方形生长,每一蓬的间距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宜昌城里的花坛都没有布局得这么好,是谁精心栽下的呢?肯定有一个人,有一个神仙,有一群,他们居住在这里。我看不见他们,他们看得见我,我与他们比邻而居,难道这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在黄昏时分,我看见过一队一队的飞碟打山尖而过。后来他们说是飞碟,我说是飞星,是神仙乘坐的玩意儿。还有许多晚上,我看见过那山野中出现的强光,刺人眼目,那光比电焊的光还强烈,肯定也是神仙们在玩什么花样。还有,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吼叫,是从山腹里传出来的,有时候像牛,有时候像人。这绝不是幻听,我知道,幻听是我熟悉的声音,不是鲁磨匠就是我死去的女儿燕子,要不就是我自己;我有时候发现总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唱歌,后来一细听,是我自己,在唱一首从阴峪河学来的民歌,哭一样的:鹞鹰儿,飞得低,一双眼睛往下移,哪有鸡儿与你吃。毛老鼠,眼睛红,看见人,钻岩洞,好比媳妇怕公公。这是小娃儿唱的血附身号子,解咒的。我女儿就问:“为什么媳妇怕公公?”这个小丫头,我如何能跟她解释呢,我就说:“她怕打嘛。”“可你从来不打我。”“我是你爸嘛。”“为什么别人的爸就打自己的女儿呢?”嘿,真是的,我真是从来没打过我的燕子。这首歌,就是我给燕子唱的,她死了以后,我还唱,在她的坟头,在闷头沟那长长的长满天蓼和木通的刺沟里唱。

  我没有回去,我的女儿又来了,是第三年的暑假。她长高了,又变黑了,我就说:“嘿,到我这儿来脱皮的?脱得细皮嫩肉了又回去。”那一年的太阳却不见了,漫长的连阴雨,半个月见不到太阳。山上全是大雾,两米外就看不清任何东西。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呀,人都快疯了,要不是有燕子做伴,我想我肯定会发疯的,加上整个身体的关节疼痛,一双膀子像泡在醋缸里了。天终于晴了,天一晴,万山青葱,萋萋可爱,暖风一吹,雾收了,空气也干燥了,燕子就嚷着要到天葱岭去挖天葱。我得清洗、翻晒塔里的衣物被子,我得与山下联系——那时候已经有了单边带电台。我就说:“你一个人能去吗?”她说当然能去。她对这一带都熟悉了,而且胆子大得出奇。我让她带着砍刀,我还教了她许多对付野兽的技巧。比如说遇到老熊了,不要走直线,要弯着腰走“之”字形,在林中与老熊转圈,把它转昏,因为熊走直线。你若碰上大树,赶快拐弯,后面的熊不会拐弯,一头撞上大树,几下之后它就不会追赶你了;我对她说,遇到狼你也不要怕,神农架一般都是独狼,你要冷静,见了狼,站那儿不动,也不要后退,只管凶狠地用眼睛盯着它,盯它的眼睛。你千万不要掉头,不能转脸,不要搞小动作,抬手,抬腿,就那么死盯着它,它蹲那儿多长时间,你盯多长时间,最后,狼就会离开。所以,你只管不怕。野兽却是怕人的,任何野兽,老熊、老虎、野猪,从来不会主动伤害人,哈,不知道吧,一、你不侵犯它的地盘;二、它不在发情期;三、它不带幼仔。如果它在春天,又带着小兽,它可能会侵犯人,这种时候很少很少,倒是,野兽见了人,往往早就跑了,包括毒蛇。

  燕子出去挖野葱,回来对我说,她见到了一匹驴子。“哪儿来的驴子呀?”我笑她,“准是看走了眼。”“没,我听它呜呃呜呃地叫,就是一匹驴子嘛。”我没在意,我以为就是一只麂子,或岩羊,另外就是獐子。但燕子给我描述,没有角,只有耳朵,灰麻色的。恰好那一天鲁磨匠路过这里,我给他说了此事,鲁磨匠吓得碗筷都掉到地上了,看着燕子,说:“她还没被吃了,那是只驴头狼!”驴头狼?驴头,然而是狼?鲁磨匠说:“这不稀奇,还有驴头獐呢。好些年没见了,又回来了,这驴头狼可凶了,见什么吃什么,比老虎还厉害。”这一下吓得我和燕子都不敢出门了。我们就待在塔里,而外面正阳光灿烂,阳光可以晒掉人十几天的潮霉气。

  接连的几天,我仔细谛听周围山岭的声音,除了有一两头麂子的叫唤外,什么都没有,山岭依然是岑寂的。这使我放松了警惕。有天上午到塔底下去抱柴,总觉得旁边坡上的那片冷杉林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刺得我惴惴不安,我直起腰,抬头往林子里望去,一头驴子模样的东西正坐在树林里,朝我看着。驴头狼!我操起一根大劈柴,瞪着它。因为我背靠着敞开的大门,我并不害怕,我见过了各种野兽,我于是大声吼它,要它“滚”,我慢慢后退到塔门的台阶上,这下我更有了胆量。我操起门口的一把柴刀,向那条驴头狼示威,半个小时后,那驴头狼才走。第二天我完全放松警惕,是在与燕子到阴峪河去做客之后。路上我们带了枪,到了鲁磨匠家里,就聽见村里人说发现了驴头狼。我就想,驴头狼只有一头,估计它现在到阴峪河来了。阴峪河是一条海拔较低的河谷,有东西吃,若老在神农顶,迟早要饿死。通过我多年的观察,神农顶不过是所有野兽的一条过道,它们并不扎在这里。我遇见过几次野人,都是看到它们从与竹山交界的那片原始森林,从南天门再到板壁岩,取道白水漂,然后向下谷坪的低山而去,低山有丰富的食物。不仅我看见的野人如此,一些山上的游客看见的野人,也是从白水漂那儿去了低山。因此,驴头狼也不过取了个道儿,到了阴峪河。又是一天,是个很凉爽的阴天,我和燕子一起到天葱岭去挖野葱,我要她紧紧跟着我,不要跑开一步。可那天,我的女儿竟爱上了马桑果。我知道马桑果能吃,却不知道吃多了会中毒的,会犯迷糊。我看了看四周,好像没有什么危险,闻了闻空气,也好像没有野兽的味道,看地下,也无兽迹。我想我背着枪,我怕什么。我就对燕子说:“我在那边挖葱,有什么事你就叫我。”女儿答应了。我挖了一筐葱,却还没见女儿过来,她究竟要吃多少马桑果啊,我就向那片马桑灌木丛喊:“燕子,你别吃了,上来啊!”可是没有回音。我的心一阵发紧,我大喊:“燕子,燕子!”还是没有回答。我连滚带爬地下到那片灌木丛,找我的燕子,燕子呢?燕子不见了,燕子吃过马桑果的那儿,遗了一地的马桑果柄儿和未成熟的果子。我真的快发疯了,我喊哪,喊,找啊,找,箭竹林子、灌木丛、刺沟,山上、山下,阴坡、阳坡,石头缝缝里都找遍了,喉咙都喊得滴血了,就是没有燕子的影子,也没有她丢下的东西。我又往塔里跑,以为她回了家。然而塔门依然紧锁,前前后后都没有见到她。山冈上静静的,而松鸦、寒鸦和老鸹这些清一色晦气鸟类的叫声让我感到大事的确不好了,腿一软,坐在石阶上号啕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太阳悠悠地滑到了西边,我想我还得去找她,我的妮子,我就往阴峪河跑去,喊几个人来。太阳掉进西山,人才喊来,大家拉网似的搜找,打着电筒,火把。找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我们才在板壁岩下面的一条原始森林遮蔽的水沟底下找到了燕子的尸体。我们先是在一个瀑布的上面发现了一只燕子的泡沫凉鞋,然后在几十米深的瀑布下面看到了燕子。燕子的身上几乎没有伤痕,就是喉管被咬断了,一点点小口,又没有血,血大约是被溪水冲干净了。脸上依然有红有白,神态平静,好像根本没有痛苦,也没有搏斗。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离天葱岭可是有十多公里地。阴峪河的乡亲说,这是被驴头狼咬了的,前些年,有一个被驴头狼咬了的娃子也是这么死的。驴头狼会迷魂。驴头狼跟上了我的女儿,当她迷路后,它一口就把她咬了,咬了并没有吃她。可是,它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啊,我在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在这山上,我连一只蚂蚁都没掐死,我整天守护的就是它们生活的山林,为它们——这些野兽——照看家园,怕被盗伐了,怕被火烧了,然而到头来,这些可恶的野兽却恩将仇报,咬死了我的女儿。我在那儿捶胸顿足地哭得不省人事,还是阴峪河的乡亲们找来了我女儿的干衣裳给她换了,用绳子把她、把我吊上了瀑布。然后,他们又给我的女儿打了一口杉木棺材,把她给葬了,就葬在闷头沟。起初,他们还不让我知道我女儿的坟地,半年后,他们才告诉我。那时候,我女儿的坟已经被串果藤和楼梯草爬满了。

  想到我的女儿就不是滋味,想到我的女儿,山上就大雨瓢泼,这是我试验了多次的;老天也在为我伤悲,为我不平。雨果真又下起来了,又电光闪闪,雷声如锤。我在想,我如何能给鲁娃子去还錾子呢。现在的雨水如瀑,向山下汹涌地流去,一条又一条汇成的悬河,冲卷着山上的枯枝败叶和乱石,到处是树枝被风吹折的喀嚓声。华山松和巴山冷杉被这样的山地的暴雨冲刷得光秃秃的了,又被厉风刷拉拉地抽打着,阴绿得充满了愤怒和无奈。雨水从年久失修的木窗棂缝里潲进来,塔内一片汪洋,而风在天黑之后的怪嚣使四周的窗户变成了鬼魂的合奏,雨幕已经压到塔前,再也看不清什么了,山岭和小路都被一一抹去,世界又缩小在这潮湿的塔内。

  我想清理一些东西。我打开木箱、纸箱,有燕子的书啦,衣裳啦,我的笔记本啦,多年的奖状啦(笔记本也是奖品)。从笔记本里无意间滑落了一张厚厚的纸,叠得好好的,然而已经发黄了,并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是一张判决书。一张民事判决书。

  哈,这玩意儿。我凑在油灯下展读它,俨如一个旁观者、收藏者的身份看它:

  神农架人民法院

  民事判决书

  (××)民判字第09号

  原告:苏宝良,男,现年四十九岁,汉族,兴山仙泉镇人,现系神农架林区工人,住神农顶瞭望塔。

  被告:田菊英,女,现年四十一岁,汉族,兴山仙泉镇人,现系家庭妇女,住兴山仙泉镇。

  上列原、被告人因离婚一案,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进行了公开审理,现已审理完结。

  原告苏宝良诉称:因本人长期一人在神农架工作,两地分居,婚前了解不够,经人介绍结婚,基本无感情基础,婚后苏很少回兴山,经常因经济问题、子女抚养问题发生争吵。致使苏常常几年不回家,特别是其女在苏处玩时因迷路被野兽咬死后,被告田菊英诬苏有故意让其女死亡之嫌,以便顺利离婚,苏十分愤怒,表示从此不回兴山。在此之前,苏曾于××年×月×日向兴山仙泉镇人民法庭起诉离婚,但因苏无正当理由,未能受理,致使夫妻长期分居。被告田菊英称:苏宝良确有故意杀女意图,因孩子由田带大,苏与孩子素无感情,并将其视为离婚障碍,加之有较严重的精神变态,因此,被告田菊英除不同意离婚外,并要求按《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追究原告苏宝良犯故意杀人罪的刑事责任。经按法定程序审理,对被告反诉追究原告故意杀人罪之事实不能认定,即恢复了离婚诉讼程序。我院受理此案后,经多次调解和好无效,经依法公开审理,被告田菊英当庭曾向苏宝良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保证不再提及女儿死亡之事,坚持不同意离婚。原告苏宝良以夫妻感情确已破裂,其心已寒,不能再过为由,坚决要求离婚。

  本院认为:原告苏宝良与被告田菊英婚后不能和睦相处,致夫妻分居数年,原告苏宝良应负主要责任,只要双方各自改正不足之处,消除误会,夫妻感情完全能够和好如初。据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二十五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不准原告苏宝良与被告田菊英离婚。

  案件受理费四十元,由苏宝良承担。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本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三份,上诉于湖北省十堰市中级人民法院。

  审判长 庄大峰

  审判员 任光富

  审判员 严家启

  ××年×月×日

  书记员 高 辉

  我收拾好这张判决书。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依然觉得滑稽,这世上之事。对于婚姻的好坏,我们为什么自己没有决定的权利,而要让几个与你素无了解的法院的人,来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经地对此宣判?他们掌握了我们的婚姻,他们让谁跟谁过,谁就得一辈子乖乖地过,不让谁跟谁过,那才能分开。我上诉了吗?我并没有上诉。我知道上诉也是枉然。我决定不上诉,我回到了神农顶我的瞭望塔里。离或不离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多年来我就一个人,只是,我不想再见到那个女人,那个诬陷我故意杀死了自己女儿的女人。当时的情况就已经糟透了,当我把女儿的不幸用电话告知家中后,我的老婆就上山来了,拿走了女儿的部分遗物。接着,在一个晚上,两名警察把我从塔里带走了。他们把我带下了山,要我承认我是怎么杀死了我的女儿。我当然不会承认,我没有杀死我的女儿。但是他们说有人报案。我被关了三天三夜。我回来后听说警察去阴峪河调查时,阴峪河的老百姓一致为我作证,说我的女儿不是我杀死的,是迷路后驴头狼咬死的,虽然这事儿有点蹊跷,但苏宝良是个好人,他待他的女儿很好,决不会害死她。在派出所的置留室,我在那三天三夜里暴跳如雷,头脑发炸,大喊大叫。本来我的性格在山上就变得孤僻了,古怪了,不能控制自己。我说我不是杀人犯!我用头撞墙,把头撞得鲜血直流,我还咬自己的手指。我说我出去了肯定要杀人的,他们问我杀谁,我说我杀田菊英。他们怕出事,就用一辆车把我送回了山上。可是我出现了严重的幻觉,我每天看到我的女儿,我一坐下来,女儿就指着我的鼻子说:“是你杀的,是你杀的!”我说:“燕子,你可得把良心放在中间,不要学你那坏娘。”然而燕子不听,我只要一坐在椅子上,女儿就点我的鼻子了,为了躲避我女儿,我只有不停地走动,在塔里,走上塔顶,三十三级楼梯我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我在山坡上,在雨雾里,在风雪中,在箭竹林和草甸的深处,木头一样地不停地走着,然后回到塔里,不吃不喝,倒头便睡。我拿着枪,对着天空、石头和森林砰砰地放枪,我甚至射击我自己的塔门。我对我的女儿说:“燕子,你还不回兴山去上学啊!”我一直把她往山下赶,赶下了巴东垭子,赶下了小龙潭,金猴岭。可是,我回来,她又回来了。

  真正离婚是在前四年,我的儿子已经结婚了。我的儿子来信说,你们要是不能一起过就不过了吧,反正已经没在一起过了,您把离婚诉状寄回来我让妈签字。我那老婆就签了字。我找了个代理律师办这个事,事就成了。我儿子、媳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到神农架来看我,我说出了想下山的念头。儿子媳妇说,那就跟我们一起过吧。我说,我上山时,儿子才一岁,而我下山时,孙子都有一岁了。我的孙子那可是个调皮蛋,把尿拉得塔里到处都是,还非要往我的口里撒尿,说是给爷爷喝酒。说:“爷爷,来,喝酒酒。”那是能喝的么,我的孫子没一点教养,就像个野小子,野人。他们走的时候,我真的还喝了一壶我孙子的尿,那滋味,嘿,还真不错。那以后,我老是回味着我孙子的尿,想着想着就笑了,就咂巴着嘴笑成一团。所以说,我要下山啦。

  我还清理出了一张病休证明单,是木鱼坪医院的钟大海医生给开的,证明我多处软组织受伤,左眼严重充血,四肢冻伤,需休息一个月。事情的经过当然得从那些从四川下来的采药队伍说起。这些瘦得像知了壳的四川人,总是鬼鬼祟祟地游弋在我们神农架的高山密林中,除了挖贝母、柴胡、破血子、活血珠、红景天这些药铺急需的大药材外,游方郎中们用的小药材也挖,当然,他们更想在神农架的老林中挖到百年黄芪和党参,还想在峡谷的峭壁上采到一种名贵中药金钗。那个秋天我记得是异常地干燥,而人们的情绪也因为天气而变得不可捉摸。当我拿到法院的宣判书后,我的心已经冷了,但又无端地燃起一盆大火。我的心是冷的,而我的情绪却发生了火灾。我每天站在塔顶,望着白色的云海下面的山脚,那个人声鼎沸的遥远世界,那个世界我一点也没有为难过谁,我远离他们,可是,当我下山想告诉他们我不想跟一个女人过时,他们却粗暴地用法律的名义冷冰冰地拒绝了我。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与山下的世界产生了敌意。作为一个一贯恪尽职守的护林人,我对从山下蹿来的人突然愤怒起来,是无端地愤怒,对那些浑身充满了山下人群气息的人,不管是谁,只要他们踏过山下的泥水,抽着山下的烟,带着花花绿绿的山下人吃的方便面,甚至一揿就燃的气体打火机,都成为了我的敌人,我无法接受这些东西。那天,他们看见我端着枪,跟踪他们。他们拐到吞云垭那儿的一个隘口,我出现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对他们说:“滚,你们放下药袋子,滚下山去!”那些人站在一堆,他们一定看到了我居高临下,头发直竖,屹立在山上的怒气冲冲的样子。他们小声地说:“那个塔里的老头儿今天盯上了我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能不能把他搞死算了。”有一个人肯定地说他有办法,他说看我的吧,我不把这个家伙炸成两截我就不是巴蛮子的后代。

  “我们没有挖什么。”他们说。

  “放下了走人!”我用枪头对着他们说。

  “我们没有挖党参。”

  “我们连猪苓也没挖到。”

  “我们挖的是川地龙,当柴烧也没用。”

  “不放下,我就开枪啦。”

  “我们今天不生火炕藁本。”

  “你們生火就是放火。”

  “我们给您两包烟不行吗?”

  “两条也不行,滚!我喊一、二、三,丢下了就滚,不然,我就开枪。”

  我是怎么开的枪,我记不起了,是因为激动而走火?好在我的枪口在他们头顶,我的子弹滑过了天空,在对面的山壁上撞出了火星。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那枪声是十分壮观的,并拖着长长的慑人的尾音,在松林间回荡,惊起了几只松鸡扑棱棱地向别处飞去。可是这些农民并没有退缩,一步都没有。其中一个鼻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啃掉了半边的人竟然上前几步,对我说:

  “我们放下了,里面还有个猪肚子,是准备走亲戚的。”

  他们说着拔腿就跑了。

  我跳下石岩去拿那几个药袋子,我感到十分诧异,他们跑得如此之快是为了什么,其实我的枪里已经没了火药。我就打开了那个最前面的袋子,一摸,有个铁盒子,揭开盖儿,果真有个猪肚子,不过有些发臭了,但若是卤一下,是完全能下酒的,一半凉拌,一半煮懒豆腐吃。凉拌放蒜汁儿啦,野葱啦,最好放一把用盐漤了的紫苏,我的口水都出来啦,我很少吃新鲜的猪下水,我不自觉地用手去捏了捏猪肚,我的妈呀,是硬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炸野兽的!野兽一咬就炸!求生的本能使我如此敏捷,一摸到硬块就出手了,就扔向了山坡下。一棵华山松被拦腰炸断了,树叶和枝条四处纷飞,一块带石头的草皮直接击中了我的眼睛,一块石头击中了我的腰部。我被扑倒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群人,一把将我按住,对我拳脚相加,然后,捆住我的手脚,把我踢下山坡。我在一个山洼里醒过来时已是繁星满天,秋风劲扫落叶,连粗大的冷杉也凄厉地呼啸着。我浑身疼痛如榨。我当然想站起来,我站不起来,脚已经是别人的了,脚被捆缚住了,手呢,手在后头。我想看一看我究竟在哪儿,结果我看见了我那熟悉的瞭望塔,像一根直通通的柱子,上面盖着个斗笠似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家。那就是我多年来住在那里,喝酒、吃饭、睡觉并且守望的家。它在山顶上,山上的斜坡全是茂密古朴的森林,它们簇拥着那个塔楼,使它显示出一种特别的、说不出的气概来,它与山峦和树林牢固地结为一体,又似乎不是它们,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永远也估摸不透的、要与苍穹说话并将继续生长的东西。它温暖,它亲切,它有着空洞的眼睛,无声地瞩望我并召唤我,它的眼睛是女性的,有生气的盲人的眼睛。它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召唤和激励。我就挣扎呀,翻滚呀。我想找一块石头磨绳子,我坐起来,背靠着一棵树,在树上磨,我把我的双手磨破了,绳子却丝毫不断。一种热切的回家的渴望,使我忘了疼痛,我把手背上的皮全磨掉了,血肉模糊,我还以为我是在磨着绳子。后来,啪嚓一下,绳子就断了,我又去解我脚下的绳子,那是什么时间了,那是又一个早晨,万物覆霜,激流般的白云像洪荒里的大海,在咆哮,在翻滚,在往下冲刷,在驰骋,无数灰白色的鬃毛飞扬,无数条孽龙在搏斗。远远的山梁上,一棵树蓦然冲出了云海,在无缘无故地猛烈颤抖,摇晃。塔呢?塔突然之间出现在我不远的半山坡上,那是塔的倒影!那是瞭望塔的佛光,清晰地为云海打开了一道门,好像从此走进去,能一窥这云海深处的奥秘!我真的快流出泪来了,我忘了四肢麻木、青紫,甚至淌着血,我的一只眼睛也视物不清。可是,从云海中出现的塔柱的佛光真的给我注入了力量,真的使我从疲乏、软弱、绝望甚至错乱中醒过神来,好像一只手指,伸在我晦暗的目光前面,导引我,让我知道我该向哪儿走去。群山像巨人沉浸在聚散无定的云絮里,它似乎在沉睡,又像在翻身,我知道马上会有一绺光芒穿透过来,果然光芒就来了,从云隙间垂挂下来,在蜃气里飘曳着,群山的巨人拉开了他的蚊帐,下床来,招呼鸟鸣。这一切都表明我将活下去,与晨光、云海和太阳在一起,任何不测都打不倒我,因为,我拥有这一切,我住在那佛光的塔中,沾着千年的祥瑞,我依托着巨大的恩泽,看起来是正在光秃下去的山岭,衰败的荒草和季节,然而在云海之间,什么奇迹都将会发生。我对我说,云海呀,我真的很爱你。灾难对于我这样的人似乎丧失了意义,它能说明什么呢?它恫吓我?威胁我?要我的命?要斩断我与那个山下世界的所有联系?要我把所有的过去都变成惨痛的怀念?这又有什么,嘿!就一个人,这又有什么?冻掉了我的四肢,这又有什么!炸瞎了我一只眼睛,这又有什么!我站在这无人之巅,虽然我伤痕累累,谁能看到我所见过的各种各样的景象呢?有一天我从阳光灿烂的山顶下到红花营去,走出云海,才知道山下已经下了三天的大雨,电闪雷鸣,泥泞不堪,谁又能知道,在万里云海之上,那一轮太阳只照耀着我一个人呢?

  我在想着那一次奇怪的云海——我只见过一次。那一天是雨过天晴后,当我从瞭望塔出来,站在塔前的大护坡上,天空万里无云,而神农顶一直到木鱼坪,却是一展平洋的云海,那云海一直在我脚下的护坡边,也就是说,只有瞭望塔浮在云海之上,仿佛一脚踏去,就是无底的大海。没有一丝风,世界是绝对静止的,这实在是太惨了,也没有鸟叫,云海一动不动,太阳照射在云海上,世界在这一刻凝固了,更令人惊叹的奇观出现了——就在这时,水平的云海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气泡,它从云海深处钻出来,往上一冲,慢悠悠地破裂了,在破裂的瞬间冲出一个烟圈样的巨大的圆环,那圆环又悠悠地往上浮动,最后消失了,而云海呢,又合拢了,又静止不动。过了一会,不经意在另一处,又看到了一个同样巨大的气泡,从云海里出来,又破灭了,又幻化成一个大烟圈。这是真的吗?这是怎么回事?那一天,我站在这云海的孤岛上面,双脚久久不能挪动,就只晓得搜寻云海之上的那些奇怪的气泡——二十多年,就只见过这么一次,简直像神话!据我的经验,可能在云海下面——也就是大九湖、阴峪河下面说不定正在下雨,上面的太阳照射得太猛时,下面的气压产生一种蒸气,往上冲,冲出云海,咚的一声破灭了。其实下面下雨,上面阳光普照的情景并不少见,可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大泡泡奇观呢?像这么静止不动的、绝对平面的云海,我在小范围里见过,在某一个山谷,或是某一面背风处,但没有见过气泡;这样的云海一般出现在冬天。冬天的云海是轻柔的,动得缓慢,像猫子走过时的样子。而夏天因受暖湿气流和季风的影响,云海是流动的,变幻急遽,充满着惊慌和朝气,诡谲和疯狂。

  有一种云海,是永远恭谦在山尖之下的,它总是让山尖露出来,当地人叫它“云山”。它依山势高低形成,决不淹没山尖;这是夏日常见的一种流云,有风,无风,有雨,无雨,这云都留下一个山尖,从远处看,也就几米高的样子。当你看云时,云海里到处是龟背似的山峰,奶子似的山峰,巨人横卧似的山峰,好像水到了一定的水位,就不会再上涨了,山尖是浮着的,轻如覆瓢。

  夏日的流云它又是对神农千峰臣伏的一种云彩。那你说夏日的山是不是有一种煞气呢?我見到过一次万山覆没,而唯有白水漂的一块巉岩从云海里突出来,它并不高,它在山腰,为什么云彩无法吞没它呢?我看到巉岩脚下,小灌木们全都莫名其妙地倒向一边,露出惶悚。等云海散去的第二天,我去了那块石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它跟周围的石头没有两样,也并不凸出,可为什么云彩那么怕它?这其中的奥秘说得清楚吗?只能说,这块石头有煞气。可是云呢,云也是有生命的,它并不是虚幻的东西,它生生灭灭,来去无踪,但它一样会有煞气、秀气、神气、怪气。

  有一种云海,是在将雨未雨时,天上的云就下来了,是云,不是雾,雾是灰蒙蒙的,这云却是白的,纯白纯白。它们总是顺着靠阴峪河方向的山脊,一条一条地哗哗淌向山底,不断地滚动,像瀑布,一下子没有了,一下子又流来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云。是不是在隘口的那边,有一条云河溃口了呢?这云瀑跟云龙有相似之处,云龙是潜龙,它又怪了,它是从远处的山谷向近处潜游而来的,它摇头摆尾,踢踏着云雾烟尘,吞吐着万千气象,可它只流动在山谷的根部,它在山谷里跟那峡谷的惊涛沆瀣一气,鬼鬼祟祟,使你感到山谷的惧怕和险恶。在阴峪河的峡谷里,在反音梁子的峡谷里,在巨锯岩的峡谷里,都传说过有巨大的癞嘟(癞蛤蟆),有水怪,它们眼似铜铃,目光如电,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从深潭里跃出来要抓岩上行走的人,它们只要出现,便会妖雾腾腾,黄烟阵阵,整个峡谷都是一片呛人的硫磺味,然后,一定是暴雨如注。只要你拿石头砸它,不出三分钟,冰雹就砸下来了,砸得你浑身伤痕,虽然那时候在百步之外还是太阳如火。而这云龙与它们有没有关系呢?反正,我对那些潜踵而来的云龙是敬畏的,那白色的精灵会带来一股从山洞淌出的腥味,给人的感觉是黏糊糊的。

  哈,我还看见过一种云海,也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云山形成后,让山尖露出峥嵘后,另外,会生出一层薄如蝉翼的云纱来,像一个玻璃罩子,罩住群山;它们呈弧形。有这样的罩子也一定是雨过天晴之后,而且你必须神清气爽,双眼明亮,才会看见那一层罩子,如此严密地罩在山顶上,仿佛会有一只手把它揭开(那又是谁的手把它盖上的呢?),美人似的山尖就躺在那个透明罩子里,啊,让她睡吧,这个睡美人。你在说,在心里说,并且祝福,让这样的“罗帐轻轻”心生柔情。你会记起年轻时在学校里读过的一首古诗,那陈谷子烂芝麻的蒙蒙眬眬的意境竟出现在你的意识中了,吃懒豆腐的意识,挖天葱的意识,独居的意识,荒无人烟并且衰老、哮喘、胡子拉碴的意识。这真是!罗帐轻轻,后面的词句是什么啦?是五更寒?是被翻红浪?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都忘了,你好笑。后来,那个玻璃罩子无形地消隐了,在更远的山冈又形成了。你发现眼睛发酸,并且,使劲眨几下会眨出一颗颗的泪珠儿来。

  你别看这云彩无根无基的,软绵绵的,可它发起力来它能变成树,变成漩涡,变成喉咙,千千万万的喉咙。我曾看到过云海里的漩涡,那比三峡的漩涡大多啦,哗哗哗哗地就漩下去了,很深很深,深不见底,那不就是喉咙吗?那是云海的喉咙,接着你就会听见群山奔潮。有一天我真的听见了云潮的吼叫,是云潮,不是风,也不是树,它们往往向一个方向拉直了身子急驰,你看着看着自己的身子都会倒下,整个群山飞速地往后退,云绷紧了弦啦,云在疯狂地射向一个地方,就像亿万颗流星,横扫千军。云的惊恐是可怕的,它们一定受到了什么刺激。而最安详、巍峨、瑰丽的云就是云林——瞧,它们站起来啦,它们壁立千仞,它们也有强硬的颈脖和身子,跟巴东垭的石林比,云林更高大,高不可攀,直指青空;它们大大小小,千姿百态。早晨起来,太阳像一张喝了蜂蜜灵芝酒的乡长的脸,东边的远天一条条的浓云和薄云交错横陈,浓云成为了赤金色,而薄云却是橘黄色,霞光轻歌曼舞地飘曳而下,这时候,云林就突然形成了,形成在山影的上面,你还以为山长高了呢?哪来的这么高的山呀,该不又是蜃景吧?是陕西的山还是四川的山?是湖南的山还是云贵高原的山?都不是,是云,就是云,云被太阳染成了一根根高大的红柱子,它像是石林,又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远古的城市的废墟。看哪,在云林的最凸处,全成了泥金的颜色,而烘托它们的山巅的锐齿栎树尖,也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光洁的、蛋壳般的奶黄色在云林的衬景里,使得那低矮的山峦上的树全在混沌之中,既肃穆也惺忪,像期待的墨绿色。这时石林更高,更冲腾,更红,你仰视它,你望着,看它们悄悄地、慢慢地变化,高的变矮,矮的变高,胖的变瘦,瘦的更瘦,然后,太阳成了白金,云林成了絮团,成了奔马或红色的败鳞残甲,满天飞散,而且,它们排列整齐,间隔相似,转眼之间,噢,心境又不同啦。

  不过,我最讨厌的是一种阴湿的云海,它们是从山褶里,从山洞里跑出来的,带着苔藓、蝙蝠屎的霉味,它们凝重,湿漉漉的,你碰到它,头发、衣裳就会湿透;它们从山这边流到山那边,又从山那边流向山这边,把山谷一条条灌满。这云海一出现,那就是十天半月的连阴雨了。不过在我看来,最大的云海奇观是头顶上阳光刺眼,脚下的云海里雷声轰鸣。且下着暴雨。你怎么知道山脚下正且雷且雨呢?那就得看云海了,如果周围的云海波涛汹涌,焦躁不安,起伏剧烈,就算是你没听见雷声,山脚下也是雷暴成灾之时。如果雷声大,你可以听到闷闷的雷声,像云海里有人推动巨石。不过,你是绝对看不到电光闪耀的,我一次也没见过。我经常坐在塔门口,晒着毒烈的太阳,听着云海里的雷声,想着山下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想着他们的蓑衣、斗笠、泥泞的村路和泥泞的田垄。这真是两个世界,天上人间。在这样的云海之上,我真的没有感觉到我是一个神仙吗?哈,我这样的神仙,一个即将步履蹒跚的糟老头子,抽着烟丝,衣衫陈旧,每天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的看山人;双臂酸痛,不敢碰冷水,喝起酒来不要命的老鳏夫;我挑着覆满落叶的水上坡、下坡,我不停地劈柴和垛柴,我端着枪无缘无故地在山上像一头狼那样嗥叫,我常常学着野兽的样子把箭竹绞成一个窝躺在那里;在山上的四月到来的时候,可吃的只有箭竹筍,我就与各种野兽争抢竹笋,我混杂在它们中间,挖着,扳着竹笋,熊、野猪、金丝猴和岩猴,还有野人、棺材兽,等等等等。你说,这样的神仙不就是一个野人、山精吗?我爱云海,那是真正属于我的唯一的变幻莫测的、令人激动的世界。比起永远是一副不变面孔的山冈、巴山冷杉和箭竹林、高山草甸来说,云海是我的激励。它走了,而山还在,悬崖还在,每当我内心激烈地冲撞过后,看云彩散去,看渐渐清晰起来的近岭、远山、天空,大地是如此的清朗,山崖是如此的结实,我会突然找到便认知于一种支撑。是谁安抚我?与经常出现的幻觉和幻听搏斗,战胜它们,包括战胜想一杯酒把我灌死的那种自虐、懒惰和恍惚。看哪,云彩一朵一朵地擦过悬崖,就像人擦过岁月,生命擦过世界。这动人的云彩,它们被悬崖撕碎了,永远站在那儿的是山冈,你和我,嶙峋支撑的骨头。你让我站在这高高的山上,你能让我相信那些神啊,仙啊,还有父亲说过的什么复活吗?至少我的女儿是不会复活的,我就在天上,我与天空如此贴近,与天空的星星,与云彩为伍。我下山去,我要理发,买两三个好吃的肉包子和馓子,我说,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我的工资又加了吗?然后,我拆开信来,读着家书,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牢骚和牵挂,一肚子的叹息,然后,沽好一壶地封子酒,喜滋滋地回到我的塔中家园。

  我站着的时候,云彩漫漶到我的脚下,云的波浪舔着我的裤腿,我感觉到,我不是山,也是一块石头。

  就这样,我炼成了石头。

  什么都不能动摇我,我心似铁,一块死铁,有时候也会柔软的铁,看被谁,被什么揉搓和熔化。

  有时候,我会被星空熔化。

  这冰凉的星空,可它会熔化掉我。

  雨住了。当我清理旧物的时候,星星出来了。星星出来的时候,就像突然结出的果子,就像我窗外的那一树峨眉蔷薇,伸手可摘。就这么近,就像床铺下的满满的一地金豆子,有时晚上外出,一脚踏去,生怕星星把我滑倒个仰八叉。在漫长的总是难熬的一个又一个晚上,对星空的观察是我最美妙的乐趣。那些被称为飞碟的圆的、长的、草帽般的飞星我当然也喜欢,但并不是每天能见,而且它们稍纵即逝,我不太在意。我最喜欢的是看星星打架。哈,这些星星,它们如此地密密麻麻,就跟“文革”时广场开批斗会的人一样多,一样挤。它们每天如此,为了争抢位置,它们总是大打出手,打群架,打得烟尘滚滚。在更远更高的地方,它们打架我看不见,可是那明亮的或模糊的星尘,就是它们整夜不停打斗搅起的尘雾。这就跟一群鸡在粪堆上打架有什么两样呢。你们打吧,打吧,我看见这里还在打,而那里又打起来了,整个天空都在搏斗,肉搏,脚拳相加,不分胜负。真是好看,我在想着它们是什么样的人,用头撞,用肩膀撞,这些圆溜溜的星星,独眼的或者肚脐发光的星星,太多啦,太多必然你啄我,我啄你,打吧打吧,打不赢的就站不住了,哗——滑下来了。有时候滑下来一颗,有时候滑下来几颗,有时候一个晚上一群一群地滑下来,好像整整一大块的星星都没有劲了,疲乏了,嘣嘣嘣嘣地往下掉,你伸手就能接到它们。有一天晚上,陕西方向的星星就垮掉了一大窝,半夜我起来解手时,看见它们还在三三两两地往下掉,我想,那边天塌了,肯定要黑一片了,可第二天晚上,别的星星又占有了那一块地方,又开始打,又满天的烟雾星尘,好像黑社会抢占地盘火并一样。当你看到夜夜满天的星辰你会忧伤无助,无望,惶悚,你会感觉到隐隐的疼痛,来自心上的,你不知道这种没有边际的若即若离的荒凉会发生什么,无端的恐惧会攫住你,牵扯你,它是如此难以化解,除非你有强大的自制力,定眩力。我必须面对它,躲是躲不脱的,我就直视它,直视这密鸦鸦的古怪的星空,寻找它的罅隙,寻找它虚弱的部分下手。我先是盯住了银河,那宽大的、流淌在头顶的愤怒的河流。我找到了那两颗母亲小时候告诉我们的牛郎织女星。我把它们想象成两颗眼睛,而银河就是一条大蟒蛇。“你就是一条大蟒,你能吃了我吗?”我大声地对它说。我对银河说。这条横亘在天空的僵死的大蟒,它正在游向四川,所以,我不能害怕它。它的眼睛紧紧盯着大九湖、巫山、万县、重庆、丰都或者涪陵,我被它忽略了,也许,它害怕神农架,它向另一个地方游去,或者,它正在冬眠。它被星星的乱石峡谷已经磨得气息奄奄了,它在溃逃;它的眼睛变得那么小了,有时候只有一只是亮的,有时候还犯迷糊。让星星的人流擒住它的尾巴,把它打死,剥掉,炖了!红烧这条巨蟒。我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和尚头,我看见这个光溜溜的脑袋非常有气度,他禅定着,瞻望着十堰、谷城和陕豫交界的地方。这个伟大的和尚怎么跑到天上去了呢?那儿就是西天乐土?和尚是安详的,没有苦脸,他长得如此丰仪万端,胖胖的(胖人总是很可爱),后脑勺的赘肉也清晰可辨,鼻梁端正,嘴巴不大不小,人中长,眼睛炯炯有神,耳朵又长又厚。哈哈,多可爱的和尚,就像小时候我见过的庙里的和尚,和蔼可亲,举止不惊不乍,步态从容。他如何修得这么一副神态,他是我的榜样,是我的一面镜子,是我永远学习的楷模。沉着,冷静,安逸,不怕鬼,不怕死,毫不在乎,吊儿郎当,韬光养晦,能活下去就活下去。你看,我找到了老师啦。我还找到了女人。我找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长发飘飘,像在水里游泳一样的,眼眸含情,秀气的颈子,大大的乳房,适中的屁股,修长的腿。我真的找到了,我仔细地把她从星群中剥离出来,我花了整整一个夏天,终于把她拽出来了,清清楚楚,正贴在长江、兴山方向。后来我真的很吃惊,兴山不出美女吗?不出王昭君吗?她就是昭君娘娘?她眼睛似开似合,她看见我了?她没看见我?她就那样一副样子,害羞的、若有所思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怜可爱的样子。有一段时间(甚至几年)我若不朝她看一眼就不能入睡,我非得要看着她,定眼看她的乳房、大腿、下身、屁股时有一点邪念,那只是一晃而过的,并不往心里去的邪念。虽然我一个人在山上,可以无所顾忌地看她,盯着她看,可是,犯罪感依然存在。因为她太美了,她是天上的女人,她可能是一个神女,跟昭君娘娘一样。有一次,我真的控制不住,就用瞭望火情的望远镜去看她,我抱着一种突然而至的下流想法,恨不得看到她肉里去,看个究竟,可是我那五千倍的望远镜里,她却突然不见了,散开了,混入一团糟的星星。再用肉眼看呢,又出现了。我知道她一定生我的气,说不定骂我个老流氓。后来,我又看上了金磨子。金磨子就是北斗七星。是副手磨,鲁磨匠给我凿的那种。有手柄,很好使力,很灵活,因为那是一副金磨子,金光闪亮的。有一天我在天上发现了这一副磨子,我感觉我的人就在变高,手就在伸长,可以抓到那个磨柄了。我推起星空的金磨,我磨黄豆——那应该是金豆,流出的汁是金汁儿,我煮地白菜、蹦芝麻叶子,那是金地白菜,金蹦芝麻,然后,我放更高的天葱天蒜,放在星空里摘的调味佐料,啊,哪一块星星生长的天葱天蒜?哪一块星星又可以掐一把香味扑鼻的紫苏?天上——那,到处是金色的生姜和蒜头,还有黄灿灿的辣椒,用银河的净水来煮。我每天在塔里磨着沉沉的石磨,想着天上的金磨。金磨慢慢地往下垂去,往北方垂去……啊,冬天来了,一年又将过去了。

  为了对付漫长的冬季,我得赶快准备啦,准备油、盐、腌菜、泡菜、大白菜,准备五千斤白炭,因为,至少有几个月的封山,山路上的积雪最厚处达四米。那自然不是因为下了这么厚的雪,而是山坡上的积雪被风吹下路基。在这样的高山上,下雪是没有雪花的,全是雪晶儿,雪子儿,它们下了就会簌簌地往路基上滚。这漫长难耐的冬季几乎就没有火险了,路断人稀。整天我就呆在塔里,烤火,听听收音机。或者拿出竹雪橇到山上去逛逛。但是,路上也还是有一些行人,山下不远白水漂的路,是鸦子口唯一通往四川巫山和大九湖的路,不管雪多深,也还有三两行人,踏着深深的积雪,背着肮脏的大牛仔包向山那边走去,特别是近几年,到了春节临近,就会有大批的人不辞劳苦跋雪而归。他们总会绕几步叩我的塔门,到塔里来坐坐,烤烤火。他们大都头发深长,蓬乱,神色倦怠,所有的故事都是被包工头克扣了工钱,春节回来,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还给我说,谁谁一同出去的,被瓦斯爆炸炸死了,谁塌死了,谁的一只膀子断了。我就把懒豆腐放在火盆上,邀他们吃饭。这些可怜的人,他们比我差多啦,我还能守着一个地方拿工资,可他们能守着什么呢?我让他们好走,我看见他们吃饱了饭,抹着很不容易被食物催出的汗珠,对我一声一声地致谢。我说走吧走吧,有人回来就不错了,钱就去他妈毬吧。这些人一碗汤汤水水的懒豆腐就把他们复活了,他们是些山外的野草。他们很容易满足,可是,他们辛辛苦苦地一年,连吃懒豆腐都不能满足。春节过后,他们又要沿着来路出去,他们会给我背来一些洋芋、红薯、芫荽,他们又将怀着新一年的希望,向山外走去。我目送着他们,我的心里既庆幸又悲伤;为自己庆幸,为他们悲伤。在另一个春节来临的时候,他们又会像候鸟准时出现在这大雪深厚的山路上,也会有一个、两个、三五个不能回来了,在山外死了。又是身无分文,又是吃懒豆腐,并说:“苏伯,能不能把野花椒和山椒多放一点?一年都没有吃咱们山里的口味了,味寡淡得啥都不想吃。”我当然得满足他们。

  那我跟他们比快活多啦。我打发日子的办法就是盯着懒豆腐想主意。在开始的日子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度过日复一日,日似一日的日子,后来,我发现,懒豆腐总不能这么吃吧,我把它吃出了花样,我对我自己说:这一顿咸一点,下一顿又淡一点。第二天我就说,这一顿我要辣一点了。可是辣得我胃痛,睡不着觉,下一顿我就放弃了辣椒,然后抓起了花椒,说,这一顿麻一点。麻得我口舌不清时,到了又该做饭的时候,看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懒豆腐,我就说:这次干脆酸一点,倒进了醋。哈,太酸啦,再下一顿,我就以酱为主了,放豆瓣酱,黑乎乎的,好吃。再然后呢,放地白菜,再放藁本叶,再放蹦芝麻叶,再吃山马齿苋清火,再煮洋芋果了……不知不觉,一个星期过去了,多容易混呀,找到了这个窍门,再下个星期又这么来,嚯,半个月过去了。我把日子一点一点分割着过,就像小时候跳房子,一步一步地跳。我的锅,如何不是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我的酒杯如何不是兴味盎然,碧波荡漾?我的脸膛如何不是红光四射,知足常乐?

  我开始磨豆腐。

  一宿无话。

  早晨起来,太阳扫去了阴霾,阳光像干草堆一样黄爽爽的。我还有许多的东西来不及清理,我想趁天晴到阴峪河一趟,我收拾了一包半新不旧的衣裳和鞋子给鲁娃子拿去,他们出坡干活用得着的。我拿着錾子和包袱出门的时候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哟,是养路的上山了,拖着碎石子。难得见到他们上山一趟。我在台阶上远远地朝那路上望着,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田菊英,我的前妻!

  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锁门也不是,不锁门也不是。

  田菊英越走越近,她是朝这边来的,我先是看见她的头顶,她的头上全是白发,在太阳的直射下像一堆冬日的茅草。她提着一个大黑的塑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我老远说:

  “你来干什么?”

  我的口气也不算生硬,也不算软和。

  “我来看看燕子。”

  她上了台阶,她径直走进塔里,她没朝我看,她很随便,仿佛这儿是她的家。

  “我昨晚梦见了燕子,”她又说,“她说她在那边缺钱花。”

  是不是我昨晚也想到了燕子,把信息传给了山下几十里外的她?她现在在咱们保护区管理局打扫卫生。

  “我给她烧点纸了就走的。”她说。在她拿出火纸、香签时,又说:“听说你要下山了。”

  “这关你什么事?”我说。

  “我只是问问。”她说。然后,她拿起火纸,香,又找我要了包火柴,出门向闷头沟走去。

  她当然有权利来看她的女儿。这是一桩不愉快的事情。好在今天的阳光不错,整个山岭该黄的黄,该绿的绿,该雾的雾。

  我就只好等她回来了。然后我看着拖拉机上面的民工往路上用锹抛石子。

  算来,燕子应该是在这山上怀上的,在田菊英第一次来山上时。现在,我们把燕子还给了这座山,我将什么都不带走。我懒得想这样的事。

  五年前,局里的领导念及我几十年一个人在山上艰辛守塔的功劳,说经研究决定,让我转一个小孩的户口来局里并安排个合同工。我就说,把我那前妻转过来吧。领导说,你们莫非要重归于好?我说算了吧,我是念及她也失去了女儿,既算是局里也算是我对她的一点补偿吧。我儿子在兴山有个副食门面,我那前妻什么都沒有,家庭妇女。她过来了,算合同制工人,有工资,还有点小福利,加上打扫卫生捡拾的破烂,一个月可以搞到四五百块钱,而过去,她分文没有。这边的函发过去了,我的儿子上山来了。儿子说,爸,就跟妈一块过算了吧。我说,你放嗝,不要放嗝了!人怕伤心,树怕伤根。我把她弄过来,是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我儿子说:那我们尊重您自己的意见。反正妈总是在念您的好,老说对不住您。我说,她为什么早不这样说对不住我?晚啦,我不稀罕啦。我不稀罕别人说对不对得住我、我对不对得住你们。总之,过去的事别提了。

  现在,她来了,她穿着皮鞋,穿得干干净净,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和泥巴,又去掏那个黑塑料袋子,掏出一件米黄色的毛背心来,好像怕我误解,马上说:“这是巧云给你织的,托我拿上来的。这儿还有一封信,我给你带上来了。”她把信和毛背心放在茶几上,然后她说:“我走了。”

  我这才朝她的脸上看,因为我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她的脸上泪水像雨后的山溪,哗啦哗啦地在流,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她是在女儿的坟上哭了么?她是在哭女儿,还是在哭自己这一生的命?我的心有些乱了方寸,我忙喊住她,说:

  “拿两包香菇、木耳给巧云、兵兵带去。”

  这是顺理成章的,媳妇巧云给我织了背心,我当然得给他们点东西,其实我是给眼前我的前妻的。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很快就把东西拿出来并用她拿来的那个塑料袋装好了递给她,我说:

  “这是阴峪河的人给的,前些天我去给他们照庄稼看了兽迹。”

  “你这么会看兽迹,那时候就不知道有驴头狼来!”

  她的话好突然,好噎人,还是那么噎人,一如既往,如年轻时一样。

  “不要提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我怒吼。

  我看见她踏上那条红石小路下山了,我看见她满头白发,我看见她浑身臃肿。

  我忽然惶惑不知所措起来,我拿着錾子。我突然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突然虚弱不堪。我要下山么?我将到哪儿去?这石头,这草甸,这二十多年来朝夕相看两不厌的疏疏密密的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林,这华山松、匍地柏、枯枝梅,这满山遍野的朝雾夕岚,时晦时亮,时寒时曝的天空,现在都向我展示出它們疏离的情分,没有一桩东西是我熟悉的,我再来跟它们打招呼,它们一定不会理我了。而我,在这儿白白过了几十年吗?山啊,山啊,看,这几年满山的箭竹林也死了,它们开了花,它们结了竹米,它们在死亡中站着,混迹于那些碧翠的生命中间,可是,它们死了,多穗石松和七筋姑草正从它们密不透风的死亡手臂里伸展出来。它们六十年一个轮回,它们必须开花,然后死去。莫非这竹子也像人一样,也是有灵有性的。而我呢,我也将六十岁了,我将下山去,被这青翠的群山挤兑走了,它们给我的信息就是如此?下山去吧,下去吧,你老啦。

  我真的老了吗?我去年观察到的四川的那场森林大火,报告给山下,山下后来反馈的信息是:我比地球遥感卫星探测到的火情报告早了整整一个小时。我的眼睛还好使。而前两年因游客上山野炊而引发的火灾,那时电台没有电,老式单边电台也没有电,我只好噔噔地跑三十多里去报告,只两个多小时就叫来了几十人,而我除了气喘外,身体没有哪儿不适的。在这三千米的高山上,我没有感到我的衰老,我说过,在四五月间,我会变得气壮如牛,暴烈如虎,在箭竹林里与老熊、野猪、猴子们大打出手,争抢竹笋。这算什么。又到春天的雁阵在凄厉地飞回来鸣叫时,冰雪乍裂,峡谷的河水苏醒了,开始濞肆狂泄,我就做好了准备。我在吞云垭最后一片没有死去的箭竹林里,拿着一尺多长的开山刀,还有一摔即响的土制炸弹,占据了有利地形后,就见一百多只恒河岩猴从吞云垭的石林刷刷刷地从积雪未消的树冠上烟尘滚滚而来。它们稍微比我迟到了半个小时。我知道这群猴的猴首是只独眼,极其凶残,它们知道这山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从不惧怕我。它在东西两边的隘口放了两个哨,与一群公猴嘀咕了一会,猴群就分成了两边,近三十只身强力壮的公猴决定把我围起来,其余的母猴下树抢摘竹笋。猴子们几个月的饥饿,面对鲜嫩的竹笋它们是不要命的。战斗从天上地下同时打响,那是独眼猴王的一个唿哨,天上的猴从树冠扑向我,地下的猴一跃而起抓住我。我用刀背砍,我用拳头砸,我摔炸弹,这当然只能吓唬它们,而不敢真炸,但炸飞的土石如急雨一样射向它们,打得它们哇哇乱叫。我的脸被它们抓破了,我抓破了它们;我的头发被它们拔掉了,我也揪到了一把把的猴毛;我想折断一只猴的爪子,猴也咬去了我的一块耳朵。两败俱伤,腥风血雨,在吞云垭我气势如虹地与一百多只岩猴搏斗,我踏着夕阳而归,背篓里是十多斤翡翠般的竹笋。虽然我两眼充血,面带爪痕,可那些百多只的猴子呢?它们什么都没得到。

  这一场人猴大战不过是小试牛刀。我与一头棕黑的老熊争斗才是惊心动魄,有趣万分呢。那是四月底五月头,满山的杜鹃花一下子被阳光和春风点燃了,呼啦啦地燃着,鼓荡着,狂乱着。老熊从洞里醒过来啦,睁眼一看,嗬,好红的花花世界,它舔了舔冰凉的脚掌,把它舔热后,站了起来,它直指吞云垭。它在漫长的睡眠里醒来后还是哈欠不断,惺忪怠倦,所有的关节都锈了,需要阳光和饮食来润滑。还有嘴巴,要通过不停地咀嚼食物来唤醒身体的各种感觉与欲望。但是它想,那个家伙不会让我吃到刚刚破土而出的竹笋,那个家伙也是个食量惊人的东西,饕餮鬼。那个家伙是谁,是我,苏宝良。它一看,果然本人在此。

  “滚开!”我说。

  我端着枪,我知道此时那老熊就会出动了,这是有规律的。不止一头,可能会有几头。老熊那时还不太凶狠,还没有到发情的季节,虽然杜鹃花的花事在怂恿人,撩拨人干野蛮的勾当,但是毕竟肚腹空空,脂肪不多,筋骨松软,血液太凉。

  老熊闻到了竹笋的美妙气味,它的黏涎从嘴角不停地流出来,几十米就闻得到那种十分冲人的恶心的涎味儿。我看见它站了起来。它的站立比我还高,身材宽大,两只前爪已经作好了刨人的准备——这就是攻击的前兆。它这么站立,胸前就露出了一个小碗大的白点,那正是它心脏的位置。

  我举起了枪。

  熊知道,它的致命的弱点被暴露出来了,它看见了枪,它认识枪。熊是通人性的,它知道什么东西对它有威胁,什么东西对它没有威胁。它知道我不会扣动扳机真朝它射击。这个家伙,它为何知道呢?

  它没有发怒,它走了过来。

  它把屁股对着我,它那肥硕的蠢笨的屁股。意思是:你掰你的,我掰我的。

  可是整整一个冬天我也很少吃到蔬菜,就这一小块竹子了,我不能让它占有我的竹笋。我用枪挑它的屁股,我看它怎样。我并没有想到后果,因为我的心态并不老,我有时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儿呢。我就敢摸你的屁股!

  我挑了它一下,它的屁股抬了抬,依然折竹笋往口里送。我又挑了它一下,我用枪捅它,捅它的痛处。那是头公熊。我看见它的脸扭歪了一下,感觉到了疼痛,可是它并不在意,依然在抢掰竹笋。最好的竹笋是不能让它吃掉的,我跑过去抵它的脑袋,用手去抓它手上的竹笋。一大把竹笋被我们抢断了,我抢到了一些,老熊却生气地把剩下的竹笋丢到了地下,睁着通红的小眼睛望着我。

  “滚开!”我再吼,“你也配吃我的竹笋吗?你以为我真不敢开枪?”

  我说。我在它的面前一根一根折竹笋,我用刀砍,一手拿刀,一手拿枪。老熊又站了起来!老熊扒住我的背篓!老熊把手伸进了篓里,抓出了我一大把竹笋。我甩不开它,我只好脱下背篓的背筋,老熊全身伏在背篓上,哗啦一声,把我的背篓压瘪啦,竹片全折断啦。它呼呼地喘气,嚼出笋渣子来,还想寻那瘪背篓里现成的竹笋。我用枪,用脚一把将它推下山岩。这可需要力气。老熊往山下打了好几个滚,它从一棵野花椒树下站了起来,它被激怒了。它呼呼地就蹿上了坡,简直比利箭还快,一巴掌打过来。我的衣裳撕烂了。嘿,你别看它还是筋骨酸软,可它的本相一露出来,它还是头真熊!我身手还矫健,我一让,衣裳掉了一块,我正想打一架呢,我憋了一个冬天,我想打,想喊,想发疯。我就不开枪吧,不让开就不开,我抓住枪头,用枪托劈它个狗日的狗熊!我说:“你踏了我的花篓啊!”我一枪托过去,它站了起来,我死死地抓住它的两个爪子,不让它的牙齿靠近我。我不能开枪,我就不可以用脚踢那个白点,它的心脏吗?我站得很稳,我反正是两只脚站立的,而它站着,两个短短的、侏儒症般的后腿就不能伸展用力了。我进,它退;它进,我退。我们在竹林里翻滚,压断了好多清甜的竹笋。我反正不让它的牙齿靠近我,我還时不时踢它的心脏,并踢它的鸡巴。我说:“你这个梦游家伙!回山洞里做梦去吧!”老熊的肚子是空的,那儿一碰就疼,甭说心脏了。把我的衣裳全抓坏了,可是它抓不到我的肉,抓不到我的脸,后来它不想打了,它想跟我做朋友。它坐在那儿,向我伸出手,要我分一些竹笋与它。我收拾着踏烂的竹篓,把竹笋往篓里塞。我回去时,它就跟着我,一直跟到我的塔里,坐在台阶上。为了报复我不给它竹笋,它摔坏了我三盆好不容易挖来养着的小丛红景天,然后,呜呜地跑了。它一定是还没有完全从冬眠中醒来,否则,早要了我的命。

  面对神农架最凶狠的野猪我也是不怕的。有一次在一个叫一碗水的山谷那儿,五头野猪带着一大窝猪娃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刚在一碗水的泥潭里滚了泥,浑身舒坦,一个个泥巴裹着硬毛,就剩下一对血红的眼珠和六寸长的獠牙。看我的吧,我像狼一样嗥叫起来,在几十年的与山中野物的交往中,我自己也变得像一头野兽了:我嘴巴宽大,黑洞洞的,牙齿外露,舌头猩红,我不停地发出比狼还恐怖的声音,足足号叫了一个小时,硬是把这群野猪给唬跑了。在这样的山上,谁能有我如此激昂、膨胀的生命?可是,一旦我下山去,我就彻底地衰老了吗?就一文不值,成了个臭皮囊了?

  我拆开养路队捎来的那封信,啊,是河南写来的,一个学生。没有什么。又是不停地问候啦,又是问苏叔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啦,又是感激恩人啦,并且说,我还要来神农架,我要来看您。可是我将走了,你到哪儿去看我。是哪一年的事,我记不住啦,我的记忆力真的差了,我是不是的确老了?我救了他,一个小伙子,学生,他只身到神农架来,遇到了冰雹,他穿得太单薄,他敲我的门,在晚上十点多钟,鬼知道我怎么敢开那个门的,难道我就不怕打劫的,不怕是野兽撞门?我记不到我是怎么开的门,我提一把斧头吗?我提着斧头,我说,说不定是个讨歇的人呢,我这里常有讨歇的人,我没有碰见过坏人,只要碰见过一回,别人干掉我非常简单,我睡觉死了一样,躺下就打鼾,把我杀了,把我剁成八块,我可能还在睡觉。我开了门,一个人直通通地倒了进来,都冻僵啦,真像一根柱子,就那么倒进塔里了。他哪知道神农架的气候呀,他穿那么单薄,一件薄薄的夹克,单裤,凉鞋,可外头下了冰雹,那还不冻成冰棍。就这样,我救了他一命,他在我塔里住了一个星期,复原了,走了,经常来信。

  我且放下这样的事情,我去了阴峪河。

  一路上的红桦向我翻弄着它们的卷皮,这秋天,到处是深紫色的风,遍山吹着,树上是守着果实成熟的椋鸟,树下是等着菌子和浆果落下后腐败的嗡嗡的苍蝇,在这往峡谷走去的路上,比起死气沉沉的山顶,真是热闹多了。庄稼呢?庄稼许多人都匆匆地收了,没有守庄稼的窝棚,没有出坡的人,没有羊也没有牛,甚至没有向生人狂吠的狗。鲁娃子的家紧锁了,有的房子拆掉了,瓦揭下了。我走进一家,总算遇见了一个老人和半大的少年。他们告诉我:老苏,你都忘了吗,咱们村不是要搬迁吗?

  瞧我这记性!

  的确,说搬就搬了,这里面是保护区的中心,这里的野兽太多,庄稼人无法生存了。有的守庄稼的孩子被老熊吃了,有一个守庄稼的少年半夜翻身,手上拽着的火铳扳机绳子绊动了,正好打到了来换班的父亲……

  “鲁娃子呢?”

  “鲁娃子不是搬到宜都去了吗?他没到你那儿去?他肯定要去的,他是太匆忙了,乡里派了车,从九道水和庙包那边上公路的。你要知道,牛他可是自己赶去的,走了五天五夜,听说牛蹄子全走肿了……”

  “我是来给他还錾子的。”我没说我要下山了。

  “錾子,谁还要这个东西呀,都搬到有电的地方去了,鲁娃子回来说,他们那儿的电是三峡的水电,才五角钱一度,都用了电磨和粉碎机啦。你看看,满村丢的都是磨子,不要那玩意啦,你想要,你背十副回去。”

  我去村里转了转,果然,到处丢弃着石磨,它们将和这空无一人的村子一起慢慢地风化,长苔,被落叶和岁月覆盖。

  可我还在想,我下山了会常来阴峪河村里走走的。假如我再来,除了老熊、野猪和虎豹还有什么呢?还有荒凉的鸟鸣和如火如荼的从堂屋里长出的白蒿吗?

  我攥着那把錾子,还有无法送出的包袱,打道回府。

  这更加乱了我的方寸。

  我在来阴峪河时还在想,我还可以申请在山上待几年,我习惯了这儿的一切,我就这么干吧,而现在我在想,我待在山上还有什么意思呢?那些零乱的、闹哄哄的兽迹还需要我来看吗?我站在昔日被人簇拥的坡田里,老鸹在乱叫着,八哥和斑鸠在啄食没有收净的虫眼苞谷。当我还没有离开,这儿已经物是人非了,我到哪儿去寻找鲁娃子他们并串门呢?村里那苞谷酒的香味还从我的幻觉里传来,炊烟袅袅,人们大叫着我的名字:宝良哥,宝良叔,宝良伯,老苏,狗日的,等等。他们不再需要我了,我也像一块曾经生长过许多沉甸甸的秋天的土地,现在抛荒了。

  我回到塔里,没吃,没喝,在黑暗中坐了整整四个小时。

  我打开电台,我对陶大沟说:

  “算了吧,大狗子,帮我给局长说,我就待在山上吧,我死也死在山上了,都走了,我也不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变卦了。

  “嘿,明天车就上山了,人家小赖一家三口都来了,你怎么像三岁的娃儿,屙尿变。”

  “我……”

  我只好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呢?我发现我自己的东西好像都是为山上准备的,如果运下山,将一无是处,连我的脸盆,我的茶杯,我穿的长统雨靴也是为这个瞭望塔而存在的,它们离开了这里,将不再是它们,是另外一些不中用的垃圾,比石头和朽木都不如。那怎么搬呀?塔楼底下的那一大垛木柴,我慢慢劈好积攒的木柴,当我细看它们时,我的天,它们至少可以充裕地烧上五个冬天!在它的里面,可能很有几个鸫鸟的鸟窝。另一些东西是国家的,电台呀,电机呀,望远镜呀,包括那露出填充物的沙发。每年的奖状都贴在塔里了,这算是瞭望塔的荣誉;最大的荣誉被称为“华中第一哨”,省里颁的;还有“预警先锋”、“降火金睛”……它们都发黄了,陈旧了,新鲜的,也被我用糨糊牢牢地贴在了墙壁上。窗户朽了,雨潲进来时总是积水成灾,打雷的时候墙上带电,这也是要给小赖交代并要想法解决的,人家一家三口,有很小的孩子。

  我等着接班的那一家上来,我每天惶惶地看着那条上山的公路,两天后,拖拉机拖来了那一家。

  塔里霎时变得沸腾起来,几乎秃顶的小赖显得很兴奋。他为何如此兴奋呢?他忙前忙后,两块脸涨得通红,好像喝过了酒一样,两颗大金牙龇出来笑得合不拢嘴。他以为上山来就像到北京做驸马么?这有啥可高兴的?这让我难以理解,对他产生了严重的反感。他的老婆呢?一个小女人,瘦瘦丁丁的,要模样没模样,要肉没肉,就像一个上山偷挖药材的四川女人。

  “老苏还没有收拾。”小赖对拖拉机上的师傅说。他们不知道把东西放在哪儿。他们把东西放在厅里了,有多少东西呀,全堆在那里,好像把一个家全搬来了,完整的家,甚至还有一副小钢磨,一个小粉碎机。而且,还有两头猪!

  猪现在占据着柴垛的一个位置了,猪的叫声和他们一伙腾木柴的吵闹声惊飞了好几只鸫鸟。一时间, 瞭望塔里的情形全部乱了。还有一个脸皮糙黑得像驴皮的小女孩在塔里疯疯癫癫地乱跑,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怎么,这儿俨然变成他们的家,他们的乐园啦?我就大声对小赖说:“伙计,管好你的妮子,不要让她扶着墙上楼,小心雷电,这墙上打雷的时候都带电!”小赖不屑地对我说:“都快冬天了,哪儿来的雷呀。”我说:“冬天也有雷,你知道什么,这山上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晚上住哪儿呢?”他说。他只关心这个。

  我说:“我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莫非要我今天就走,我什么也不教你?领导是怎么给你说的?领导没交代什么吗?”

  “领导什么也没交代,要我上山,要你下山。”

  “胡搞,胡鸡巴搞,”我说,“你会使用电台吗?你会看山火?你知道从哪里到哪里是归瞭望塔巡视的路线?……”

  “老苏,”他说,“你歇歇火,苏伯,那你就让我学嘛,你就教我嘛。”

  他们站在我的对面,小赖,他的老婆,他的女儿,还有拖拉机师傅。那个师傅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他等着我把东西搬上车去。

  天就渐渐黑了。他们做他们的饭,我做我的饭。他们叫我过去吃,他们带了酒。我不過去。我对来客是非常热情的,可是今天不行,我感觉不舒服。我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有一个房间是空出来了,就是鲁磨匠死掉的那个房间,他们全偎在那里面,叽叽喳喳,过一会就没有声息。那个晚上我很久才睡着,脑子里全是群山,我好像在群山之间飞翔,像一只鸟,巡视着神农顶的周围,沟沟壑壑,就像翻一本书,一本巨大的书。我飞翔的时候,好像群山就是我的身子,哪儿都是我;树,悬崖,一望无边的死去的箭竹,都是。

  早晨,我像无数个早晨爬起来,打开房门,心态一如既往。可一见厅里的情景,我才记起来我所面临的事情。我往外走去洗盥,上厕所,等我一出门,我看到的一切突然使我改变了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它本来就很脆弱。

  小赖的小妮子正蹲在我的磨子上,泥泞的双脚踏在上面,上面好像全是湿的,那小妮子正在捋裤子——她在磨眼里撒了一泡尿!

  “这是干什么?好大的胆!小赖!你管不管你的妮子!”我发现我的声音是咆哮着的,我突然变得激动甚至愤怒。这样下贱的妮子,我的天!她比得上我的娇娇宝贝燕子吗?

  小赖清理着他的东西,他一准被清早这巨大的吼声弄蒙了,他跑过来怔怔地看着我说:“看您……您……?”

  “那是磨豆腐的磨子,看她在上面做了些啥呀!”

  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终于极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来:“您还要这副磨子?您不是已经把它掀到外头来了吗?您生这么大的气。”

  “我为什么不要这副磨子?我磨了几十年豆腐的磨子,竟让她一泡尿给污了。你去叫领导来,让他们来说说。去呀,你们都去呀!看我的磨子是不是尿罐!”

  都应声出来了,一共四个人。我在那儿嚷嚷,驱赶他们,把他们赶出塔外,毫无商量的余地。我看见他们诧异而绝望地向拖拉机上面爬着,他们肯定以为眼前的人一定是一只野兽,他们四个人,空着手,开着空拖拉机慌慌张张地向山下去了。像一群国民党逃兵。

  过了一会,塔里又寂静了下来,跟往常一样。我站在那里,像一根树桩,一动没动。我笑了吗?我笑了一声,像母鸡的打鸣。然后我用发抖的双手在墙角里拿起了扁担,挑起水桶。我迈不动腿。我感到我的一边的腿和一边的手在慢慢麻去,半边脸也突然麻木了。我无法控制住我的愤怒和委屈。我站不稳啦,我扶住墙,我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啦?我……”

  我的手松垂了下来,两只木桶离开了扁担,骨辘骨辘地向山坡下滚去。好半天,它们撞击石头的声音还在晨雾里沉闷作响。

  选自《钟山》2002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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