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住了他的手:走,我们去看海。
他大概姓陈,姓沈,姓所有他该姓的。我情愿他姓诸葛。诸葛有一双墨镜,从不拿下来,但他恰恰能看到更多。比如,他总能看出我今天开心还是生气,吃的是泡面还是外卖。我是帮他串相思豆时,听他说的。他屋子里有许多红豆。每逢天好,他揣着豆子到大街上卖。回来时,少的豆子比卖的豆子多。我说,他们欺负你。诸葛说,豆子嘛,都会被鸟吃掉的。我说,那些鸟不仅吃豆子,还吃肉吃鱼。他笑了一下:大海里的鱼,可不只是被看的。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不算唯一的。满脸的痘痘,鼻尖的叫潘一队,眼周的叫潘二副,脸颊的叫潘三连。我都编好号了。我是总司令,叫潘多拉。别人并不这样叫我。但哪一天我的痘痘张口说话,那还是叫我潘多拉的好。它们很敬业,一个都不肯睡去,一个都不愿退伍。夜里睡不着,我抚摸着它们,就如同抚摸海岛:我们有日出,有鲸鱼,也有深渊。
诸葛不许我这样说。他说,你可是满脸的南国,几千年前的王诗人都在惦记。
我一乐,转口又说,你知道南国是什么样子吗?
光芒在他的墨镜上游移,他微微弯起嘴角:咸的,哗啦哗啦的。
我从那笔钱里拿出了一部分,偷偷报了旅游团。
我告诉诸葛,我中了润华超市的头奖,能带你去海南看看。
他不信。我掏出奖券,让他摸。
你摸到太阳了!烫不烫手?这边是椰子,小心一点。对对对,就这里,海浪,咸的,哗啦哗啦的!呀,终于到重点了,听好了——润华超市大乐透——特等奖——海南豪华双人游!
诸葛笑了,这奖券,一股酸菜牛肉泡面味儿。收拾收拾,我们去街上吃。
转了几辆车,我们坐在虹桥飞机场候机。诸葛说,上海听起来有点吵,摸起来有点冷,闻上去呢,有点甜。上海人长得也很甜吧?我望着来往的人,说,对,有的像柑橘,有的像草莓,你后边的两个,要是切吧切吧剁了,尝着恐怕還辣口。
诸葛说,吃人,要细细地吃,慢慢地品。
难不成,你吃过?
诸葛把头扭过去,天上的光线照过来,他的墨镜,一片是太平洋,一片是大西洋。
那对辣口的夫妇,恰也坐在我们座位后边。男的说,那边的,上酒!女的吵起来,喝喝喝,正经事不做!男的说,臭娘们,管我的事!只听见“啪”一声,男的安静下来:不要酒,椰子汁也是可以的。女的又嚷:去海南再喝!我又听见他们“哗哗”翻书的声音。大概是前座背后的杂志。男的嘟囔:亚龙湾风景不错,将来一定涨。蜈支洲岛也是不错的。天涯海角不知道有没有楼盘了……女的尖起了嗓门:都买都买,这行情,明天就来不及了……
飞机破云而行。诸葛问我,白云是什么形状的?我说,圆的,尖的,毛茸茸的,光溜溜的。诸葛又问我,天上是不是比大海好看呀?我说,天空就是倒过来的大海,蓝色的底子,白色的浪花,阳光照下来,亮亮的。
你知道吗?诸葛正正喉咙,太阳光经过光的色散形成了七种颜色:红、橙、黄、绿、蓝、靛、紫。红光最强,橙、黄、绿也比较强,最弱的是蓝、靛、紫。太阳光透过大气层,红、橙、黄、绿光一下子穿过去了,蓝、靛光的大部分却被大气层扣留下了,它们被大气层里的浮尘、水滴反射,天空成蓝色的了。海水是蓝色,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反射了天空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的?我想看穿他黑色的墨镜。
何必非要看见呢?诸葛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推了推墨镜。
空姐推车过来,问我们需要什么饮料。我要了一杯橙汁,诸葛要了咖啡。
诸葛摸了我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咖啡:你的是橙色的,我的是深色。
为什么?
橙色大概有13度。深色是滚热的,浓郁的。就像阳光和黑夜。
我转过眼睛,瞧着飞机外。风鼓胀,光浮动,云汹涌,无边无际的蓝色,镶了一圈金的白色,偶尔天边闪过五彩的亮。诸葛的黑,是怎样的黑?
落地,凤凰机场旁边停着一辆贴着蓝天白云的五菱七座面包车,那一对夫妇围了上去,和车里的人交谈几句,就钻进了面包车。面包车拖着尾气走了。我们团的导游才说,多年来,海南旅游地产火得很。旺季是每年的11月至来年的3月,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很冷,海南天气温暖,吸引着大量的“养老游”、“养生游”,他们选择在冬季定居或半定居于此,据统计,海南购房者87%来自岛外,而在三亚,东北客户占到将近80%。诸葛笑了,他说,人总是怕黑,不是吗?
按照旅游团的安排,我们入住了一家海岸宾馆。宾馆离海不远,仔细听,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放下行李,我领着诸葛走在街上。街道两旁种着高矮不一的棕榈树,海风吹来,还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棕榈树下长着各种热带花朵,红黄橙绿。隔半个路段,都有一丛天堂鸟。鸟喙,翎羽,长尾。我一路说,诸葛一路听。诸葛问我,为什么海浪声小了?我说,前边有一家海鲜店,龙虾螃蟹,填点肚子。诸葛停住了脚步:我们先把自己空着好不好?
空着的诸葛,领着空着的我,走在时细时糙的沙滩上。海边徘徊着各色的人们,短的在捡贝壳,胖的在堆沙堡,那一排排细细长长的,正从大海里渗出来,湿漉漉的发。润阔的太阳,把大海照成了湿热平滑的舌头。走着走着,我的脚入了海。
大海很温柔啊。诸葛摩挲着脚。
对啊,像白垩纪。我划动着腿,溅起白色的水花。
白垩纪?你去过?
我蹲了下来,抡着双手,海面跃起了透明发白的水线:我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想,如果我生在白垩纪,那我应该是剑龙。当剑龙真的很美好啊。
诸葛停止了用脚趾摩挲沙子,朝着我说话的方向伸出手,触了我的发、我的肩膀:你就是剑龙,我摸到的就是剑龙。
我笑了。逆着夕光看过去,远远的,有一座孤岛。很模糊,也许是行驶的轮船,也许是三面观海的海景别墅,更或者,它就是海市蜃楼。太阳在一寸寸地瞌睡下去。孤岛也一寸寸地暗淡下去。
我想写一篇小说。我说。我构思好了,一座岛上,一只剑龙的故事。题目我也想好了,就叫《孤岛》。
周围人少了。天空出现一抹淡黄的笑。红色的独眼快敛低了睫毛。诸葛沿着海边走着,海岸泛着银白的泡沫。
这样写是好的。诸葛回头,用墨镜对着我。但我有一个建议,不要叫这个名字。叫《退潮》吧。
我没有说话,心里在来回推磨。
诸葛接着说,你知道最能考验大海的是什么吗?是退潮。一切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贝壳、海星和真相。而且,退潮了,孤岛就是陆地。那只剑龙从岛上走下来,走进白垩纪,或许,它还能走进人猿星球呢。
诸葛笑了。我没回话,也没笑。远处的岛屿突然变得高大、磅礴、可骇起来。
一早的行程,便是安排去海边,游泳,潜水。海边长满了贝壳,也长满了人。他们潜水去了。剩下的人,有的在冲浪,有的在玩沙滩排球,更多的手持一杯彩色的饮料,戴着墨镜晒太阳。这样看来,诸葛反而不突兀了。我择了一个凉快点的地方,让诸葛待着,别被晒没了。几个小孩子在我们周围玩水枪,射到了诸葛的头上,诸葛摸着自己的脸说:太左了,右边一点。孩子们大笑起来,把他的头发淋了个透。诸葛顺着湿头发,把它分成一绺一绺,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诸葛问他们,你们爸爸妈妈呢?看房子去了。孩子们边咯咯笑,边说。闹了一会儿,他们放下水枪,摇椰子树去了。
我对着诸葛,一字一顿地说:你看见那个打排球的帅哥没?
你说红队蓝队?诸葛啜了一口椰子汁。
我说的是,那个平头的、六块肌肉的、绿裤衩的帅哥,你看见了没?
诸葛放下了椰子。椰子落在沙滩上,坐出了一个圆。
你说他啊!我闻得见!雪碧味儿,还喷了古龙香水!
对。我咬咬牙。是他。
我们俩沉默下来。海风吹过来,咸的,哗啦哗啦的。
我想和他做爱。这句话说出来,我也被吓了一跳。
椰子还稳稳地坐着,圆着。墨镜遮着诸葛的眼睛。我站起身,四肢伸展开来,胸部离开了肚子,窜出两瓣小小的、羞涩的弧,海风吹得我头发飞扬。除了脸上的小岛,我就是篡位的海。想着,我迈出了右腿。又想着,我迈出了左腿。想着想着,阳光遍布了我。
大概是第四局了吧。现在是二比一。帅哥那队是一。我把自己四散在沙滩上,任由海水舔噬、鱼虾乱爬。第一块腹肌叫洛杉矶,第二块叫慕尼黑,第三块叫旧金山,第四块叫里约热内卢,第五块叫巴黎,第六块叫拉斯维加斯。拉斯维加斯被汗水淹没了,洛杉矶和慕尼黑油油的亮。一枚缺了半边的白贝壳飘到我脚下。海水像是涨起来了,就快和天空相爱了。我在沙子上按了一个手印,随即海水抹得干干净净。阳光照下来,说不出来的痒。
漫长的三比一。他们脚步慢了下来,钝了下来,像列车进站,卸下一些,再装满一些。海水推涌着我,我的身体里排着无数三尺小浪。等光再亮些。我从沙滩上破土而出,拿起印着椰子树的旅游纪念毛巾,焕然一笑,朝他走去。列车突然又启动了,他呼喊着。一个女人端着饮料过来。饮料是蓝色的,比我身后的大海还要蓝。我搓搓手里的椰子树毛巾,闻到了肥皂水的味道。这天气,真该要好好洗个澡。
闹也闹了,喝也喝了,绿裤衩边上围着一群人。他弓起背,夹紧肱二头肌,身体的线条流畅而结实。阳光落在海上,也落在他身上。不远处的人举着摄像机,挥动手臂,似乎让他左边一点。海水泛着橙黄色,我用椰子树毛巾擦擦脖子,顺着阳光往回走。海岸那边又热闹起来,大概是让绿裤衩抱住女人的屁股,举高。渐渐地,这些声音小了。诸葛依然在那儿,看着他看不到的海。
诸葛说,大海闻起来不错。看来咸鱼也很想念大海。
我说,那醉虾就是月光下的大海。
你能教我游泳吗?诸葛一脸认真地说。
游泳?你要往哪里游?
不去哪里。就是想着,我们是个胚胎的时候,天天在母亲肚子里游泳。现在大了,反而生疏了。
诸葛随着我,一起深入大海的子宫。我让他弯下来、沉下来,吸气、呼气、换气。他照做了。我说,你技巧都学会了,你想往哪里就往哪里游吧。诸葛划了两下子,沉了下去,又浮起來,像海上的一片小小的纸帆。他说,抱歉啊,我可能需要一个罗盘。海岸那边传来欢呼声,绿裤衩那一帮正在开啤酒,冲出几尺高的啤酒花,不远处架起了烧烤架。诸葛浮浮沉沉,而世界的另一边,烟火缭绕,不眠不休。电视上都说,雾霾南下。可这只凶猛的恶鲨,怎么也过不了琼州海峡。诸葛来了海南之后,气色变好了,咳嗽也少了。在他沉下去的时候,我总是想,待在这儿就好了。他浮起来,我又想,算了,该回去的。
海岸线逐渐褪去,一些礁石也显露出来。海边的人少了,剩下的围着烧烤架。大概是烤羊排的滋味。诸葛问我去不去吃螃蟹,龙虾也可以。我说,我想空着自己。就这么空着。诸葛迟迟不回话。我带他回了宾馆。诸葛吃了几盘海鱼,我也假装吃了一点。窗外繁星闪烁,我似乎看见了海滩上的烟,啤酒,烤羊排。
许是身体空了,我脸上的小山丘也空了。它们不再摩拳擦掌了。早晨醒来,我心底倒有淡淡的失落。
导游说,要去看热带动物园。想着诸葛也看不见,我们撇下了旅游团。诸葛捧着椰子,坐在树下吹海风。我买了一副廉价的墨镜,暂且遮住眼周的潘二副。绿裤衩们开始了新一轮排球战。昨天那帮孩子,正端着小鸭子、小海豚的游泳圈,跟着一个教练后面划水。海岸管理中心停泊着一辆游艇。“200元每人每小时,带你探寻不一样的海洋世界”。
游艇不大,边际有污渍,还泛着腥咸的味道。诸葛坐在游艇中央,我在边上。海风迅疾地划过,诸葛张大了嘴巴。我问他干吗,他说他要做第一个吃大海的人。游艇一侧,溅起几朵水花,落在我怀中。海平面一览无余,而最清晰、最模糊的,是那晚看到的孤岛。它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张大眼睛,又迅速闭起。看着看着,我眼睛酸涩起来,摘下了墨镜。
你看到了吧?诸葛像是闻到了什么。
我看到什么?
别管是什么。去吧。我感到诸葛在墨镜后面对我眨眼睛了。
和管理方说了,200元每人每小时,一个小时后来小岛接我们。
小岛也有海滩,海滩上依稀几个游客。棕榈树摇晃着叶子,椰子树怀抱着椰子。这边天堂鸟开得也旺盛,翎羽尖翘,随时准备飞走似的。再往深处走,遇到了几户人家,门前都有桌子,摆放着青椰子、黄菠萝、矿泉水。几个游客模样的人围着桌子打牌,旁边是半遮半掩的红烧牛肉面。那对辣口的夫妇,正随着一个导游后面左顾右盼。我们打了个照面。那个导游说,这里四面环海,直面三亚海滩,出行有游艇,环境原生态,没有工业与现代文明的嘈杂,作为养老之地,再好不过了。男的点头,女的却在摇头。诸葛听了,微微颔首。我领着诸葛,顺着小路走出去,见着了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植物,我一一描述给诸葛听。诸葛也一一听着。
小岛不大,绕了一圈,时间还有结余。
诸葛问我,这里和对面比呢?
都一样。我仔细擦着墨镜上的水渍。就是牛肉面贵了点,还不如对面热闹。要是我是那对夫妇,我也不会选择这儿。
那那只剑龙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它也吃红烧牛肉面。
诸葛顺着我的声音,摸到了我的脸颊。恐龙这种爬行动物在地球上存在了超过1.5亿年,是爬行动物向哺乳动物进化的一个过渡阶段。恐龙家族庞大,目前从发现的化石来看,已经达到了六百多种,他们分为两大目: 蜥臀目和鸟臀目。剑龙是鸟臀目,你相信有一天,它会飞吗?
从游艇上下来,阳光暗了几分。绿裤衩不在沙滩上,他的三两好友正准备做“撕名牌”的游戏,还四处招人。有的是“海盗”,有的是“海星”,我的名牌是“海岛”。分了队,我是绿队。男人追逐女人,女人追逐男人。有一对男女扭在了一起,传来一阵阵叫好声。我背着“海岛”的旗号,没有一个人靠近。名牌撕得差不多了,我成了绿队仅存的人。我站在沙滩中央,四周的红队队员围成了一个圈,逐渐逼近。阳光把我照得晶莹剔透,在他们触到我之前,我反手,把背后的名牌撕下,露出湿淋淋的“海岛”。
红绿队哄吵之际,绿裤衩抱着冲浪板回来了。洛杉矶闪着光,旧金山也闪着光。见我看着他,他回报以一笑。那一排的白牙,像太平洋上的白帆。我捡起椰子树毛巾给他,他擦擦冲浪板上的黑水线,又还给我了。阳光渐稀,乌云涌现出来。人群散了,沙滩上零零星星。我端着一杯艳蓝色的饮料,递给了绿裤衩。他喝了一口:海岸宾馆304。
起风了,好大的风。天气预报说,“麦当娜”台风今晚降临。海水变得蛮横起来,嘶叫着扑上来。诸葛还在树下,椰子和他一起,坐圆了一个坑。
诸葛执意要吃螃蟹龙虾。我说,风暴要来了,恐怕人家还不开门呢。他说,吃不到,我们就去沙滩上捉,自己烤了吃。拗不过他,我们去了宾馆旁边的海鲜烧烤摊。我剥了龙虾肉,放在他跟前。他碰都没碰一下。
快吃。有虾黄的,趁热吃。
诸葛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了墨镜,露出像是被氧化了的淡黄色眼珠:我可怕吗?
你干吗。我开始剥下一个龙虾。快吃。
恐怕不仅仅是可怕吧?诸葛苦笑一声。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我们无法选择如何出生。
我停下了手,不解地看着他。
诸葛又说,这世界也很公平,起码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死。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抓起他面前的虾仁,塞进他的嘴里。吃!吃饱了再死!
台风说来就来,窗外刮起混世界的大风,四处都在响着海浪声、雷鸣声、街道上面车辆的报警声。我打开宾馆的电视,调到《欢乐喜剧人》,想给诸葛听听。诸葛坐着,双手垂在膝盖上,像在打坐。不知道在不在听,反正不在笑。没等“小岳岳”登场,这个世界呜咽一声,全黑了。
海岸宾馆一片嘈杂。骂声、脚步声、手机响声。一片黑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任何让人心头一闪的光。这种黑暗,好似天地初时的混沌,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希望。混沌里裹着一些看似柔软的东西,它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它游走无声,显现无形,它就这么缓缓地,钻进我们的毛孔,软化我们的骨头,直到我们浮起来、飘起来,和它们一起钻入深渊、成为深渊。四周阒寂。我看不见我,也看不見诸葛。
停电了。我说。
没等他回答,我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是黑。既是你的黑,也是我的黑,更是世界所有的黑。
不知何方传来了诸葛的声音:用心看,就不仅仅看见黑了。
可是你一直待在这种黑暗里面。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你怎么命名除了黑以外的东西?
希望。诸葛说,黑的反义词是希望。
不。希望只是一时的。最终,我们都会走向黑,走向死亡。就像她一样。
黑暗中,我们沉默了好久。
你的小说想好题目了吗?诸葛说。
我抿住嘴唇:我正在考虑。
也许你会明白的。诸葛的声音近了起来。
突然,一双手伸了过来,落在我贫瘠多丘的脸上:我摸到你,一只多么可爱的剑龙!说着,这双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让它落在诸葛自己的脸上:你摸到什么,就是什么。说说,你摸到了什么?
我真的用手指,顺着他的脸摸索起来。这里是眼睛,这里是鼻子,耳朵也有,嘴巴也有。线条清晰明亮,就像光环里的人一样。这里是嘴巴,这里是耳朵,鼻子也有,眼睛也有。摸着摸着,我落了泪。
妈妈。我轻轻地唤了一声。
妈妈。我又唤了一声。
妈妈!我喊了起来。
我抱住了我的妈妈。脑海里全是襁褓、婴儿车、学前班、鸡毛毽子、奖状、连衣裙、毕业证书……直到那一声车鸣,我有了一大笔钱。满脸烂疮的我,也大可不必出门见谁了。
妈妈,你还认得我吗?
诸葛抚摸着我脸上的痘痘:你只是不愿意它们消失而已。
海岸宾馆亮起了点点的光。门外的人们一边捧着蜡烛,一边骂骂咧咧。我让稀疏的烛光进来,落在房间里。隔壁的人端着蜡烛经过,我看见我的影子由渺小变得硕大,再变得细长,在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转瞬即逝。
我去304了。我说。
那个古龙香?诸葛问。
是的。我说。風暴没有停息,狂啸着,撕裂着。我不知诸葛听见没。
就是想……告诉他,那个绿裤衩和他不配,太难看了。我自言自语。
诸葛没有说话。
一瞬间,所有的悲愤、内疚、懊丧涌上心头。我对着那一团、不知是不是诸葛的黑暗物体嚷起来:我总要和这个世界发生点什么!
我并没有去304。我去宾馆一楼转了一圈,几个女生围坐在一根蜡烛周围,似乎在玩笔仙游戏。一个中年男人大着嗓门朝手机吼着,买A股!剩下的服务员,忙着分发蜡烛和打火机,有一个戴着最流行的蕾丝颈链,有一个穿着10厘米高的天鹅绒高跟鞋。在楼梯的转角,我看见了那对辣口的夫妇。他们在吵架。男的说,亚龙湾的别墅好,今天买了明天翻两倍。女的说,她是来买养老屋的,不是只来投资房地产的。男的说,养老养老,雾霾这么重,我们还能活几年!女的得理,说,那更要买海南的房子,还要买实用的!风还在说话。它说个没完,吵个没完。
回到房间,烛光照亮了屋子,家具变得硕大。诸葛不见了。我发了疯似的,上下楼找了一遍。没有。风在怒吼,咸的,哗啦哗啦的。
雨珠落在海上,像是春风入土,杳杳无影;它们又落在我的头发、睫毛、肩膀上,我感觉身体热烘烘的,毛茸茸的,里面有什么要长出来了,也许是剑龙的背?我管不了这些。风驰骋着,嗷叫着,几乎要把我拔根而起。在漫天的咸里,我看见了海边的那个黑点。
我双手放在嘴巴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没听见似的,一寸寸地往前涌动。我奔跑起来,风像石斧,雨像利刃,雷声如鼓点一样砸向我。恐龙存在了超过1.5亿年,目前发现有六百多种,剑龙是鸟臀目……不,我要长出翅膀……不,我要飞过去……
黑点逐渐小了,淹没在大海里。我停在大地上。一瞬间,黑点又浮了起来,沉下去,浮起来,沉下去……我一步一步向前走,雨水落在我的身上。他在游泳,他要游到哪里呢?
我站在海边。海浪变成了妖魔的爪子,想把天空给扯下来。海滩也加入了这场阴谋,随着风来来回回。椰子树低吼。那远处的孤岛,变得模糊、没有了轮廓。突然间,潘一队,潘二副,潘三连,这陪伴我多年的东西,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抽离出去,飞上夜空,化作雨水,纷纷扬扬。
房间里一片橙色。我对着镜子,褪去湿漉漉的衣衫,就像一座海岛,露出她可爱的礁石。莲蓬头喷着温热的水,咸吗?突然,我被这个念头逗乐了。透明的水在我身上蔓延、氤氲,我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房门啪嗒一声,诸葛像是回来了。我昂着头。热水顺着我的皮肤滑下去,我感受着身体里的退潮。
选自《钟山》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员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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