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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猫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江文艺·好小说 热度: 17026
作者简介:

  郭爽,1984年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出版故事集《亲爱的米亚》。小说、随笔见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学》等。曾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

  街上,年轻女孩的妆容越发刻意了。往往,脸尚未映出,唇色却先声夺人,越过空气递上两片丹红。还是春天,女孩的短裙下面,多蒙着一层丝袜。但毕竟是南方,也能见着完全裸露的肌肤。柔光的白皙与纤细的弧度,只属于真正的青春。所以,她脸上不加掩饰的雀斑,稀疏短促的睫毛,让人平添好感。再加上,她还有几分蠢笨。

  “今天没下雨。”她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窗外确实熠动着淡金色的阳光,星星点点,刺破初春的薄雾。空气也带一丝冷冷的甜,应该是楝树。花开得并不招眼,细看才觉察出白中带紫。花败了后褪成完全的白,瓣也弯曲四散,密密铺满路面,这才引人注目。

  “数清楚人头,孩子进了教室就不能出。”我指令她,想起了似的,再加上称呼,“陈老师。”

  她的扫把挥得更带劲了,像是领受了“陈老师”的职分。自然,晨间是不用打扫教室的。

  中班和大班在二楼,一楼是小班和活动区。来这家幼儿园五年后,我终于有了副班助手。竞争是激烈的,但我也不至于去打听她的来历。背景固然重要,但园里的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副班要协助主班,谁也唱不了独角戏。主班讲课副班就得维持秩序、调动幼儿情绪,主班组织活动,副班就要准备材料、播放音乐。谁也离不了谁。配合好了,两个女人肩并肩,才能跟一屋近四十个孩子处下去,每天八小时,日复一日。才能忍耐口水、鼻涕、屎尿和无休止的尖叫。

  连续几天的雨,以及雨后的晴,让塑胶地面的红绿色比平日更鲜艳夺目。未散尽的潮气吸住了楝树垂落的花瓣,任工人的扫把怎么刮擦,也不能彻底除去。可以说是礼物了,对晨间接待一站半小时的我来说,盯着塑胶地面缝隙里的楝树花瓣,眼神就不必一直聚焦于家长或孩子的脸。偶尔也有不那么厌烦的时刻,女孩,男孩,如果头天晚上父母给他们认真洗过澡,当他们扑进你怀里,头顶上总能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洁净,饱满。不至牵动情感,却能觉得愉悦。

  “早上好”需说三十五次或者更多,视乎家长的心情、天气或孩子哭闹的程度。与爷爷奶奶这些长辈相比,送孩子的母亲们,更是莫测的群体。“他现在张嘴就‘老师说……”“老师你可是权威……”

  大人不如孩子可爱,大致就因为这些复杂的情绪。然而也不是一味地讨人嫌,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古怪。如果孩子上小班,母亲会在一楼窗户外窥伺。孩子发现母亲后兴奋难安,其他孩子也会跟着躁动,有时甚至引发全班情绪失控。母亲们于是偷偷摸摸,躲得远远地看几眼。午睡时间就没有顾忌了,凝成尊石雕般趴在窗台,盯着酣睡孩子的面庞。刚上班时,我喝止过她们,也劝过她们,后来慢慢对这事视而不见。人做了母亲后,总是有点奇怪的。也有母亲直接对我说,送孩子入园那天就买了高倍望远镜,从自家阳台打量过来,“能看穿你们的园子”。所以这工作,谈不上隐私。更有别的事,让道德感微妙地悬置。

  比如今天,桐桐妈抚着肚子跟我说:“她说,妈妈是坏妈妈。我要打死妈妈。”

  我的眼睛追随桐桐往里走,手轻轻放到桐桐妈的肚皮上,“是嫉妒肚子里的妹妹吗?”

  “吴静桐,不许咬指甲!好好走路!”她冲着走远的桐桐大声喊,几乎所有家长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孩子也会说要打死光头强,打死灰太狼。她只是学了词,在乱模仿。”

  “可是她怎么会想要打死妈妈呢。”她整张脸到胸口都涨红了,新买的金项链快要被赤红的胸口烫化。

  “不会的,桐桐可喜欢妈妈了。”我的手离开肚皮,扶住她的肩膀。粗呢外套不仅土气,还扎手。

  “方老师,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她手心很软,四周却有硬茧凸起,不知在乡下时做过些什么活计。

  半小时后,全班孩子出来早操,我的目光拂过棉花糖般的脸蛋,圆球的,鹅蛋的,三角的,像要拣选一个理想孩子的模型。再难看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半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简单与清洁,眼珠黑白分明,小小的牙齿像石榴子。蓝色橡皮棒握在孩子手中随意摇晃,在太阳下,像猫尾在闪光。伴奏的童谣确实也在唱当一只猫的快乐。我是一只猫,带给你热闹,

  身边阳光围绕。是像桐桐那样,虎头虎脑的孩子呢。还是像妙妙那样,安静灵巧的孩子。一个我的孩子。

  陈老师领着孩子弯曲、挤压蓝色橡皮棒,配合音乐的节奏,蓝色橡皮棒一会儿变成拱桥,一会儿变成圆圈。她的笑容是真的笑容,带动了整个身体,跟孩子们一起“喵喵喵”地欢闹着。

  猫是这时出现的。踩着地毯草与扶芳藤织成的绿,橘色皮毛拨开转动的金色晨光,踏進蓝色孩子之间的空隙。据说橘猫易发胖,这只橘猫却矫健,更有睥睨人类的神气。不声不响走到孩子中间,又似乎怕惊扰,竟停了下来。孩子们发现猫变成了队伍里的一员,兴奋得跺脚。跺脚大叫也就罢了,还蜂拥而上将猫团团围住。猫终究是猫,三爪两脚,把孩子的脸、头当脚垫,躬身就逃出了包围圈。

  这几乎不能算这一天的事故。跟晨间入园失控大闹,或者早操前小便尿湿裤子的其他事相比,一只猫让孩子惊声尖笑,可在一日的工作量里忽略不计。毕竟,孩子就像不休止的机器,轰鸣,喧闹,摇摆,振动,抓着你的衣角疯狂摇晃。真正在我这里算得上事故的,是陈老师把孩子安置回教室后,在白板上画了一只猫。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对着三十五张小脸绽开一个笑容。

  “猫猫猫”“喵喵喵”响成一片。

  “很好。那么,有谁能告诉我,猫喜欢干什么?”

  “猫喜欢洗脸。”“喜欢睡觉!”“喜欢打哈欠。”“喜欢吃东西。”“喜欢玩!”“哈哈哈猫喜欢玩!”

  “太棒了!那我们一起来认识一下它好吗?”陈老师给猫添几笔胡须,再写下个“猫”字。

  她负责上午的课,其实主要是游戏,并没有教学任务和进度。她带孩子们早操也很好。可是,她为什么要教关于猫的事?在该死的白板上画一只猫,再画一只猫,然后再画一只。“猫爸爸,猫妈妈,猫宝宝。”

  三只猫在白板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除了证明它们世界的完整、正确,而我无力应对这些之外,还有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给孩子分午餐时,西红柿炒蛋的酱汁沾到了手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孩子午睡后我建议她也可以休息一下,她连连摇头,但我才走到教室门口,回头见她已靠着门打瞌睡了。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攥在一起。

  为免孩子攀爬坠落,二楼的走廊全封了不锈钢栏杆。我就站在栏杆切割出来的光线里,打量楼对面的小山岗。刚来上班时,我就看到了山岗上有座纪念碑,但此时,才认真看起那方锥形的建筑来。碑高九层,四面有气窗,迎着路的一面刻有大字,但远远地看不清楚。很早就听人说过,碑是国民政府纪念阵亡烈士修建的。但现在大门紧闭,围墙四合,早已不许游人入内。山岗的空地上植了几株木棉,像是与碑相守。木棉树巍峨,枝条墨黑,累累红花几欲爆裂。

  我只是在寻找猫的影踪。在纪念碑和陵墓的空地间,杂草交织成的深绿浅绿中寻找猫的橘色。陵墓是不存在的了,墓碑早早被捣毁,只沿着纪念碑前的斜坡,留下横竖排列、星罗棋布的石头桩子。不知是哪些人最后葬身于此,姓甚名何。也许有的只是埋了衣冠,刻下名字。一个荒弃的陵园,自然是猫的乐土。总能听见它们追逐打闹、寻欢作乐的叫声。远远地,从山岗飘过来,拨开孩子的嚣叫,到达我耳朵里。通常,要到夏天,更鼓噪更持久的蝉或牛蛙的叫声响起,才淹没了猫的声浪。

  木棉飞絮。春天的风强劲,零零碎碎吹了些残絮过来,旋转坠落在走廊上。第一次见到桐桐妈,我就记住了她。其他太太,即使也是全职主妇,多半谈吐斯文,举止合宜。她却像个油漆刷出的红色惊叹号。丈夫的皮具厂在邻近镇上,他们的发家地,但后来说要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让她带着桐桐住市区。她也知道,这多半是个借口,但还是搬到了丈夫名下的物业。与幼儿园相邻的大型小区。她学做一个城里的母亲。但丈夫不在身边,少了面穿衣打扮的镜子,她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两年前,桐桐入园时也是春天,她高声跟我说话,嘴唇黏了飞絮也不自知,终于察觉到痒了,竟伸出舌头“咻”一下舔进去。她弯腰抱孩子,腰上一圈肉把毛衣吸短了一截,露出打底的秋衣。现在,却胖得连脖颈上的金项链也被层层的肉吸了进去。人做了母亲后,何止会变得有点古怪,还常行己所不能之事。她这样子胖,就是总把孩子的剩饭吃下去。“不想浪费”,还有她亲口对我说的,“离不得孩子”。如此,是连吃饭时的一张嘴都还要继续保持亲密。

  那丈夫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眼看着桐桐升大班。这般吝惜时间,却还有心思种下第二枚胎儿,不知是个怎样的男人。

  陈老师初来乍到的第一天,不知不觉溜过去大半。孩子午睡起来,挨个小便洗手喝水。她站着数数。

  “数什么?”我问。

  “有几个女孩辫子散了,得给她们梳头。”她认真说。

  孩子在教室里自由活动,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左一右扎羊角辫。

  “方老师,孩子的身体这么软,是因为他们的骨头数量更多呢。”

  “对啊,因为骨头还没长连起来。”

  “大人206块骨头,孩子多出十几块。”

  我愣着看她的手指在孩子头发间穿梭。

  “如果是肚子里的胎儿,那应该就更多了,多一百块吧!”

  “你关心这些。”我说。

  她紧张起来,“方老师,我随口说的,”顿了顿又说,“怕你觉得我不是本科毕业的,只会弹琴唱歌,没有思想。”

  我抬眼看她,犹豫了几秒,决定还是不告诉她我自己的学历和求职了,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还没有。轻声说觉得自己太胖了,男的都喜欢瘦得像模特但又有大胸的。“我也想减肥。”她说。

  “别减了,没用。”

  “没用?”

  “男朋友会不会温柔看你一眼,跟胖瘦没关系。”

  “啊?”

  “女人都不难对付呀,只求人温柔看自己一眼就够了。”

  陈老师没再说话,像陷入了思考。我从书里剪贴出来的这些话,会是她在意的“思想”吗,也许。

  下班前,我在园子里晃了晃。假槟榔树干灰白,有梯形环纹。鸡蛋花叶片肥大,聚于树冠合围成圆头。拥在脚边的,是孩子们爱的酢浆草。叶片丝绒般柔嫩,咬进嘴里一丝丝的酸。猫却是没有再来。并不知道我的盼望,期待它的身姿领我跃上高墙,在流云与泥土间悬空,步步惊心。或者无视所有人类,在草与树影间踱步,直到时间退居幕后,而我可以深吸一口气,变成猫的俘虏或猫本身。只有纪念碑,黄昏炽红的光和光投下的烟灰暗影,在静待灵魂出没。

  有没有温柔地看你一眼。

  他是温柔的。甚至连最后的几下冲撞,都显得可有可无。多少也该在意的吧,那些妇女指南里不都讲,男人的行为是被延续基因的冲动主导的吗。我于是緊紧抱住他,想要把这亲密留多几秒。没有用,他收缩、软塌,滑离了我的身体。我拿起手机,记录“同房”的时间。这是一个记录月事的软件,还可添加备孕、怀孕的所有事宜。最早的记录是一年前,当月排卵期粉色的标注之下,几乎每天都添加了“同房”的红字。

  看医生时,我撒了谎。跟丈夫试了一年,但我的月事并没有断。检查前,先跟医生面谈。

  “有没有受孕经历?”医生是个男的,30块钱才能挂一个号的不孕不育专家。

  “没有。”我说。其实也不能算彻底的谎言。那个孩子没来得及抓稳我子宫的内壁,就匆匆掉落。他大概不能算一个孩子,我想,既然他来得自由也走得自由。于是跟相亲时一样,抹掉历史,当着丈夫的面告诉医生,我没有怀孕过。

  与那个曾在我体内留下一枚受精卵的男友相比,丈夫良善又温柔。甚至,他的好脾气有时候让我生出一种绝望——他为什么要相信我?而不是像那个暴烈的男友说的那样,简直想杀了我?

  良善的人变成丈夫后,两人间所谓底线就很难坚持了。我每天准时测体温、每周到医院打荷尔蒙针、每月提交一次验尿结果。针剂进入我的静脉,改变我的脾性。我原是暴躁易怒的人,可为了让该死的子宫能抓得住一枚该死的受精卵,为了与丈夫由婚姻而来所有默许的约定,任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臂、打开双腿,让针管、棉棒、手套进入我的身体。也许还该感恩,“你会得到最好的礼物—— 一个孩子!”

  起身去洗手间时,丈夫给我掖被子。温热的气息包裹住身体,让人就要坠入睡眠,或者更深更黑的什么。迷糊间我想起母亲。我很少想起她,这时,却突然想起多年前她给我写的一封信。信里其他话我已忘掉了,只记得她说,想起我,她常整夜整夜地哭,睡不着。跟她的愧疚相比,我的痛苦更多来自羞耻。尤其在我升入了那所母亲曾执教的高中后,人人知道我是那个叫章美玲的女老师的孩子。一个抛夫弃子女人的孩子。跟淫荡挂钩的,不是羞耻又是什么呢。

  昏黑的睡眠裹住我,还有“窸窸窣窣”进被子的丈夫。母亲最近一次跟我说话,是在电话里提到她的病。死亡的细胞正吞噬她的身体,虽然她还没老得该接受死亡。

  母亲离开前,我们有两只珍珠熊。我们,我,母亲和父亲。父亲某日拎回家来一个小巧的铁絲笼子,储水器和食槽间铺着锯末,两只奶油色皮毛的珍珠熊就趴在锯末上。长大后我知道,珍珠熊是仓鼠的一种。还知道,两鼠同笼是错误。但错误从起始就注定了。一个月后,珍珠熊生下一窝小崽。我兴奋地盯着笼子眨眼睛,吵吵闹闹。笼子里的雄鼠跟我一样躁动,抓着笼子四壁磨牙。第二天,我再度想在笼子前为一窝小崽大叫大笑时,看到雌鼠嘴里含着一只正吞咽,其余的被咬死,一只只伏在锯末上。这些甫降生就死去的珍珠熊幼崽,可算作生命么?

  丈夫含糊地“嗯”了一声,像在半梦中给我的回应。我闭紧眼,潜心与梦的通道相连。往甜美的暖色调水域去,忘记黑与灰。想一想,明天早上,孩子们仍会在雾气与阳光中,高举双臂,像是触摸真正新的一天。

  猫再出现时,周遭已有了夏天的迹象。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才四月,只是最高温度飙上二十八摄氏度,空气也就黏稠起来。南方植物的蓊郁幽深,被热起来的空气激活。叶片和花粉的气息流动漫溢,充塞空间和耳鼻,人也就不知不觉缩小了。像随处可见、挤挤挨挨的叶子,静默而无用。

  陈老师是个好助手。如果说她刚来时,我还有些忌惮和敌意,现在却松弛了。她家也不在本地,却在地铁车程不到一小时的近郊。回一趟家只用买张五块钱的地铁票。与我回家的一千公里路程和成本相比,这点可忽略的距离让她安定、乐观、大大咧咧。就像晒太阳的猫一样,她伸展四肢,晾出腹部,没有防备。

  木棉花期已尽,高大的树干上长出大片簇集的叶子。绿色掩映下,纪念碑显得年轻了,被旺盛植物的长势带动,简直勃发出让人眼热的生机来。

  橘猫晾出的腹部让我心惊。左右各四,直线排列的乳头明显凸起,在雪白的肚皮上炸开八个句点。我想起年老的动物,尤其狗,总是拖着沉沉下垂的乳房亦步亦趋,不由得在橘猫面前蹲了下来,却没有伸手抚摸。它半翕着眼,无视我的存在,也无意给予回答。在猫的世界里,雌猫选择雄猫。雌猫发情后,并不会随意让雄猫靠近。哪怕是橘猫这样的野猫,也是一样的吧。在山岗上追逐几天,雄猫如果始终跟随,一起领受过太阳、月亮与草茎的甜美,才会让母猫放弃愤怒的叫声、后肢高耸的反抗姿态。

  橘猫同意我的看法,伸出舌头,在我低垂的手背上舔了一口。砂纸刮擦般的粗糙质感。

  我曾想过,母亲再嫁后为何没有生育。以至于她从离开我的三十出头,到现今五十来岁,都跟丈夫独自过活。在我们那个小城里,这样活着是足够寂寞的了。更是一种无言的失败。长期从彼此生活里缺席,我与母亲,至少我,看待母亲时总带了距离。我也曾想过,我的父亲、她的第二任丈夫,或者那些我知道与不知道的男朋友中,母亲对谁最倾心?母亲的折腾里,有哪些是愚蠢,又有哪些是真情?

  这些年,在我的眼睛里,母亲并不曾有过真正的伤心。即使是伤痛,多半也掺杂了怨怼、恐惧或悔恨,让我不能认真对待,更不会去剥离出可称之为伤痛的内核。可能只有一次,她的宠物狗发情后走失。母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不顾我是在带孩子早操,或者在领孩子小便,还是在给孩子喂饭。她抑制不住的情绪在电话里宣泄,不肯接受事实。那时她没告诉我,她已经跟那个我该称呼为继父的男人分居。她的第二段婚姻岌岌可危。只是在电话那头哭闹。哭得最凶时说“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这样一个母亲,原是没有资格对我的婚姻有发言权的。大部分时候,她也保持了让我感激的沉默。但当我一次次重复在手机上记录“同房”时间,又被橘猫受孕后胀起的乳头震惊后,竟不断想起母亲来。那只叫“宽宽”的宠物狗,如果四处跑去交配,母亲很快就会升级做外婆了。

  月事终于停了。丈夫不能请假,我独自去医院取报告。当答案终于是“是”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回到幼儿园,陈老师和帮我顶班的李老师正给孩子盛饭。今天的菜是白菜肉丸子、胡萝卜和蛋羹。调羹敲着不锈钢碗底“铮铮”响。

  我走出教室去,下楼,绕教学楼半圈,走向幼儿园侧门,在侧门外的花坛上放下一只不锈钢碗,把猫粮倒进去。猫粮是黄豆大的颗粒,“唰啦啦”铺满碗底。橘猫觅食,迟早会发现这里。

  我给母亲发信息:“我怀孕了。”

  母亲打了电话过来,开口就是,“需要妈妈来照顾你吗?”她不知道我不孕和治疗的事。

  “暂时不用。”我说,心里却想,“需要”是什么?又怎么才能确定是不是需要呢。

  她又说,“需要我过来,我就随时过来。”

  我挂了电话。母亲是个病人了,我不可能让她来,虽然在心底,也许我期待这样的时刻,当我要面对一些不能控制的事时,她能在身边。就算不是陪伴,也是存在。但我没说出这些。没法像她哭诉宠物走丢时那样直接宣泄情感。或许,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连撒娇都不会。

  半袋猫粮吃光后,橘猫终于跟我照了面。她懒洋洋地躺在花坛的杂草中,四肢打开,肚子明显凸起。不远处有别的猫在叫。也许是橘猫的家人,或者是让她受孕的那只雄猫。她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只在已经燥热起来的空气中保持平静的姿态。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棉质的T恤下,是一条护住腹部的高腰棉质内裤。没有任何动静。我甚至也还没开始晨吐。大可欺骗自己,这个身体里空白一片。

  昨晚,桐桐妈发了新生儿的照片。红彤彤的女婴,紧闭双眼,十指尖尖。我给她留言,“恭喜恭喜!”她却立马发了信息来,说丈夫看了一眼就离开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痛得要死!”不知为什么,我告诉她,我怀孕了。哎呀呀,她说,恭喜恭喜,你得让老公早点进入父亲角色,“男人都是些没心肝的东西!”

  丈夫在书房里敲电脑。我没有马上去兴师问罪。只是在手机上翻看,这才发现前男友已停更了动态。他的最后一条更新是一年前。听说他移民去了澳洲,不顺遂,回来找了些零碎工作,也都做不久。按理说,程序员并不难找工作。我们曾短暂同居,一次争吵后我负气出走。后来发现怀孕,又回去找他。流产后,我们的关系也终止了。一个无法留存的孩子,给了我们很好的理由,不用再忍受对方以及关系本身。

  橘猫挑选的,是怎样的雄猫?或许也选中了几个,但只有一个成了最终的施孕者。

  并没有什么是愉快的,对猫来说。雄猫的性器上长满倒刺,交配期间需咬住雌猫的后颈,才能避免雌猫因过于疼痛而挣脱或攻击。不过是这样的原因,春天时野猫的叫声才那么凄厉。

  上周的家长日,来了几个男家长。跟往常一样,这些爸爸或者爷爷,对孩子都缺乏耐心。亲子互动环节,陈老师把孩子的画作轮流放到投影仪下,让孩子和家长先后“讲故事”。大部分图画都只是些色块、线条。只有少数几个上过课外画画班的孩子,才能画出容易让大人理解的图形。

  一张纸上画了个大圆圈,还有几个小圆圈。

  孩子说,“这是我的脑袋。还有桐桐妙妙和好多好多人。”

  爷爷问,“眼睛呢,嘴巴呢,耳朵呢。”

  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爷爷又说,“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孩子突然哭起来。

  陈老师领着孩子和爷爷去走廊上安抚。孩子拒绝爷爷的示好,气鼓鼓地抱着手。陈老师凑到孩子耳边说悄悄话,孩子侧转身抱住了她的腿。哄着哄着,陈老师一把举起孩子,在半空中让孩子转圈圈。三个人都笑起来。我也笑了,却一眼看到,陈老师屁股后一块红斑。教室里,家长孩子都盯着投影,只有一个爸爸,跟我一样看到了陈老师的异样。在我大声鼓励孩子“讲得真棒”后,他也没有收回目光。像是要跟着那年轻的身体旋转。

  下班时,我跟陈老师一起走路去地铁。站台上,几个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带着也穿校服但化浓妆的女孩。女孩搂着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撒娇,目光扫过来,越过我,瞟了一眼陈老师,跟男友耳语起来。陈老师猛然羞红了脸。我问你怎么了。她摇摇头。她虽比那浓妆女孩长几岁,但看起来更像个学生。早熟的女孩总是这么讨厌,要把自己的翎羽高高竖起,还要切割其他同类。

  陈老师忧愁的是这样的事。月经量太多,弄脏裤子。来自比自己更年轻女孩的敌视。

  “方老师,你喜欢孩子吗?”陈老师突然问。空调冷凝水划过车窗玻璃,像下雨。

  “工作吗?还是喜欢的吧。”

  “我是说,你想生很多孩子吗?”

  “不……”我犹豫的时间里,她冲出了打开的车门,还真是个孩子啊。

  没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呢。我不想生孩子?我一点不想当母亲?或者,这只是一个赌注?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了。还有三个站,我就要走出车门,走回家去。不会有陌生男性跟我说话,除了手机里响起的骚扰電话,“小姐你好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楼盘……”

  纪念碑是为了纪念。如果纪念的人已被遗忘,就无所谓纪念了。而我的目光毫无意义,不能给它加增一分一毫重量。反是它在承托我。承托不知多少来自人的目光和重量,雕塑时间,褪色成死亡本身。

  “天气越来越热了。”陈老师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午睡时分,园里只剩孩子睡眠漏出的气声。几只早熟的蝉,已在“知——”地叫着求偶。

  “她要生小猫了。”我指指卧在花坛上的橘猫。

  “呀,猫妈妈你好!”陈老师弯腰对着橘猫讲话。

  “还记得你来的第一天吗?你画了三只猫。”

  “不是一只吗?”

  “你画了猫爸爸、猫妈妈和猫宝宝。”

  三个月来,陈老师早已不是我最初印象中一无所知的小丫头,但此刻她的一番话,仍让我意外。

  她淡淡说,母亲生她时难产。护士冲出来训父亲,“产妇有严重心脏病你不知道吗?”父亲不知道,他是农民,妻子是农妇。在大城市近郊养鱼也是农民。医生说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让父亲做好准备。父亲做准备做了一个通宵,天亮的时候,护士告诉父亲,孩子保住了。父亲没有准备的是,折腾了又一个白天后,母亲救回来了。这个家里,从此养了个将死未死的人。她没有见母亲从床上起来过。家里从来也混乱、肮脏、一塌糊涂。母亲死时她七岁。天气反常地冷,冻死不少鱼,肚皮翻白漂在家门口的鱼塘里。她走去床边给母亲盖被子,捏着了母亲的手臂。那是她从没在母亲身上触碰过的柔软,让她触电般缩回了手。昏暗光线中,她慢慢看清母亲的脸,嘴半张着,鼻孔里流出血来。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母亲的尸体停在鱼塘边的棚子下面,鱼塘里越来越多鱼翻肚,一天比一天更冷。邻居来跟父亲商量,要借母亲的尸体去做抗议的道具。天寒地冻,鱼塘歉收,须讨补偿。“把瘫子都弄死了。”母亲的死,终究为这个家带来了一点好处。

  “一个农村妇女,不能带孩子、不能干活、不能生养。我妈死的时候,应该是解脱了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妈。”

  “她也不在了吗?”

  “她是个死不了的女人,与天斗与地斗与癌细胞斗呢。”

  陈老师“噗”地笑出声来,我的心绪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那天以后,我还是会去给橘猫投食,但不再等待她出现。她的肚子必定是一天大过一天,而这,是我不想看到的。另外,我的晨间反应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喝水也吐的程度。讨厌站立,只想躺着。孩子们的早操歌却是一成不变的热闹欢欣。我是一只猫,带给你热闹,身边阳光围绕。

  翻看丈夫手机时,我发现,每一次我的产检报告,他都拍图发给他母亲。他简单,喜悦于耕种的收获。但母子二人的对话,却像在这亩薄田边上装了监控。田又知道什么呢,没有人关心田,关心的是收成。如果像野猫一样,只是生育孩子,却不用承受生育带来的关系和伦理,应该,一切都会简单得多吧。

  纪念碑下的杂草,已是夏天浓稠的绿。山岗上花色纷繁,野蜂飞舞。这样的小世界里,橘猫必定迎来快乐自由的季节。所以当她突然出现,并第一次蹭着我的脚趾撒娇时,我立刻蹲了下来。

  我轻轻顺着她背上的毛,得到默许后,又抚摸了她的头。她低声、甜蜜地叫着,像在索取更多的温柔。我轻轻探向她的腹部。软细的白毛下面,就是小猫了吧。乳房膨大,更有渗出来的乳汁沾到我手指上。哺乳动物的生产,总是艰难漫长。猫多胎,在头胎二胎及更多之间,是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不等的缓冲。相对于猫的寿命而言,这几十分钟太长了。长得让人想起孤独来。在与自己身体的搏斗中,雌猫要咬破胎膜,舔舐小猫。幼崽在雌猫的爱抚中苏醒,开始呼吸。一胎之后是二胎,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所有幼崽产出。雌猫还需用尽力气排出胎盘,才能咬断脐带。

  与这些动作相比,我,一个女人,似乎更恐惧其他事。我联系了一个大学同学,就是在她召集的饭局上,我认识了前男友。她只回了我三个字,“抑郁症”。似乎并不愿意代答关于那个人的更多问题。前男友确实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可也正是这样,我才喜欢他的吧。疏远家人,没有朋友,只喜欢电脑和手机。最亲密的人只有我。但这样一个人,也永远地离开我的生活了。如果跟他的那个孩子活了下来,该有七岁了吧。我任自己胡乱想着,七岁,也不过是一个孩子。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夜里,我跟桐桐妈发微信,想闲聊几句,她没说两句就打了电话过来。丈夫来看女儿,竟跟她说,自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要她接纳孩子,好好养大。桐桐妈震惊于丈夫的态度就像要收养一只狗一样淡然。我却是好奇那个被夺走孩子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肯这样放弃自己的儿子。末了,她哽咽着说,如果不是有两个孩子,她真想马上去死,还要杀了男人,“我做错了什么?”又说:“他为什么不干脆去美国?”她表姐的丈夫就去了美国,每月寄钱回来,只是人不再出现,也在外面安家生子。“我做女人失败到这种程度吗?他这样当着面来羞辱我!让我给他养一个野种……”

  我的脸贴着手机,想着桐桐是长脸,桐桐妈是圆脸。也许,桐桐长得像爸爸。同理,橘猫有可能生下一窝不是橘色皮毛的猫,甚至有可能是最难看的玳瑁色。生育的结果,从来就跟喜好无关的吧。

  丈夫钻进被子时,空调的冷风灌了进来,我迷迷糊糊醒了,“怎么又这么晚?”“季度报表啊。”“嗯。”我翻身,意识却猛地清醒过来,“孩子要是长得像你可怎么办,嫁不出去啊。”丈夫嘟哝:“那希望是个男孩吧。”

  桐桐妈的遭遇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情绪翻腾得要冲破胸口。我没法克制胡思乱想,掀开被子坐起来,冲他大声说:“儿子儿子!你为了要一个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丈夫转过身来,语气平缓了一点,“不要乱想好吗?儿子女儿都是一样的。”

  “反正生孩子的也不是你!”我的情绪失控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坐了起来,一下一下,像给猫顺毛一样抚摸着我的背。

  “我妈可能要死了。”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这句谎言,眼泪也顺势淌了下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件事啊。先平靜一下,睡觉好吗?你在这儿失眠担心,癌细胞也不会减少半个。”丈夫轻轻地笑起来。

  他怎么能是这么一个良善好欺骗的人呢。我靠进他的怀里,把所有眼泪都倾倒出来。他却还在说:“要不要我给你热杯牛奶?”

  想要拿掉孩子的话,终究我没有说出口。就算真吵起来又如何呢,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负气出走。这套房子我们一起在供,每个月还银行六千。

  上一次见到橘猫,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木棉枝条上满满绿叶,由翠入苍。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视线被这浓荫阻断,只能看到纪念碑的塔尖了。鸡蛋花倒是常开不败,象牙白的花朵坠地后几天仍清香扑鼻,也不腐烂。本地人用来煮凉茶,味带甘苦,清肺化痰。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趴在纪念碑入口处的大门上张望。大门紧闭,刷红油漆。保安出来赶他们。学生们坚持说,是来做田野调查的,请保安帮帮忙。保安说,不是我帮不帮忙,有规定,不能进去。学生们问,为什么?保安说,规定就是规定,这里早封了。而且实话告诉你们,里面什么也没有。学生说,资料上说里面有坟场,每座先烈墓上还有一个立体小瓷像。保安说,没见过,这里也没有坟场了,墓都是空的。这里只有纪念碑,碑么,你们站在这里就能看清楚了。

  我期待着什么。学生们能翻墙进去,绕开保安,不顾禁忌。走上草坪走近那座方碑。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都要亲自去看一看,门里面到底有什么。

  丈夫为我做过的事有许多,但此刻我只记挂一件。他带我回家见父母时,并不怎么愉快。他比我小几岁,是独子,而我已经三十了。离开他家时,我拖着箱子慢慢走,不知怎么掉了几滴眼泪。似乎并不是伤心,而是关于屈辱或别的什么。他拉住我说,没有孩子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大概就是这句算不得誓言的誓言吧,我试图让自己去相信,现在所承受的,多少是因为我还记得这句话。

  橘猫知道这一切。她和她的孩子,从草坪上的色块,变成墙头四个轻盈移动的影子。我以为就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了,她却没有走。等我站在墙角看着她时,发现她乳头周围的毛掉落了。她的头颅、脊背,甚至尾巴弯曲的弧度,都显出疲沓来。毛色、爪子,都变深了。怎么看,这都是一只成年的野猫了。或者过度成熟了,已经不能再用“可爱”来形容她。可是,一只橘猫不再可爱了,就不值得被爱么。她的幼崽,两只黄白色,一只白黄色。也许同胎还有其他幼崽,但我看不到了。

  谁都有秘密的吧。每天午睡时分,我都会走去侧门,往不锈钢碗里添一些猫粮。猫能活十多二十年。跟人一样会衰老,孤独,掉光牙齿,变成废物。橘猫和我的关系,可以维持这么久么?山岗上的树栖满了蝉,声嘶力竭地叫着,叫着。我努力辨认不同叶片来自哪种植物。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动物有感情,植物也有感情。快枯死的盆栽,你每天跟它说话,注意施肥浇水,它就能活过来。我一直相信她。肚子里突然小树枝般轻轻抽动了一下,我的手贴上去,一块小小的凸起。我想,是她在跟我挥手。

  选自《当代》201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孟小书

  本刊责编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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