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65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八届、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云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杂志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收入中国作家前沿文丛,中篇小说集《下野石手记》收入云南文学精品丛书。曾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云南文学奖等。
1
回到昆明的时候,天空正下着雨,机窗外一片暗淡。中午时分,细雨密织,均匀而有序地滴落在机场的水泥跑道上。远方的天地间,混沌,视野尽头缺乏必要的过渡,建筑物轮廓模糊,铁灰色,这幕布上的水渍,沉重的阴影正在被溶解。导航车闪着警灯,在雨幕中无声穿行,像一只小小的甲虫。此时,果儿也许正在乌蒙山里穿行,它的身后,是从北方席卷而来的寒流。在去泸州之前,我们都注意过气象预报,但没有人意识到,那一年的第一场寒流会来得如此迅速。当飞机越过西凉山的上空,机身下,高海拔的山头已经被积雪覆盖,现在,我只有祈祷果儿能够在回途中,加入候鸟的行列,藏身于巨大的雁阵,隐忍、低调,以躲过沿途鹞鹰和猎隼的捕杀。
2000年12月25日上午,我和昆明十多个养信鸽的朋友,在四川泸州放飞了一批信鸽,为了纪念护国运动85周年。12月的泸州,灰蒙蒙的天幕下,江水无声流淌,城市形销骨立,让人感觉有些冷凉和忧伤。长江边的河滩上,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陈到水边,光滑、圆润,偶尔有黑色的昆虫飞来,藏身于相互混淆的石头中间。其实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又心怀侥幸。抬起头来,我看到河堤上,悬垂的布标系在两根竹竿之间,上面张贴的大字有的清晰,有的因布标扭曲而变形。
鸽笼整齐地摆在地上,金属的、木条的、竹编的。信鸽被掬在各人手中,等待放飞的号令。这一天的果儿有些奇怪,当我把它从鸽笼里拿出来时,它就一直挣扎。蹬腿,扭动着翅膀,不安分,头前伸后缩,幅度很大,直到我把它颠倒过来,让它的头迎向我,果儿才安静下来。
鸽子的脸上没有皮肤,只有羽毛、角质覆盖的鼻瘤、坚硬的喙和镶嵌于头部左右两侧的眼睛,看不出它的表情。来泸州之前,果儿鼻子上的硬壳脱落,露出肉红色的鼻瘤。它的双耳外毛纵起,如同一丛茂盛的植物,将它的耳洞遮掩得严严实实。我发现,当果儿转过来面向我之后,它后脑上的羽毛突然耸起来,看上去像是戴了一个前低后高的无檐帽,这让我有些意外。
竞翔之前,果儿安静地窝在我的手中,我能感受到它的体温,以及它小心脏微弱的跳动,仿佛柔和的鼓点。这体温和鼓点通过果儿腹部的羽毛传递过来,纤细,真切。主持人是一个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胖子,头戴一顶黑毡帽,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看上去像一只肥硕的狗熊,正念着手中的稿子,流利的四川话随着江风传来,带着浓烈的辣椒和花椒味。我们一排人手捧信鸽站在江边,神情肃穆,感觉像是正在聆听队长号令的行刑队。当主持人吆喝一声,发出放鸽命令,几十只鸽子突然“噗噗噗”飞了起来,羽翅拍打空气的声音格外杂乱。我手中的果儿没有一点起飞的迹象,仍然淡定地卧在我的双掌间,歪了歪头,望着我。事后,我曾回忆起果儿当时的表现,也许它当时就意识到,此次的放飞,于我们,便是永别。
2
为了迎接果儿的归来,放飞的那天上午,当果儿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消失以后,我立即打车直奔泸州蓝田机场,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赶回昆明。鸽舍必须得认真清扫,还得撒上除臭剂,让果儿的闺房变得清新宜人。我在鸽笼里圆形青花瓷盅里换了干净的矿泉水,在长条形的松木食槽里,放上果儿最喜欢的高粱和红米。数百公里的飞行,果儿到家的时候一定是精疲力竭,需要补充能量。做这一切的时候,昆明的天空令人揪心地下着雨。我很后悔,早知道气候会变得如此恶劣,我就不会带果儿到泸州去放飞。我错了。
整个下午,我一直心神不宁,除了打扫鸽舍外,我无法专注做任何事情,隔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跑到阳台,看果儿是否会出现在它的鸽舍里。有几次,我甚至出现了幻听,我听到了熟悉的鸽哨声由远及近传来,天空中美妙的滑音,带给人一种渗透进骨头里的欣喜,可当我奔到阳台,果儿的鸽舍仍旧空空荡荡。黑夜降临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茫茫天宇,意识到,果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果儿的失飞让我失魂落魄。当天夜里,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些昆虫。它们长着绿豆一样大的身体,八根细长的脚,与身子不成比例。我看见它们从远处爬行过来,感觉是在用几根发丝支撑着舞蹈,等它们爬进我的大脑,开始吞噬我的脑髓时,密集的昆虫,收敛的螯紧贴在圆形的脸部,这让它们在进食时,仿佛是得手的窃贼,躲在阴暗处,小心谨慎,面带笑意地清点手里的钞票。不幸的是,我还能在睡梦中,清晰地看见那些昆虫的表情。
欧阳医生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能做两个完全相同的梦。他是位心理医生,我找他看过失眠癥。在一次催眠之后,我把几十年来如影随形的噩梦告诉了他,但欧阳医生认为是我的幻觉,或者梦魇。催眠之后我说些什么,我完全没有了印象。但欧阳医生说,当年,李小兵的欺凌,给我留下的阴影太重了。作为治疗的手段之一,欧阳医生通过催眠,试图改变我的记忆,他让我相信自己在年轻时,曾经无数次地痛打过李小兵。
我觉得,如果我重复的梦魇与李小兵有关,那么睡梦中钻进我大脑吞噬脑髓的,不应该是那种绿豆大的昆虫,而应该是蜈蚣。
李小兵脸上有条伤疤,从右边嘴角延伸到下颌,据说是在一次打斗时,被人用菜刀劈留下的。蹩脚的外科医生,医术过于粗糙,在缝合伤口时心不在焉,拆线后留下了明显的针脚,这让李小兵脸上的疤痕,看上去像是一条正上爬进他嘴里的蜈蚣。
幸亏梦见的不是蜈蚣。红头蜈蚣,身背绿黑色的铠甲,冰冷,阴暗,像一个秘密行动的执行者。想想上百条这种阴魂一样的昆虫扭动着身体,在我的大脑里吞食我的脑髓,哪怕只是设想一下,也令我不寒而栗。
3
果儿是只昆明瘤鼻鸽,楚楚送的。我曾经对她讲述过,童年时,有一只鸽子飞到我身边,帮我解除了劫难。她也许是希望送给我的这只鸽子,会再次给我带来奇迹。楚楚后来嫁到了挪威。我们在一起时,当她听说李小兵对我的欺凌之后,便像个小母亲一样,把我的头揽过去,善良的姑娘,用食指,轻轻抚摸我额头上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又用温润的嘴唇,贴在假想的伤痕上面。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与楚楚分手。那一天,我把租住的房子换了锁,请了工休假,到外地旅游。我给楚楚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喜欢上了别人。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移情别恋很正常。为了让楚楚死心,我后来甚至不惜糟蹋自己的名声,公开带着医院一位对我有好感的护士,出入各种场合,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最终还是得直接面对。两个月后的一天,楚楚约我到“火车南站”餐厅晚餐,她希望我们的感情有个正式了结。残存的法式建筑,过去是滇越铁路公司驻昆办事处,黄色的墙体、弧形的门头和窗楣、巨大的阳台以及上面依次撑开的遮阳伞。我和楚楚坐在二楼的窗户边。落座后我才吃惊地发现,这个位子是我第一次约她到这儿来吃饭时的位子,木质的桌子厚实沉稳,上面铺着蓝底白花的扎染,相对而放的两只凳子是铁铸的,上面放有铁灰色的坐垫和靠垫。我猜测楚楚特意早来,餐厅里除了服务员外,还没有前来就餐的客人,她可以随心所欲选择座位。
清冽的阳光从天空漏下,楚楚的身子藏在墙体遮挡的阴影里。她的两只眼睛泛红,圆圆的,兔子般的眼睛,无辜、温顺而又茫然。她告诉我,她已经厌倦了这座城市。说这话的时候,楚楚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夏天,窗外院子里的植物疯长,有白桫椤、云南苏铁、香子含笑,还一棵叶片巨大的芭蕉树。
最后的晚餐,我与楚楚吃得无比沉闷。那天,楚楚提了个要求,她想与我再住一个晚上。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搂着楚楚的肩膀,能够感觉到皮肤下滑动的骨头。我能明显地感到,楚楚瘦了。
当天晚上的性爱疯狂又绝望。贪婪的小母兽,敲骨吸髓,让人欲罢不能,像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我的灵魂收入她的腹中。事后,她像一只乖巧的兔子,缩在我的怀里,可是我怎么也不敢入睡,我担心在梦中,我会再度把她当成李小兵,痛殴一顿。我就这样假寐到天明。
一大早我去医院上班,中午的时候我抽空回来,楚楚已经走掉了。她也许在我刚离开就起了床,除了床单和被褥,她把我所有的脏衣裤都洗了,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最让我意外的,是她像变魔术一样,在我的餐桌上放了一只鸽笼,里面有一只雏鸽。楚楚,楚楚,我叫了两声,没有回应。我在餐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一会,来到了卧室,把身体埋在被褥下面,试图想触摸到楚楚留下的一丝体温。棉质的被褥,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熟悉气味,稀薄得像幻觉,想着楚楚温润的身体,此后可能会被其他的男人拥抱,我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把楚楚送我的鸽子取名叫果儿,这是我对楚楚的昵称。果儿是纯粹的中国种,有点子鸽的血统,还有上海远程鸽的基因,杂交品种,在讲究血统和出身的信鸽圈里,并不被认可。但我没有料到,成鸽以后的果儿,毛色洁白,脖颈修长,羽翅光滑,抚摸上去有丝绸的柔滑质地,是鸽子中少见的美少女。曾经,她用了一天一夜从南京飞回昆明。
直到今天,与楚楚在一起的那几年,依旧是我一生中最快乐和满足的日子。是天性,或是幼儿师范教师的职业,让楚楚的性格温顺、柔软、懂事,作为一个备受欺凌的人,我也许在一个柔弱的姑娘面前,才敢暴露出我残忍的一面。这让我特别看不起自己。
4
与楚楚分手后不久,我分到了单位的房改房,位置在市中心的家属区,院子很小,却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入夜以后,如果我不拉上窗帘,就能够看见周边楼房晚睡的灯光,朦胧地照在那棵大树的叶片上。扇形的叶片,光滑、经络均匀散开,看上去有如密集悬垂于树枝上的蝴蝶,一动不动,假死一般沉睡。果儿飞失的那天夜里,我毫无睡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叶片上的光一点点褪去,直至那棵银杏树完全陷于夜晚的黑暗中。上帝终于关掉了最后一盏灯,屋子外面史前一般的靜谧,只听见一个失眠者或轻或重的鼻息,像河流中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被时间的水流覆盖。
噩梦、与楚楚分手、果儿飞失,这些事情让我原本就薄得透明的睡眠千疮百孔。许多夜晚,我只有借助红酒的劲儿,才能稍微入睡一会。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吃安眠药了。从十来岁起,我就患上严重的失眠症,这一生我吃过的安眠药,集中起来吃的话,可以让我死几十次。还是红酒好。酒意上头,我会短暂忘却一切。
但是,即使是喝了红酒,我也会在午夜后醒来,此后就再难入睡。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我仿佛是一个即将被夜晚施刑的罪人,我既渴望睡眠,又害怕睡眠。上床之前睡意沉重,可一躺平,大脑立即处于混沌中的清醒。我由此变得焦躁,会把两个枕头撤掉一个,再撤掉一个,让头平躺在床上。片刻之后,我又会从床的这一头搬到那一头。失眠让人苦不堪言,有时,为了惩罚自己,我甚至抱着被子,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
是命定,还是巧合?果儿失飞的那一天,当我从泸州回到昆明,楚楚恰巧跟着她新婚的丈夫去了挪威,我们在昆明巫家坝机场擦肩而过,她得从这里先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奥斯陆。我后来查过航班,地图西北角的那个国家人口太少,从北京抵达奥斯陆的航班都得转机,这样楚楚在空中的飞行时间接近二十个小时,比果儿从泸州飞回昆明的时间还要长。
从此远了。率先竣工的昆明南二环高架桥凌空蹈虚,在城市的空中浮游。每一次,当我乘坐汽车穿过南二环赶往巫家坝机场时,我都会想起楚楚来。曾经肌肤相亲的人,从这座城市离开以后,她在地球的那一端如何生活,她的夜晚和白天,她的欢乐及无助,我都再也触摸不到了。
5
顶、抱、担、提、挎、缠,身随拳动,当我的拳头落在李小兵身上时,我能感觉身体里的力量释放之后获得的满足。移动的沙袋已经瘫软,但我并不准备住手,顶肘左右翻,抱肘顺步赶,我的每一招都充满复仇的杀机。李小兵跪倒在地,小声地哭了起来,我没有想到一个欺凌我的人,会哭出声音,这让我有些发蒙。
……耳畔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怎么会是楚楚?我努力睁开眼睛,头顶瓦斯灯黄色的光晕慢慢洇开,梦里的打斗紧张而又兴奮,我精疲力竭,仿佛有谁刚把我的骨头,一根根从身体里抽走。我挣扎着转过身去,抱住了发抖的楚楚。“怎么啦?楚楚!”
清晨,当我从洗漱间里的镜子中看到楚楚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沉。镜子中,她正眯缝着眼,查看眼眶下面青紫的伤痕。平常素面朝天的她,这会儿像一个老到而有耐心的裱糊匠,正在用一把小毛刷,小心地把粉均匀地涂抹在患处。她看上去很投入、专注,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受到暴力袭击后的忧伤。幼儿师范学校的老师,用一支粉笔,完成了只有化妆师才能抵达的魔术效果。她没有意识到,我在她身后借着一面墙的掩护,偷偷地观察她的脸。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在梦里实施暴力。我想起了在朱城生活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十来岁,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在睡梦中听到妹妹的哭声,声音响亮,像一些突然被惊起翻飞的蝙蝠,刺耳、杂乱。醒来之后,听到妹妹向我母亲控诉,说我一脚脚踢她,直到把她踢到了床下。我向母亲解释说,我踢的是李小兵,愤怒的母亲突然从床上捡起谷秸绑扎成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身上。我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母亲的手扬在空中,没有忍心再打下来,她看到了我睡的床上,有一摊尿渍。
母亲把妹妹安顿睡在她的床上,回过身来,把我的被子、床单和垫絮抱出了卧室。我只有横躺在床头度过长夜,身下是坚硬的床板,我把脸贴在上面,闻到了木头的朽味。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床单和被子晾在后院里的铁丝上,而堂屋里的地炉上面,罩着一个竹制的鸡笼,我的垫絮正放在上面烘烤。
为了防止我再尿床,母亲后来在我的垫单下面放上了一块油布,黄色的油布,纤维粗壮,用桐油处理过,防渗漏,在四十年前的长途货车上常常能见到。从那天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重新像婴儿一样,变得需要母亲照顾。夜晚昏暗的电灯下,她用父亲破旧的裤子、妹妹不能再穿的婴儿服、我因长高之后淘汰的衣裤缝制尿片。家里时常停电,她就坐在煤油灯下缝制,安静的脸上,眉头轻皱,偶有微风灌进屋内,灯影就会在她脸上轻微晃动。
很快,母亲就发现,我会在睡梦中小声啼哭。她想尽了办法,不见效果,只好求救于道师。道师给了母亲许多符章,是一些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彩纸,上面用木刻印上了几句话: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位夜哭郎,行人念过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夜里,在我与妹妹睡着之后,母亲会偷偷出门,带着从纸盒厂拿来的糨糊,把那些符章,连夜贴在朱城一些不易被人撕掉的角落。每一座城市,清晨的行人,除了行迹匆匆的旅客,就是早起上学的孩子。南来北往的旅客见多识广,不会有人对突然出现的彩色张贴感兴趣。但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会对出现在电杆、土墙和树干上的彩纸感到好奇,不少孩子会凑上去,照着上面的文字读上一遍,这才悻悻地离开。
道师的法术并不灵验。母亲说,我每次尿床,其实都有迹象。我会在梦中小声哭泣、哀告,有时还会发出凄厉的惨叫,有时又是愤怒的呐喊。“你怎么啦?”她忧心忡忡问我,“睡觉的时候怎么老是喊打喊杀?”
6
我与妹妹跟随母亲到朱城生活是1974年。那一年,我们家遭遇变故,父亲被下放到席草田监视劳动,母亲被开除工作,她只好带着一双儿女,来到离席草田几十公里远的朱城。此前,这座高原小城与我们家没有一丝关系,纯粹就是它离席草田农场近,方便母亲抽空去看望在那儿劳动的父亲。
房子是提前租好的。空旷的院子荒芜、诡异,但便宜。数十年历史的老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不知道之前是什么人居住在里面,但我从住进那个院子的第一天起,就觉得鬼气森森。母亲是在租住进去以后,才在街坊的窃窃私语里,得知租下的是一座凶宅。
朱城是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城,瓦屋、木制墙壁,石板镶嵌的街道泛着青光。有一段时间,每到夜里,母亲就会听到有人在舂米,木制的捣杵砸在石臼里,发出沉闷的回响。问题是,当你侧耳倾听,却难以判断声音来自何方。街坊里的人都说,那声音就来自我们住的院子,仿佛到了夜里,就有一些看不见的人,在此开始热闹的生活,能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而那舂米的捣杵声,则延续了半年,因此每到天黑,母亲都会把通向后院的门锁上。
母亲刚到朱城时,四处寻找学校,问需不需要代课老师。短短的几个月,她换了几个学校,没挣到钱,唯一的好处是让我进了学校读书。那时我就知道,交完院子的租金以后,母亲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坐吃山空不行,当她听说街道办的纸盒厂,原来的保管员脑溢血死掉了,就用家里仅有的几元钱,买了两封绿豆糕,带着我去找居委会的宋委员求情。月薪十八块的岗位,辛苦、耗时,当地没有什么人愿意去做。
前进街的大人物,住在几十米开外的王家大院。老地主的旧居,方形的院子,几幢房子围成南方常见的“一颗印”建筑,宋委员家住在靠北那幢房子的三楼,得沿着木制的楼梯往上爬,每上一级台阶,楼板就会发出叽嘎叽嘎的呻吟。到了顶楼,还得穿过一个十多米长的过道。过道的防护栏上,有一个用松木制作的鸽笼,十多只鸽子,在里面咕噜咕噜叫唤着。
此前,我曾经坐在屋后的天井里,看这群鸽子从天空盘旋而过。一只、两只、三只……我数了几遍才数清,一共十五只鸽子。
母亲要与宋委员谈事情,便把我留在了屋外的过道里。当时,宋委员的儿子李小兵在过道上伺候他的鸽子,他大我四五岁,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衣,同样草绿色的军帽,里面用一圈纸板做成帽箍,戴在头上轮廓分明,感觉相当地帅。见我站在他的身边,李小兵从鸽笼里拿出的鸽子递了一只给我。灰色的鸽子,眼皮紧箍着眼球,圆圆的瞳孔里,是发黄的眼砂。在此之前,我只看见有鸽子在屋顶盘旋而过,但我从来没有触摸过鸽子。因此,当李小兵把鸽子递给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才能捧住手中的大鸟。但我几乎在第一次触摸到鸽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它,我能够感觉到鸽子的体温,它柔滑的羽翅和温和的表情。但让我措手不及的是,看上去温顺的鸽子,竟会突然挣扎,从我的手中挣脱,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头来望着李小兵,而他只是冷冷地说:“你把我的鸽子放飞了!”
“你要还一只给我!”他对我说。
“你养的鸽子,飞了,应该还会飞回来!”我怯怯地说。
“你放飞的那只是老子新买的,还不认识家呢,你这一放就飞丢了!”李小兵恶狠狠地说,“你以后每天放学要先到我这儿来,让我弹五十下脑门,直到你还上我的鸽子!”
就这样,我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来到李小兵家外面的走廊,站在他的鸽笼旁边等他。李小兵会让我稍息、立正,命令我像树桩一样站得笔直。每一次,当李小兵绷紧手指,用力把食指弹在我额头上时,他都不允许我眨眼睛。
“不要给老子眨眼睛听到没有?”李小兵的样子很凶,“只要眨眼,刚才弹的脑门都不算!”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食指一次次弹过来。有时候,他会延缓时间,改变节奏,食指在我的眉心间打着转,往往是在我的眼皮发酸,快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才突然弹过来,让人防不胜防。
我就这样牢牢记住了李小兵的脸。至今,我都能记得李小兵的嘴唇厚而鲁莽,口里是一撮快要爆炸的锯齿,错进错出。他的脸上,有一条粉红色的疤痕,从右边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上,看上去,就像是有一条活着的蜈蚣爬进李小兵张开的嘴里,卻被他用锯齿死死地咬住。
7
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去上学。朱城地处高原,即使是夏天,早晨也会让人感到薄薄的凉意。天还没完全亮,间隔过远的路灯,彼此的光晕难以交集。我之所以早起,并不是要赶去学校,而是要赶在早晨大街清扫之前,看看地上有没有被人丢弃的牙膏皮。铅做的外壳,里面的牙膏用完以后,可以作为废品回收。大的中华牙膏皮,拿到废品收购站,一个可以卖二分钱,而个头小的白玉牙膏,只能卖到一分。王家大院后面,有一条细长的檐沟,钻进去,里面散发出一股呛人的霉味。住在一楼的人家,几乎从来不打开窗户,而二楼和三楼的人家,则把这条檐沟当成了随心所欲的垃圾场。我曾在里面捡到一只牙膏皮,外面覆盖着泥土,当我用木棍把泥土刮干净,发现是中华牌牙膏。上海牙膏厂生产的牙膏,几十年前风行一时,铅皮上面镀了层黄色的漆。走完三十多米长的檐沟,再也没有其他收获,檐沟上密布着蜘蛛网,灰黑色的蜘蛛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傍晚时分,天光开始暗淡下来,能听见街上有人呼喊自己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
当然,每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我也会留意路上有没有被人丢弃的桃核和杏核。如果发现了,路边就找一块石头,把坚硬的壳砸碎,取出里面的桃仁和杏仁,小心藏进书包里。我听说了,砸出来的桃仁杏仁,晒干以后,收购站也收,只是不知道多少钱一斤。至于纸烟盒,虽然收购站不收,但当时的少年大多喜欢收集,并且可以私下作为货币流通,最值钱的是中华和云烟,五分钱一张,但几乎见不到,其稀少程度,相当于今天80版的猴票。许多年以后,每当有人与我聊起香烟品牌,他们会奇怪,我从不吸烟,却知道“劲松”“团结”“翡翠”“芙蓉”“大前门”这些老牌香烟,这让那些资深烟客感到非常困惑。
朱城的城中心,有一个鸽子市场,当地人叫草市。历史悠久的老城,总是会隐藏着一批玩家。草市上有信鸽卖,也有肉鸽卖。肉鸽五毛钱一只,信鸽的价格太贵了,贵得根本无法想象。可即便是五毛钱一只的肉鸽,我捡了两个月的牙膏皮和桃仁杏仁,也没能买得起。
不过,承蒙宋委员的恩准,我母亲如愿以偿,去纸盒厂当了保管。七岁的妹妹跟着她,整天坐在堆满报纸和旧书的仓库里,无所事事地在里面翻看连环画。
通常,母亲回家比较晚,她得等所有工人走了以后,锁好纸盒厂的大门,才能回家。每天傍晚,从李小兵家出来,我都会坐在门槛上,眺望着街头,等待着她和妹妹。那些年,天好像黑得早一些,六点半的时候,街口渐渐模糊的电线杆上,高音喇叭会传来国际歌的乐曲。那是许多人的时钟,只要听到这首曲子响起,就意味着黄昏、归家、暮色降临。
我后来发现,李小兵喜欢在天黑前放鸽子。有一天,当我抬头清点那些从天空中飞过的鸽子时,我吃惊地发现,鸽群仍然有十五只。这个发现让我既激动又气愤,我跑到了李小兵家,告诉他我的发现,李小兵却对着我破口大骂:
“那是老子重新花钱买来的!你敢诬蔑老子!”李小兵对我说。
话刚说完,一记耳光搧在我的左脸上,清脆的响声还没完全消失,第二记耳光随即而至,我的右脸也肿了起来,感觉像是浸泡在滚烫的水里,这时李小兵飞起一腿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身体瞬间被抽空,内脏扭结在一起,我吸不进半口气,弯着腰,就像是肚子里钻进了一只锋利的刀子,我听见自己脚步踉跄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摔倒在楼道里发出的闷响。
但是,更让人羞耻的是,李小兵走过来,提着我的两只裤脚,把裤子从我身上褪下来,挽成一团,丢到下面的天井里。我光着屁股,跌跌撞撞从楼上下来,到天井里拾起裤子,边跑,边穿。害怕,羞耻,只想早一分钟逃离王家大院。身后的楼上,李小兵扔了一句话砸下来:从明天起,每天弹一百个脑门!
8
记忆中的朱城,仿佛总是黄昏,只有一次例外。下午,广场召开万人大会,批林批孔。学生们站在粗糙的广场上,看台子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控诉。人太多,广场外面的公路边,用草帘搭起了十来个简易茅房,里面统一地摆放着两只粪桶。冤家路窄,我竟然会在简易茅房的外面,撞上了李小兵。
李小兵当时正带着几个人从简易茅房出来。我正准备偷偷溜走,被他一声呵住:“小杂种,你跑什么?过来,今天的一百个脑门要提前弹掉!”
就在茅房外面,他让我稍息、立正,再稍息、再立正。有不少好奇的人围在一边,我无地自容,却又不敢反抗。众目睽睽之下,他的食指一次又一次弹在我的额头上,发出嘭嘭的声音。我感到很羞耻,盯住李小兵脸上的那条疤痕,死死咬住下嘴唇,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额头的疼痛上,不让眼泪流下来。
用力过猛,李小兵弹到五十个的时候,食指弹疼了。四鼻子、三弯腰、贩贩……你们过来,每个人弹十个!
我站在人群中间,额头上每被弹一下,只要声音响亮,围观的人都会发出一声欢呼,而李小兵则会得意地四下环顾,右手高高举起,打一个响指。就是那一次,当其他人弹我脑门的时候,我死死地盯牢李小兵,我暗暗发了誓,等我有一天长大,我会一次次暴打他,直到他跪地求饶。
“嘿!还敢瞪老子!嗯?明天就叫你老妈没得工作!”李小兵威胁说。
从批判大会的会场回到家里,天还早,我来到院子里,坐在天井边的条石上,想着明天还要去李小兵家让他弹脑门,我不知道这种折磨何时是尽头,心中充满恐惧。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李小兵的手在我眼前晃动,那天下午,对李小兵的害怕已经覆盖了我对这个院子的恐惧。什么时候,我才能攒够五毛钱买只鸽子还他。这时,我突然听到有悠扬的鸽哨声传来。抬起头,我看到有一群鸽子飞过天井的上空,李小兵的鸽群,我数了数,十五只。
突然,我发现对面屋子的瓦脊上,站着一只鸽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朝思暮想的鸽子,铁灰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脚心到整个小腿和尾椎骨都在发麻,心脏缩成米粒那么大。屋脊上的鸽子,在上面踌躇了片刻,竟然展开双翼,无声地滑行下来,降落在我身边的石板上。近在咫尺的鸽子,令我难以自控地慌乱,我的身子僵硬,呼吸困难,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的鸽子身上了。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侧身朝那只鸽子扑了过去,它没有飞走,也没有挣扎,当我觉得已经牢牢把它抱在怀里时,我内心狂喜,如释重负。
李小兵对我突然归还他鸽子有一些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发现鸽子的脚上有一个铝制的足环,上面有“济南”两个汉字和一串阿拉伯数字。“咦!”他偏着头斜眼问我,“哪来的鸽子?”
“自己飞来的,”我告诉他,“这只鸽子是自己飞到我家天井里的。”
李小兵不相信我说的话。怎么会有一只鸽子莫名其妙飞来,被你捉住?但他对鸽子的好奇代替了对我的怀疑。他对着鸽子的眼睛认真看了看,“眼砂好呢!”李小兵喜笑颜开,又展开了鸽子的羽翅看了看,装模作样说,“你的这只鸽子瘦,没我的那只肥,所以我还得最后弹你一百次脑门,才扯得平!”
最后的劫难。额头上传来食指弹击在上面的声音。有时候他因用力太猛,自己的食指也感到了疼痛,李小兵就会将它放在嘴唇边吹气,仿佛是他的食指被什么东西给烫了。渐渐地,他的速度放慢下来,似乎很是享受弹击他人额头带来的快感,还剩下十多次的时候,李小兵有点不舍得,他的食指绷紧,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好一会才弹一个。因用力的缘故,我看见他指节皮肤的后面,透出了指骨白色的印迹。
9
当年,欧阳医生在替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催眠治疗之后,又建议我去学学武术。身强体壮之后,他对我说,你心理上对李小兵的恐惧会减轻一些。
果儿飞失的第二年,我决定重返一次朱城,找李小兵打上一架。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的武术老师曾经去师大体育学院给我找来了两位年轻学生,要我与他们进行实战搏斗。那时的我与练武前相比,已经换了一个人。尽管依然身材瘦削,可是手握成拳头后,就像一个铁锤。如果伸开,除拇指外,其余的四根手指,几乎是一般齐。指尖上全是老茧,指甲变厚,内卷,戳在人的身上,硬度就像是几根钢筋。虽说是以一敌二,我还是轻松把那两位年轻的学生打趴在地上。教练拍了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伸出了短粗有力的拇指。
楚楚去挪威了,就再没回来过。当我的身体强壮起来以后,我发现自己除了灵魂以外,身体也对她充满了怀念。曾经,子夜的十二点,我与她的身体相互追逐,直至完全疊合……就像墙上挂钟的时针与分针。现在,她的白天是我的黑夜,我们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追赶的时差。我看着挂钟下面的地图,位于地图西北角的挪威,我记住了这个国家的所有城市、河流、湖泊、铁路、海湾……我甚至用支铅笔,就能把脑海里的挪威国境线画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楚楚生活的城市斯塔万格,我知道它每一天的气候、它的城市街景、大型超市以及海岸风光,想象楚楚在那座遥远城市的生活,已经成为我每一天的功课。残忍的功课,绝望的怀念,它是我无望当中的守望。
前往朱城的那年我三十五岁。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我看了看自己两只胳膊上鼓起的肱二头肌,觉得要搞定一个年届四十岁的男人,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在乘车前往朱城的时候,我想象自己就像在梦境之中那样,暴打李小兵。我把他打得求饶,还让他站起来,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让他做稍息、立正的动作。我也弹他脑门,不仅仅弹他的脑门,还要看他脸上什么地方青紫,我弹什么地方。甚至,我像他当年侮辱我那样,在大街上脱掉他的裤子,然后扬长而去。这样的想象让人快乐,我感到浑身充满力量,脑门中央青筋鼓起,有力地跳动,我的呼吸有些堵,并感到口干舌燥。
可是在朱城,我没有找到李小兵。离开这座城市二十多年了,此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年少时与家人寄居的那条街,已经了无踪迹,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来的是不是朱城。拓宽的马路、高耸的楼房,将我记忆里的朱城彻底篡改。只漏网了一些名不副实的地名。小石桥看不见石桥,月牙塘也不见水塘,而我小时候游过泳的南广河,现在成为朱城的下水道,被结结实实的水泥块覆盖。
前进街早就不在了。城市的花名册上,是靖远街。短暂的更名史,给我寻找李小兵带来了麻烦。街道的改造、拆迁,原来居住在前进街的人已经走散,不知去向。有人给我支了个招,说如果我要找人的话,退休在家的邮递员老苏,或许能够提供信息。
我记得老苏。那时的朱城,他每天骑一辆载重的永久牌自行车,像只大鸟一样,在石板路的老街,飞过来又飞过去。邮车后座的两侧,各自悬挂了一个大邮包,里面装着报纸、杂志、信件以及小型的包裹。找到收件人的家,老苏就会把邮车支起来,扯开嗓门喊:陈丛林,报纸;或者余永庆,包裹!他熟悉这座小城老街上的每户人家,如果是碰到不识字的年老妇女有子女寄来钱,比如郑汝玲,老苏就会在喊过名字之后,稍作停顿,补上一句话:拿章来盖!
老苏已经不做邮差了,他退了休,现在最喜欢的事情,是端着个酒杯,坐在家门外的一个方石凳上,看街上人来人往。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不知道李小兵。但是他知道前进街曾经的居委会委员姓宋。
“宋委员死掉啦,她的儿子也死掉了,听说是强奸罪。1983年严打,送到新疆那边去劳改,死在那边,太远了,尸体都没能运得回来。”
“死了?”
我有些缓不过神来,原本在身体中积蓄的力量突然消失,令人有些沮丧,也有些失落。从老苏家离开,我神情疲惫地走在街上,两条腿有气无力地拖着整个身躯前行,我的背包从右肩滑落,甚至我都不想去拾起。路边两个孩子在用水枪互滋,喷到了我的脖子和脸上,我的眼睛眯了一下,停住,水滴顺着额头的发梢滴在脸颊上。我蹲了下去,摊开双手,注视着上面毫无用处的老茧。
没有李小兵的朱城,我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坐上朱城开往昆明的大巴时,正值一天的中午。车窗外面,阳光下的行人并不多,偶尔,会有一辆汽车驶进车站。我把额头顶在玻璃窗上,看见形形色色的旅客从车上下来,消失在车站门外的大街,感觉就像是一些散落的雨滴,在酷夏被烈日迅速蒸发。
不过,自从知道李小兵死在了新疆,那个数百只虫子吞噬我脑髓的噩梦,就再也没有做过。
10
都不知道在睡梦中把楚楚当成李小兵暴打过几次了。曾经,我是那样地担心,楚楚会因我夜晚难控的暴力离我远去,但她好像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的暴力让她痛苦、同情又依恋。与楚楚在一起的最后那段时间,每当夜晚到来,我根本不敢睡过去,梦中怀抱着的瓷器,发出幽暗的光。光滑、细腻,有着我身体长久接触留下的体温,我害怕自己在难以控制的梦中,失手打碎它。但越是这样,我如果真的睡过去,常常会在夜里突然发狂,把身边的楚楚当成了李小兵,一次比一次打得要狠。
最后一次梦里的殴打,可能用力太大了,至今我都无法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想,如果谁把我的楚楚打成这个样子,我会毫不犹豫去拼命,我当时看着自己的双手,十个张开的手指,掌中的老茧、清晰而又简单的掌纹,本来我以为它们能够保护楚楚,现在却给她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我甚至担心楚楚会失明或伤残,未来让我恐惧。
楚楚所在的学校,学生要升旗和晨读,每天早晨她都去得很早。往往是,缠绵、一起入睡,但醒过来时,除了周末,她都不在。如果不是夏季天亮得早,她离开家的时候,外面的天还黑着,尤其是冬天,冷风吹拂,冰冷的空气会像一些细小坚硬的针尖,刺伤她本已受伤的皮肤。
我决定离开楚楚。但对于以后的生活,却一片茫然。内心做出决定的那天,当楚楚下楼去上班,我来到阳台,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她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街口。天空慢慢放亮,仿佛是誰,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用净水清洗了黑夜。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大地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由近及远,这人间的幕布徐徐拉开,山河的布景已然完成。光恰似水,又一个白天来临,阳光所照之处都是舞台,数以亿计的演员粉墨登场,而我与楚楚,也即将在这个舞台上走散,想想就让人感伤。
离开楚楚之后,我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却只能看到她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即使是到了今天,只要想起楚楚来,我的身体就会处于轻微的膨胀和持续的低热状态。我相信如果自己是皇帝,我会因为楚楚而冷落后宫的三千佳丽,甚至我也不要江山,而是要把江山,埋在楚楚的身体里。
11
宋为民,男,54岁。因发热、右上腹痛13天,于2015年2月18日入院。病起寒战高热,第三天感右上腹持续胀痛,向右肩放射,拟为胆囊炎,使用多种抗生素,但热不退,腹痛范围扩展,顽固呃逆。超声检查发现肝区多个液囊。曾有胃病史多年,有外伤手术史,有中风后遗症,无急慢性传染病史。经体检,腹水呈阴性,肠鸣活跃。血红蛋白122g/L(12.2g/dL),白细胞26×10g/L(26000/mm3),中性粒细胞94%,尿阴性。透视右膈抬高,右肋膈角少量积液,但肺和腹部无异常。拟诊肝脓肿及胆道系统感染……
原来李小兵并没死,而是更名为宋为民。1983年的时候,他的确因强奸未遂被押送去新疆劳改,刑满释放以后,为了生存,他改跟母亲姓,此后结婚,生子,并在朱城郊外租了一个鱼塘搞养殖,也许,他还保持着少年时的爱好,养鸽子。
周三的下午,他被急诊科转了过来,要做胆囊切除手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我的患者。几乎是在看到他脸的那一瞬间,我就认出他来了。他的龅牙,尤其是他右边嘴角的那条疤痕。
重新见到李小兵的时候,他穿着白底蓝条的住院服,躺在住院部肝胆科第12号床。见到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他一脸谄媚,想从病床上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有半边僵硬。“还不扶我起来!”他厉声对床边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说。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身子激灵了一下,赶过去,与年轻小伙子一道,把李小兵扶了起来。
“中风!”李小兵有些含混地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他让我稍息、立正的声音。
晚上,我好不容易入睡,却又做了噩梦。密集的虫子爬行过来,数目多得难以想象,我被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那些黑色的虫子,爬进了我的房间,我无路可逃,只能看着它们顺着我的鼻孔、耳洞,爬进了我的大脑里。疼痛,伴随着它们咀嚼的声音,我仿佛看到天空里,有一块黑色的幕布倾覆下来……
12
楚楚到挪威之后,住在斯塔万格郊外。海滨城市,步行不到一公里,就能到达海边。海浪在视野的尽头晃动着白光,松散的一条线,像被谁的手牵住了两头,慢慢向岸边移动过来。到了近处,海浪成为一堵移动着的蓝色墙壁,在大浪的最高处,水墙垮塌,海水摊开,泛着泡沫,谦卑而又执着,匍匐到楚楚的脚边。真正的前赴后继,海浪拍打过的沙滩上,楚楚赤足走过的脚印,短暂,易毁,消失在海水的浸湿里。
说起来也是医疗条件很好的国家,我在电脑上查询过,它的福利、环境、设施……宫外孕并不是绝症,楚楚的丈夫是一位石油工程师,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海上的钻井平台上,我不知道,是他的缺席导致楚楚腹痛的时候没能及时送进医院,还是楚楚的延误,竟然没能及时打出一个紧急求救电话,使她失去了最后的抢救机会。
就地安葬,楚楚最终也没能回到她的故乡昆明,就像那只飞失的鸽子果儿,再无踪影。一晃眼,楚楚走掉已经一年了,我是在她去世两个月后,才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我请了假,独自一人去了“火车南站”餐厅,找到了我们最后晚餐坐过的那张桌子,恍若隔世的体验,望着对面空着的椅子,我不知道楚楚在弥留之际,是不是想过万里之遥的昆明,想过,罪痕累累的我呢?
李小兵的手术安排在周五进行。那天早晨,当我走进手术室时,他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钨灯悬垂地点在手术室的顶上,明亮得有一些刺眼,当护士褪去李小兵身上的蓝底白条的住院服,把一瓶酒精倒在他身上进行术前消毒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李小兵的下体。垂头丧气的物件,在一丛花白的毛发中间,我想起了邮差老苏说的话,李小兵犯下了强奸罪。1983年的严打,从重从快,强奸罪极有可能被判处死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李小兵逃脱最严厉的惩处。现在,我觉得应该由我来主持正义。
手术刀锋利的刀刃划在李小兵腹部的皮肤上,感觉与我之前做过的数百次手术完全不一样。划开皮肤,剥开脂肪,再把腹肌破开,我感觉这个男人在中风之前,一直有着比较大的体力劳动,他腹部的肌肉紧密,与他这个年龄并不相称。坐在手术台边的护士,递过来一把又一把的止血钳,偶尔,我能听见镀铬的金属器械碰撞发出的响声。
此前,我曾经幻想要在做手术的时候,制造一个小小的医疗事故。是用过量麻醉药?还是先让他失血,然后在输血时给他输入被细菌或霉菌污染过的血浆?或者,我在他脓液较多的腹腔使用双氧水,引起空气栓塞?我还设想,将他胆囊附近的血管悄悄切一个小口,那样的话,当他的腹部伤口长好并拆线以后的某一天,不断渗透的血液会蓄满他的整个腹腔,从而彻底解除我的心头之患。
李小兵术前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没有与他相认,我相信他不会记得我了,我也不希望他记得。住院后,我为他采取了有效的治疗措施,主要是持续抗感染治疗,包括氨苄青霉素、氯霉素、链霉素、补液及输血。不是于心不忍,而是我幻想把他养好之后,再收拾他。
没有注意李小兵的脸,以及他下颌上的那条疤痕,职业的习惯让我短暂忘记腹腔打开的这个患者,曾经带给我那些铭心刻骨的凌辱。
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能完成期待已久的复仇,在他的身体里面游动,从内到外的凌迟,让他痛不欲生;手术刀携带的病菌在他的体内发炎,红肿、灌脓,让他像一只存放时间过长的苹果,由内到外无可挽回地溃烂……
只是幻想。就在我把李小兵身体里的病灶切除的时候,我仿佛突然听见了熟悉的鸽哨声传来,悦耳,婉转,忽近忽远,感觉有只鸽子就在我手术室上空盘旋。嘤嘤嗡嗡的声音,让我的内心宁静而祥和。胆囊切除手术我做了数千例,不需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我的身体忙碌着,脑子却想象鸽子从我头顶上掠过的样子。我想起了当年在泸州放飞的果儿,也想起了当年在朱城,那只从屋脊上飞到我身边的鸽子。
鸽哨声里,手术结束了。
13
手术做完,直至出院,我都没有再见过李小兵。
我没想到给李小兵的手术会做得如此漂亮,他的家人对我充满感激,想有所表示,被我严词拒绝了。李小兵活着,楚楚却已经不在人世。上帝建构人世的时候,他把一切设计得如此精密,环环相扣,却又留下疏忽和遗憾。
我想,如果楚楚不去挪威,不住在斯塔万格的郊外,如果我这个外科医生就在她身边……作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我曾做过数以千计的手术,却无以挽回自己最爱的女人。问题是这些假设都只能是假设。上帝只对信仰他的人施予宠爱。我想起了多年前,我从泸州放飞果儿返回昆明的那天,巫家坝机场的上空,正下着笼天罩地的細雨。那一天,机场引流道上滑行过的一架架飞机,其中的一架载着楚楚,消失在2000年冬天的雨雾中。
自从李小兵出院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令我恐惧的噩梦,一次也没有。但我还是那么怀念,怀念楚楚在我梦里哭泣的时候,把我摇醒,用食指,一遍遍抚摸我的额头。她不知道,我是如此贪恋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她留在我额头上的余温。
今年春天,就在我快要把李小兵给忘掉的时候,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只鸽子:荷兰奥斯卡信鸽。是李小兵的儿子送来的。我本来想拒绝,但想了想留下了。我不知道李小兵让儿子送这只鸽子来是什么意思。也许他认出了我,而且还想起当年他曾讹过我一只鸽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把李小兵送我的信鸽养大,我还想把它取名为果儿,等它长到三岁,我会带它到挪威的斯塔万格。楚楚,我的楚楚,你说,如果我在你的墓地放了它,我们的果儿,能否越过千山万水,飞回到我们的故乡?
选自《大家》2018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周明全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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