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女,出生于1964年3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1
千叶第一次到我家来,买了一束花。我问这花多少钱,她说两百八十元。我说,我买花都不舍得花这么多钱。我说的是真的,前段情人节,知道不会有人给自己送花,我跑花店买了两支紫玫瑰。其实我喜欢绿玫,但因为多了几块钱的缘故,我放弃了。紫玫有点小,品种一般般吧。但放上几支银柳和满天星,也热热闹闹。给自己买花已经是进步了,要放过去,根本舍不得。
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当然不会在有限的时间里都说出来。千叶脸上一暗,我就知道我话说冒了。果然,千叶一拨棱脑袋,面带讥诮说:“你别以为我们穷,连束花都买不起。”我用剪刀剪花根,把花插到了花瓶里,姹紫嫣红一大簇。我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千叶还买花,证明千叶还是我印象中的文艺女青年,这种感觉相当不错,瞬间让我觉得虽然二十几年没见面,我们相隔并不远。她给我打电话时,先问我有没有听出她是谁。我耐着性子说,我从没听过你在电话里的声音,怎么会知道?我是有这本事的,对声音的分辨能力特别强,所以一般人瞒不了我。只要我听过,就不会忘。她说她是千叶,我哦了一声。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千叶是跟老聂打听来的。及至见了面,我对千叶说,我从没跟老聂有过联系。只是有一次开会,我俩坐前后排。说起过去的几个同事,老聂说,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那谁那谁那谁那谁。这一连串的名字中,没有千叶。我没以为意。于是我们留了电话。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几年中,老聂从没联系过我,当然,我也没联系过他。说去看那谁那谁的话,根本都是无心之语。过去,我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一心一意等待。现在不了。我跟老聂一样,就像刮西北风,说过就拉倒。
留下的电话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我在手机里翻到了老聂的电话。如果不是千叶来,聂新根的名字估计就是条深水鱼,永远也翻不到上面来,我甚至不记得我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说,中午一起坐坐吧,千叶来一次不容易,我做东。老聂说,我没空。副县长过来调研,我走不脱。否则我就请千叶了,让你作陪。
若是过去,我就信副县长去老聂的单位了。当然,也许副县长真的去老聂的单位了。老聂在一个行政管理部门任职,人不多,是一把手。所以如果真有领导驾到,他真出不来。我说,既然你没空,我就拉千叶去家里了。
老聂简单“哦”了声,就把电话挂了。
砂锅里丢了冬笋和腊鸭,咕嘟咕嘟小火炖,我和千叶坐沙发上拉家常。千叶不是美女,当然,我也不是。两个不是美女的人时隔二十几年坐到一大簇花下,这感觉真是怪怪的。
我不问千叶为啥来埙城。她到了埙城才找我,显见得不是为我来的。那么就是她来找老聂,老聂没空?看来她一直跟老聂有来往。可如果她提前知道老聂没空,为什么要选择今天来?
这些疑问在心里存了下来,我没问出口。千叶是个鬼魅的人。很多年前她就鬼魅。那个时候我们在一家单位做临时工,有我的地方一定有她,有她的地方却不一定有我。有次去南大出版社校对一部书稿,千叶明明跟我住在一栋楼里,我却不知道她在哪个房间。我一个一个敲门,最终也没有找到她。
我跟老聂打听时,老聂说:“你找千叶,你缺心眼啊!”
“你老了。”她先说。
我摩挲了一下头发,说:“都老了。”
我觉得,我还是比千叶说话委婉,像许多年前一样。
“严先生呢?”千叶问。
我说:“他值班,要值一天一宿。”
“没想到你们还真成了。”千叶边喝水边朝我挤眼。那一瞬间,我觉得千叶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千叶,除了皱纹和白发,她什么也没有变。
她那时就看不上严先生。严先生是同事刘大姐介绍的,见第一面,我觉得他的长相像我表兄,我的表兄威风凛凛,是海军。他还有一双俊逸的手,目光温和。我是属于细节定乾坤的人,所以别无多虑。千叶却说他学历低,家底薄,还是罗圈腿。她每天都在我耳边嘀咕,让我的耳朵起茧子。说真的,我和严先生能走到一起千叶有一多半的功劳,因为我总要表示对她的言行不以为意。也就是说,她如果向左,那我就一定向右。可千叶是这样的人,从不把别人的不以为意以为意。所以,她越看不上严先生,我就越跟严先生交往。我越交往,她越看不上严先生。婚礼是单位给操办的,我买了些糖,给大家唱了曲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歌,这婚就算结了。千叶没参加我的婚礼,她跟老聂去拉萨了。当时我们都知道千叶去西藏行走,她一直在为此准备,却不知道有老聶随行。有一天傍晚,我们都在会议室里看报纸,老聂打来了电话,询问单位近况。因为一部书稿完成,单位要有人员变动。刘大姐刚好坐在电话旁,顺手拿起了听筒。“你是谁?聂新根啊!这么多天不见,你死哪儿去了……人员近期调整,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在单位等消息。组织上给了一个转正名额,云丫和千叶之间只能转一个人,主任说要她们俩抓阄……三天之内办齐所有的手续,关键时刻千叶联系不上,你说急人不急人……”
老聂慌了,这才说他跟千叶在一起,刚从布达拉宫出来。刘大姐没好气地说,人家千叶去西藏是为了梦想,你为了什么?老聂说他为了做梦。
刘大姐嘲讽说,那你就继续做春秋大梦吧!
我们都听出了刘大姐这话的弦外之音。老聂自诩与主任关系好,表面低调,骨子里却狷狂。不狷狂哪里会去什么西藏,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候。我们彼此看一眼,谁都没说什么。
千叶从拉萨回来,好一通闹,骂单位的人都是骗子,合起伙来骗她。这幕场景我没有看见,是听刘大姐说的。其实刘大姐也没有看见,是听看见的人说的。我第一个去新单位报到,拿了介绍信,一溜烟就跑了。人员被分流完了,千叶无处可去,只能卷起铺盖回家。
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么残酷。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后来我经常想,假如真的形成抓阄的局面,千叶肯定是胜利者,她总有办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可命运之手不知怎么一捣鼓,方向和际遇都变了。做几年小工一直心有惴惴,到了新单位,一下就是农民翻身当家做主的感觉了。
一盆冬笋腊鸭汤端上桌,千叶看了一眼,说油太大。我默默烧了一壶水端上桌,先自己稀释了一碗。我是在给千叶作表率,既然油大,就有油大的吃法。两个炒菜都素,千叶说一个没烧熟,一个炒得太大。我承认,千叶说得有道理。我炒菜的时候,千叶总在我身后转,我有些心猿意马,平时手顺的活计,也做得磕磕绊绊。我说,看来你饭菜做得不错,这么有道道。我平时在单位吃食堂,偶尔做一次,的确手生。千叶敏感地问,我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反问,你说呢?千叶说,我不知道,所以问你啊。我说,你添麻烦了,很麻烦。千叶笑了下,说,我就是来添麻烦的,不给你添给谁添?
“如果当初去西藏的是你而不是我,你的一切就都是我的。”端着杯子坐到沙发上,千叶环视着房间。她果然旧话重提。不提就不是千叶了。
“不包括严先生。”我说,“你看不上。”
“当年你说陪我走西藏,后来又不去了。我傻乎乎的,一个人走了。”
“还有老聂啊,你哪里是一个人。”
“老聂给我买了火车票。”
“他如果给我买,我也去。”
我说的是实话。当年工资七十多块钱,还没有老聂的零头多。老聂经常带领我们出去玩,他买好吃的。老聂明显更喜欢千叶,他总说我太保守,在饭桌上都不敢端酒杯。
“你跟千叶学学,都是新时期的青年,你就像个老古董。”老聂的刻薄让我脸红,但我不怪他,我确实像他说的那样。
从西藏回来,人都分流完了。老聂一直想去公安局,结果,名额被别人撬走了。唯一一个下乡的名额落在了老聂的头上,这是人家挑剩下的。大家都不愿意下乡,下乡艰苦。后来我听刘大姐说,老聂走时闷闷不乐,把门帘扯去擦屁股了。
“你那时对我是什么印象?”千叶问。
“抢尖拔上,鬼机靈。”我跟她说话从来不客气。
“你是蔫人出豹子。”不等我问,千叶马上回击。
我给她的杯子倒水,问她此话怎么讲。千叶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聂说的。去拉萨的火车上,闲得无聊,我们一个一个议论单位的人。提到你,老聂说,千叶你别小看王云丫,她以后会是个人物。
“我是人物吗?”我问。
“跟我比,你是。”千叶答。
“我跟谁都不比,我是我自己。”
“你就喜欢说冠冕堂皇的话。”千叶看着我,“难怪你能当干部。”
“老聂呢?”
“他跟你一样。”
我们这群人,千叶混到了底层,顶数我和老聂混得好。这是刘大姐几年前在菜市场跟我说的话。我问,你咋知道千叶混到了底层?刘大姐说,她一个农民,嫁了个农民,还能混哪儿去?
我嘴里说不至于。千叶是个聪明人,啥时都不会落潮。但心里赞同刘大姐的话。吃公家饭的人都高人一等,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福利。
我问刘大姐,咋知道千叶嫁了个农民?我们自打分手,就再没了彼此的消息。刘大姐说,他跟千叶的婆家沾亲带故,有时年节走亲戚时能碰上。“她还是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喜欢不务正业。”
菜市场人来人往,并不适合交谈。刘大姐转身的时候一龇小虎牙,说了这句话。我那天去买了两刀豆腐,硬邦邦的那种,自己做香干。严先生在门外的廊下吸烟,等我。我问他有没有看见刘大姐,他说没看见。
我说:“刘大姐说千叶喜欢不务正业。”
严先生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2
千叶脱了鞋,把脚收到了沙发上,放平两条腿,我便从长沙发上移驾,坐到了小沙发上。那里放了一个自动按摩椅,我把肩胛和颈椎的位置找好,任它按摩。千叶眼里有了羡慕,说我这样的生活就像地主婆,后面有看不见的四只手,相当于一边站一个小姑娘。我说,你不知道我的颈椎多痛苦。千叶说,她的腰也不好,有一次躺了十九天,连窝都动不了。我问她最后怎么好的。千叶说,熬呗。庄稼人,除了熬还有啥法。
这样示弱的话,我很少听千叶说出口,所以特别不适应。千叶的穿着依然是时尚型,打底裤,黑毛裙,上面是带假领的毛线衫。外罩脱掉了,是一件收腰的长款风衣。我因为腿不好,夏天都不敢穿裙子。衣服也多是休闲款,与千叶比,真是又传统又老土。我洗了盘草莓放到茶几上,千叶说:“种草莓的都不吃草莓,你怎么还吃这种水果?”
“好吧。”我说。
“你从没想过对不起我吧?”千叶说。
我站起身,把草莓放回冰箱里。我见不得它受冷落,红艳艳的惹人怜爱。关冰箱门之前,我丢了一颗在嘴里,咕囔说,愿闻其详,我怎么对不起你了?
我过得不好。千叶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转着眼珠看我,说跟苏连祥没感情。不是也生了女儿吗?我问。她的女儿跟我女儿一般大,这些信息路上她就告诉了我。千叶说,他们的感情出问题,就是从生了女儿开始的。那时国家讲究一对夫妻一个孩,千叶响应国家号召,自行做了结扎手术。打那儿开始,苏连祥就总威胁她,要找个地方生儿子,直闹到离婚的地步。那年女儿五岁,拿了根小绳学上吊。绳子结到驴槽边的钉子上,千叶打草回来,正好看见了。千叶问她为什么要上吊,女儿说,以后又没爹又没妈,不如死了算了。打那儿起,他们再不敢提离婚的事了。
“你会去打草?”我真是有太多的疑问。
“我不打谁打?家里养着大驴呢。”千叶说。
“一个女孩就去做结扎,全县大概就你一个。难怪苏连祥对你有意见。”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我没见过这个人,千叶一提起他,我就在描绘影像。先说这个名字就不各,太普通,不像千叶的名字,透着许多想法。当年我就问过她,这样洋气的名字谁起的,她说是自己改的,上初中的时候。
她原名叫朱玉娟,后又改过朱亚红。派出所的一个哥对她好,任她把名字改来改去。
“结扎这样的大事你居然自己做主,男人不有想法才怪。”
“不结扎怎么办?我容易怀孕啊!”
千叶告诉我,女人常用的手法对她都不起作用。避孕药不行,上环也不行。有一年她坐了三次小月子,人差点就交代了。大喇叭一喊育龄妇女到大队检查她就心惊肉跳。检查床就是老光棍睡觉用的,一股汗馊味。那些人边说笑边用器械插下体,检查你的子宫。计生小分队里也有男人,就在窗外晃来晃去。一个破布帘上都是洞,外面的烟味儿直往屋里钻。你说你没怀孕也要查,你说你有例假也不行,得脱了裤子给人看,检查你有没有新鲜的血。每年春一季秋一季,查两回。人哪有尊严可言啊,躺在那里,就如同剥了皮的狗。
我打了个寒战。倾过身子,离她近了些,又关了电动按摩椅。那轻微的旋转摩擦声也让我觉出了噪,我有些想听千叶说话了。那些年的喧嚣我也记得。孩子小,寄养在父母那里。小弟妹在用笤帚扫院子,大喇叭一通狂吼,小弟妹就浑身发抖。她结婚早,才二十出头。
大喇叭里重复发出很不堪的威胁,牵牛、灌粮食、扒房,都是最终结果。你躲出去不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满街都在追剿大肚子,一经发现,手脚都给捆上,四脚朝天往车上抬。有一次,把人拉到医院才发现那只是个小姑娘,才上五年级。只是胖得走了型。医生手术刀都准备好了,上手一摸,那肚子是空的!
耳朵听着那些村干部的气势汹汹,多少次庆幸自己不是村里的媳婦啊!
我探过身去,情不自禁摸了摸千叶的手。
千叶继续说:“在村里经常觉得活得不耐烦,早晨天亮得早,晚上日落得晚。啥叫度日如年,这就是。苏连祥说我在城里做了几年小工做出毛病了。咋能没有毛病呢,那时我们多幸福啊,在宾馆办公,有专门食堂。春天去郊游,夏天去游泳。还有许多文娱活动,跳舞、朗诵诗歌、演讲,看摄影或书法展览,参加读书会。我经常想,我离开了这些,王云丫却没有离开。假如我当年不去西藏,你的那种生活就可能属于我,我的这种生活就可能属于你。你别看我过得不好,你如果嫁到村里,不一定比我过得好。我没有跟你抓阄,是拱手相让了这种生活。否则真不一定谁笑到最后。”
我看着她,心里隐隐钝痛。我当然不这样想。我为什么要那样想呢?难道这不是命运的抉择吗?我相信,这就是命运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我。
她说的那种生活其实我也没有走近。也就是说,我没有拥有那种生活:跳舞、朗诵诗歌、演讲,看摄影或书法展览,参加读书会,这样热闹的场景我都不喜欢。我年轻的时候就不是活泼的人,除了看书没有多余的爱好。所以千叶是女文青,我不是。她当年有许多朋友,办公室的电话很多都是找她的。
她一跳一跳跑去接电话,后面的人就彼此递眼色。又有人送花了,又有人请饭或看电影了。千叶的嘴里都是这个总那个董,听起来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刘大姐给我介绍男朋友却没人给她介绍。大家都觉得,千叶不用别人介绍。
“你如果不去西藏就好了。”我多少生出了些愧疚,时过境迁,我可以站在千叶的角度考虑问题了。我是有“抢”了她的生活之嫌。“你干啥要在那个节骨眼去西藏呢,还和老聂一起去。”我想说,男男女女,这不是找是非么,机关本来是非就多。但关键时刻,我咽下了后半句。
主任姓崔,是山东人,有很浓的潍坊口音。我们都说他的口音像风筝一样,可以随时飞起来。他也是喜欢千叶的人,经常开一些很出格的玩笑。那些玩笑经常让我脸红,千叶却没事人一样,听得大大咧咧。那晚听说老聂和千叶一起去了西藏,他简直暴跳如雷。我从没看见他那么激动过,黑红的脸膛变得青紫,像被人盗挖了心肝一样。两只眼睛瞪得铃铛大,在会议室里“哐哐”地走,带出一溜风。他说老聂太无法无天了。人要交流了,眼里就没有领导了。这要不是念及交情,开除他都不在话下。
老聂是小学教师,是崔主任当才子从学校挖来的。谁都知道崔主任对他第一好,出门都要带在身边。
“背叛你的都是你对他最好的人,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没良心的!”主任骂得咬牙切齿。
我们埋头看报纸,其实谁也没有看下去。会议室里很紧张,连翻动书页的声响都没有。主任平时是个谨慎的人,这个时节有点像破罐破摔了。
转天一上班,崔主任就把我喊了去。他是望六十的老人了,头发花白、稀疏,却被啫喱水定型在脑后,形成了背头,像一排弯曲的小钢丝。门牙像两块陈旧的门扇,中间明显磨出了缝隙。脸上有肉的地方是眼睑,让下眼皮显得重重叠叠。可他的眼神像鹰隼,我从不敢与他对视,这又与千叶不同。千叶在他面前就像只云雀,可以又唱又跳。
“王云丫,我如果给你办成大事你怎么谢我?”他说得很严肃。
“您说怎么谢就怎么谢。”我忐忑的样子估计像个傻瓜。我从没奢望他给我办什么事,还别说大事。此刻脑细胞却活跃了一下,我硬着头皮问:“什么大事?”
“你还是缺少情怀。”千叶抱着膝盖摇了摇,这样总结我。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抹了下桌子上的水渍。“你说得对。”我附和。
我和千叶下乡,遇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千叶把麻雀放进车筐,带了回来。每天去花园捉虫给它当点心,养了好些日子。有天打开后窗,麻雀自己飞走了。千叶从此就变得神神道道。她总说麻雀有一天会飞回来,来看她。我说麻雀不会记得这件事,它来的时候还很小,羽毛还没长全。走的时候已经是一只大鸟了。即使是一只大鸟,除了捉虫它也没有别的本事。从本质上说,麻雀是一种蠢鸟。
“你没有情怀。”千叶当年就这样说我。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滇红是一种酒红色,喝起来爽心爽口。这是朋友从云南寄来的,嘱咐我这是好茶,千万别送人。千叶却不喜欢,她每次喝水都如同喝中药,脸上一副苦相。我说,你还是不相信命运。千叶说,我咋不相信?我说,你还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其实,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好。在一个无职无权的部门干一份可干可不干的工作,经常遭领导训斥。我们的领导是个变态狂,经常挖坑给人跳。“也可以这样说,我的生活是你放弃的。”
千叶耸了耸鼻子,一副莫可名状的样子。她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
严先生,她说,是一个务实的人吧?我记得那个时候,他给你买小背心,买一打。三块五一件。我们背后都笑话他,哪有给女朋友买这个的?也就是王云丫好糊弄,买啥都是好的。当时我跟聂新根说,他若是我的男朋友,哪儿远我给他扔哪儿去。用小背心打发人,还要脸不要?
我插话说,那是严先生第一次给我买礼物。之所以买那么多,是我要求的。背心是处理的韩国产品,平时并不容易遇到。高弹、柔软、耐磨、色泽纯正。他单位的女士觉得好,每人都买了很多件。那些背心我确实穿了好几年,也确实穿得很有感觉。因为后来再想买,已经买不到了。
千叶说:“你知道苏连祥是个什么人吗?好交际,喜欢说大话。大事干不好,小事看不上,还不愿意付辛苦……”我插话说:“他也是文艺青年吧?”千叶说,还真让你说着了。有一段时间,他迷恋唱歌,买双喇叭的录音机,唱张帝的歌曲。你知道张帝是谁吧?就是那个公鸭嗓的……我开始不想支持他,可他走火入魔,不支持不行。后来我想,万一唱出来呢?买行头、买盒带、买麦克风,还到附近的学校拜师学艺,每天早晨去河边练声,村里人都管他叫神经。连着参加县里的好几次选拔赛,他成绩都不错。可成绩不错有啥用?上县电视台,一分钱也没有。有人请他唱堂会他还放不下身段,十块钱一首歌,他说他不卖唱。
酱紫。我说得有口无心。我不知道她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千叶说,唱歌活不了人,干啥呢?人家都去城市打工,他一说打工就头疼。人家都蓋了大房,我们还是那三间,是老人七十年代盖的。大墙垛,不是明窗,天不黑屋里先黑。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现在不想了,想不动了。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我们基本井水不犯河水,已经很多年了。
我想开句玩笑,我特想开句玩笑——那个,那个事怎么办?当然,我不会说出口。我觉得,我们没有谈私密的氛围。
一个唱歌的人。我想,跟千叶是匹配的。但我不喜欢,如果一个男人嘴里总唱歌,我会觉得喧嚣。我真是不喜欢喧嚣的人。
千叶把自己放平了,身形像面条一样软。她说,我最近特别爱累,说这些话,就觉得特别累。我看了下时钟,一点半了。我说,是午休的时间了,睡个觉就好了。千叶说,好。
3
卧室在最里间。我邀千叶上床,千叶拒绝了。她说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十分钟,躺十分钟就好。我回到卧室,把房门掩上,把睡衣换了,我想好好休息下。我真是挺累的。跟千叶聊天挺累的。给千叶做饭挺累的。刚接到她的电话时,我就觉得累。这些年她都没找过我。依她的性格,她肯定经常到埙城来。她到埙城来却不找我,这说明她不想找我。现在来找我,难道是来跟我算旧账的?我哂笑了下,真是觉得莫名其妙,能算出什么呢?
还有那一大束花,插在墙角的花瓶里。煞是好看,可就是觉得好看得可疑,像是包裹着一团不可告人的秘密。
困得哈欠连天,又流鼻涕又淌眼泪,我却睡不着。拿了本杂志,却看不下去。我隐隐有些亢奋。千叶让我亢奋,为什么呢?我自己很难解释。千叶说了那么多话,其实没什么中心议题,基本就算女人之间的闲话。这样的闲话谁都能说上一箩筐。你以为我没有?我只是不说而已。
或者,不想对千叶说。
我睁大眼睛看屋顶,脑子里乱七八糟。
当年抽调到这个临时单位我比千叶早几天。千叶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开会,敲开门,千叶的脸在门口晃了下,说:“哪位是崔主任?”崔主任放下手里的讲稿,马上出去了。会议没有进行下去。我们在会议室里等了半天,崔主任没有回来。于是大家看书的看书,看报纸的看报纸。快到下班时间了,聂新根跑过去问了下,崔主任说,今天的会不开了。
我和千叶同岁。千叶却像个城市姑娘。长裙,短发,小圆眼镜,头发挑一绺明黄。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她也是村里出来的,家在大洼深处,在一家复印社打工,偶然认识了崔主任,被招了过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开会,一起下乡,一起到外省市跑资料,我从不知道她的眼镜只是装饰,她的两只眼睛离得近,据说是利用眼镜调节一下距离。我那时还是个不懂装饰的人。渴了喝水,冷了穿衣。世界在我面前就是实用主义。千叶显然跟我不一样。她很快就跟每个人都混熟了,比我还熟。酒桌上喝酒,联欢的时候又唱歌又朗诵,这样的女孩大家都喜欢。连我都喜欢。
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茶壶煮饺子——太闷。
千叶的生活比我丰富得多,我连嫉妒都还没学会。每天下班以后我都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坐在楼梯口,那里对着夕阳,有一束温暖的光。那些书都是我从图书馆借来的。我借书有一个标准,不管内容如何,都要符合砖头厚的特点。不够砖头厚,我根本不借;不够砖头厚,我看着都没意思。
千叶是我生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比如去西藏,她说去就敢去。说起这个话题时办公室的人都在,刘大姐也信誓旦旦,说一辈子没去过西藏是人生的一大遗憾。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那部书稿历时三年多,很快进入了扫尾,十几个人,各怀心事。千叶宣布要去行走时,甚至都没引起响动。崔主任面临退休,单位是一种树倒猢狲散的颓势,每个人都让未卜的未来弄得忧心忡忡。所以,千叶就像一道明亮的光,在她心里,似乎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心。
只是没想到西藏之行就像个陷阱。她紧赶慢赶跑回来,我已经去新单位报到了。
只是……如果真的形成抓阄的局面,胜者就一定是她吗?
刚好十分钟,千叶就像猫一样钻了进来。她眼睛有点惺忪,看来是睡过了。这种觉叫狗眨眼。小孩子睡的时间短,大人便会说,就睡这狗眨眼?千叶问我能不能在床头靠一会儿,我没忍心拒绝。我往一旁躲了躲,千叶上来了。千叶说,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哦,说到了我特别累。我总是特别累。身体累,心也累。刚结婚的时候,公婆和我们住对屋。你能想象吗,他们从不刷牙。吃饭他们就坐我对面,黄板牙一闪一闪的,让我受不了。我给他们买牙膏牙刷,监督他们刷牙。婆婆牙龈出血,赖我的牙刷有毛病。他们总跟我吵。开始是一个对一个,后来是一家人对我一个。煤气罐摆在那儿,不用。到处捡柴烧大锅。天黑透了也不亮灯,夏天剩饭馊了臭了也不舍得倒掉。更可笑的是,他们总偷偷到我屋里找零钱,他们觉得我不会过日子,钱在我手里他们不放心。我老公,就是那个苏连祥,你没见过。见过你就知道了,真是一表人才。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如果从外表看,真是比你家严先生强不是一星半点——当然现在不行了。一个人在村里,赚不来钱,就不受尊敬。庄稼人显老,又不讲吃又不讲穿。年轻的时候还可以唱唱歌,半大老头子再唱,人家就说你疯癫了。多亏那年老聂给他找了个事做,老聂来乡里当乡长,我舍下脸去找了他。我说,文化站缺人不,能不能赏他口公家饭?
我一直趴着。侧着脸。千叶说的这些我熟,都是从村里出来的,面对的问题都差不多。观念、差异,城市乡村都一样。我悠悠晃着两条腿,千叶说的这些却显得不真实。我是说,都不像发生在她身上。当年的千叶……我无法想象穿着黑毛裙的千叶蹲灶坑旁烧火,灶灰扑扑地飞。吃饭时对面坐着黄板牙的公婆。她怎么会嫁给那樣的人家——且慢,千叶说的是过去,现在境遇应该改善了,瞧,千叶穿得多时尚,比我时尚多了。老聂居然帮了千叶那样大的忙,他让苏连祥吃了公家饭!
我一下坐了起来。我想到了千叶和老聂的西藏之行,苏连祥知道吗?
千叶翻了个身,把后背对准了我。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问,苏连祥当了文化站长?如果干到现在,应该享受正科级待遇。
千叶说,文化站不缺人。老聂把他安排到了信用社,当信贷员,算合同工。那是我们家顺风顺水的几年。闺女刚上初中,成绩特别好。我去了乡里的毛纺厂,做技术工。我不是吹,那些个活计我眼到手到,一看就会。厂里的师傅都说,全厂几百人,数我心灵手巧。那年月毛纺厂效益好,厂长是从天津聘请的,拿年薪。师傅也是从大城市来的,一个月两千多。连乡里的干部都参与分红,发二胺、发苹果、发服装。可你知道工人拿多少吗?一个月七八十块钱,年底连奖金都没有。
有一次,工厂给日本赶一批高档毛活,工人加班加点连轴转,规定的时间运不到港口,要交成品一倍的罚款。战前搞动员,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厂长训话。车间门口挂横幅,质检员都成了监督员,乡政府也派人来督战,工人去厕所都一溜小跑。深夜,我们端着大碗蹲在院子里吃面条,干部们在会客室里喝酒。厂长喝得哇哇吐,臭味熏得我们都吃不下饭。这批活赶完了,很多人都病倒了。可第二批活又来了,休一天假要扣三天的工资,有个女工小产,休三天假一个月就白干了。他们真不把工人当人啊,我实在忍不住了,揭竿而起。
我看着千叶。我突然发现我有点喜欢她了。
千叶说,厂子四个车间,每个车间七八十人。我写了一份罢工宣言,号召姐妹们为自己争取权益。这些权益包括,每个月要有四天假,加班要有加班费。工酬要与普通干部同等水平。要为工人上保险。我请人写成大字,贴在车间门口。我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工人们都不理解我,人家该干啥干啥。厂方把我开除,我从此成为无业游民。这些我都想到了。我不怕。我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宁可人负我,我不负别人。只是有一点我没想到,这一天早晨,有个女工看了宣言抱着我哇哇痛哭。她在厂里干了三年了,腰都累弯了。一个人哭,所有的人都哭。偌大个院子都让哭声填满了,响声如雷。我问大家,宣言中写的要求合不合理?大家说合理!我问,大家愿不愿意跟我站在一边?大家说愿意!我很激动,那样多哭着的脸,抹净了眼泪变得群情激昂。我一挥手,众人都跟在我身后,找厂长谈判,大家一窝蜂往厂长办公室里涌。厂长吓坏了,说工资都是由乡里定的,他做不了主。我们浩浩荡荡去乡政府,三四百人的队伍,把街筒子都挤满了。厂子离乡政府有三里地,来到这里才发现,大门紧闭,门口站着警察,荷枪实弹。许多人一看见警察腿就软了,扭头就往回走。苏连祥从信用社里跑出来,一把揪住我,说我丢人现眼。我与他搏斗,就像跟敌对势力搏斗一样。
我们干了半天仗,在地上来回滚,滚了一身土。他的脸被我抓破了,我的上衣被他扯掉了袖子。警察看着我们哧哧地笑,大概谁都没看过夫妻这样打架。仗打完了,大门敞开了,警察撤了。我一回头,大门口就只剩下了我们俩。
苏连祥说,你干的好事!
我说,我没干坏事。
苏连祥骂我傻,傻逼。说天底下就没有像我这么傻逼的人。我说,你不傻?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老婆?我们过去感情也不怎么好,那件事又成了一个导火索,他很长时间不回家。他不回家我也不找他。后来听说他跟一个开小卖店的好上了。有人传到我耳里,我心说,他爱跟谁好跟谁好,只要不让我碰上就行。
我捏了千叶一把。我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这是哪年?”我问。千叶支起了身子,说那年公婆已经去世了,家里新添了一辆幸福牌摩托车。应该是2003年。
“后来呢?”我问。
千叶说:“哪有后来。没有后来。工人陆陆续续回厂上工。老聂找到我,说我不该挑头闹事。我说这怎么是闹事呢,这是争取权益啊。他说争取权益应该走正规渠道,这样耽误生产,损失谁赔?”
我想了想,千叶是对的。老聂也是对的,他是一乡之长,乡长有签字权。财政都靠企业支撑着,他没有理由支持千叶。
换了我我也不支持。
但不影响我此刻用崇敬目光看千叶,一个人一生总要做件了不起的事,我觉得,千叶已经做过了。
千叶也有些得意,说当年全厂的人都听我一声号令,那场面你都想象不出来。
我想象得出来。电视和电影都看过这种镜头,那是革命者,举义旗是为了推翻三座大山。可惜现在不是那种气候了,千叶注定是悲剧。我说,那个厂,现在什么样?
千叶说,早黄了。不黄才怪。工人开始偷东西,线、机器零件、整件的毛衣、玻璃纽扣,揣袄袖里,塞裤裆里,方法五花八门,厂方防不胜防。更别说消极怠工、蓄意破坏了。有一次没按预定时间交货,被罚了不少钱。工人也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四个车间变成了三个,后来又变成两个、一个。冷清得就跟小作坊差不多。当然,那时我早已不在那里干了。我被厂里开除了。我去周边的好几个厂子求职,结果哪里都不要我。腌制场、蜡烛厂、缝制厂、工艺品厂,哪里都不要我。我就知道,我名声在外了。
“你为什么不来城市?你更适合到城市来。”想起千叶长裙飘飘的样子我就惋惜。
“孩子呢?家呢?又不是单身一个人,哪能说来就来。”
我说:“当初你怎么肯嫁到乡下?”
千叶说:“我哪里有你那么好的命,天上就能掉馅饼。”
我说:“你后悔去西藏吗?”
千叶果断摇了摇头。说做过很多后悔的事,唯有去西藏,不后悔。
我长吁一口气。转念想,不知道去西藏对她意味着什么。
我的电话响了,我起身去接电话。千叶去了洗手间,她在洗手间待了足够长的时间,我在院子里把电话讲完,她还没出来。
“老聂请我们出去喝茶,他可越来越能贫嘴了。”
千叶说:“他终于有空了?”
4
我这才知道千叶一直在等老聂,她应该找老聂有事。开车出来我对千叶说,我把你送到茶楼下就走。千叶说,不行,你得陪我。我看了千叶一眼,说,你见老聂还用我陪?千叶说,我一个人见他会紧张。我噗地笑了,这话说得怪有趣。千叶说,我没跟你说笑话,我真的有点紧张。我看车窗外,这话我能认真吗?认真我就是傻子。车子停在茶楼下,老聂在楼下候着。我原本不想下车,老聂把车门拉开了。老聂说:“有一家西餐厅牛排做得好,本想让你们去开开洋荤,偏不巧,县长临时跑去了。我们喝会儿茶,晚上再去那里吃。”千叶在车里捣鼓,半天也没下来,老聂点着了一支烟,眯起眼睛说,王云丫,你不吃饭啊。
我说,千叶比我还瘦。
老聂喊:“朱千叶,你还有完没完?”
千叶下来了,低着头,沾身上的线毛,总怀疑衣服没有穿齐整,这里抻抻那里拽拽。老聂其实没看她,可千叶分明是紧张的,让我好生奇怪。荧光一闪,我发现她涂了唇膏。我暗自笑了下,觉得她还是有些鬼魅,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我问,你们多久没见面了?老聂说,你们多久我多久。我说,尽瞎说。老聂说,你问千叶。千叶对老聂说,是很久了,上次我到埙城来想见您,结果您没空。
我看了老聂一眼,我起鸡皮疙瘩了。做梦也想不到千叶跟老聂说话要用敬语。做同事时可不是这样,他们一起走过西藏啊!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千叶踏雪回来穿兔子皮的外套,老聂问,你没遇见猎人?千叶把两只冻红的手倏然伸进他衣领,老聂跳了起来……是老聂出问题了还是千叶出问题了?他们固然没生活在一个频道上,可这不该是理由啊!老聂率先往楼上走,倒背着手。千叶想让我先走,我把她推了上去。我故意说,都是老相识了,千叶你干吗客气。千叶说,你们都是当领导的人,看见你们我气短。我心说,在我家也没见你客气。
茶是老聂带来的。他说他只喝白芙蓉。“云丫你也尝尝,这是极品。”水斟满了,千叶显而易见的惶惑。我说,我这段爱喝小青柑,喜欢茶汤的颜色。老聂说,小青柑好是好,就是味道有些锈。我说,白芙蓉味道好,我哪里去淘换极品?
“回头我送你一饼。”
都是話赶话随口说的,说的无心,听的无意。却也让千叶眼花缭乱。谁说话她看谁,脑袋像转轴一样动。真是奇了怪了,在我家沙发上她怎么那么恣意?还挑我的饭菜咸了淡了、荤了素了。真是卤水点豆腐啊。每次端起杯子她只是稍稍一抿,唇都未见得怎样湿。她的坐姿也很有意思,拔着腰板,扭着两条腿,上下身却不在一条直线上,真是比年轻的时候还有范儿。这也让我觉得别扭。老聂是外人吗?老聂不是外人啊。尤其千叶与老聂的渊源更深,两人曾经多么亲密啊。我忽然想起老聂曾经是千叶的父母官,千叶曾经上门求过他。看来是拿人家手短了。老聂明显有些轻慢她,说话从不看千叶的脸。我逐渐如坐针毡,真正觉出自己的多余来。我想,他们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我才是外人,他们放不开。或者,他们有话需要我避一避。我又想起了千叶年轻时的鬼魅,她真的像一只得道的狐狸。虽说解放以后不许成精,可千叶骨子里就带着仙气儿。电话适时地响了,我摸出电话时顺手拿起包,却被老聂一把摁住了。老聂说,你去哪儿?我说我有事。老聂说,有事也不许走。电话持续响,老聂抢过我的包放到了自己的身后,我只得朝千叶招了下手,拿了电话一噔一噔下楼梯。这个电话真正有意思,一首韩国歌曲一直唱到尽头。
不是怎样重要的电话。当然,打电话的人重要,是我老娘,问我这周回不回家,有只大公鸡摔断了腿,准备杀了吃肉。我说,大公鸡有翅膀还能摔断腿,它是神鸡啊?老娘说,它从棚子上往下跳,让铅丝套住了,鸡头朝下,别了半天。我说,先养一段吧,看能不能把腿养好。老娘说,养好了干啥,不也得杀了吃肉?我说,别自己吃,卖了吧。老娘说,卖了让别人吃,我不舍得。我说那就等过年再说。老娘说,过年东西多,就不想吃鸡肉了。横竖我是救不活它了,我说,我这周不回去,您该杀就杀了吧。老娘说,你不回来我杀它干啥?
茶楼下面有两棵大杨树。我一直绕着这两棵树走。走“8”字,或走圆圈。许多吊死鬼落了下来,被我踩在了脚下,一地绿汪汪的,其实是杨树花……老娘一再说别费电话费了,挂了吧,挂了吧。我坚持找话题。好在有关村里的话题很多,三婶子二大娘,东街坊西街坊,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了不知多久,老娘反而忘了电话费的事。车轱辘话从头说,问我这周回不回去,我说不回去。老娘说,回来吧,大公鸡把腿摔断了……
我赶忙打住。一气说这么久,老娘估计都晕了。
我回到楼上,才发现只有千叶一个人,呆呆的,两只眼睛失神地看着角落,石像一般。那些个神采和灵气,似乎都被谁劫持了。我很奇怪,老聂呢?千叶说,他单位有事,你下去不久他就走了。哎呀,我说,我就在门口,怎么没看见他?心里却在想,他一定能看见我,却不打招呼。这个老聂!千叶抿了抿头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我给她的杯子添水,被她挡了。千叶说,也许我不该来见他。我说,你的事,说了吗?我断定千叶有事,才会一再约他。千叶眼里突然含了泪,骨碌一下,那些泪珠跳出了眼眶,顺着鼻翼朝下翻滚,至唇边,形成了一道小溪。千叶说,我想说,可他不愿意听。千叶虚弱的样子让我有点不忍,我心里骂了一句,挨千刀的老聂,还说晚上请牛排,真是个吹牛不上税的。我有点后悔,在下面耽搁的时间长了,否则也许能帮帮千叶,让她不致如此尴尬。我无奈地说,我以为你有些话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千叶说,我是不想当着你的面说。咳咳,我假意咳嗽。世界上再没有比我蠢的人了,我领会错了。“那你干啥还让我陪你?”我没好气,是上当了的感觉。千叶咕嘟一下嘴,突兀地笑了下,说我刚一提贷款两个字,他就逃之夭夭了。
我愣住了。
千叶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借钱的。
我心里说,难怪老聂跑路,这是敏感词啊。
千叶说,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云丫,我总得告诉个人。否则我这么多年的血汗不是白流了?
我喊服务员添水,茶已经凉了。
屋里黑着灯。严先生揿亮电灯时吓了一跳。“我以为家里没人,你怎么摸黑待着?”我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把一条腿架到沙发背上。严先生说:“没做饭?”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了。“中午来客了?”中午饭菜做得不合口味,我和千叶都没怎么吃,其实是没心绪吃。严先生追问谁来了,我说,你想不到,朱千叶。
严先生说:“可是很多年没见她了。”
我说,你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
“我来见老聂,是人生的一个目标。”千叶用纸巾抹了抹嘴,用力些,那些唇膏的颜色已经很浅了,她又反复擦了擦。粗鲁地擦,好不爱惜。她的唇膏不是为我抹的,所以这个时候已经没用了,我这样理解。“这个计划很早之前就有,当我还清十八万元贷款那天,我就想来找他,可他没空,他总是没空。这次来,我事先发了短信,只写了一句话:这辈子不见你一面,死不瞑目!”
我很吃惊。你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可这样说话会把他吓着,男人都不经吓,何况老聂是当领导的,心里如果再有挂碍,千叶就死定了。我对千叶说:“他是聂主任,不是早先那个聂新根了。”
千叶有些颓废,说,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想开个玩笑,提醒他我要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他一直没有回短信,我就想,我重要的事可能對他一点都不重要。
“见了面人就矮了。”千叶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那样。”
我知道那样是哪样。“不说了。”我说。
千叶感激地看着我。
我在你家说过的,我曾经找过他,给苏连祥个饭碗。他爱唱歌,寻思能去文化站就好了,可文化站不缺人,苏连祥去了信用社当信贷员,说好了,算合同工。
苏连祥对工作很满意。工资没有人家正式工多,但比那些在外自己打食吃的农民工已经好太多了。干净,体面,不累。适合他。第一年我们就买了幸福牌摩托车,他上下班骑。每天他一进村,我就能听到他的摩托车声。村里也有几家有摩托,但跟我们家的响声不一样。
苏连祥每天回家都喜气洋洋。他跟邻居说,千叶认识乡里的聂乡长,聂乡长也管着信用社,所以这个月又发奖金了。邻居问我,朱千叶,你是咋认识乡长的?让我们也认识一下啊!
苏连祥不是多有心计的人。有天邻居问他,你媳妇跟聂乡长有啥关系,人家肯帮那么大的忙?苏连祥大概愣了一下,问我。我说能有啥关系,过去的同事关系呗。
苏连祥说,邻居大概不这样想。
我一下子火了,我说,我想陪人家睡觉,人家看得上农村妇女么!
第二年,出了点麻烦事。苏连祥值夜班时进去了盗贼,偷走了保险柜里的十八万块钱。这天一同值班的有单位的司机,还有信用社主任。可这个晚上主任去喝酒了,只有苏连祥一个人。早晨一起来,苏连祥发现防盗窗被整个撬开了,保险柜四敞大开。他吓坏了,赶紧给主任打电话。苏连祥问,主任怎么办,派出所就在前院,赶紧报警吧!主任变颜变色说,你是不是想进监狱?想进监狱早说话!苏连祥当时就哭了。问主任咋办,主任说,先别慌,我想想办法。
苏连祥把我接来时,主任的办法已经想好了。是主任让苏连祥去接我的,他看苏连祥只会筛糠,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主任说,我不跟你说话,我跟朱千叶说话。路上我坐苏连祥的摩托车,他一个劲地抖。他抖摩托车就抖,我也跟着抖。我心说,这好日子才刚看出点眉目,就遇到了污糟事。这就是穷人的命,我们的命就是这样。主任对我说,这件事一旦让警方知道,案件也不一定破得了,两边的人都得吃挂落儿。我问,两边的人都是谁?主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往前院指了指。我就知道他说的是聂乡长。主任说,聂乡长给你们安排一份工作是好意,如果因为这件事毁了前程,你们就是千古罪人。我说,能毁?主任说,最次也得免职。我一寻思,就把想法坚定了。我说,主任,娄子是苏连祥捅的,我们不能连累聂乡长,也不能连累您,就是出房子卖地,我赔。主任“啪”地一拍桌子,说,聂乡长果然没看错你,他说朱千叶是女中豪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弟妹,你有这态度,聂乡长也会感到安慰!
主任详细跟我说了办法。因为是周六,大家都不来上班,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找工匠复原防盗窗,找锁匠恢复保险柜,他家里有三万块钱,先拿出来堵亏空。我说,这钱算我借您的,我以后准还。我问余下的钱怎么办?主任说,以弟妹的名义借贷款,就说搞家庭养殖。回头让会计做账目,利息就按中央精神说的,支援三农,按最低利率。
主任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天知地知。一旦走漏风声,我们就都完了。
后来我跟老聂说了贷款的事,老聂一声没吭。我觉得我还是给他找麻烦了,他心里是怪我的。
5
严先生瞪着眼睛说,千叶难道是糊涂人,怎么能这样做事情。我说,你先别急着发表意见,听我把话说完。
这样处理我们不是没疑虑,苏连祥有,我也有。不连累别人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苏连祥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所以,除了把责任扛起来,哪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我还有私心,不愿意让聂新根为此看轻了我们。人穷但不能志短。我们紧紧张张过了一年。你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养鸡养鹅养兔子,种花生种芝麻种棉花,啥来钱干啥。做饭连油都尽量少搁,大半年连个肉星都没有。闺女说,妈,我走路都打晃了,我都忘了肉是啥滋味了。我真是豁出去了。去洼里掏沙子,别人装一车我装两车。夏天去粮库晒场,跟男人一起扛起麻包走独木桥,这样可以多挣出一个人的工钱。大家都说我财迷转向了,干啥都像豁出身家性命的。可我家年复一年不盖新房不添衣服,邻居都奇怪,不知道我们挣钱干啥使。苏连祥每个月留三十块钱生活费,烟戒了,酒戒了。这一年下来,我们连同过去的积蓄打扫打扫,刚好把主任的三万块还上了。主任是说不要,我说,钱先在您这里存着,啥时该用啥时用。听说信用社有转正名额,到时您想着苏连祥就行。主任说,还用说么,单位这几个合同工,顶数苏连祥表现好。
转年,事情就出岔子了。有一天晚上,苏连祥回来饭也没吃,躺炕上不起来。我问咋了?苏连祥说,单位清理临时工,他被辞退了。我急了,说,你不是合同工吗?苏连祥说,说是合同工,可一直也没订合同。咋没订合同呢?我问。苏连祥说,我咋知道,就是没人给我订合同。憋了半天,我说,先吃饭,明天我问问是咋回事。苏连祥说,还问啥,聂乡长调走了。我激灵一下,问啥时调走的?苏连祥说,有俩星期了。
我去找了主任。主任过去对我一直挺客气,再见面,却像不认识一样,别着脸跟我说话。我问主任,为啥开除苏连祥?主任说,上面有政策,临时工一律清退。我说,苏连祥是合同工啊。他伸手跟我要合同,说,空口无凭,你手里要是有合同,明天就来上班。我说,主任,你行行好,我们还得用工资还贷款呢。主任说,你们的贷款跟我有啥关系?我当时就哭了,苏连祥有份工资,这日子就有指望。我说,主任你咋还骗我们,你不说要给苏连祥转正吗?
主任说,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就给全县人民都转正。朱千叶,我不是聂乡长,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我千方百计打听聂新根,原来他调到了农业局,当局长。农业局在新华大街西段,门口有棵梧桐树。我找着了门,却没敢进去。我在外面的花岗岩台阶上坐了半天,看看自己的样子,蓬头垢面,就像个叫花子。一双旧皮鞋在家里用抹布擦了半天,可还是不洁净。这里地势高,我能看到外面的行人。天气热了,女人都穿裙子了。我也是喜欢穿裙子的人,可却连穿裙子的资格都没有。你连穿裙子的资格都没有,有什么脸来找聂新根?他要是不管你,岂不是自取其辱?我衡量来衡量去,决定不找他了,回家。我刚站起身,就看见聂新根从外面回来了。旁边跟着一个女人,穿条大摆幅裙子,高跟鞋叮当作响,边走边跟聂新根说着什么。聂新根说,规划先做出来,报给政府。批不批是他们的事,报不报是我们的事。凡事要主动,别自己找不自在。女人不住地点头,说,我明白了,聂局。他们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谁也没有看我一眼。我靠在了旁边的墙上,知道女人跟聂新根不一定有关系,可还是忍不住想,他身边都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哪会正眼看我。
回来的路上,好歹赶上了最后一班车。我想,我不见聂新根是对的。再不能跟他张嘴了。他调走了,原来的地方也不一定买他账,我何苦给他出难题。苏连祥一个大男人,凭什么非要我管?我回家天都快黑了。下车步行一公里走到了村头,离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桥上转来转去,走近了一看,是苏连祥。我说,你不在家里做饭,跑这里来干啥?我进城散心,没告诉他去干什么。可苏连祥说,你找到聂新根了吗?我能回信用社了吧?我勃然大怒,我说,你是个老爷们儿,没有信用社莫非就没了活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废物的人,要扯别人的衣裳襟过日子!苏连祥一路没有跟我说话,进屋就把桌子掀翻了,上面的盘碗都摔在了地上,碗碴子亮得刺眼。他说,我没有信用社是不能活,我就要扯着他的衣裳襟过日子。当初你为啥让我去信用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聂新根那点污糟事?我说,我跟他有啥污糟事?苏连祥勾着脑袋不说话了。我上去捶他、挠他,让他说清楚。他用力往外一推,我一下摔倒了。后脑勺在锅台的三角棱上磕了一下,我感觉那里流血了,不疼,只是觉得那里有些凉,有些麻,有些湿。我疲乏地躺了半天,想就这样流死算了。生活这样没意思,还活着干啥。
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你,我真的想到了我在埙城时,做一份体面的工作。参加朗诵会和读书会,看各种展览,春天踏青夏天游泳,恍若隔世啊!我当年如果不去西藏,也会像王云丫一样有份稳定的工作,生活优越,受人尊敬。我一直没有跟你联系,但我一直在留意你的信息。有时会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你,我会对人说,瞧,我认识这个人,她在县里当领导,当年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听的人嘴角一撇,脸上都是嘲笑。他們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是觉得我混到这个地步了心还不死。他们背过脸去故意说,苏连祥的媳妇心气高,就是命不好,纯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要是不嫁给苏连祥,说不定能把日子过天上去。也有人鄙夷说,不嫁给苏连祥,她嫁给谁?谁要她?
严先生一直看着我,几次想打断我的话,我都用手势制止了。我累了,喝了口水,问:“你想说什么?”
严先生说,千叶不该那样处理盗窃案,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债务不公平。
我说:“你不觉得千叶对形势有了误判?她也在选择利益最大化,只不过押错了宝。”
严先生没有说话。
我说:“她真是可怜。”
严先生随手摁遥控器,说,也未见得。说不定人家觉得你可怜。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先生说:“你看,你没亲手种过一粒种子,没直接创造过一分钱的财富。上班除了喝茶就是看报纸,按时下流行的观点,这种人生苍白且没有意义。”
我说:“累死累活就有人生意义了?如果不认识你,我还当你是文艺青年。”
“对了,”严先生说,“她跟老聂是咋回事?按说,这件事老聂应该能够摆平,除非他不想帮她。”
我说:“十八万啊,即使是十年前,也不是小数字。”
严先生说:“十八万不是问题,是那个主任耍了滑头,他怕丢乌纱帽。”
我说:“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千叶怕苏连祥丢工作。”
严先生说:“她还说了什么?”
苏连祥居然沉沦下去了。经常去小卖店买散装白酒。只要他不跟我要钱,我知道他手里也没多少钱,我不管他,早晚有一天他买不起。不喝酒了,哪怕去建筑工地做小工呢,也能挣一两千。这年闺女读高二,成绩越来越稀松平常。到年底,自己找个人嫁了。那人大他八岁,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每个月都要还本金和利息,我都要让贷款逼疯了。你们挣工资的人,拿一千两千不当什么。我们土里刨食的人,一千两千都得豁出命去赚。一分钱也不会白上你的口兜来。有一天,我去小卖店买卫生巾,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我很奇怪,做生意哪有关门的道理。我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也没人。可货架子后面分明有动静。我还以为是猫在啃方便面,绕过去一看,原来后面有一张钢丝床,有两个人在忙活。
男人背对着我,女人闭着眼,他们都没有发现我。空间狭小幽暗,我一眼就看见了男人屁股上的痣,像黄豆那么大,是褐色的。他耸动的时候那颗黄豆跳来跳去,就像抖动的默片胶片。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看两只狗。真的,就像看两只狗。那颗黄豆我年轻时经常摸,就像他摸我的乳头。我想,我可能从来都没爱过这个男人,摸他也像摸陌生人。就因为从不爱他,我才想豁出命去为他做些什么,这种心理我就是在这一刻想清楚了。不爱他,不恨他,却想帮助他。他们终于完事了。草纸就放在旁边的小柜子上,是撕好的。一看就是提前作了准备。既是有准备,就不是第一次。男人抓了草纸擦,女人斜着身子起床,一片肚腹松软地堆积着改变了方向,像一摊沙。他们射到里面了。我想。我甚至看见了那一股浑浊的液体在干涸的河床上奔涌。女人这才看见我,身上一哆嗦,我说,我买包卫生巾。说完,我往外走。男人一回头,我想起了女人比我大十多岁,我回头问了句:“你绝经了吗?”
严先生原本斜倚在沙发上,突然坐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破例给他炒了两个鸡蛋,把酒给他倒满了,就像对待一个功臣。鸡蛋只炒俩,多一个也不会,我不吃。边炒边想,这两个蛋,也可以是男人的,都没什么特别。小时候会看到珠子大小的鸡蛋,大人会告诉你,这是公鸡的。公鸡也下蛋,公鸡也流血,除了煮到锅里,它们跟母鸡没什么不同。他逛到很晚才回来,酒气熏天。我问他在哪儿喝的,跟谁喝的?他说,就在小卖店,跟老板娘喝的。他是有些羞愧的,那是种虚张声势的羞愧,还多少有点趾高气扬。一边羞愧,一边趾高气扬。我安静地看着他,我说,挺好的,没用你花钱吧?他挥着手说,没用。我说,她应该倒找你钱,她那么老。他在桌边坐下了,用手指敲打桌子。我听出了,那是四分之二节拍。再早,我会为他的节拍着迷,他唱歌的时候,总会掌握得恰到好处。我问你们就的啥菜?他说开了青鱼罐头和午餐肉,还开了一袋花生米。我说,没有素菜?他说,还有一袋桔梗。我点头,还行,她没有亏待你,比咱家伙食好。他说,你咋不吃饭?
我盛了一碗粥,这一天我没干重活,有一碗粥就够了。肚子丝丝拉拉疼,下面一团一团往外涌。我知道那是血块,就像小产一样。白天他们的行为刺激了我,我内心也很躁动。我不生他们的气,我生自己的气。他说,你吃炒鸡蛋。我说,我不吃,给你留着,明天早晨吃。他说,你为啥不吃?我说我舍不得。其实我想说我嫌恶,我突然不喜欢鸡蛋的那股腥气,非常硌硬。可我说我舍不得。我假装温柔说,这段咱家伙食不行,你需要营养。他神情一暗,站起身,去了屋里。我猜,他这是对我说话不满意,我很少这样和颜悦色说假话。这种说话方式比刀子都锋利,能割掉整张面皮。我分外仔细地收拾了碗筷,也进了屋里。我们都没开灯,也没开电视。就那么像两具僵尸一样卧着,中间隔着一个人。屋子像一座空间巨大的坟墓,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均匀,我甚至看见有粉红色的梦像虫子一样往他的脑子里钻,落在蜘蛛网一样的脑组织上,细小的腿在那里蹬扯。我翻了个身,面对他。我说,你想听我跟老聂的事吗?
月色突然移了过来,打在他的半边脸上。他激灵了一下,没动。可呼吸突然急促了,我就知道他想听。
严先生烧了一壶水。把剩茶倒进了专用的茶渣盆里,这些茶渣要去给葡萄做肥料。他说,你又忘了洗茶吧?你总是忘记洗茶。我说,小青柑封闭得那么严,哪里有污染。他说,你以为茶是自己长进去的?
6
我和老聂,聂新根,怎么说呢,有点像一见钟情。当然这么说不准确,他有老婆有孩子。即便他是独身,我们之间仍有天然的壁垒,农业和非农业,我心里非常清楚,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我们从一见面就彼此有好感,是确定的。这个好感其实也与主任有关。主任对我有好感,因为我是他招进来的。主任也对老聂有好感,我和老聂之间有好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他是从学校借调过来的,是语文老师。为了不当孩子王,托门路来到这里。门口那块埙城历史学会的牌子,就是老聂写的,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我不拒绝谁喜欢我,老聂、主任,或其他人,我喜欢别人喜欢我,我天生性子活泼,喜欢热闹,热爱一切文化、文艺活动。走在人群里,我能暂时忘掉身份。而不像另一个跟我身份一样的王云丫,是个比木头还闷的人。我经常看见她在楼梯口捧本砖头厚的书看。她是真看,旁边无论走过谁,她都不抬眉眼。
有一天,老聂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对我说,几个同学都很羡慕他。城内有房,夫妻两个都在城里。谁知道我的苦衷呢?老聂说,他之所以跟这个女人结婚就是看中了她是独生女,家在城市中心有所平房,她本人在城市的棉纺厂上班,是个初中毕业生。其实两人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他的那几个同学,两地分居的一定能团聚,城里没房的迟早会解决。没怀孕的迟早会生出孩子。关键是,人家都有感情。他结婚以后才意识到,他选择没感情的婚姻才是最大的悲剧,他管自己叫二逼。
他不愿意面对她,没事就在办公室耗着。休假都很少待在家里。女儿三岁了,跟他一点不亲。从生出来就被姥姥揣在棉裤腰里,那时冬天还没暖气,姥姥说,棉裤腰里比被子暖和。他们几乎没有性生活,他老婆有一句口头禅,孩子都有了,还忙活那个干啥?
一个男人相信你,什么都对你说,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你觉得生活充盈,隐隐觉得在这个单位有了倚仗。其实主任也对我好,但好的方式不一样。我看得清主任,却看不清老聂。比如,喝多了酒主任会在酒桌上这样说,千叶的脸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而私下里,主任会这样问,千叶,你还是处女吗?我说,我当然是处女,主任怎么想起问这个?主任说,我老婆跟我结婚的时候也是处女。我咯咯地乐,说,您结婚还是旧社会吧,是不是要在新娘身子底下铺块白布?
我之所以想去西藏,是因为有一天在办公室里突发奇想。我其实是说给老聂听的,看他有什么反应。去西藏只是一个理由,除了满足想法,还想衡量一个人的态度——看他牵不牵挂我。单位那一段无所事事,大家都没正经上班。我知道会有一个转正名额,但不担心落到别人头上。主任不止一次答应过我,他说他喜欢我,当我是女儿。“我没有女儿,过年你可要给我买酒喝。”我笑嘻嘻地应,像女儿一样给他捶背。在我眼里,他是干木柴一样的老人了。他还喜欢聂新根,当聂新根就像儿子。“他要是没有结婚,我就撮合你和新根,这样我就称心如意了。”他的眉毛很长,笑着的样子就像只老猫。我说,我可配不上他,人家是正式的国家干部。主任说,这都不是问题,你也会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说这话时我站在他的背后,他倒骑在椅子上,他的腰背總是酸痛,让我使劲捶。他说,千叶你离我近点,再近点。他突然伸出两只手朝后搂,把我背了起来。我笑得不行,他说,傻丫头,小点声。就在这个时候,老聂突然进来了。
我没什么。真的,我没什么。主任有些尴尬,他放下了我,说,我跟千叶闹着玩呢。老聂什么也没说,打一晃,又出去了,他脸色很不好看。主任说,这个聂新根可真是,倒像你是他老婆。就是他老婆,我背一背又怎么了?他问我去西藏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衣服、鞋子、药品、防晒霜,都准备好了么?他还想给我500块钱,我没要。
我把这些原原本本告诉了老聂,他审我像审贼一样。问主任的手放在了哪里,有没有乱动?我意识到他有些吃醋,心里暗暗得意。我说,主任待我就像亲闺女,你想哪儿去了。我把有关转正的事情告诉了他,主任怎么说的,一字都没漏。这对于我来说是大事,老聂也很高兴。老聂问我,转正以后你去哪儿?我说,主任说了,几家行政单位由我挑,他亲自去找县长。老聂激动得在地上转圈,他说,千叶,我陪你去西藏。你是要转正的人了,路上可不能有闪失。我刚想大叫,他用嘴把我的嘴堵住了。他说,这事儿只能悄悄的,要让他知道,他会停发我俩月工资。
他朝隔壁指了指。
我们俩的关系在火车上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车到成都,他去厕所,也把我拉了进去。那天我穿的是短裙子,只是向上一撩的事。他说他早就爱上我了,他说到西藏海拔高,干这事儿有生命危险。他小心地检查用过的纸,发现有血迹,才放了心。一路我们都在研究离婚结婚方案。他说他什么也带不出来,我说,我啥也不要,就要你这个人。
他说,我要把闺女带出来呢?我说,没事儿,我就让你闺女叫妈。
事实上,我们躺在西藏的小旅馆里哪儿也没去,整天就是他在上或者我在上,我们过得气喘吁吁天昏地暗,似乎是,把一辈子的日子都过完了。
严先生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他眼前袅袅,他噘起嘴巴吹了下,躲着烟雾看我。“千叶的话你信吗?”他问。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
严先生笑了下,说,我觉得不正常,她的话太多了。
我说,你觉得千叶没有说真话?
严先生说,她是不是想气苏连祥?
我想了下,摇了摇头。回想千叶在茶室时的样子,脸上一层寒气,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板上钉钉。
严先生说,老聂的为人咱又不是不知道……不像抛妻弃女的人啊。
我想起来了。严先生跟老聂是棋友。跟我认识以后,严先生经常过来串门,老聂追着他下棋。开始是在我的办公室,后来转到了大会议室,那里有张大桌子。我给严先生打饭,千叶给老聂打饭,然后我们一起吃,就像两家人一样。
“所以老聂最终没离婚。”我说。
“他最后是怎么跟千叶交代的?”
“没有交代,老聂什么也没说。”
千叶告诉我,从西藏回来单位的人都走净了。老聂的调令扔在会议室的一堆报纸上,老聂拿到手里一看,脸就黑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老聂是从乡村小学出来的,他不想再回到乡下去。千叶给主任打电话,问自己去哪里。主任说,单位解散了,你是临时工,只能哪儿来的回哪儿。
千叶问,主任,你答应我转正的事呢?
主任说,你不回来,我总不能浪费名额。王云丫已经去新单位报到了。
老聂已经走到了外面,千叶拉开窗喊他,他没有听见。也许,是假装听不见。
西藏之行就像一个梦,如果美梦成真,千叶就圆满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悄悄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千叶回家昏睡了三天,第四天有人来提亲,说歌唱得好,配得上千叶,两个人认识二十几天,嫁了。
千叶告诉我,结婚那天她连衣服都没换。
“有一个事情是明白的。”严先生说,“千叶如果不去西藏,转正的肯定是她。老聂如果不暴露他也去了西藏,就不会影响到千叶,这事儿有点阴差阳错。”
“哦?”我看着他。
严先生说:“主任是真的生气了。”
我说:“填表有最后期限,千叶赶不回来。”
严先生说:“你天真哪……那是主任不想让她赶回来。当时的县长是主任的学生,如果主任想帮她,一定帮得到。”
我倒憋了一口气,“主任……好人哪。”
从茶楼上走下来,千叶几乎摇摇欲坠。似乎所有的筋骨都被抽走了,人软到无形。我架着她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哆嗦着说,喝醉了,我一定是醉茶了,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我清楚,她的心恐怕在滴血。她来找老聂不轻松,给老聂说些话不轻松,可老聂却没有给她机会,老聂以为她又是来有事相求的,让贷款两个字吓跑了。其实,她是想告诉老聂,她把所有的贷款还清了,一分不剩。一分不剩。十八万,本息加在一起二十几万,换作别人可能都吓趴下了,千叶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她很自豪。她想在老聂面前表现这份自豪。这样的自豪她希望有人见证。我有些羞愧,为老聂,也为我自己。与千叶比,我们都少了点什么。我开车送千叶去车站,千叶可怕地沉默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千叶面孔灰白,头发凌乱,嘴唇经常无缘无故地哆嗦。过一个十字路口,千叶忽然笑了下,指了指右前方。那是埙城最大的城市公园,里面有一座石头雕塑,是燕国一位君王的女儿,手里托举着一只鸽子。当年这座雕塑曾经引发过全城大讨论,为城市的公园该不该有这样一座雕塑,为这个女孩手里该不该托只鸽子。为了找到历史依据,任务拍给了埙城历史研究会,那时研究会刚刚组建,我和千叶奉命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资料还没公开,雕塑已经立起来了。各种传说各种段子满城横飞,有说雕塑像歌女的,有说像妓女的,有说像厨娘的,正要给腐败官员熬大补汤。如今人们早已淡忘了那场争论,如果不是千叶坐在车上,我也想不起来。每年无数次从这里过,从没觉得我与这座雕塑有什么关联。往事让她的笑容有一抹辉光,但很快就暗淡了。她的手忽然一垂,缓慢地放下了。夕阳明亮的光透过车窗打在她的额头,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我以為她想说点什么,等了又等,她到底没有说。
在车站门口停下车,千叶却没有急于下去。她眼睛望着前方,忽然问我:“你有情人吗?”
我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有,或者没有,都很容易回答。可我不知道千叶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我怎样回答她才不失望。千叶又说:“只要是婚外性行为都算,哪怕只有一次。”
我小心地看着千叶,问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千叶忽然凄冷一笑,说:“跟老聂一样,你不会对我说实话。”
7
千叶买的花第二天就开始枯萎。严先生奇怪地说,你怎么没放水?
我一支一支剪根,居然没放水?事实胜于雄辩,花瓶里的确一滴水也没有。我想起鹅太太洗澡的典故,在大木盆里,里面没有水,鹅太太洗得心满意足。那是只傻鹅。女儿小时候我经常讲这个故事,把她乐得前仰后合。我有点丧气,难道我也变成了傻鹅?很显然,现在放水已经晚了。“既然早晚得蔫,那就当干花看吧。”
可它到底不能当干花,花瓣一片一片脱落,尽显丑态。那天清扫的时候我突然心里一动,这束花是不是有什么象征或寓意?
放下笤帚,我坐在了沙发扶手上,就那么呆呆地坐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千叶买它花了大价钱,即便于我,它仍等同于大价钱。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对任何虚无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排斥。这束花没得到应有的尊重,她像千叶一样,是不速之客。回想那一天的点点滴滴,我忽然觉得怆然。紧挥笤帚,一片花瓣都没有留下。千叶留下的踪迹已经在我家客厅里消失殆尽,我希望她从没有出现过。
可我的心里,终日觉得不干净。
“是不是我欠了千叶什么?”我经常这样问自己。
千叶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创面,表面愈合了,内里却一片溃烂。什么时候想到她,便觉得心里拧得慌。
吃饭的时候,散步的时候,外出游玩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谈到她。实在是,有些问题悬而未决,让我们心有挂碍。比如,她跟苏连祥现在怎么样了?按照千叶的说法,他们之间的裂痕后来再没有弥合。苏连祥好吃懒做,去工地做了几天小工,就把腰累折了。后来他在家里经营几亩地,千叶到外边干传销,跑保险,甚至给人做保姆,昼夜陪伴老人。千叶说这些时语声轻飘飘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甚至隔一段就这样问我:“如果你是我,一定不会做这样下等的活计吧?”逢到这个时候,我便看到了千叶虚弱的一面。是的,她虚弱极了,殷殷的目光里,都是惶恐,与初到我家时判若两人。我抿紧了嘴,没再说什么。我不想再说假话,言不由衷的话,冠冕堂皇的话,比如,凭劳动吃饭,活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等等。大家都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你每天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与给别人端屎端尿不一样。你每个月轻松地拿到她四到五倍的工资这感觉能一样吗?换成别的场合我也许会,但今天不会。当着千叶的面,不会。后来我经常宽慰地想,千叶那次来穿得时尚而又新潮,花二百八买一束花,证明过得不差,年轻时的千叶又回来了。生活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波折,总归都过去了,女人这一生,谁不得经点风雨呢,都过去了就好。那天如果不是老聂出幺蛾子,我们应该是一次愉快的相聚。千叶终于还清了贷款,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晚上老聂请吃顿牛排,我们用一杯美酒祝福千叶,生活简直就像预定的那般美好。
然而,然而。
想起这一出我就气得胃疼,忍不住就会骂一句:“挨千刀的老聂!”
那天我和严先生去登山,走到半山坡上,眼前是一大片潾潾湖水。严先生环顾左右,突然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走到过这里。我看了看方位,发现了崖畔的一棵野桃树,当年挂满了小毛桃。千叶要吃小桃子,老聂费尽周折给她摘。依稀记得老聂的三接头皮鞋是棕色的,被石头磕破了一块,老聂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劲嘬牙花子。千叶穿条葱心绿的百褶裙,飘飘欲仙。后来让桃毛弄得哪哪儿都痒,恨不得长出三只手。那可真是快乐时光啊!远处仍是那片湖水,在天空下闪着蓝瓦瓦的光。那棵桃树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二十几年,它还活着。当然,它也许不是原来那棵树。它原来长什么样,谁又记得呢?它仍在结小桃子,虽然很寥落。它看不出年轮,我们确实老了。我和严先生站在山巅上,青葱時的影子在天上飞。我们都没有去摘小桃子。二十几年前我们也没伸手摘,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恪守,不拿别人的,哪怕是大自然的。
那次千叶吃了两个,非要给我两个,我没接。我说,我家的院子里也有棵桃树,也结小毛桃,所以这东西对我没有吸引。
千叶说我矫情。说,你家的桃子再好,现在能吃到吗?
顺理成章的,我又说起了千叶。当年那个盗窃案,千叶考虑欠周,她为什么要把责任都背起来?她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值班的不是苏连祥一个人,还有主任,只不过主任那晚进城去喝酒了, 把责任推给了苏连祥。
严先生说,千叶仗义?
是设问句。
我说,这更像一个圈套,她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然后,差点被埋。
严先生说,千叶要是有证据就好了。
我说,也难说没有证据。过去了这么多年,警方还能启动调查吗?
严先生说,首先要有证据。
我突然叫了一声严大律师。他当然不是大律师,他是律师事务所的普通一员。但他也是律师啊。
我说,帮帮千叶。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山上走。我索性不走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我开始往回走。严先生无奈,跟了过来。
我说,按照法律程序,有没有可能启动调查,如果千叶有证据的话。
严先生说,当初他们没报案,隐瞒案件也要追究责任。当然,这仍需要证据。
我说,我们去找千叶。
严先生说,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大家都该忘了。
我说,试一试,我们一定要试一试。
他说,结果呢?你有没有想到结果?
我说,就是因为想到了结果我才这样主张。千叶担起了所有的责任,被开除,被赔偿,不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如果法律判决主任负主要责任,她岂不可以拿回些自己的血汗钱?哪怕拿回一部分。银行不应该亏欠她个人。
“我不说这没有可能,这基本没有可能。”
我就不愿意听这种话,仿佛律师就是法律的化身。
电话突然响了。小弟在那端焦急地说,我们都在医院呢,你们也快来吧!
因为扫五朵落在地上的木槿花,母亲在老家院子里摔伤了腿。我们赶到医院时,母亲蜡黄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嘴里说,我不治,送我去火葬场。她的心情很恶劣,大概是对自己太失望了。没人让她干活,是她自己抢着干。她是个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可添了麻烦却是大的。所以很多天她甚至拒绝进食,人瘦得就剩下了一把骨头。手术很成功,可因为她的糖尿病,伤口久久不能愈合。那两枚硕大的钉子支到了腿骨外,所有的裤子都在右外侧凸出来一块,看上去,像一只裤管里灌满了风。
那种忙乱和焦急,相信谁都能体会得到。出院以后,母亲回了老家。我们有一点空就往家里跑,查看她的刀口是否有什么变化,反复试用各种消炎药,哪怕红肿的皮肤起一点褶皱,也能让人欣喜。骨头愈合的速度更是缓慢,照了两次相,结果都不理想。母亲的伤病把我从千叶的事情中拖了出来,我很久都想不起她了。那只花瓶以后再没插过花。那是只敞口瓶,要一大束花才能插满。如果要插满,大概需用二百八十块钱,说真的,我不舍得。可有一天,它自己从桌子上掉下来,摔碎了。花瓶本身不值钱,它摔碎了我们不心疼。可它怎么掉下来的,却让人纳闷。我说是严先生碰的。严先生说是我敲核桃震的。我试着又敲了几个核桃,哪会有那样大的震级。扫那些瓷器碎片时我又一次想到了千叶,但她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多停留。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了,母亲的伤口终于成了一个凹槽,围绕在钉子旁边,长满了细细碎碎的皱纹,像一个瘪着的嘴巴。腿骨长得天衣无缝,只是外部掉了很小的一块骨头,就像木柴被削去了一角。及至拔掉钉子,母亲已经行动自如了。
母亲站在院子里,响声大气说:“这天真大呀!”
那天两个人都休假在家,严先生打了个长长哈欠问我:“千叶的事情你还想问问吗?”
他一直在看手机,我边看书边做按摩。按摩椅上有四个圆球,在我的颈部和腰部揉来揉去,恰似几只温柔的小手。千叶曾经说我像地主婆,一边站一个丫鬟。我有些懒散了。时过境迁,有些感觉确实淡了。感觉淡了,意味便也淡了。不像去年这个时候,千叶几乎是我的碎碎念,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她的一部分,为她分担些什么。有次开会跟老聂坐在一起,我们说悄悄话,交流的都是手机里的风光照片。没有提千叶。他没提我也没提,就像我们中间根本就不存在千叶这个人。生活就是这样,你一直往前走,往前走,都是错过而不是过错,最起码自己会这样认为。很多时候,你是他的风景,他却是别人的风景。这就是生活。
这个时代,比城际列车掠过的速度还快。谁又能为谁停留得长久呢?
我问严先生为什么想起了千叶。严先生说,这不是无聊么。工作的时候盼着休假,可真休假了,又觉得无所事事。这种荒废感能把人打到地老天荒的情境中,就想像张饼一样摊着,摊久了,都拾不起个儿了。严先生从沙发上跃了起来,像马一样甩了甩鬃毛。“要不,还去登山?”是因为昨天已经登过了。我们在山谷里迷了路,如果退回去,还需要两个小时。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通往山外的路。关键时刻我们一致决定再登山,只有到达山顶,才能看清方向。这是一个下午第二次登一座山的顶峰,即使海拔只有一两百米,仍是挑战极限的感覺,一步一步都万分艰难。关键是没有路,荆棘和草木把山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既防山石磕破腿脚,又防枝杈碰到眼睛,我们不时彼此提醒。松枝挑走了我的帽子我都不知道,发现时,已经走出了三十几米远。那里恰好有一道塄坎,我们四脚着地爬上来的。严先生自告奋勇要下去,被我拦住了。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都需要保存体力。一顶帽子,由它去吧。终于在日落之际到达了山顶,薄暮中看到了我们的车停在了遥远的十字路口,像一个火柴盒。我们这才长舒一口气。望了望身后黑黝黝的深谷,严先生担心地说了两个字:“好悬。”
这样的生活我们最近几年才热爱。孩子去国外读书,三人世界变成了两人世界,起初觉得特别不适应,漫长的假期更是无法打发,严先生便有了一个决定,要爬遍城市周围所有的山头。
这是千叶想要的生活啊!
既然谈到了千叶,千叶便轻易来到我们中间。说起那时候,千叶真是热爱郊游啊,每次活动都是她操持,看山、看水、看花、看雪。每次都有名目。带啤酒饮料火腿面包榨菜,还曾在废弃的一座宅院里烧烤,烟火引来了一条蛇。我那么木讷的人,也跟她跑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风景。有次也曾迷路,千叶在前边披荆斩棘,老聂跟在后面。老聂幽幽地说,如果我们今天失踪,会不会是埙城最大的新闻?
8
车子朝西南方向走,是条乡村公路。因为年久失修,路面坑坑洼洼。人坐在车里,像坐在船里。我与别个不同,不管开车坐车,我都喜欢这样的路,那种颠簸和摇晃,比在平展展的高速公路上更舒服。高速路上的那种明晃晃,总让人有些眩晕。那个村庄很特别,叫醉八里。我曾经问过千叶,为啥叫醉八里?千叶说,与一个老头有关,他每次喝完酒,都要走出八里地,然后让别人送回来。他住在庙里,享用人间烟火。千叶小的时候还见过他,已经是一座泥胎彩塑,醉八里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只大海碗。至于他都有过什么事迹,没有变成口口相传。千叶说,她小时候还有人讲,现在都忘差不多了。
“文革”的时候,醉八里改成了八里庄。改革开放以后,又改了回来。村里人说,醉八里是先人,先人的名姓咋能随便改?
不出所料,是一座小村庄。远远搭一眼,就那么一小块地方,长着寥落的树木。几只母鸡在村头觅食,鸡头一耸一耸的,啄得旁若无人。有条狗临街站着,狂吠不止。“大庄的人,小庄的狗。”严先生又重复了这句话,意思是,都不好惹。大庄的人见过世面,小庄的狗护庄就像护主。严先生万分小心地把车开了过去,还是差点轧到一只鸡的脚。它张开翅膀扑棱,惶恐地大叫着跳到了路基下面,虚张声势。前边是十字路口,有个女人在树下哄孩子。我把车窗揿了下来,说,你知道朱千叶家怎么走吗?她看都不看我,摇头说不知道。我说,苏连祥呢?苏连祥总知道吧?女人索性背过身去,仍是摇头。严先生说,你下去,你没有下车,她嫌你没礼貌。会是这样么?我推开车门下去了。女人果然板正了身子看我,先问你是谁?我说,我是从埙城来的,是苏连祥媳妇的朋友。她问,什么朋友?她眼睛钉子样地盯人,嘴里都是不屑。我说,我们曾经做过同事。她问,哪儿的同事?她的语速很快,近似抢白。我没有不愉快,我觉得我没有理由跟这个女人不愉快,我预备回答她所有的问题,看她问哪儿去。可严先生不耐烦地摁响了喇叭,我只得朝女人摇摇手,回到了车上。严先生说,这个人毫无善意,跟她啰唆干啥。
开到一条横街,墙根下的石头上坐着五六个男人,有老的,也有不那么老的。吸取刚才的教训,我下了车。靠外站着的就是不那么老的一个人,穿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肥大的裤子,半截腰带头在肚子上支棱着,还是那种三股叉样的腰带。一张典型的乡村男人的脸,与周围的面孔毫无二致。我先问候了句你好,然后才说,请问苏连祥家怎么走?周围的人都笑,说这可是问对人了。男人一偏头说,跟我走。我跟在他的后面,他问我:“你是从埙城来的吧?”
严先生停好车,也朝这边走来。十几米远就是一个院落,两扇铁门已经斑驳,泥墙头上长着草,泥坯里的麦余子若隐若现。院子很长,但很空旷。拉开了一扇门,男人首先进了屋。我犹豫了一下,也进去了。堂屋黑洞洞的,前门闭合,只有天窗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男人打开帘子,屋里明亮些,一条被子摊在炕上,里面分明卧着一个人。一堆乱发铰得长短不齐,从头发缝里露出一张骷髅脸,已经没有人形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问这是谁?我说我是来找朱千叶的。
男人说,我是苏连祥。你是王云丫吧?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一下捂住了嘴,指点着炕上说,难道,难道……
苏连祥说,她就是朱千叶。你来得还真是巧,再晚来两天,就不一定能见着了。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苏连祥说,宫颈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这也熬了一年多了,差不多就这两天了。
我抖着手撩开了她的头发,嘘着声音喊,千叶,千叶!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她。苏连祥说,你白喊,她听不见。水米未进七天了,好人饿七天也该见阎王了。我怀疑活着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癌细胞。
我说,她怎么会得这种病!
苏连祥说,她不得谁得?医生都说得这种病是因为性生活过频过乱。不是我冤枉她,她稍微检点点儿,哪会得脏病。
我惊愕地问,这是脏病?
苏连祥说,医生说的。
我抽了下鼻子,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苏连祥,太出乎我的意料,
我说,你唱过歌?
我得对对暗号,我怀疑我走错了人家。
他不好意思了,说,都是年轻时丢人现眼的事儿。
我说,你现在不唱歌了?千叶就是因为你唱歌才嫁给你吧?
苏连祥说,她嫁错了,早后悔了。
我发现苏连祥有个特点,说任何事都不带语气,就像说“你吃了吗”一样寻常。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像是石头生成的。
我撩开了千叶的被子,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孔。我先屏住了呼吸,然后才一点一点放出风来。千叶穿一件碎花布衫,佝偻着腰身,一只手背向身后,一只手压在身下。我把两只手臂给她顺过来,那就是两根柴棒一样的骨头,十指尖尖,长着很长的指甲。
“我洗完衣服小手特别好看,十指尖尖赛竹笋”。千叶年轻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我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汹涌而落。
男人送我出来,叨叨说,你别觉得我是铁石心肠,她嫁错了人,我也娶错了人。遠的不说,就说去年去埙城,她居然还去找老聂,居然花两百八给你买了束花。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富婆?
我说,这么久的事,你倒还记得。
他说,能不记得吗?回来一分钱都没剩,想打蹦的都没钱,累个臭死。
我说,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苏连祥说,能不说吗?凡是让我生气的事她都说,她就是想气死我。我就是不生气,生气早让她气死了。
想起那一束花,我说,不是你说的那样,还清了贷款,她高兴。
苏连祥从鼻子里哼了声,说,要不是她装大尾巴鹰,哪会平白无故背那么多贷款。
我说,都是千叶还的吧?
苏连祥不吭声了。
我说,你知道她跟老聂的事?
苏连祥忽然气愤了,说,醉八里谁不知道,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她有一次在乡上让老聂的媳妇堵住了,她媳妇打到家来了。老聂从那儿就不理她了。要不,主任敢那样对我?
我想了一想这其中的逻辑,对这个男人充满了鄙夷。
严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车上。他压根儿没进屋。我问他为啥不进屋,他说他猜到了那人是苏连祥,就知道事情不需要证据了。
苏连祥没有走过来,他袖着手站在了门口。我让严先生原地掉头,别往前走。我一眼也不想再看见那个人。
9
跟老聂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酒桌上、牌局中,人顺手了就成了搭档,隔三差五就能被提拎。说起那次不辞而别,老聂是这样解释的,县长临时找他有急事。我听着,没说什么。是不是县长找他,有没有急事,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说真的,我是有些私心的,这点私心有点像司马昭。我一直问自己,有关千叶的事,告不告诉他。又不是好事,何苦告诉他。当着他的面我会这样想,但转过身去,我又后悔。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可告诉他又不能太正式,太正式有点说不出口,我简直变得处心积虑。那天我俩到得早,外面突然大雨如注,我们凑到窗前看雨帘,老聂说,那两个人如果还没出来,多半出不来了。我说,按时间算,应该是在半路上了。这是一家会馆的二楼,有很大的落地窗。老板跟老聂是朋友,打完牌,还有茶点伺候。
我刚迈进门口,大雨就下来了。
你总是运气好。老聂说。
我说,你呢?
当年下乡反而救了老聂,乡镇提职快。老聂从组织干部到副乡长,从乡长直接进的城。这在埙城也绝无仅有,一般要干到乡镇党委书记才有这资格。盖因为他的农业设施建设走到了全县的前列,组织部门算论功行赏,他稳稳坐了大局的一把交椅,按说已经是不错的人生了。去年又提了一格,贵为副厅。千叶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办交接手续了。百万人口的城市,厅局级也就那么二十几个,算金字塔的上层。反观另几个当年留城的,到老也就混个正科副科,还未必是实职。
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我望着远方说:“我昨晚梦见千叶了,也不知道千叶还在不在?”
老聂看了我一眼,掏出来一支烟,在烟盒上蹾了蹾。他没问在不在是什么意思。
我进一步说,我春天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混沌了。七天水米未进,也许我前脚走,她后脚就过世了。
老聂说,那人,就那命吧。
我说,你知道?
老聂应了一声。
老聂说,有次苏连祥来找我,问我天堂向左、人间向右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不知道我会知道?
我眼睛瞪圆了看老聂。
老聂说,你别这样看我,怪吓人的……他说千叶告诉他,这话是听我说的……千叶活着的时候有话,死了出门要向左转。关键是,他家的坟地在东边,要向右转。苏连祥哪会听她的……关键是,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我默默。我说你也许年轻的时候说过。
老聂掐灭了烟,说,难道她还想上天堂?
我别过脸去。我说,她最后一次来埙城是想跟你说些话的,可惜你当时忙,没来得及听。
其实我特别想问,假如当年从西藏回来转正的是千叶,你还会不要她吗?只是我不敢问,我得给他留点脸。老聂是个要脸的男人。
老聂把烟点着了火,完全是下意识的。老聂说,那都是借口,她是来取检查结果的。
我说,什么!
老聂瞥了我一眼,说,你别假装大惊小怪。你们待那么长时间,就她那个脾气,会不跟你说这些?
我这回假装了一下,这些是指什么?
老聂说,她得宫颈癌嘛。她自己说得了脏病,不想治。我说宫颈癌也不一定是脏病,大夫嘴上无德。我当时还劝了她,生命只有一次,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傻傻地张大了嘴巴。喃喃说,千叶没告诉我,千叶没告诉我……
老聂说,你别听她说贷款什么的巴拉巴拉的事,那都是借口。她来取化验结果,顺便想借点钱。我大概给得少,她没要。
天空忽然炸了一个雷,吓了我一跳。玻璃窗在我们面前剧烈地抖,我急忙后退了两步。老聂却很淡定,他说,不谈那个人了,没意思。
我问,你相信有天堂吗?
老聂说,不相信。
我說,西藏就是天堂,千叶亲口对我说,她做过许多后悔的事,唯有去西藏,不后悔。
房门突然开了,两个搭档湿漉漉地蹿了进来。
选自《北京文学》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张颐雯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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