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没看到继父,粒粒心头一松,像是发现考卷第一部分题目里没出现复习盲点。母亲王嫦娥的新丈夫才三个月新,她还没能自然地跟他近距离谈笑。她推着行李箱,走到车站出口,看到几步外母亲独自站着,挥手。每次从工作的城市回乡,感觉既像要进考场考试,又像要面对一张等她批改评分的试卷。她草草朝母亲笑一下,就眨眨眼把目光焦距打散。长久分离之后,猛地见面的第一眼是最难受的。母亲双手插在外套兜里,有点驼背,穿着浅紫色上衣,灯芯绒白裤子。陌生感强迫她以评卷人的目光承认那是个瘦削的半老女人,美貌丰饶所剩无几,她低头推行李箱,把车票按在扫描桩上,咬牙熬过心中酸楚。
母亲从自动开合闸门后面迎上来,伸手叠搁在她扶箱子把的手上,两人各自转个身,并肩往前走。母亲的身子转过去,眼睛始终留在她脸上,用力看完这长长的一眼,笑道,行,脸色挺红润,身体没问题。又说,你杨叔去超市买鱼了,晚上他做饭,他烧鱼好吃。
她九个月没回家了,反正理由要找总会有的,确实太久了,她和母亲在电话里说着说着两人都小心起来,都觉得自己是做错事应该心虚的那个。现在真的见面,就像一咬牙跨到冷水浴喷头下面,倒也没那么糟糕。母亲把箱子拉到她的外侧,用靠外那只手抓着,一只手插进她胳膊和身体之间,顺着她小臂滑下去,五指插进她五指之间,像要好的女中学生牵手逛街似的十指紧扣。
她们站在通往地下通道里排队等出租车时,她把手指退出来一些,拇指摩挲母亲的几个指尖,摸到干枯发硬的皮肤和指甲。她用自己的手把母亲的手托举到眼前,颠动两下。你看看,我给你寄的马油护手霜都白寄了,不是跟你说一到秋冬就每天抹吗?你都抹在哪儿啦?
有很多人怯于亲昵,就用埋怨责怪代替亲昵,其实粒粒并不是那种人,母亲只是笑,随口说道,我在抹呀,可是总在厨房里干活,手总要沾水,又不能洗一次手抹一次护手霜。
粒粒说,“总在厨房里”是怎么回事?杨叔拿你当灶火丫头使唤了?那我可得跟他说道说道。她特意把这句语气说得更像玩笑话,搅拌上一点技艺生疏的娇嗔。母亲的笑却没了,低声说,别这么说他……你杨叔对我挺好,绝对比你爸好。
轮到她们了,穿荧光背心的人打手势让她们上后面一辆出租车。母亲坐定后说出地址。那个地址她知道,它曾以文字方式出现在她手机里,“粒粒,我们刚买了新房子,地址是……”,并接受了她的祝福,“祝贺你,妈妈,开始新生活吧,为你自豪,为你高兴。”
车外故乡已入深秋,下午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色穹窿边缘一圈淡淡玫瑰红光,街边建筑物大多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比记忆里旧了一层,像用久了的家私,不够体面,但有种亲切劲儿,让人不忍挑剔嫌弃。司机把车开得很快,转弯处她身子歪倒,倚靠在母亲身体侧面,特意多靠一会儿再慢慢直起身子。她几乎不说话。司机是家乡常见的那种喜欢用闲聊让耳朵保持忙碌的人,他用纯粹的乡音跟母亲聊天,评论到某个本地刚落马的腐败高官,用了一个方言词,“不够揍”。
母亲点着头,又把那词重复一遍,表示称赞这词用得切。她一下没听懂,思绪一顿,去回忆那个词的意思。其实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的,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的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的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嘴里口气。每次她回到这样乡音肆虐的空间,都有奇异的感觉,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线昏暗、空气热浊不新鲜的卧室,一阵不适,一阵无法抗拒的亲切。她也想以乡音说话,又怕生疏造成不伦不类。下车时她说,师傅,我扫码付给你。司机举起手机,手机桌面图就是付款二维码图片。他得意地说,这就叫心眼儿。
继父杨器和他那一口教师水准的普通话在防盗门后等着她,她们走到倒数第三级楼梯时,门忽然开了,准得像蓄谋的埋伏。继父笑得很焕发,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样,穿着手织毛裤和毛背心,毛裤膝盖处撑出两个鼓包,他搓着手说,粒粒,欢迎回家!
她说,杨叔好。有一瞬间,她有个很舒服的错觉:她们是来做客的客人,呆会儿就可以走了。但母亲说,老杨,快来提箱子呀。
跟继父说话,母亲会把原本带点乡音的口音彻底换成普通话。这个习惯是他们谈对象时确立的。很多事和印象一旦成形、固定,就很难改动,你第一次见到某人,他戴着眼镜,日后再见面,如果他不戴眼镜,你就会怎么看怎么别扭,替他感到眼睛四周空荡得奇怪。母亲第一次见杨器,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全程讲了普通话,此后她就必须一直给口音戴着矫正套了。
她走进屋里。这就是新夫妇卖掉各自原住处,合钱买的单元,两室一厅,墙上挂着两轴灰色绫子裱糊的字画,铁艺吊灯里灯泡都是新的,一点阴翳也无,一切晶亮洁净,有种振奋而美好的意图。继父把箱子提进来贴墙放好,笑着说,粒粒,觉得我和你母亲布置得怎么样?他的银发在吊灯的稻黄色光里闪烁。
继父绝不是故事反派,相反,他像是电影里无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横死的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点中学当了三十年历史教师,奖状拿了一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劳任怨的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了七年洁身自好的模范鳏夫,直到独生子臻儒大学毕业工作才再婚,任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不抽烟,偶尔喝点自泡的枸杞江米酒,五官规矩无奇,并不比真实年龄显老,唯独头发颜色跑在了前面,是全白的,没一根杂色,纯得像棉桃,雪,银丝面,鹅绒,白龙马。白发是衰竭的象征,是“坏”的,但一切坏达到一定纯度便有了审美上的意义。银发加上他长年在温室似的学校里养出一种宁静谦和的神情,就成了仙气。
奇特发色令他成了学校里不大不小的明星。有领导来视察,要做公开课,杨老师总会代表历史组出战。粒粒也曾坐在公开课的教室里,照安排好的次序举手,让杨器点她名字,站起来回答1933年罗斯福新政的三大内容。一年前母亲经人介绍,跟比她大兩岁的杨器开始谈对象,粒粒第一次见他时还叫,杨老师。他笑道,你都毕业十年了,以后叫杨叔就行。母亲带笑瞥了他一眼,她遂知道他们已对“以后”达成了默契。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点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质,足以让他的伴侣尝到虚荣的快乐。母亲第一次带他参加家族聚餐,亲戚们都夸:哎呀,杨老师这头发跟他的名字似的,倍儿洋气!中央台以前有个白头发主持人,主持科教栏目的,叫嘛来着?杨老师比那人气质还好。
很快,他们面对她讲述事情时称对方为“你杨叔”“你母亲”,这种以孩子身份为基点的叫法,让她能在一切她不在的事件里在场,句句里有一家三口,句句是团圆。操方言的乡人一般说“你妈妈”,杨器只说“你母亲”。这种拗口的书面语配上他的普通话和一顶白发,居然毫不别扭。他说,嫦娥,你带粒粒熟悉一下新家吧,我做饭去。今天给你们露一手,油爆大虾,酱焖鲤鱼,怎么样?
他跨着在课桌椅之间款行的步幅进了厨房,毛裤膝盖上两个鼓包让每一步都像半跪。母亲转头朝她一笑,那种闺蜜之间有悄悄话要说的、有意味的笑。她心中一阵轻微慌乱,转身走进书房,大声说,妈,你们这屋子真不错,朝向也好,房型也好。
书房里一半属于杨器原来的家,一半是新买的,没有一件她原来家里的。长长的枣红色木案,上面摆放笔墨纸砚,杨老师家学渊源,喜欢书法。书柜里装得满当当,很多书横放在竖排书的头顶,皮沙发的扶手上也堆着一小摞书,有一种真正的读书人的凌乱,模样气氛都是很好的。母亲拍拍黑沉油亮的书柜,他在家具城看中这个复古胡桃木书柜,喜欢又嫌贵,舍不得买,我说我来花这个钱,权当是给你的结婚礼物。都这个岁数了,还会买第二次吗?千金难买心头爱,是不是?
粒粒不得不鉴赏一番,把柜门拉开又关上,说,是好看,真好看,你要是自己爱上什么东西,可也别心疼钱。那咱家那个老书柜呢?
母亲说,我送给你姨了,她说她客厅里一直缺个柜子放东西,我就雇车给她拉去,跟她说,要是不喜欢了卖废品也行。
她几乎立刻就判定这话不真,后面半句是为防粒粒去看姨母时查问。她们肯定也串好了词,对,你妈妈给我送来了,可是啊,搁那儿看了几天我还是不爱,就让個收废品的拆掉拿走了……那个老书柜是她父亲——跟她母亲离婚四年的父亲——手工做的。
她很想跟母亲说,不要紧,就算你告诉我你把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烧掉,我也不会觉得你心狠,真的,没事,我不是五岁就劝你离婚了吗?我不是一直陪你骂他“坑地长大的混蛋”吗?
粒粒的母亲喜欢用地域及其历史沿革解释人的品行,她把城市划成几个大区,并在其上插满了小旗帜一样的标签:第一等地区是北区,那里曾是英国租界地,至今留有各国洋人的小洋楼、花园别墅、外墙钉方块铜牌的故居,那里的人最有派头,有审美,斯文。第二等是东区,那里集中了几所全市最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因此该处居民有文化,素质高,不野蛮。南区算是不好不赖,建有多座江浙会馆,有江浙籍的人几代人聚居在那,“南蛮子”会算计人,但人不坏。糟糕的地带是西区,西区解放前遍布妓院赌场,黑帮横行,是流氓混混的培养皿。
她坚持多年从听来的故事里撷取素材,来丰满这部地域歧视词典的例句和词条,比如邻居家女儿新婚三月遭遇家暴,被女婿打得一只眼视网膜脱落,她会先打听那女婿是哪的人,听说是西区的,结论便是:怪不得,那地方人野着呢。又比如本城某某歌唱家成了大名,上春晚了到金色大厅开独唱音乐会了,她的感叹是,人家是北区生北区长大,她爷爷就是留过洋的资本家,那里人的水平普遍都高嘛。
而她最颠扑不破的论据是粒粒的父亲。他生于即使在西区也最差劲的地带——坑地,当年政府填平一块坑地,建起廉价房,让最穷最赖的人去住。粒粒小时常听母亲纠正父亲的一些乡音,比如,粒粒你听,你爸念“脚”是“交”,难听吧?你可别学。被丈夫气得落泪,她会在背后忿恨地说:混蛋!不愧他是那个下三滥地界生人,坑地长大的混蛋!
粒粒曾认为这个分类法不科学,把它当做需要善意容忍的父母的局限之一。但成年后她逐渐觉得能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解释心中疑难,是种天真的福气。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因为他性格不好。他为什么性格不好?因为他出身在民风不好的地区。好了,那就没办法了,没得可怪了,要是能选谁会选择投胎到下三滥地界呢?
杨器杨老师生于光明正确的东区,其父是建国初始考入清华大学的大学生,于校际联谊中结识就读于北京医学院的其母,日后回乡一个当高校教师,一个当妇产院医生。用介绍人的话说:难得的书香门第,嫂子你不是反复嘱咐要找个读书人家的人吗?这个杨老师就是,又规矩又有派头,没挑儿了!粒粒知道母亲一听到这家世就默许了一半。
而杨老师的好厨艺则是意外之喜。粒粒参观两个卧室的时候,房间里飘起混合着料酒、糖、醋和种种复杂佐料的烹鱼香气,还有油炸东西发出的聒噪的滋滋声,这种气息让她松弛了一点。母亲说,次卧是专门给你和臻儒回来用的。她问,那个,杨臻儒回来住过么?母亲说,还没有,他也说忙,哎呀,你们年轻人要搞事业嘛,我们特别理解。次卧里的家具都是欧式的,床头和衣柜边缘堆起翻着波浪的描金白玫瑰,精致又不够精致,显出大而无当的粗俗。她连声说,哎,好看,真阔气,真洋气……母亲又打开衣柜门,指点着说,这些纯棉床单被罩枕套也都是新新儿的,你一套,臻儒一套,怎么样?算是几星酒店的待遇?
她说,四星,起码四星。杨器在屋外说,你们俩的会开完了没有哇?鄙人的菜可以上桌了吗?
餐具也是成套的,酒杯里倒好了枸杞江米酒,乌木筷子斜放在白瓷筷子架的凹陷中,油爆大虾、酱焖鲤鱼、蚝油生菜和炸藕盒都勾了芡,亮晶晶地在灯下等待赞美。不赞美简直没天理,她赞美得卖力极了,平均吃三口配一句夸,形式多样,包括嗯嗯点头感叹,包括真诚地询问做法,杨器则还原成耐心称职的老师,款款讲解如何选鱼选虾,怎么杀,怎么用汁腌。母亲负责做适当的插叙。他们把这顿饭吃成了又一堂以表演为目的的公开课,热烈愉悦得不太真实。
由于前半程的好气氛可以沿用,后半程安静一点也不至于尴尬,大家的话就少了些。粒粒选取了一些别的话题,如墙上条幅。她被告知那边和那边的两幅字出自她的继爷爷、继奶奶之手,客厅这幅是杨老师的世交好友专为他二婚赠送的。母亲说,妈考考你,看你认不认得这写的是什么?她扬起手里筷子指向最近的一幅字。
粒粒笑一下,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哎呀妈,吃饭吧,杨老师还没考我,你考我干什么?
杨器说,就是,老唐那笔草书跟鬼画符似的,认它干什么?嫦娥,虾还剩两只,你跟粒粒一人一只处理掉吧。他搛起虾放进她碗里。
母亲却不放弃,她不理会虾,反倒把筷子搁下了——认真地搁在筷子架上——双肘支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倾,神情十分认真地说,我认不出,但粒粒肯定认得出,对吧粒粒?你小学时不是送你上过一整年书法班嘛,后来你也一直自己没断了练字,是不是?
粒粒隔着饭桌看着母亲,她觉得饭厅的灯光并不好,照下来显得母亲颧骨高,眼窝塌,嘴角两边拖下来的纹路太明显。她慢慢转头看着墙上的字,念道:金屋春浓,苑上梅花二度。琼楼夜永,房中琴瑟重调。贺杨兄续弦之喜愚弟唐志龙。
母亲低声给她喝了声彩,呵,一字不错!怎么样老杨,我女儿水平不次吧?够配得上你们家吧?
她胃里一阵拧绞,脸颊被冲上来的血涨得又痒又麻。杨器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什么配不配得上?粒粒又懂事又上进,我这辈子就是遗憾只有儿子,没有这样的女儿。
她本想说我现在就是你的女儿,名义上。但她忙于消化母亲的行为,她了解她,理解她,谅解她,但还是需要缩紧身子低下头,像挨了一拳的人弯腰等待最尖锐的那阵疼痛过去。
粒粒的母亲王嫦娥是个头脑简单、性情过于温和的女人,她自知不聪明,常在讲述往昔时认命地总结说,你瞧你妈那时候多傻。粒粒对此常答以怜惜的一句,“那时候”傻?你现在也不太聪明。母亲便笑起来,说,傻也不要紧,我能生出一个聪明闺女。
她毕生做的最不明智的傻事是选择丈夫。当时粒粒的父亲跟自己的朋友同时追求王嫦娥,听说王嫦娥答应了那人的求婚,他在一个雨夜从外地连夜赶回,冲到她家中,湿淋淋地跪地恸哭,她心软得不能自持,立即决定推翻之前的婚约,嫁给他。
其实从这个故事也能看出粒粒父親的性格,软弱,冲动,情绪化,血一上头就不管不顾。青年时代,这些东西都被笼罩在玫瑰色的雾气里,当一张脸微笑时,你没法想象到它发怒时的样子。公平来说,父亲不是没有可亲的时候,他手巧,新婚后自己手工打造了书柜、床头柜、衣柜,都按当时最流行的样式做。他爱琢磨琐事,嬉笑时甚至显出一点浪漫的天赋,比如他曾叫粒粒母亲:哎呀,我的“八减一”。
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跟钱没缘分。他学历不高,是国营装备制造厂的电焊工,单位效益差,工资低,他尝试过很多致富途径,繁殖热带鱼,倒卖皮夹克、烟酒,开出租车,炒股……一再赔钱,那让他长年沉浸在怀才不遇的愤懑情绪中,并时常转化为对妻子的抱怨。他还曾想出国劳务,被粒粒母亲死乞白赖地制止,她攥住积蓄,不给他拿去交中介费,她怕像他这样莽撞的人会客死异乡。因此日后他时而一边砸东西一边恼怒地向她吼叫:是你不让我腾飞!是你耽误了我的前途!
他打过妻子,两次。当然也打过粒粒,次数多得数不清了。
粒粒并不是上大学期间唯一一个放假回家、发现父母离了婚的人。很多父母把儿女出远门上大学作为自己人生的分界线,往后就可以痛快点,为自己活一活了。粒粒的父母多坚持了三年。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奶奶家的老房拆迁,有了一笔钱,均分给三个儿女。粒粒父亲打算拿这笔钱跟几个朋友到湖南去做生意,再搏一回——这是他给自己喊出的口号。母亲说,这次我就不耽误你腾飞了,咱俩不如离了吧。
粒粒大三那年寒假回来,惊见家里已经搬空了一半。父亲带走大部分存款,把房子留下给母亲。他暂时住在父母家。当晚粒粒跟父亲约在一间湘菜馆里吃了顿饭,父亲情绪激昂地给她讲自己的计划,毫无感伤之意。他本来不怎么能吃辣,那天点了剁椒鱼头和农家小炒肉,辣得满脸通红。说,我正在锻炼吃辣的能力,过些天到了长沙那边,估计陪客户吃饭天天都得这么吃。粒粒,等你去看我的时候,我带你吃正宗的湘菜哦。
她笑道,好。但她立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找他。
他咳嗽着,转身叫服务员倒杯凉水过来。自始至终,他没有问她母亲,也没有问你在学校怎么样、谈没谈对象这些家长的常规问题,他的全部身心都被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占满了。
饭后他们父女告别,粒粒坐公交车回家。母亲提前到公交站等她,两人一起走回去。她永远记得那个晚上的月亮,像一张恬静松弛的脸,又像一个神秘仙境的入口,浑圆,晶莹,悬挂在路尽头的正上方,仿佛她们并不是走向家门,而是要走进那个叫月亮的入口里去。母亲握着她的手,手指插进指缝里,十个手指缠绕得紧紧的。
至于继父杨器,她知道自己感激他,绝不讨厌他,当然不会恨他,但也不可能喜欢他、爱他。他和粒粒都没像志在弄哭观众的影视剧里那样——继父挖空心思给继女买礼物,揣摩她的喜好,揍她的负心男友给她出气,继女则懂事体贴地帮继父搭配领带,学做他爱吃的菜,给他出谋划策如何讨好母亲。中间当然闹过大矛盾,女儿定然要负气吼一句“你不是我爸爸”,但最后终将在暴雨或大雪中彼此找到,女儿发自内心地哭喊一声“爸爸”,两人亲密无间地紧紧拥抱,赶来的母亲在后面几米处露出含泪的欣慰微笑……啊,天哪,那太累人了。
也许他们早十年、十五年成为父女,情况会大不一样,那时她还是她母亲心头的要紧人物,她的不悦是算数的,而且他们不得不朝夕相处,杨器想要搭建过得下去的家庭关系,必须花心思莳育真正的融洽和接纳。如今他衰老疲惫,生命的热力所剩不多,得省着点用,耗费在取悦继女上不太划算。而粒粒也早就习惯放弃“父亲”所能提供的东西。就像没必要给断臂维纳斯塑造手臂,有些空缺,留着比补上好。
不在一起生活,怎么都好办。在有限的共处中保持和颜悦色并不难,其余时间只要不打扰对方生活就够了。也许未来会有一些事,一些瞬间,让她跟他的距离拉近一些……但那种前景对他们都并无吸引力。
杨器与母亲结婚前夕,粒粒从外地赶回来一次,陪他们去完成婚前财产公证。从公证处大楼出来,三个人在路边不由自主地站住,互相打量,各自露出含有感慨、憧憬、羞涩、如释重负等意味的微笑。
他们没办婚礼,只是请来双方尚健在的父母一起吃了顿饭。粒粒和杨器的儿子都没出席。粒粒的姥爷已经去世,但杨器的前岳父岳母都到场了,其中一人眼眶发红地说,我这女婿可是打着灯笼难找,可怜我女儿走得早,没福气跟他走到头,嫦娥呀,便宜你喽!
后来母亲把他们到三亚旅行结婚的照片发过来。粒粒用手机一张张翻完,给母亲回电话。聊东聊西,差不多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她问:妈,你爱杨叔吗?问出这句话时,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哭着求母亲离婚的年纪——那年她八岁。
母亲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少年夫妻老来伴,到这个岁数,就是搭伙过日子,能过得和和睦睦已经是好运气了,提什么爱不爱的?
那,他身上哪点让你决定跟他在一起?
这倒真有。跟你讲啊粒粒,我第二次和他出去看电影,看了一部美国片。片子演到一个地方,里面的两人说了句话,那话挺平常的,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就笑了,听到旁边杨器也在笑。那句话,全影院的人都没笑,只有我跟他同时笑了出来。那时我就觉得,以后跟他过日子应该过得下去,起码,我们能笑到一起。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粒粒说,妈,你想得对,非常非常对。你呀,总算聪明了一回。
半夜,粒粒从一个身陷沼泽的梦里醒过来。从梦境里跨进现实那恍惚的一刻,身体仿佛仍被吸在黏腻的一摊泥浆里。黑暗里她伸手到身下摸了摸,手指摸到了真实的湿渍。
人的泥潭通常就是自己。她保持原状不动,伸开四肢,以自暴自弃的怠惰躺了一小会儿,直到又一股热流涌出来。墙上的钟表指针是夜光的,钟面背景印着一首楷体唐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猜也猜得到是母亲选的。这时是凌晨四点半。
她把毯子掀到远远的床缘,以双手双脚支撑,架起臀部,再侧翻过去,跪伏在床上。床单像是中了一弹,洇开一圈蒲团大小的殷红。她从这张欧式大床上跳下来,把贴身睡单、床单、床罩、褥子一层层掀开,像是一层层打开俄罗斯套娃,血的影响力越来越小,犹如套娃的面目表情越来越模糊不清。在倒数第二层褥子上,被各类布料经纬拦截的血终于停下来。数一数,一共五条单子要洗,对女性来说,没有比这更狼狈的了。
粒粒的初潮发生在初二春天的一堂体育课上。她觉得肚子疼,举手向老师请假去厕所。另一个女孩举手说也要去。她们走进操场一角的厕所,一人跨上一个坑位脱裤子。她脱下裤子,见到内裤上布满了赭色的斑斑点点,愣住了。旁边那个女孩说,你拉肚子了?她烦闷地回了一句,不是!你不懂。她早在书里得知这项女性身体的必然发展,并不意外,只是心疼那条新内裤,雪白底子印连叶红玫瑰的图案,放了好久,舍不得穿。但懊恼沮丧之余亦有兴奋。傍晚回家,她把母亲从厨房拉到卧室,关门,弯腰把校服裤子推到膝弯给她看。母亲“哦”了一声,随即说,脱下来吧,我给你搓了,你自己也洗洗。她向左转身要去木头盆架上拿搪瓷盆,转到一半又缩手,转身到右边,要先开小衣柜,拿更换的衣服,她的双手抬在身前轻轻点动,做着种种无意义的抓取东西的动作。粒粒光着两腿,等着她,母亲的无措反而让她轻松了,她笑道,妈,你慌什么呀?
她母亲也笑了,终于从行为失序里恢复过来,先兑了盆温水放在地上,粒粒骑着水盆清洗的时候,她走到她衣柜前,打开柜门,拉出柜子中间的抽屉,取出一袋包装成长方体的卫生巾,说,这包够你这次用了。粒粒跪在床上,内裤提到半路,母亲挨着她的大腿坐下,一手前一手后,把卫生巾平铺,贴到裤底,又把它整个抓在手心里握了一下,握成水槽似的凹坑状,确保双方粘合妥帖,说,以后都这样自己弄,记住检查一下粘没粘牢。
——在后来的年月中,每次她俯身给自己布置卫生巾,末了都会像母亲一样,握一下,每次眼前都会浮起那瘦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春日黄昏的小房间。
母亲去把秽水倒了。她又说,可惜那条内裤,你过年时给我买的,才第一次穿。母亲说,没事,我看看能不能给洗掉。但她仍怏怏不乐。母亲说,咱们妇女这事啊,就像故意欺负人,爱搞恶作剧似的,往往哪天你穿了最贵的新裙子,最爱的白裤子,嘿,偏偏那天来啦,准极了,我们好几个女同事都是,早晨穿着新裤子俏生生来上班,到处显摆一圈,结果干着干着活儿,后面就洇出来了……
母亲又说,我第一次來这个,心里反倒高兴得很。
她问,为什么?
因为我姑姑家那边的亲戚里,有个堂姐是天生“石女”,从小没有月经,长大了也不能生孩子。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流血,松一口气,跟自己说,这下好了,我不是石女,我将来是能生小孩的。我从小喜欢小孩,尤其是小女孩,从小就盼着自己生一个。
那么,你从小就在盼着我来当你女儿啦?
是的。她们相视一笑,都感到对世界别无所求。
此后每月她们的交流里多了这一项,记住彼此的日期,给予对方不太必要的叮嘱和关怀,比如别用冷水洗手洗脸,睡前沏杯红糖水端过去,腹痛时灌上热水袋,让她平躺放在小腹上。每个月,母亲察看她泌出的血的颜色,说,嗯,血色很浓,很好,身体没问题。饭桌上母亲会问,我说这星期有什么事落下了,你那个晚了两天吧?她说,昨天上体育课,我看还没来,就没请假,结果课上测验了八百米跑,跑完觉得肚子坠着疼。母亲说,那是累着了,以后要早跟我说,待会儿我煮个当归蛋给你吃,活血。她们聊这些时,粒粒父亲会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或报纸,装作没听见,不置一词,这话题是已成年女儿的身体的虚拟延伸,一种禁忌,出于尊重和自尊,他不能让自己的言谈触碰到它。
有时粒粒会利用这一点。父亲和母亲起争执后,各自青着脸,一人驼背坐着,手撑着太阳穴一言不发,另一人手上动作摔摔打打,替代语言表达愤怒和震慑。她会故意以这个话题打破平静,忽然若无其事地跟母亲谈起最近一次经期的变化,新的胀痛感,长于预期的天数,等等。母亲不会拒绝,她会喘一口气,捋平跳过发际线的头发,换一副心平气和的调门轻声回答她的疑问。她们总能越来越顺畅地聊下去,有时聊这个,有时聊别的,齐心协力地铸造一种多数派的轻蔑态度,直到整间屋子充满柔和的、令格格不入者难受的气氛,直到父亲起身推门离开。就像持续不断地揉眼睛,揉出眼中沙粒,就像浪头坚决地把某些它不愿容纳的东西推到海岸上去。
血,神异的血。血是红色印章,是细细红线。上天用红线一样的血把她捆扎成礼物,送到她母亲怀中。即使丈夫暴戾无能,令人痛苦,只要想到这件礼物,母亲就不去责怪命运。
她曾那么喜欢这件伴随痛楚的秘密,它只属于她和母亲,世界上所有别人都无法参与,无法分享。她当初就乘着这样的红色潮水从肉体的罅隙中滑进世界,从母亲的盼望里跨入现实。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儿有一种光,让你认清所有最深处的东西,并滋养真正的快乐。
十五岁她上寄宿高中,开学那天母亲送她去搭校车,叹道,以后回家就是客了——这话她得要十年后才能明白。她在学校里受到嘲讽、排挤,过得非常不顺,拼尽全力想在傲慢、矫揉的女生群体里谋得一个席位,建立一个不卑不亢的印象,就在那过程中她不知不觉把自己与旧生活撕开了。同宿舍的密友们分享经期及其他琐碎杂事,她独来独往,没有密友,不过课上忽然来潮,向同学借卫生巾总还是借得到。母亲给她做了个一步裙式样的棉垫,那几个夜里裹在腰胯处,腰间有扣子,再加系带,怎么翻身也不会脱落。住校三年间她一次都没染红过床单。
那块玫瑰花图样的棉垫子,她一直带到离家乡二十小时火车车程的大学里。
直到读研究生时她和母亲仍近乎无所不谈,只是逐渐不再聊它。偶尔两人打电话时,她告诉母亲今晚没去自习教室,因痛经在宿舍躺着,母亲问一句,血多不多?颜色浓不浓?得到肯定的答复辄表示放心。
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跟她说昨天跟几个小学女同学聚会吃饭,谈起了更年期和停经。她说,原来那几个人都已经停经,有个人停了七八年,还不到四十岁就一点也没了。我还一直有呢,没断。
粒粒说,对,你身体一向比同龄人都好。
母亲用近乎撒娇的愉悦声音说,嗯,我觉得也是。说来奇怪啊,被这事累赘一辈子,年轻时真觉得每月没这腰疼肚子疼的几天多好,现在又觉得——虽然麻烦,可要是真没了,不就不太像个女人了吗?
粒粒说,你不用担心这个,你是整条街最漂亮的女人,华北路赛西施。哎,没停经就是还有生育能力,你想不想再生个女儿陪你?
母亲说,我也想啊,问题是跟谁生呢?等你回来,帮妈去公园举牌子征婚好不好?这是她和粒粒父亲离婚后两人常开的玩笑。
每次粒粒回家过寒暑假,一旦发现异样,会直接到衣柜抽屉里找母亲的卫生巾来应急,再换衣服出门去买自己合用的加长型。母亲用的型号越来越薄,越来越短小,她心知原因,再没跟母亲谈起。
在这个凌晨三点半,她把一件衬衣系在腰间作为遮挡,悄悄推门出屋,才想起那个老衣柜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新家里母亲把卫生巾储蓄在哪。客厅里萦绕着隐隐鱼腥味,冰箱、饭桌、餐椅等物品像是在黑夜里背过身去、闭目不看的人,几小时前她在此处做的取悦他人的努力宛如不曾存在,不曾奏效过。
她没法这样出门去买卫生巾,也没法靠抽纸盒里的薄纸巾撑到天亮,只能去敲另一间卧室的门。手指蜷曲起来,指节叩到门板上传出第一声,就像遥控器按亮电视一样,她眼前再次浮起那种画面:一蓬银丝像道人的拂尘似的乱纷纷散在枕头上,母亲的鼻尖搁在极近的地方,每次呼吸都令幾根白发飘飞起来……前几声迟缓而微弱,没得到反应,她不得不攥起拳,用拳头上突出的骨头尖砸门。终于门里传出了惺忪的一声,粒粒?是继父的声音。
她说,杨叔,我找我妈有点事。妈?你来一下。
母亲的声音不够积极地跟上来,好,等等。
她退到小卧室里,关上门,叉开腿察看,双腿间几张叠在一起的纸巾已经快被血穿透了。她把那一团带血的棉纸抽出来,再抽出些纸叠好填下去。门开了,母亲在身后问,怎么了?
她不敢认真打量这个刚从她中学老师床上爬起来的女人。王嫦娥穿着成套米杏色丝绸睡衣,衣服下摆扎在裤腰里。粒粒的母亲岂是穿睡衣的人?那么多次她半夜悄悄溜进父母的房间,从熟知的一侧钻进被窝,那里永远有一个滑腻的赤裸的怀抱,每次都像是获得意外惊喜似的搂抱她,让她翻来翻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父亲和他带口臭的鼾声,都被母亲的身躯挡在远远的另一头。黑暗中,她恣意抚摸母亲的身体,那种微微松弛、带有不薄不厚脂肪层的皮肤的滑嫩触感,还有香气,令人只想把鼻尖紧紧贴上去嗅了再嗅,直至融化其中。没有比那更美的印象了。天长日久后这些回忆在与变质的现实的对比中,让人感到困扰、难以置信、如梦如幻……进来的不是母亲,是杨太太。
杨太太新镶了上排假牙,半夜起床没来得及戴,左边嘴唇上沿有一块轻微塌陷,眼皮略肿,像不适应光线似的眯成缝,嘴唇苍白干燥,小声问,怎么回事?
有一瞬间她只想投入那个怀抱,但她知道那里的干瘪和骨头的触感只会刺痛她。她站着不动,说,妈,我月经提前来了,你的卫生巾呢?借我用一块。
母亲犹豫一下。我记得放在我那屋柜子里了,我去找一找。你等着我。
她松一口气,目送母亲的背影出去,转身回到床前,移开枕头,把床单一层层掀掉,堆到脚边地面上。最开始的十几个小时最难熬,她肩头酸沉,四肢困乏得难以抬动,膝头发软,双腿里像有丝丝缕缕的虫子来回窜。小腹痛如割刺。棉纸又需要更换了。母亲怎么还不回来?
内裤后腰处的血渍已经干成硬壳,她回手一摸,像是布面地图上特地漆出的大陆部分,被柔软包围。她弯腰抱起床单,走进卫生间,关门,按下门钮上的凸起。
卫生间的灯光惨白,她放下马桶圈,坐下,小便了一次,扯下两格纸,手绕到后面擦拭,想把纸丢进废纸桶时,发现废纸桶放在左手边。杨器是左撇子,这样放显然是为了方便他。她不得不用左手把废纸桶拉到眼前,右手把带血的纸投进去,再把桶拖回原位。母亲还在找,是什么拖住她了?杨器当然会问。她又给自己垫了几张纸,站起身,选一个最旧的塑料盆,放到洗手台的水龙头下。刚才忘记嘱咐母亲了,不要告诉他详情,模糊带过的法子多得很。想到关于她私处的消息正进入那男人的耳朵,她手臂上起了一片粟粒。哗,水从水龙头里汹涌而出,击打在盆底。她低头反复抚平那些小疙瘩,想起朋友们经常叫她——“粒粒皆辛苦”。
水声里忽然出现一个关门的声音,砰。她关上水龙头。谁出去了?将近凌晨四点,出去干什么?继父被吵醒了,睡不着,去晨练?……卫生间门的刻花玻璃上映出母亲睡衣的颜色,她在外面说,粒粒,开门。
她拧开门钮,让母亲进来。母亲双手都是空的。她望着她,嘴巴微微张开,等她的解释。母亲说,我这儿没有卫生巾。
怎么会没有?你不是一直备着吗?
母亲脸上有一种阴沉的平静,她像一个被拎到讲台上当众陈述罪状的小学生一样小声说,粒粒,我停经了,半年前就停了。
粒粒没反应过来“婷菁”是什么意思,无意识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疑问。接着她胸口一酸,说道,也好,这下我不用担心你再生一个小孩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母亲没对这句话做什么反应,声音平静地说,我让你杨叔去给你买卫生巾了,路口有个24小时便利店。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哼了一声,一对眼泪急速地抛落下来。
母亲张开嘴巴,吸一口气,彻底蒙了的样子,哎,怎么了?哭什么?
她呜咽道,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让他……
母亲惶惶不安地把两手放在身前,攥了又攥,用委屈的声调喃喃道,怎么了呀?“这样”是什么样?这是什么大事吗?虽然不是亲的,可杨器怎么也算是你爸爸,让他买一次卫生巾没什么犯忌讳的吧?他一个老爷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你顾忌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夹杂着猛烈的吸气、抽噎和哆嗦,哭声扭曲,是那种莫名承受了刺伤、心碎了的人的声音。
母亲还在说话。她感到母亲的两手握住她肩膀,轻轻摇晃。她想说你不明白,这件事只属于我和你,只容许我和你。我的血里有一半红色是你给的,我的血是你的血。现在你把它毁了。当你给予的时候你不明白,现在你毁掉它的时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奋勇,欢快,它们像山脉极深处的岩浆一样,带着热力逃离她的身体,顺着大腿滑下来。
早晨七点半,王嫦娥起身到卫生间去。凌晨四点钟发生的小波澜很快平复,杨器买回卫生巾后回屋继续睡,粒粒也被她打发回去睡。她洗完剩下幾条被褥上的血迹,晾上,回到卧室,枕头上那颗白头已经再次发出稳定的鼾声。但王嫦娥一直没再睡着。
她擦拭了自己,用右手。再把右手里的棉纸传递到左手,扔进左手边的废纸桶,站起来按下冲水按钮。她在马桶蓄水的嘶嘶声里往外走,又转身回来。瓷砖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马桶中间靠墙边的阴影里,有一个红点。
是一滴血。
王嫦娥蹲下来,在那滴血面前。
已经干涸的血滴大概一粒红豆大小,表面形成一个微微凸起的弧面,闪着一点光。要很浓的血才会凝出弧度来。她在心里说,血很浓,很好,身体没问题。又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血的光滑表面上印了指纹的纹路。
九点钟,她和杨器送粒粒出门。粒粒坚持要杨器不必远送。他们互道再见后,杨器转身回去了。她替粒粒推着行李箱走到小区外,等出租车。
送别到了末尾,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盼望着离散。在关于早饭和天气的无意义闲话中间,她突兀地插了一句,粒粒,你不生妈的气吧?
粒粒的眼睛和面孔就像无风的海洋,她轻松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她坦白说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
别瞎想了,没有。咱们俩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会生自己的气吗?粒粒探过身来,抱住了她。那个身体隔着衣服,饱满,结实,骨肉匀称,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粒粒说,车来了,我走啦,妈。
王嫦娥回到家,发现客厅地板湿漉漉的,音箱里放着《锁麟囊》,杨器在卧室里一边擦地,一边用假嗓子跟着哼唱“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她忽然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瓷砖地还没干,闪着湿润的光泽。
那滴血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嗥叫一声,一种丢失重要东西的割离感在体内一搅,眼泪像热血似的,充满了眼眶。
选自《小说界》2018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乔晓华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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